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廖述務
當代新青年 Youth
走不出的《白鹿原》
——陳忠實創(chuàng)作局限論
湖南|廖述務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受新啟蒙語境影響,也為擺脫來自趙樹理、柳青的影響焦慮,陳忠實開始了創(chuàng)作轉型。自此,“文化”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核心語義。他認同的“文化心理結構”創(chuàng)作學說受到李澤厚的深刻影響。這種結構化、本質化的文化訴求,使他的創(chuàng)作抹除柳青味的同時,陷入一種單線前行的重復狀態(tài)。而且,在“文化”的遮蔽下,他與一種在場化寫作漸行漸遠?!栋茁乖方K成陳忠實無法走出的原地。
陳忠實 《白鹿原》 文化 創(chuàng)作局限
“80后”批評家:我們的觀點和立場 特邀主持:周明全
引子
陳忠實發(fā)誓要寫出一本去世后可以墊枕頭的書。經過近四年的煎熬,一本叫《白鹿原》的大書終于破繭而出。在資訊發(fā)達、閱讀日趨多元的20世紀90年代,《白鹿原》是為數不多的廣為人知的小說之一。一些所謂的大作家,浪跡文壇幾十年,卻沒留下一部流播深廣的作品。為挽回這類人的顏面,拒斥市場的呼聲與純文學觀念往往不失時機地相擁取暖。
毫無疑問,在紙上江湖,陳忠實是征服欲極強的武林高手。他對創(chuàng)作生命特別珍惜,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必須充分地利用和珍惜五十歲前這五六年的黃金般的生命區(qū)段,把這個大命題的思考完成,而且必須在藝術上大跨度地超越自己”①陳忠實:《關于〈白鹿原〉的答問》,《小說評論》1993年第3期。。兩個“必須”既見出寫作者的魄力,也讓其創(chuàng)作生命的熱力驟然爆發(fā)。顯然,這是一個目光堅定、步步為營且善于籌謀的武林高手。當拿下棲息著白鹿精魂的那塊原地后,他又意欲仗劍前行了:“……未來——起碼截止到六十歲這十年里,我將以長篇寫作為主……現在寫成頭一部長篇,心情頗類似當初寫成頭一部中篇的情景,對長篇的結構藝術進行各種探索的興趣頗盛;在五十到六十歲這一年齡區(qū)段里,如若身體不發(fā)生大的災變,其精力還是可以做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寄托的,所以得充分利用這個年齡區(qū)段間的十年,這無疑是我生命歷程中所可寄托的最有效的也最珍貴的一個十年了。所以打算在這十年里以寫長篇為主……”②陳忠實:《關于〈白鹿原〉的答問》,《小說評論》1993年第3期。
遺憾的是,陳忠實終究沒有走出《白鹿原》,后來的歲月里再沒出現長篇力作。通過對自身的否定與超越,陳忠實寫出了《白鹿原》。但他后來停滯了,無法再次否定與超越?!栋茁乖愤@個圓囿于自身,也圈定了陳忠實。
一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曾有兩個文化精魂與陳忠實相伴而行:一個是趙樹理,一個是柳青。
老年陳忠實依舊難掩初遇啟蒙導師的亢奮:“上初中時我閱讀的頭一本小說是《三里灣》,這也是我平生閱讀的第一本小說……我隨之把趙樹理已經出版的小說全部借來閱讀了,這時候的趙樹理在我心目中已經是中國最偉大的作家;我人生歷程中所發(fā)生的第一次崇拜就在這時候,他是趙樹理。也就在閱讀趙樹理小說的濃厚興趣里,我寫下了平生的第一篇小說《桃園風波》,是在初中二年級的一次自選題作文課上寫下的。我這一生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從閱讀《三里灣》和這篇小說的寫作開始的?!