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5日凌晨1時,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鐘書夫人楊絳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病逝,享年105歲。
楊絳,1911年7月17日生于北京,本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中國著名的作家、戲劇家、翻譯家。楊絳通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由她翻譯的《堂吉訶德》被公認為最優(yōu)秀的翻譯佳作,到2014年已累計發(fā)行70多萬冊。楊絳93歲出版散文隨筆《我們仨》,風靡海內(nèi)外,再版達一百多萬冊,96歲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102歲出版250萬字的《楊絳文集》八卷。
自在的大家,最才的女
楊家世居無錫,是當?shù)匾粋€有名的知識分子家庭。楊絳的父親楊蔭杭學養(yǎng)深厚,早年留日,后成為江浙聞名的大律師,做過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辛亥革命前夕,楊蔭杭于美國留學歸來,到北京一所法政學校教書,就在這年7月17日,楊絳在北京出生,父親為她取名季康,小名阿季。楊絳是蘇州振華女學校的畢業(yè)生,振華女學校是江蘇省蘇州十中的前身,1939年蘇州淪陷期間,振華搬遷到上海,楊絳擔任了振華校長。
1928年,楊絳十七歲,她一心一意要報考清華大學外文系,奈何清華在南方?jīng)]有招收女生的名額,楊絳只得轉(zhuǎn)投蘇州東吳大學。求學時老師給楊絳的批語是“仙童好靜”,在英才濟濟的東吳大學,她很快就奠定了自己才女的地位:中英文俱佳的楊絳是班上的“筆桿子”,東吳大學1928年英文級史、1929年中文級史,都由她“操刀”。她還喜歡音樂,能彈月琴,善吹簫,工昆曲。大學期間,自修法文,拜一位比利時的夫人為師,學了一口后來清華教授梁宗岱稱贊不已的法語。
求學清華時,一貫愛好文學的楊絳開始自己創(chuàng)作,備受任課教師朱自清的欣賞,她的第一篇散文《收腳印》和第一篇小說《璐璐,不用愁!》都是被他推薦至《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fā)表的。楊絳在清華沒能拿到碩士學位,后陪錢鐘書西方游學,也未攻讀任何學位,但她一路旁聽,一路自修,坐擁書城,遍讀喬叟以降的英國文學,還不時和丈夫展開讀書競賽。兩人回到家中無事,便對坐讀書,還常常一同背詩玩兒,發(fā)現(xiàn)如果兩人同把詩句中的某一個字忘了,怎么湊也不合適,那個字準是全詩中最欠貼切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楊絳的翻譯生涯最早追溯到清華讀研時,一次錢鐘書的老師葉公超請她到家里吃飯,飯后拿出本英文刊物,讓楊絳譯出其中一篇政論《共產(chǎn)主義是不可避免的嗎》。她當時心想:莫非葉先生是要考考錢鐘書的未婚妻?在此之前,她英文雖棒,也從未學過、做過翻譯,但也只得硬著頭皮“應(yīng)考”。交稿時葉公超卻連連稱贊“很好”,推薦發(fā)表到《新月》雜志。從此楊絳一發(fā)不可收拾,走上了翻譯的道路。她翻譯的47萬字的法國小說《吉爾·布拉斯》,受到朱光潛的高度稱贊:我國散文(小說)翻譯“楊絳最好”。
1958年,47歲的楊絳,利用大會小會間隙,開始自學西班牙語,1978年4月,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出版。1986年10月,西班牙國王專門獎給75歲的楊絳一枚“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勛章”,以表彰她的杰出貢獻。
