譚山山
上海外灘碼頭上遠洋郵輪汽笛響起,送別的人揮舞著手臂,凝望著自己的親友,有的甚至發(fā)出嚶嚶的哭聲。這條船上載著一批特殊的客人——第一批獲得清華獎學金的9名女留學生。這天是1914年8月15日。
留學生之中,有個女孩與眾不同:只有她沒有哭泣的母親或其他親人來送行。因為受不了跟母親離別的場面,她早早就跟家人說不要送別。這個女孩,就是有著諸多“第一”頭銜的陳衡哲:第一批官派赴美留學的女留學生中的一員、“五四新文學的第一位女作家”、中國第一位女教授。這一年,她24歲。
除父母之外,三舅對陳衡哲的早年生活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三舅常常對她說,世人對命運有三種態(tài)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三舅希望她有造命的態(tài)度,也相信她能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她確實是這么做的,也做到了。
對命運的第一次抗爭,是她7歲時拒絕纏足。她很幸運,當時社會上已經(jīng)有開明人士抨擊纏足的陋習,雖然母親以將來好找婆家為由,要求她纏足,但在陳衡哲多次拒絕后,便也作罷,讓她得以保持一雙天足。
她的第二次抗爭,則是13歲時離開父母,去廣州考西式醫(yī)學院。她之所以這么執(zhí)著于上學,跟她十一二歲時對梁啟超、譚嗣同的崇拜有關。她曾經(jīng)想當個穿白袍、騎白馬,帶著戰(zhàn)士們沖鋒陷陣的中國式貞德,但梁、譚二人的榜樣力量讓她最終確定了知性發(fā)展的人生道路。要實現(xiàn)這個志向,就必須接受教育,以獲取必要的知識和訓練。
于是,在13歲的這一年,也就是1903年,陳衡哲獨自坐上了現(xiàn)代化的蒸汽船,前往廣州。其時,雖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各種新式學堂,但女子教育尚未被納入教育系統(tǒng)——陳衡哲想上能接受西式知識訓練的女子學校,除了她不喜歡的醫(yī)學院,似乎也沒有太多選擇。因為年紀太小,陳衡哲在廣州沒被醫(yī)學院錄取,最后入讀上海一所中英女子醫(yī)學院。在這所學校,她除了打下了扎實的英文基礎外,其他一無所獲。
接著,17歲,陳衡哲迎來了人生又一個挑戰(zhàn):她父親讓她回成都,家里有一門親事在等著她。她堅決拒絕,表示自己“永遠不結婚”。
父女倆的對峙,以她暈倒、父親軟化告終。父親答應她不再提她的婚事。在成都待了一年后,陳衡哲再次孤身上路,去常熟的姑母家借住。
在姑母家,她經(jīng)歷了1911年辛亥革命帶來的亢奮期。她把自己定位為“旁觀者”,“在舉國皆狂的時期,我卻不知不覺地長成了一個頭腦冷靜、不抱任何幻想的女子”。
1913年冬天,經(jīng)姑母介紹,她在常熟鄉(xiāng)下當起了家庭教師。她經(jīng)常憂郁地自問:我這樣活著到底為了什么?這種生活和父母包辦的婚姻生活有什么兩樣?
轉機在1914年來臨。5月的一天,陳衡哲在報上看到了清華學校(即清華大學的前身)招募首批赴美女留學生的消息。這次招考沒有學歷要求,滿足“體質健全、品行端淑、天足且未訂婚”條件的女孩皆可報考,通過考試的話,就能獲得獎學金去美國學習5年。
當時一共有41人報名。筆試持續(xù)一周,每天上午考3門課,下午考兩門??荚嚨目颇恐?,有一半是陳衡哲從來沒學過的,比如英國歷史、美國歷史、幾何、代數(shù)等。她有投機取巧的時候,比如考美國歷史的一道題目:“安德魯·杰克遜為什么被彈劾?”她回答“因為他違反了憲法”,她覺得自己這樣回答十分聰明。后來她得知,她的美國歷史不及格,那些含糊其詞的回答都沒有得分。大部分時候,她回答自己知道的東西,不知道的就不回答。那些她完全沒學過的科目,她只寫下“從來沒學過這個科目”,然后就交白卷。負責招生的人告訴她,這個舉動給他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來到美國后,陳衡哲首先進入位于紐約州的普特南女子中學學習。那時的留美學界有兩件大事,一是白話文學運動,一是科學救國運動。兩大運動的提倡者分別是胡適和任鴻雋,也就是日后與她關系最密切的兩個男人。不過彼時陳衡哲對他倆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1915年秋,陳衡哲入讀瓦瑟學院,專修西洋歷史,兼修西洋文學。她的大學生活,在她1917年發(fā)表的白話小說《一日》中有所反映——好奇的美國女生問同宿舍來自中國的張女士:“中國的房子是怎樣的?也有桌子嗎?我聽見人說中國人吃飯、睡覺、讀書、寫字,都是在地上,真的嗎?”
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認為,中國最早的現(xiàn)代白話小說應該是陳衡哲這篇《一日》,而不是以往公認的魯迅的《狂人日記》?!犊袢巳沼洝钒l(fā)表于1918年,《一日》則發(fā)表于1917年。只是,一則《一日》發(fā)表在《留美學生季報》上,國內(nèi)乏人看到;二則《一日》比較稚嫩,“差不多不算是一篇小說”(任鴻雋語),故而第一篇白話小說的名頭,落在了《狂人日記》上。
任鴻雋和陳衡哲相識,即緣于《留美學生季報》。在《五十自述》中,任鴻雋回憶自己如何被陳衡哲的才情折服:“余讀陳女士之文而識其名,蓋自前一年余主編《留美學生季報》得陳女士投稿始。當時女士所為文曰《來因女士傳》……文辭斐然,在國內(nèi)已不數(shù)覯,求之國外女同學中尤為難得。余心儀既久,1916年夏與陳女士遇于伊薩卡,遂一見如故,愛慕之情與日俱深,4年之后乃訂終身之約焉?!?/p>
以任鴻雋為開端,陳衡哲結識了在美國的胡適、楊杏佛,以及在國內(nèi)的蔡元培、朱希祖等風云人物。其中,胡適更視陳衡哲為平生知己。
1920年,陳衡哲學成歸國。這一年,她成為北京大學第一位女教授(也是中國第一位女教授),并與任鴻雋成婚。能讓抱定獨身主義的她改變主意,與任鴻雋的一段表白不無關系:“你是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xié)的。我希望能做一個屏風,站在你和社會的中間,為中國來供奉和培養(yǎng)一位天才女子?!?/p>
陳衡哲在當時學界的地位之高,從今圣嘆所著《新文學家回想錄》中所舉的一個例子可見一斑:她曾被西南聯(lián)大請去做講座,頭兩排留給教授們坐,但來的教授太多,就連姚從吾、雷海宗等幾位名教授都只能站在臺角聽。講完后教授們紛紛上前向她致敬,有叫她“老大姐”的,有叫她“陳先生”的,但沒有人叫她“任太太”——雖然此時她已辭去教職多年。
(風陵渡摘自《新周刊》總第429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