雹坳愔覍崳骸段业奈膶W生涯——陳忠實自述》,《小說評論》2003年第5期。而柳青給予他的不僅僅是榜樣的力量,同時也投射出巨大的父親式陰影:“柳青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之一,我受柳青的影響是重大的。在我小說創(chuàng)作的初始階段,許多讀者認為我的創(chuàng)作有柳青味兒,我那時以此為榮耀,因為柳青在當代文學上是一個公認的高峰。到80年代中期我的藝術思維十分活躍,這種活躍思維的直接結果,就是必須擺脫老師柳青,擺脫得越早越能取得主動,擺脫得越徹底越能完全自立。我開始意識到這樣致命的一點:一個在藝術上亦步亦趨地跟著別人走的人永遠走不出自己的風姿,永遠不能形成獨立的藝術個性,永遠走不出被崇拜者的巨大的陰影。”“我決心徹底擺脫作為老師的柳青的陰影……決心進行徹底擺脫的實驗就是《白鹿原》。”④陳忠實:《關于〈白鹿原〉的答問》,《小說評論》1993年第3期。
顯然,創(chuàng)作上的“弒父”沖動成為《梆子老太》《藍袍先生》《四妹子》等作品破土而出的原動力。陳忠實在多個場合提及,這些作品不過是為了迎接《白鹿原》的到來而鋪下的路石。精神上的“弒父”最終完成于《白鹿原》。其實,整個新啟蒙運動的隆重開啟,正是以全民倉促的精神“弒父”為前提的。這場全民精神“弒父”所留下的缺憾與不滿,自然也體現在陳忠實身上。
在布魯姆看來,莎士比亞的精神“父親”馬洛尤為強大,但莎士比亞在承繼的同時,憑借天才式的創(chuàng)造完成了豪壯的“弒父”之舉。陳忠實的創(chuàng)造是否也達成了這樣的目標呢?
“文革”后,陳忠實放下鋤頭重操荒廢已久的寫作舊業(yè)。他寫了不少今天的人們都不再憶起的中短篇。即便是得過全國短篇小說獎的《信任》,也鮮有人回顧再三。當時的評論者認為這些作品都有柳青味。大樹底下好乘涼,但也不長草。陳忠實深諳個中三昧。
《梆子老太》是陳忠實創(chuàng)作轉型的探路石。梆子老太被一頂轎子抬進梆子井村,成了彈棉花手藝人胡景榮內人。她是干農活的一把好手,卻拙于針線活與操持茶飯。這些帶來的陰影很快散去。但她的不育,在傳統彌漫的鄉(xiāng)村,顯然就不可寬宥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莫名的捉弄人的烏云,迅疾招來狂風暴雨,蕩除了她對生活的所有美好向往。她人格開始扭曲,開始“盼人窮”,開始四處搬弄是非。在四清運動中,多嘴多舌竟成階級覺悟高的醒目表征,梆子老太風光地當上了貧下中農協會主任。至此,她扭曲的內心與政治權力無縫地扭合在一起。于是,村莊陷入無邊的災難。時代巨變后,所有人都被拋出原來的軌道。梆子老太陷入空前的迷亂:作為革命運動的螺絲釘有錯嗎?《梆子老太》切合新啟蒙的主題,對革命的反思頗有新歷史主義的意味。陳忠實更看重《藍袍先生》,因為它敞開了通向《白鹿原》的神秘路徑。“藍袍先生”徐慎行出身于“耕讀傳家”的傳統家庭。他自幼受儒學熏染,以仁義禮智信為最高行為準則。父親給他披上的藍色長袍就成為這一靜態(tài)傳統的外在象征。在師范學校速成班,他陷入現代觀念的漩渦。一個叫田芳的女性,恰若一葉瘦弱的扁舟,將他引渡到新時代的彼岸。在那里,他遭遇更大的危機。情感的糾紛摻雜到“革命”動機中,他莫名地成為頑固的“右派”。新時代來臨,飽受摧殘的徐慎行比穿藍袍的時候更加拘謹和畏怯了?!端{袍先生》從時間之維展示傳統與現代的劇烈對撞,《四妹子》則從空間之維呈現陜北與關中文化的巨大差異。當然,為情節(jié)的需要,陳忠實不可避免地將四妹子的自由天性賦予了現代的特征。在上述作品中,“文化”成為一個醒目的存在。它自然成為陳忠實掃除柳青味的當然選擇。
這一時期陳忠實的寫作還帶有明顯的在重復中單線前行的特點,不同的作品好比細流,最終要匯流到《白鹿原》這條大河中。梆子老太的生育難題成為《白鹿原》中與性并行的醒目主題;《舔碗》中不堪舔碗的黑娃在《白鹿原》中依舊遭遇舔碗的窘境;而在四妹子身上,我們隱約看到了白靈活潑叛逆的影子……
