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文
(西南民族大學(xué),四川成都 610041)
“臭”的形義衍變考論
——兼釋“三嗅而作”
李志文
(西南民族大學(xué),四川成都 610041)
“臭”在古代作動詞表示“用鼻子聞”,作名詞表示“氣味、味道、香氣、惡臭”等。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從歷時和共時的角度對“臭”的詞義衍變做全面的考察,同時窺探詞義變化與字形變化的關(guān)系。再基于“臭”詞義衍變考辯的結(jié)論,對《論語·鄉(xiāng)黨》中“三嗅而作”之本義進(jìn)行辨析,進(jìn)而為形體與詞義衍變關(guān)系提供實(shí)際例證。
臭;詞義衍變;字形變化;三嗅而作
在現(xiàn)代漢語中表示“用鼻子辨別氣味”多用“嗅”和“聞”,其中以“聞”為主導(dǎo),而“臭”主要作名詞表示“臭氣”。通過對“臭”和“嗅”的語料進(jìn)行歷時梳理后發(fā)現(xiàn),“臭”從先秦到西漢有名詞和動詞兩種詞性,作動詞表示“嗅覺義”,即“聞”;作名詞表示“氣味、味道、香氣、惡臭”等意義,且用法成熟。西漢以后,“臭”的動詞用法逐漸被“聞”替換,“臭”作名詞用法不變,“嗅”作動詞的用法一直保留發(fā)展至今。漢字是表意文字,它是漢語詞義的外部表現(xiàn)形式,詞義又是漢語形體所表現(xiàn)的具體內(nèi)容。因此,為滿足人們表達(dá)的需求,詞義的變化一定程度上會推動漢字字形的變化。
1.1戰(zhàn)國前
(1)貞御臭于母庚。(前五·四七·四)釋為:疑為人名[2]。(《甲骨文字詁林》)
東漢許慎《說文·犬部》:“臭,禽走臭而知其跡者,犬也。從犬,從自。”[3]和甲骨文所示的本義一致。
1.2戰(zhàn)國末期至西漢以前
“臭”的詞性和詞義開始分化,主要用作名詞。其義為“氣味總稱、味道、香氣、惡臭之氣”等。如:
(1)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周易·系辭上》)
(2)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詩·大雅·文王》)
(3)惠公即位,出共世子,而改葬之,臭達(dá)于外。(《國語·晉語》)
(4)夫人之情,目欲其色,耳欲其聲,口欲其味,鼻欲其臭,心欲其佚。(《荀子·王霸》)
“臭”作動詞表示“聞”,“臭”單獨(dú)作動詞的用法不多。隨著用法逐步成熟,詞義也開始增多,在使用過程中如果還用同一個形體,難免帶來理解障礙。此時為交際需要和表意更加清楚準(zhǔn)確,后世在“臭”的基礎(chǔ)上增附類母“口”轉(zhuǎn)形而作“嗅”,由會意字變成會意兼形聲字,且“嗅”只能用作動詞。在作動詞這一詞性上,“臭”與“嗅”音義相同,形體不同,“嗅”成為“臭”的異體字,因此,作動詞兩者可通用。例如:
(1)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顙。(《莊子·天地》)
(2)入其幄中,聞酒臭而還。(《韓非子·十過》)
(3)彼臭之而無嗛于鼻。(《荀子·榮辱》)
(4)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莊子·人世間》
(5)主府笑而曰:“樹橘柚者,食之則甘,嗅之則香?!保ā俄n非子·外儲》
(6)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于顫。(《列子·楊朱》
“臭”作名詞可以用作主語也可以作賓語,“嗅”與“臭”作動詞主要充當(dāng)謂語?!靶帷迸c“臭”的用法在這時期幾部主要文獻(xiàn)的使用情況如下表。
表1?。ɡ龜?shù)/總數(shù)):
可以清晰地看到,“臭”與“嗅”在這一時期共存,“臭”的用例較多,“嗅”的用例雖少,但它作動詞的用法初現(xiàn)端倪。
1.3兩漢時期
