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
內(nèi)容摘要:對于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應當綜合考慮實行行為導致結果發(fā)生的概率、介入因素是否異常、介入因素對結果的貢獻三個因素進行綜合判定。在判斷時需以罪刑法定原則、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刑罰個別化原則為指引回歸具體個罪,在個罪中認定刑法因果關系。
關鍵詞:介入型因果關系 犯罪構成 刑事責任
[基本案情]2004年8月14日18時許,胡某某駕駛兩輪摩托車搭乘羅某在四川省成都市成華區(qū)圣燈鄉(xiāng)人民塘村11組處,趁一李姓婦女不備,搶奪其佩戴的金項鏈后駕車逃逸。被告人張某軍和現(xiàn)場群眾劉某某、張某某等人聞訊后,立即乘坐由張某軍駕駛的轎車追趕,并多次電話報警。追至成都市三環(huán)路龍?zhí)读⒔粯蛏蠒r,劉某某、張某某等人責令胡某某、羅某二人停車,但胡某某為了擺脫追趕,駕駛摩托車高速蛇形行駛。當張某軍駕駛的轎車與胡某某駕駛的摩托車并行時,摩托車與右側立交橋護欄和張某軍駕駛的轎車發(fā)生碰撞后側翻,致使羅某從摩托車上摔落橋面造成左小腿骨折等多處損傷,胡某某摔落橋下死亡。羅某在治療期間左小腿截肢,經(jīng)法醫(yī)鑒定為二級傷殘。
關于本案的處理,有兩種不同意見:一是,張某軍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主要理由:張某軍的行為與一死一傷重傷的結果具有刑法因果關系,且具有過失罪過,符合過失致人死亡罪的犯罪構成。二是,張某軍不構成犯罪。主要理由:張某軍的行為與一死一重傷的結果間介入了死者、重傷者的行為,兩者間不具有刑法因果關系。
一、刑法因果關系認定學說述評
刑法因果關系是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研究刑法因果關系的目的是通過刑法因果關系的順向及逆向追溯去認定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進而為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提供客觀基礎。[1]刑法理論界與實務界將刑法因果關系定位在犯罪構成中,服務于認定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具有認定結果犯的定罪意義?;谛谭ㄒ蚬P系的重要性,理論界提出了認定刑法因果關系的諸學說,下文將詳細分析闡述。
(一)條件說
條件說認為,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著“無前者就無后者”的條件關系時前者就是后者的原因。但是條件說提出后就受到了批判,認為采取條件說會擴大處罰范圍,且如果前行為是結果發(fā)生的條件,但在因果關系的發(fā)展進程中介入其他行為或者因素,導致了結果發(fā)生,那么讓作為條件的前行為承擔責任,也不具有合理性。更有學者認為條件說的真正缺陷不在于它擴大了原因的范圍,而是深藏于其運作機制的本身,運用“思維派出法”的前提是必須事先就已經(jīng)知道究竟條件具備何等的原因,知道這些條件如何作為原因而發(fā)揮作用,否則條件理論就根本無法運作。[2]筆者認為條件說雖然存在缺陷,但并不能否認其開啟了刑法因果關系的研究,使得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有了明確可行的標準,成為其他刑法因果關系學說的研究起點,避免了刑法因果關系認定的肆意性,從而保障了人權。
(二)原因說
基于條件說的上述缺陷,出于限制條件說的目的,原因說認為應以某種規(guī)則作為標準,從導致危害結果發(fā)生的諸多危害行為中篩選出作為原因的危害行為,從而將危害結果歸因于危害行為,認定兩者間具有刑法因果關系。在規(guī)則標準方面,學者提出了多種標準,進而在原因說中形成了“必生原因說”、“優(yōu)勢原因說”、“最后原因說”等學說。但是從對結果起作用的諸多條件中挑選一個條件作為原因是困難和不現(xiàn)實的,也會帶有隨意性,甚至排除了多因一果的現(xiàn)象。原因說由于存在這些缺陷,不能指導司法實踐去認定刑法因果關系。
(三)相當因果關系說
相當因果關系說接過了原因說限制條件說的接力棒,該說提出用“相當性”限制條件說,進行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該說認為根據(jù)一般社會經(jīng)驗來看,某種危害行為在通常情況下會導致危害結果發(fā)生時(兩者之間具有“相當性”),兩者間便具有刑法因果關系。該說在后期發(fā)展中,由于持該學說的學者們主張的“相當性”的認定基礎不同,形成了“客觀說”、“主觀說”、“折中說”。持“客觀說”的學者們認為“相當性”的認定基礎是行為時的一切客觀事實;持“主觀說”的學者們認為“相當性”的認定基礎是一般人能夠認識到的以及行為人特別認識到的事實;持“折中說”的學者們認為“相當性”的認定基礎以一般人能認識到的以及行為人特別認識到的事實。