至于《藍袍先生》,我們幾乎可以從中見出《白鹿原》的雛形。前面已經提及,《藍袍先生》呈現了恢宏的歷史圖景,并通過可感可觸的歷時生活場景將傳統與現代的激烈對撞具象化。這些句子完全可以移用于闡釋《白鹿原》。兩部小說的結構與人物均有高度的相似性:楊徐村有兩個顯赫的家族,一為財東楊龜年當家的楊家,一為徐敬儒當家的徐家。這兩家在治家方式上分別近類于白鹿原上鹿子霖當家的鹿家與白嘉軒當家的白家。在《白鹿原》中的朱先生和白嘉軒身上,都可窺見徐敬儒的影子。徐敬儒是清帝的最末一茬秀才,因科舉廢止不能中舉高升,就在楊徐村坐館執(zhí)教。他死時留下“三要三不要”的遺囑:教書的只做學問,不要求官為宦;務農的要親身躬耕,不要雇工代勞;只要保住現有家產不失,不要置地蓋房買騾馬。所有這些行止與《白鹿原》中的朱先生何其相似。坐館執(zhí)教在《白鹿原》中轉換為族長之職,都有家族傳承性。從徐敬儒始,徐家三代都曾擔任這一教職。就修身齊家之方式與態(tài)度之謹嚴而言,白嘉軒與他們可謂神形畢肖。徐慎行走出家門后之種種,與《白鹿原》中年輕子弟的現代性遭際也有諸多可類比之處……
陳忠實無法也無意規(guī)避對自身的重復。通過重復,“藍袍先生”蘊聚為一個悠遠的文化神話。它在陳忠實內心潛滋漫長。在神啟之下,陳忠實終于織就一襲藍光閃閃的文化長袍。他將它披在人物身上,也將自身裹挾其中。這時的陳忠實再也沒有了柳青味,但失去的東西確然不少。
二
陳忠實終于背離了趙樹理、告別了柳青。借由“文化”,他“告別革命”,完成精神上的“弒父”壯舉。同時,他又陷入一種單調的重復中,以至于跋涉到《白鹿原》后,就再也無法超越自身而前行了。
在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文化”為何扮演了一個類似蕭何的尷尬角色?
陳忠實的轉型恰逢上世紀80年代“文化熱”方興未艾之時?!拔幕療帷奔仁切聠⒚伤汲钡纳罨?,也是思潮內部一種深刻的分化。一些人遙望大洋彼岸的藍色海洋文明,內心洶涌澎湃;還有一些人則再三回眸文化遺存,希圖在歷史的某個角落探尋到開啟民族國家現代轉型的密鑰。在那個時代,李澤厚是卡里斯馬型的思想領袖,他有關傳統的思考不斷撥動國人敏感的文化神經。在現代化進程中,中國的傳統文化究竟有何意義?這是一個持續(xù)百年的思想難題。列文森認為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在思想上陷入矛盾,他們在理智上接受西方,而在情感上面向傳統。史華滋認為過去的傳統好比圖書館,也許某天會有參考用途。李澤厚對這樣的看法顯然是不滿足的。他認為,思想史就是去研究沉積在人們心理結構中的文化傳統,去探究古代思想對形成、塑造本民族諸性格特征(心理結構)有何意義與影響。⑤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313—315頁。他特別強調孔子的思想史意義??鬃觿?chuàng)立的一套文化思想,千年來已經無孔不入地滲透到人們的觀念、行為、習俗、信仰、思維方式之中,自覺不自覺地成為人們處理各種事務、關系和生活的指導原則和基本方針。也就是說,它構成了這個民族的某種共同的心理狀態(tài)和性格特征。它已由理論積淀為一種文化—心理結構。⑥李澤厚:《孔子再評價》,《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2期。在李澤厚這里,民族性格也就是文化心理結構,它來自歷史的積淀,并影響著當下與未來。