“臭”作名詞的用法更加成熟。并在“臭”的基礎(chǔ)上再增加相應(yīng)的類母造字,如增附類母“歹”轉(zhuǎn)形而作“殠”,《說文·歺部》:“腐氣也。從歺臭聲”,段玉裁注:“腐臭也。按臭者氣也。兼芳?xì)幯灾?。今字專用臭而殠廢矣?!保?]《說文·歺部》:“歺,骨之殘也?!保?]則“殠”表示與肉相關(guān)的事物腐爛、壞爛之臭,作名詞。例如:
(1)其味苦,其味臭。(《禮記·月令》)
(2)以亂其臭,行從直道至咸陽發(fā)喪。(《史記·秦始皇本紀(jì)》
(3)焦,火之臭味也,凡苦焦者皆屬焉。(《禮記注·月令》
(4)傅太后棺臭聞數(shù)里。(《漢書·卷十一·哀帝紀(jì)第十一》)
(5)以芬香為臭,不知道者,以美言為亂耳。(《鹽鐵論》)
(6)發(fā)棺時臭憧于天。(《論衡·死偽》)
(7)其穿下,不亂泉上,不泄殠。(《前漢書》)
“臭”作動詞的用例,在以上文獻(xiàn)中,我們尚且發(fā)現(xiàn)《論衡》中有一例。但是這個動詞不是“用鼻子聞”的這個動作,而是表示“發(fā)臭、變臭、變味”的意思。其詞義又進(jìn)一步擴(kuò)大。
(8)醢暴酸者易臭。(《論衡·狀留篇》)
“嗅”作動詞的用法在以上文獻(xiàn)中尚未發(fā)現(xiàn)用例。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也未收錄“嗅”,但該字在先秦文獻(xiàn)中有用例,并且都是用在主要文獻(xiàn)典籍中,我們認(rèn)為當(dāng)屬許慎漏收。但他收錄了“齅”,后人更換類母“口”為“鼻”轉(zhuǎn)形作“齅”,改換為“鼻”,更加突出“用鼻子聞”這一義項。《說文·鼻部》“齅,以鼻就臭也,從鼻,從臭,臭亦聲,讀若畜牲之畜”[3],即“用鼻子聞”,作動詞。正好與“臭”和“嗅”作動詞的詞義一樣,則“臭”和“嗅”、“齅“構(gòu)成異體關(guān)系。該時期文獻(xiàn)中目前只發(fā)現(xiàn)一例,即:
(1)不絓圣人之罔,不齅驕君之餌。(《漢書·敘傳上》)
“嗅”與“臭”的用法在兩漢時期幾部主要文獻(xiàn)的使用情況如下表:
表2?。ɡ龜?shù)/總數(shù))
“臭”的用例不多,并且在這些例子中以名詞性用法為主,與先秦相比并沒有什么變化。而作動詞更是微乎其微?!靶帷弊鲃釉~的用例我們目前也尚未發(fā)現(xiàn)。但諸多文獻(xiàn)中不可能沒有“用鼻子聞”這一意義的詞。這說明在這個時期“嗅”和“臭”表示“用鼻子聞”的意義可能被另一個詞代替。
洪成玉先生在《釋“聞”》中指出,“聞”在古書中最常用的用法是表示聽覺,即耳聞[5]。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聞之言分也;謂聲音氣臭之分布;有接于人之耳鼻也。聲通于耳謂之聞;臭觸于鼻亦謂之聞?!薄奥劇逼淞x包含了聲、臭兩方面。常媛媛《“聞”與“嗅”的歷史替換研究》中認(rèn)為:“在戰(zhàn)國末期開始用‘聞’來表示‘用鼻子聞’這一動作,但是‘聞’還是以聽到占主導(dǎo),同時表示‘用鼻子聞’這一動作以‘臭’為主。西漢以后‘聞’表示‘用鼻子聞’的用法在這一時期替換了‘臭’和‘嗅’?!保?]徐時儀先生在《“聞”的詞義衍變遷嬗考論》進(jìn)一步指出進(jìn)入魏晉“聞”替換“嗅”和“臭”的用法趨于完善,并一直沿用到今天的現(xiàn)代漢語中。
因此,我們可以判斷“嗅”和“臭”表示“用鼻子聞”這一動作在西漢以后逐漸被“聞”替換以至兩者的用法極少。在《論衡》中,“聞”總計出現(xiàn)472次,“用鼻子聞”這一動作用例6次。而“嗅、臭、齅”則無用例??疾焱诘奈墨I(xiàn),情況也大致如此。
1.4魏晉至今
魏晉之后,“嗅”與“臭”無論是在口語性強(qiáng)如小說、語錄、話本、雜劇、筆記、宗教翻譯類文獻(xiàn)等,或者傳統(tǒng)的文言文性質(zhì)的文獻(xiàn)中,兩者作動詞表示“用鼻子聞”這一動作用例仍不及“聞”的用例多,“聞”還是占絕對的優(yōu)勢?!靶帷比匀槐A糇鲃釉~的用法,一直延續(xù)至今,還可以和語素“覺、聞、神經(jīng)”固定成詞。例如:
(1)不為時用,嗅祿利誠為天下無益之物,何如?(《抱樸子·外篇》)
(2)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fēng)散嗅馨香泣。(《杜工部集》)
(3)無罪者,嗅而不食。(《太平廣記》)
(4)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李清照《點(diǎn)絳唇》)
(5)數(shù)其影約十余,以巨杯挹酒灑之,皆俯嗅其氣。(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
(6)可是,人的嗅覺畢竟不能和獵犬相比。(李先定《峨嵋深情》)
“臭”作動詞的用法進(jìn)一步弱化,主要用作名詞,且作名詞表“氣味總稱、味道、臭味、香氣、腐敗”等義縮小到只有“臭氣、氣味”,發(fā)展至今,其詞性有所擴(kuò)大,出現(xiàn)程度副詞和形容詞的用法,后面可以接動詞,也可以加名詞。例如:
(1)對他們的想法,最好是臭罵一頓。(毛澤東《在省市自治區(qū)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
(2)他修表技術(shù)四城有名,可車工手藝卻臭得厲害。(張征《天時》)
(3)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葉永烈《誰的腳印》)
這時期關(guān)于“齅”的用法更少,只是在古代少量的文獻(xiàn)中有依稀用例。
基于前文從詞義變化和字形變化的角度對“臭”和“嗅”詞義的衍變的探討,我們就《論語·鄉(xiāng)黨》“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中“三嗅而作”進(jìn)行本義辨析。楊伯峻《論語譯注》云:“這段文字很費(fèi)解,自古以來就沒有很滿意的解釋,很多人疑它有脫誤。”[7]其實(shí)要理解本節(jié)文意,正確解讀其中的“嗅”是一個關(guān)鍵。
“三嗅而作”之“嗅”歷來爭議較大,有的版本作“嗅”、“齅”、“臭”等?!墩撜Z注疏》謂:“‘三嗅而作’,注言:‘山梁雌雉,得其時,而人不得其時,故歎之。’子路以其時物故共具之,非本意。不茍食,故三嗅而作,作起也?!保?]阮校:“按《說文》止有‘齅’字,‘嗅’乃‘齅’之俗字。”《論語集釋》:“《五經(jīng)文字》:《說文》‘齅’字,經(jīng)典相承作‘嗅’,《論語》借‘臭’為之?!保?]《玉篇》“齅”下引作“三齅而作”?!靶?、齅、臭”在先秦作動詞其義都表示“用鼻子聞”。“臭”最早產(chǎn)生,嗅與齅都是在“臭”的基礎(chǔ)上分別增附類母“口”轉(zhuǎn)形而作“嗅”,增附類母“鼻”轉(zhuǎn)形而作“齅”。此三者形體不同,音義相同,構(gòu)成異體關(guān)系,是同一個形體在不同歷史階段嬗變的面貌。此處無論是用哪一個形體,其義都是表示“用鼻子聞”。
前文孔子與子路于山梁見“雌雉”,孔子感嘆它們得其時,于是“子路共之”,即向它們拱拱手。錢穆《論語新解》:“共作拱,竦手上拱,作敬意也?!保?0]以感嘆“雌雉”得其時,而己不縫時,拱手以示敬意。與前文“色斯舉矣”相對,鳥見子路拱手,乃驚也。若后文“三嗅而作”釋為“聞了聞就飛走”,亦不合文義。
楊伯峻《論語譯注》:“‘嗅’當(dāng)作‘狊’,jǜ,張兩翅之貌?!卞X穆《論語新解》:“‘嗅’本作‘臭’,當(dāng)是‘狊’字,從目從犬,乃犬視貌,借作鳥之驚視,雉見子路拱其手,疑將篡己,遂三嗅而起飛?!保?]《說文·犬部》:“狊,犬視兒,從犬目?!保?]將“目”放在上面,以突出犬見狀而目睜大,同時犬的上半嘴會伸展開來,如同鳥張開翅膀一樣,以喻鳥張翅之貌?!稜栄拧め尗F》:“鳥曰狊”,郭璞注:“張兩翅?!保?1]《字匯·犬部》:“狊,鳥張兩翅曰狊?!保?2]《說文》同時收錄“臭”、“狊”,兩者形體相似,僅有一筆之別。此處當(dāng)是后人在傳抄過程中誤將“狊”作“臭”,而“臭”又和后來產(chǎn)生的“嗅”與“齅”音義相同,形體有別而造成誤用。于是“狊”與“嗅、齅”相去甚遠(yuǎn),這是古人在傳抄過程中產(chǎn)生的普遍存在的訛誤現(xiàn)象。我們認(rèn)為楊伯峻與錢穆得其本。因此,“三嗅而作”之“嗅”當(dāng)作“狊”,釋為“雌雉振一振翅膀飛走了”,才有前文總結(jié)性的“翔而后集”,同時與前一句“子路共之”之語義相協(xié)。