楊絳的作品中特別引起國內(nèi)外關(guān)注的是楊絳在國內(nèi)率先出版的幾部描寫極“左”思潮下乃至“文革”中知識分子命運的散文集和小說,胡喬木評價《干校六記》:“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98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洗澡》堪稱是楊絳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頂峰。施蟄存評價《洗澡》是:“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并說“(楊絳)運用對話,與曹雪芹有異曲同工之妙”。楊絳自謙道:“《洗澡》是我的試作,我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寫小說?!睏罱{的一切都是“試”,從散文、翻譯到劇本、小說,而每試即拔頭籌。這個“試”是一種從容不迫的平常心,沒有一絲跳著跑著爭名奪利的浮躁。
最賢的妻,感人至深我們仨
“錢鐘書夫人”是楊絳的終身職務(wù)和最響亮的稱號。在錢楊的人生結(jié)合中,楊絳一直站在錢鐘書身后,是錢鐘書口中“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1935年7月13日,錢鐘書與楊絳在蘇州廟堂巷楊府舉行了結(jié)婚儀式。結(jié)婚不久,他們便結(jié)伴到英國牛津大學去了。由于楊絳不愿意增加老父親的經(jīng)濟負擔,也不愿意和丈夫分開來求學,所以她在牛津只是一個旁聽生,學習之余,楊絳幾乎攬下生活里的一切雜事,做飯制衣,翻墻爬窗,無所不能。錢的母親感慨這位兒媳,“筆桿搖得,鍋鏟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鐘書癡人癡福?!?/p>
錢鐘書有今天的著作面世,既是楊絳擔負了大多數(shù)家庭瑣事,更直接的還是楊絳拼命保存了錢鐘書許多重要手稿。從20世紀40年代在上海孤島時期,楊絳在日軍傳喚她時,拼命地把錢鐘書《談藝錄》手稿藏好。錢鐘書《圍城》創(chuàng)作也正是在楊絳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下動的念頭。為此楊絳節(jié)衣縮食,辭退保姆,自任“灶下婢”,讓錢鐘書減少教課時間全心創(chuàng)作。錢鐘書的短篇小說集《人·獸·鬼》能保存出版是因為“此稿本曾由楊絳女士在兵火倉皇中錄副,分藏兩處”,書出版后錢鐘書用英文寫下了一句耐人尋味的名言:“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的結(jié)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錢鐘書”。對此,楊絳認為:“三者應(yīng)該是統(tǒng)一的。夫妻該是終身的朋友,夫妻間最重要的是朋友關(guān)系,即使不是知心朋友,至少也該是能做伴侶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侶。情人而非朋友的關(guān)系是不能持久的。夫妻而不夠朋友,只好分手?!卞X鐘書先生和女兒錢瑗去世后,楊絳整理出版了卷帙浩繁的錢鐘書英文和中文手稿,特別是錢鐘書英文手稿,還蘊含著錢鐘書先生想寫而未能完成的英文《管錐編》。楊絳寫出了一家人感人至深的散文集《我們仨》,這個書題原來是女兒錢瑗準備寫而未能完成的。楊絳把這個稱之為:我們仨失散了,留下我獨自打掃現(xiàn)場,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超然的隱士,通透的智者
楊絳有篇散文名為《隱身衣》,文中直抒她和錢鐘書最想要的“仙家法寶”莫過于“隱身衣”,隱于世事喧嘩之外,陶陶然專心治學。生活中的她的確幾近“隱身”,低調(diào)至極,幾乎婉拒一切媒體的來訪。她早就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那首著名的詩,寫下自己無聲的心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shù);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北京三里河的國務(wù)院宿舍區(qū),是楊絳居住了37年的地方。她的家是院子里唯一一戶沒有封閉陽臺的。中國總會計師協(xié)會前會長劉長琨住在楊絳家對門,有一次問楊絳:“為什么不把陽臺封起來呢?”楊絳回答得很干脆:“為了坐在屋里能夠看到一片藍天。”