李澤厚的“文化心理結構”學說在當時影響甚大。它波及創(chuàng)作領域,對尋根文學的生成有潛在影響。其時,陳忠實深受這一學說鼓舞:“80年代中期,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都非?;钴S,所有新鮮理論不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尤其是關于創(chuàng)作的人物心理結構學說、文化心理結構學說。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在接觸到這個理論以前,接受并尊崇的是塑造人物典型理論,它一直是我所遵循和實踐著的理論, 我也很尊重這個理論。你怎么能寫活人物、寫透人物、塑造出典型來?文化心理結構學說給我一個重要的啟示,就是要進入到你要塑造的人物的心理結構并進行解析,而解析的鑰匙是文化。這以后,我比較自覺地思考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從幾千年的民族歷史上對這個民族產生最重要的影響的儒家文化,看當代中國人心理結構的內在形態(tài)和外在特征,以某種新奇而又神秘的感覺從這個角度探視我所要塑造和表現的人物?!雹哧愔覍崳骸段膶W的信念與理想》,《文藝爭鳴》2003年第1期。他在另一場合又補充道:“這時候剛剛興起的一種研究創(chuàng)作的理論給我以決定性的影響,就是‘人物文化心理結構’學說。人的心理結構主要由接受并信奉不疑且堅持遵行的理念為柱梁,達到一種相對穩(wěn)定乃至超穩(wěn)定的平衡狀態(tài),決定著一個人的思想質地道德判斷和行為選擇,這是性格的內核……我在接受了這個理論的同時, 感到從以往信奉多年的‘典型性格’說突破了一層,有一種悟得天機茅塞頓開的竊喜?!雹嚓愔覍崳骸秾ふ覍儆谧约旱木渥樱ㄟB載三) ——〈白鹿原〉寫作手記》,《小說評論》2007年第6期。
盡管陳忠實沒有點破,但眾所周知,“文化心理結構”學說正出自李澤厚。當陳忠實在小說扉頁鄭重寫下“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這句話時,他之所思所想就與李澤厚的觀念更契合無間了。他有十足的把握,通過小說甚至比思想更能探觸到一個民族的脈搏。
結構主義是李澤厚重要的方法論,它具有濃烈的科學主義色彩。他提煉出“血緣根基”“實用理性”“樂感文化”“天人合一”等作為仁學結構的基礎性關系項。結構往往是一個封閉的系統??鬃尤蕦W作為一個共時文化結構系統,就面臨一個如何歷時動態(tài)轉化的問題。夏中義就敏銳地發(fā)現了李澤厚“積淀說”之局限。他說,《美的歷程》“展示了各代的天香國色,卻切斷了代與代之間的文化紐帶。就像到了博物館,從一個展廳跨過一道門檻進入另一展廳,就從一個朝代到了另一朝代,其間不見過渡性走廊。斷代成了斷層,代與代之間只是空白。這又該歸咎于‘積淀說’,而單靠‘積淀’是無法說明審美意識和藝術的歷史演變的”⑨夏中義:《李澤厚“積淀說”論綱》,《上海文化》1995年第4期。。
這種局限也輻射到陳忠實的作品中。他在《白鹿原》中塑造的幾個儒家文化代表,都具有封閉、靜態(tài)的特征,成為文化的提線木偶。朱先生自始至終都恪守著原教旨般的儒家教義,白嘉軒和鹿三與保守、堅固的祠堂共存亡。不論外部世界如何風云變幻,白鹿書院與那個古舊的祠堂如同一個封閉的文化結構,總能冷靜孤傲地俯瞰蒼生,維護著傳統的千古尊嚴。這種靜態(tài)還往往表現為將文化傳統視作一種本質化的先驗存在。在《白鹿原》一書中,密布諸種文化起源神話。一場洪水沖走了列祖列宗牌位,祠堂的起源就成為久遠的神話,總之它與村莊一樣歷史悠久。在一個傳奇的時刻出現了一個有思想的族長,將侯家村改名白鹿村。改為白姓的老大與改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時立下規(guī)矩,族長由長門白姓子孫承襲下傳,千年不易。有關白鹿的神話,則將白鹿原籠罩于仁義的神圣光環(huán)下。鹿家為何世代無仁厚之德,因為祖宗出身勺勺客,且為出人頭地多有下作之舉……