有學者認為“折中說”與“主觀說”一樣,使因果關系的有無取決于行為人與一般人認識的有無,這與因果關系的客觀性相矛盾,正因為如此,“客觀說”成為有力的學說,有逐步取代折中說而占支配地位。[3]但是刑法相當因果關系學說自產(chǎn)生后仍然受到了批判,有學者認為在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中加入相當性的判斷,違背了因果關系的客觀性,因而相當因果關系學說是西方國家刑法學中普遍采取的一種主觀唯心主義觀點,[4]但是正如有學者所講:“由于相當因果關系說是以條件說為基礎的。因而在事實上的因果關系的范圍內(nèi)確定法律上的因果關系,這就已經(jīng)解決了因果關系的客觀性問題?!盵5]刑法相當因果關系學說在介入型因果關系的認定問題上提出了頗具建設性的意見。即在由于第三者或者被害人的行為介入而引起結果的情況下,是否可以將該結果歸因于行為人的行為,應當綜合考慮實行行為導致結果發(fā)生的概率、介入因素是否異常、介入因素對結果的貢獻三個因素。[6]
(四)客觀歸責說
同樣出于限制條件說的目的,客觀歸責理論以條件說為基礎,將歸因與歸責相區(qū)分,認為只有當行為制造了不被允許的危險,并且該危險在符合構成要件的結果中實現(xiàn)時,才能將結果歸責于該行為。但是客觀歸責說同樣面臨著學者們的批判。客觀歸責理論將實行行為概念形式化,妄圖繞開傳統(tǒng)因果關系理論,將因果關系降為純粹自然的聯(lián)系,放棄對行為和結果之間的相當性判斷,存在不合理之處。如果在評價實行行為時,從論理的角度而非存在論的角度去理解因果關系,并謹慎判斷行為與結果間的相當性,沒有客觀歸責理論依然可以正確認定刑法因果關系。[7]筆者認為客觀歸責理論的目的與刑法相當因果關系學說一致,都是以條件說為基礎發(fā)展起來的學說,包括條件說都是歸因、歸責的學說,只不過條件說、相當因果關系說歸因與歸責是同步的,而在客觀歸責理論中,歸因與歸責相互區(qū)分?;诖耍瑳]有客觀歸責理論,刑法相當因果關系說也可以勝任合理認定因果關系的任務。
(五)雙層次因果關系說
雙層次因果關系理論主張將刑法因果關系的判斷分為事實因果關系與法律因果關系兩個層次。雙層次因果關系理論在解決因果歷程的本體問題(事實因果關系的認定)基礎上,能夠實現(xiàn)結果責任的客觀歸屬,科學展現(xiàn)了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模式。事實因果關系主要在質上決定行為與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而法律因果關系則是從量上解決達到何種聯(lián)系程度的事實因果關系才能作為刑事責任的客觀基礎。[8]在認定事實因果關系時,由果溯因,運用條件說或“BUT FOR”公式找出與結果有關的一切行為和事件,并以社會經(jīng)驗法則為標準從中篩選出具有刑法價值屬性的案件事實,即選出事實因果關系;在認定法律因果關系時,以英國學者Williams提出的“通常危險原則”、“合理預見原則”、“新介入行為原則”三個重要原則并結合客觀歸責理論,最終從事實因果關系中篩選出法律因果關系。[9]筆者認為雙層次因果關系理論清晰地揭示了刑法因果關系的事實性、法律性相統(tǒng)一的特征,刑法因果關系本質為以一定的價值判斷規(guī)則從事實因果關系中挑選出的法律因果關系。
二、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
在行為與結果之間介入了被害人行為、第三者行為、行為人行為的情形,應如何認定行為與結果間的刑法因果關系,即應如何認定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筆者認為由于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是刑法因果關系的特殊情況,為刑法因果關系的下位概念,因而認定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可以以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標準為基礎。由于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與刑法因果關系一樣同時具備因果關系的事實性與法律性,因而應以雙層次因果關系理論為分析模式,即堅持事實因果關系、法律因果關系二分的分析模式,并以一標準,從事實因果關系中挑選出刑法因果關系。
在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上,刑法相當因果關系說提出了切實可行的認定標準,即在由于第三者或者被害人的行為的介入而引起結果的情況下,是否可以將該結果歸因于行為人的行為,應當綜合考慮實行行為導致結果發(fā)生的概率、介入因素是否異常、介入因素對結果的貢獻三個因素。如果實行行為導致結果發(fā)生的概率大,則認定兩者之間具有刑法因果關系,介入因素沒有切斷兩者間的刑法因果關系,否則,結論則相反。所謂異常,是指通常情況下,會不會介入該種行為。在介入行為屬于異常情況下,前面的危害行為和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就被切斷,二者之間沒有刑法因果關系。但是,在介入行為的出現(xiàn)并不屬于異常的場合,結論則相反。介入因素對結果的貢獻(所起的作用力)大則易于認定先前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刑法因果關系,否則結論則相反。