總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臭”隨著詞義的不斷變化,其字形也會有所變化。如:嗅、齅。這兩者作動詞和“臭”作動詞一脈相承,他們形體雖異,但音義相同,構(gòu)成異體關(guān)系的字組。因此,對詞義的衍變的探討有助于我們對文獻(xiàn)的校訂,同時也有助于我們進(jìn)行詞義的替換演變的探討。宋永培先生認(rèn)為:“漢字是形體和意義有著緊密關(guān)系的文字,遠(yuǎn)古先民創(chuàng)制某一特定的文字是為了表達(dá)某一特定的事物與現(xiàn)象,是具體而象形的,直接而切實(shí)的。詞義的引申是隨著認(rèn)識的不斷深入而發(fā)展開來?!保?3]因此,對于詞義的分析我們在了解它的源頭的同時還要對它的歷時發(fā)展和共時變化作出分析。詞義的變化往往伴隨著詞字形的變化,詞義的分析在描寫詞義的變化的同時還應(yīng)兼顧字形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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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閆桂萍
Study on the Shape and Meaning Change of“Xiu”——And Explain the Meaning of“San Xiu Er Zuo”
LI Zhiwen
(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Chengdu Sichuan 610041,China)
“Xiu”used as a verb refers to the meaning of“smell with the nose”;used as a noun means “smell,taste,aroma,stench”in ancient times.This paper will show the study of its meaning change from the diachronic and synchronic angle,and explo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ts form and meaning change,trying to explain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the“San Xiu Eer Zuo”in“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Village”based on the conclusion of the meaning change of“Xiu”and further to provide the actual example.
Xiu;development of the word meaning;font change;San Xiu Er Zuo
H139
A
1674-5787(2016)03-0115-04
10.13887/j.cnki.jccee.2016(3).31
2016-04-10
李志文(1988—),男,貴州貴陽人,西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