在本質化文化結構規(guī)約下,故事結構、主題與人物類同化就不可避免了。兩個對立家族的故事被一再書寫。徐敬儒近似于朱先生、白嘉軒,楊龜年近似于鹿子霖,徐慎行近似于白鹿兩家年輕子弟……更重要的是,這必然導致人物木偶化,他(她)作為既定文化結構的產物,任何舉動也就都在我們的期待視野之中。
在這樣的情形下,陳忠實若不跳脫80年代中期就形成的人物刻畫模式,要想再超越《白鹿原》而前行自然殊非易事。
三
20世紀80年代的陳忠實在尋求寫作出路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成為潮流中人。在他的文本中,不難探尋到“文化尋根”與“新歷史主義”的蹤跡。不少評論家將《白鹿原》看作是尋根文學的深化,是這一潮流在90年代初期的再次收獲。
經過文學“尋根”的洗禮后,“及至1984年,人們突然驚訝地發(fā)現,中國的人文地理版圖,幾乎被作家們以各自的風格瓜分了。賈平凹以他的 《商州初錄》 占據了秦漢文化發(fā)祥地的陜西;鄭義則以晉地為營盤;烏熱爾圖固守著東北密林中鄂溫克人的帳篷篝火;張承志激蕩在中亞地區(qū)的冰峰草原;李杭育疏導著屬于吳越文化的葛川江;張煒、矯健在儒教發(fā)祥地的山東半島上開掘;阿城在云南的山林中逡巡盤桓”⑩季紅真:《憂郁的靈魂》,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6頁?!炯t真在這段論述中未提及晚熟的作家陳忠實。但不可否認,白鹿原正是陳忠實的文化尋根之地。2015年,他還出版了一本叫《白鹿原紀事》的書。大多數的文學尋根者都熱衷于去邊疆遠地或人跡罕至的所在去尋求文學乃至民族的秘密,陳忠實、賈平凹等人算是例外。周政保的批評很有見地,文學的根不在荒郊野地,而在那千姿百態(tài)的當代文化形態(tài)之中。當代小說應以當代生活作為自己的土壤,這當中也體現著一種獨特的民族文化形態(tài)。⑾周政保:《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趨勢——民族文化意識的強化》,《文藝報》1985年8月10日。唐弢也持類似的批評立場。
陳忠實以關中為“領地”,確實不同于大多數的尋根作家。但當他日趨將“文化”結構化、本質化之后,就將自身的寫作與當代生活慢慢隔斷了。近代以來,傳統文化的位置日趨尷尬。后來,受極“左”政治的沖擊,傳統甚至出現了斷層?!栋茁乖吩跁r間上只延續(xù)到上個世紀中葉,與這樣一種文化處境密切相關。也就是說,白嘉軒這種最適宜用“文化心理結構”來摹寫的人物永遠退出歷史舞臺了。
在后《白鹿原》時代,陳忠實也曾嘗試積極、有效地介入當下生活,但總體來講不算成功。他熱衷散文創(chuàng)作,小說漸趨稀少?!度兆印贰敦埮c鼠,也纏綿》《關于沙娜》等短篇小說,在技巧上是純熟的,但陳忠實式的風格卻淡化了。他熱衷于書寫的農村,也出奇的平靜,這與灼心的現實有很大差異。
陳忠實處境的改變很大地影響到他的書寫策略。上世紀70年代,兩腿帶泥的他伏在農村嘎吱作響的原木桌子上,聽著蟲鳴鳥叫奮筆疾書。80年代,他踏入文化局與作協的院子。新世紀初,他為白鹿書院的落成慎重剪彩。從農民到文化官員再到書院終身院長,陳忠實身份的急劇轉換可以筆落為跌宕起伏的個人英雄傳略。顯然,在當代文化版圖上,這遠遠不是單獨的個例。文字不過是書寫者生命的痕跡。這種身份轉換無疑深刻地楔入了陳忠實的寫作。