在認定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時應綜合考慮這三個因素的分析結果去認定。一般而言這三個因素有兩個以上的肯定結論,則應認定先前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刑法因果關系,否則應否定先前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刑法因果關系。雖然我國《刑法》沒有明確規(guī)定刑法因果關系,但是刑法因果關系本身的法律性體現(xiàn)在《刑法》分則具體個罪的法條規(guī)定中,藏于法條背后。正如前文所述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實質是從事實因果關系中挑選出法律因果關系,因而最終是刑法因果關系法律性的認定。
對于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而言,人們無法企望由立法或理論來預設普適性的規(guī)則,[10]因而對于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應以刑法相當因果關系提出的三個因素為標準,并回歸具體個罪,去認定具體個罪中的刑法因果關系,并最終以罪刑法定原則、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刑罰個別化原則為指引去認定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
三、本案的分析與結論
(一)張某軍的行為與一死一重傷的結果不具有刑法因果關系
本案張某軍、劉某某、張某某駕駛汽車追趕飛車搶奪犯胡某某、羅某,與胡某某、羅某一死一重傷的結果之間介入了胡某某、羅某高速蛇形行駛的行為,即介入了被害人的行為,因而屬于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根據(jù)介入型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標準,即應當綜合考慮實行行為導致結果發(fā)生的概率、介入因素是否異常、介入因素對結果的貢獻三個因素。首先,被告張某軍自行駕駛汽車載劉某某、張某某追趕飛車搶奪犯胡某某、羅某以替被害人李姓婦女追回被搶項鏈,采取了責令胡某某、羅某的停車并與其并行的追趕安全保障措施,其行為導致羅某某、胡某一死一重傷的概率比較低;其次,介入因素——胡某某、羅某在立交橋上高速蛇行本身的行為為異常因素,在追趕過程中張某軍追趕的行為并不會導致胡某某、羅某高速蛇行;再次,介入因素——胡某某、羅某在立交橋上高速蛇行的行為極易導致摩托車側翻出事,對胡某某、羅某的一死一重傷貢獻較大。因而胡某某、羅某的高速蛇行行為切斷了張某軍的追趕行為與胡某某、羅某的一死一重傷結果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張某軍的追趕行為與一死一重傷的結果之間不具有刑法因果關系。
(二)張某軍不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
由于張某軍的追趕行為與胡某某、羅某一死一重傷的結果之間不具有刑法因果關系,因而根據(jù)刑法因果關系的客觀歸責功能,胡某某、羅某一死一重傷的結果不能客觀歸責于張某軍,因而無需再進行張某軍是否有過失的判斷。由于本案張某軍的追趕行為并沒有導致胡某某、羅某死亡、重傷,無死亡、重傷結果,而過失致人死亡罪為結果犯,必須出現(xiàn)死亡的結果,因而張某軍的行為不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胡某某、羅某的死亡、重傷結果由其本人承擔。
注釋:
[1]陳興良:《從歸因到歸責:客觀歸責理論研究》,載《法學研究》2006年第2期。
[2][意]杜·帕多瓦尼:《意大利刑法學原理》,陳忠林譯,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125頁。
[3][日]前田雅英:《刑法總論講義》,東京大學出版會2006年版,第17頁。
[4]馬克昌:《犯罪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28-229頁。
[5]陳興良:《刑法因果關系研究》,載《現(xiàn)代法學》1999年第5期。
[6]同[3],第184頁。
[7]周光權:《刑法中的因果關系和客觀歸責論》,載《江海學刊》2005年第3期。
[8]張紹謙:《刑法因果關系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年版,第116-136頁。
[9]儲槐植、汪永樂:《刑法因果關系研究》,載《中國法學》2001年第2期。
[10]毛玲玲:《刑法因果關系判斷路徑之探索》,載《法律科學》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