屋里,是水泥地和白石灰墻,四壁樸素。辦公桌的后面有一排暖氣,熱氣已把墻壁熏出一道道黑印來,有一年春節(jié)前打掃衛(wèi)生時,保姆想把黑印擦掉,結(jié)果反而越擦越臟,只好作罷。單位多次提出為她裝修和粉刷房屋,她總是婉言謝絕,說自己住慣了。
“她的家里藏書不多,但是字典很多,各種語言的都有,上面被她和錢鐘書先生寫得密密麻麻,因為他們在不斷糾正字典里的差錯。”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朱虹說。
無數(shù)媒體想拜訪楊絳,都未果。她的保姆吳女士說:“她現(xiàn)在年紀大了,聽力不太好,家里的電話都由我來接聽,媒體的拜訪也都免了?!蹦芤姷剿娜?,只有錢家?guī)孜唤H,外文所和出版社相交數(shù)十年的學生與老友,每每見面,也只有十來分鐘。由于聽力原因,她與他們“筆談”?!板X鐘書先生在時,他們夫婦就常年生活在這種狀態(tài)里。”朱虹說,“很難把他們同整天跑這個會那個會,到處演講的‘專家聯(lián)系起來,他們跟這些事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p>
然而,隱身于世并不等于她‘兩耳不聞窗外事。從2004年到2016年的十多年間,從93歲到105歲,楊絳先生從未停止過思考和對文字的筆耕,先后出版《楊絳文集》《楊絳全集》等作品集。與《楊絳全集》同時出版的,還有一部中篇小說《洗澡之后》。這是楊絳給自己1988年的長篇小說《洗澡》寫的續(xù)作。她98歲動筆,幾易其稿,直到今年4月才決心拿出來發(fā)表。楊絳解釋了續(xù)寫的原因:“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寫續(xù)集,我就麻煩了。現(xiàn)在趁我還健在,把故事結(jié)束了吧?!庇谑牵凇断丛柚蟆返慕Y(jié)尾,楊絳特意再說了一句:“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得‘敲釘轉(zhuǎn)角。誰還想寫什么續(xù)集,沒門兒了!”
除了寫作,楊絳先生還堅持做慈善事業(yè)。2001年,她和清華大學簽訂協(xié)議書,將錢鐘書和她當年上半年所獲稿酬72萬元及其后他們發(fā)表作品獲得的報酬,全部捐獻給母校,設(shè)立“好讀書獎學金”,幫助愛好讀書的清寒子弟完成學業(yè)。目前,“好讀書獎學金”本金已累計達1 400萬元,已獎勵了400多名清華學子。而且,楊絳還會和獲得獎學金的“小友”“讀書的種子”見面聚談。
這就是楊絳,她靜悄悄地隱身,又在靜悄悄地影響著這個時代。
晚年的楊絳在與老、病、忙的斗爭中回憶、思索、筆耕不輟,平靜而執(zhí)著地尋返皈依之路。楊絳對死生之道的參悟,使她確信靈魂的不朽,從而坦然面對生命的盡頭,不曾停頓的是探究生命意義的步伐。楊絳譯介蘇格拉底臨刑前與弟子的談話錄——《斐多》提到:“真正的追求哲學,無非是學習死,學習處于死的狀態(tài)?!睏罱{的文字,帶給我們許多對生命根本問題的思考。
楊絳以“回憶”為生命的本質(zhì),在于能與親人在永恒的時光隧道里相聚相守。在她獨自尋返精神家園的歸途中,始終伴著含淚微笑的溫馨緬想。她用緬想之火,悲憫而幸福地點亮寂寂的歸途。這歸途與緬想之火,沒有炙可熔鋼的沸點和熱力,而是鉛華落盡的溫熱,烘烤著楊絳柔弱而堅韌的晚年生命,閃耀著真淳成熟的光華。
柯靈說,楊絳的笑是用淚水洗過的,所以笑得明凈,笑得蘊藉,笑里有橄欖式的回甘。楊絳含淚淡笑,用生命和一支纖筆為這個雖有缺陷卻不失可愛的世界——“罩上一層柔和的金光”,也為我們尊貴的生命傾注進一分真誠的關(guān)愛和守護。
2011年,楊絳說:“我今年100歲,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邊緣,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100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睏罱{對“回家”安之若素,既無所求,亦無所懼,只感到內(nèi)心的充盈,可稱平和的幸福。
而今,楊絳先生,這位超然的隱士、通透的智者,文壇中自在的大家、“最才的女”,錢鐘書先生的朋友、情人、“最賢的妻”“回家”了,洗盡一生鉛華,回家和“他們仨”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