陳忠實日趨謹慎,與在場化寫作漸行漸遠。所謂在場化,既指寫作扎根生活的在地化,也意味著寫作應有必要的判斷與立場。若淡化立場,滿足于對生活浮光掠影式地掃描,自然難以切入生活的內里,也難以激起受眾持久的共鳴。趙樹理、柳青都是扎根生活、進行在地化寫作的典范。趙樹理進京后,先后當選全國文聯常務委員與北京市文聯副主席。從1951年開始,他就隔三岔五去農村蹲點。后來,他擔任了晉城縣委副書記,依舊到晉城縣南村公社峪口大隊蹲點,并構思了一部反映人民公社時期農村生活的長篇《戶》。柳青也是如此。1953年他辭去長安縣委副書記,住進皇甫村一個破廟里以深入農村開展寫作。這兩個深入生活的典范作家,是否僅僅只是意識形態(tài)的傳聲筒?答案不是非此即彼的。趙樹理因“中間人物”論被打為“黑作家”?!爸虚g人物”論的出爐,與他深入生活,且善于分析判斷是分不開的。在新啟蒙語境中,柳青引起的爭議顯然更大。評論者大多將其目為缺乏最基本反省精神的“赤誠者”。
關于柳青,有必要適度懸置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無謂爭論。我們應注重他之全面突入社會生活內里之于當代作家的鑒鏡意義。柳青對于小農經濟有清醒的認知,認為必須對其進行全面改造才能適應國家現代化的要求。他認為,這一進程具有世界史意義,后發(fā)國家無論制度有何差異都概莫能外:“資產階級議會制的確立是工業(yè)革命的前提。國會以立法的方式通過三次法令,消滅了小土地所有制,為工業(yè)發(fā)展提供了勞力和市場?!雹辛啵骸督ㄗh改變陜北的土地經營方針》,《柳青小說散文集》,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92頁。他寫作《創(chuàng)業(yè)史》一方面有厚實的生活基礎,另一方面,他對鄉(xiāng)村從土地革命到農業(yè)合作化的進程有著較清醒的理論認知。盡管因極“左”思潮影響,柳青也常難分辨晦暗不明的歷史路向,但總體而言,他的寫作具有鮮明的在場特點。
陳忠實為抹去柳青味,在寫作中以文化本位置換生活本位,自然與在場化寫作漸行漸遠?!端{袍先生》展示了對傳統的批判與對現代的反思兩個向度,但很顯然,敘述者明顯已經傾向于向傳統回歸。在陳忠實看來,革命現代性之殘酷在程度上遠超傳統的有限束縛。到《白鹿原》時,雖然他立意在批判傳統,但落筆成書后卻是另一番景象。朱先生、白嘉軒等以本質化文化結構為鑄模塑造出的人物,都成為了將歷史單向化修正的行動元。白嘉軒對著鹿三的遺體嘆惋道:“白鹿原上最好的一個長工去世了?!标P于白嘉軒,我們也可學舌:“白鹿原上最好的一個地主老去了?!薄栋茁乖烦錆M末世的懷舊情調,似乎只有在時間的倒流中我們才可以一窺歷史狡黠的真面目。朱先生的名言“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小,養(yǎng)個黃牛慢慢搞”,正是這個長篇當中留存的德里達式的語義“縫隙”。這句讖言的言說者多智而近妖,其內容卻預示了波瀾壯闊的歷史圖景。不過,在《白鹿原》的語境中,這些都無需細做探究。重要的是,它出自圣人之口,因此具有先驗的合法性。千年來,地主富農主導的小農經濟是封建社會的基礎,它是宗法家族制延續(xù)不斷的物質前提?,F代性進程的啟動與現代“國家”的組建是同步進行的。只有將個人從“家”解放出來,才能建構強大的國家機構,以對抗西方力量的強勢進逼。小農經濟與“家”的解體,不過是民族國家現代性進程的必然產物。當然,這些意味深長的語義都被朱先生的藍色文化長袍遮蔽了?!度兆印贰敦埮c鼠,也纏綿》《關于沙娜》日趨小格局化、小敘事化,似乎與這種遮蔽有隱秘的聯系。
多年來,《白鹿原》一直被評論界稱作“史詩”。其實,它是斷代的史詩,是民國的史詩。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隨著白嘉軒的老去而沉寂了。
作 者: 廖述務,湖南師范大學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與批評。著有《仍有人仰望星空》《身體美學與消費語境》等。
編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