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梁小民

中國需要“海盜”精神

文丨梁小民

國人就不同了。與朋友閑聊，講到商幫與海盜的關系，總有年長的朋友告誡我，在公開場合講商幫時，一定要避開這一點。有一次我在福建講閩商是亦盜亦商，下來就有幾個年輕人責難我。在徽州，王直的墓都被憤青破壞了，更不能把他包括在徽州人引以為豪的徽商之中。甚至主流媒體亦持這種態(tài)度。陸地上造反搶劫的盜賊，古時稱為綠林好漢，今天叫作農(nóng)民起義。但若跑到海上，古今都稱為海盜。

徽商在中國十大商幫中的地位十分重要，號稱第二商幫（僅次于晉商）。平時我們提到徽商，都說他們的四大產(chǎn)業(yè)是木材、茶葉、鹽業(yè)和典當業(yè)，其中以鹽業(yè)為主。其實，徽商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產(chǎn)業(yè)，這就是對外貿(mào)易。政府允許對外貿(mào)易時，這是一個正經(jīng)的行業(yè)；政府不允許時，就變成了走私。政府用武力鎮(zhèn)壓走私活動，走私的商人奮起反抗，就被稱為盜。明代實行嚴厲的海禁政策，于是從事海上貿(mào)易的徽商就成了海盜。這些海盜中，最著名的是王直集團。中國人不忌恨陸上的盜，而忌恨海上的盜，所以談起徽商，是從來不把王直及其外貿(mào)活動包括在內(nèi)的。

王直是徽州歙縣人，又名汪直，因為自知做海盜會連累家族，故而改名王直。他在與日本的貿(mào)易中致富，并加入了以許棟為首的海盜集團。當年浙江沿海的雙嶼島成了對外貿(mào)易中心，其地位有如今天的上北歐人的祖宗是當年馳名海上的江洋大盜，他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瑞典、丹麥的博物館中，都客觀展示出自己祖先當年當海盜的雄姿，挪威甚至還有海盜博物館。這些國家的人有時會說到自己的先人是海盜，說這話時，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反而還有幾分得意與自豪。海。明政府用武力消滅了許棟以后，王直率部下數(shù)千人在日本長崎的五島列島建立了根據(jù)地，勢力之大，到了自稱“凈海王”（后改稱“徽王”）的地步。他們向明政府叫板，公開從事走私活動——當然，從商與為盜是兼而有之的。在他們的指揮下，日本浪人在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燒殺搶掠，被稱為“倭寇”。然而，王直的本意是從商而不是為寇，所以，他有意受招安，當一個本分的商人。他的徽州績溪同鄉(xiāng)胡宗憲對他實施了招安，但在他受招安以后，朝廷又背信棄義地殺了他。這不僅沒有消除倭寇，反而使之蔓延開來，為禍更烈。高陽的歷史小說《徐老虎與白寡婦》正是以這一段歷史為背景的。

與海盜關系更密切的，是閩商，因為閩商的主體就是以鄭芝龍為首的海盜集團，閩商的基本特征是亦盜亦商。

鄭芝龍是福建泉州南安石井鄉(xiāng)人，十七歲左右的時候投奔在澳門經(jīng)商的舅舅黃程，來往于澳門、日本、呂宋等地。他不僅因此開拓了眼界，而且學會了葡萄牙、荷蘭等國的語言，經(jīng)商時兼做翻譯。不久，有機會搭乘大海盜李旦的船為舅舅押送貨物到日本平戶，遂認識了在平戶經(jīng)商的李旦，并加入了李旦的海盜集團。鄭芝龍在平戶與日本女子田川氏結婚，生下兒子鄭成功。這時，李旦集團分成了三支：以李旦為首的日本大本營，以另一頭目顏思齊為首的臺灣集團，以及以許心素為首的福建本土集團。

1625年，李旦去世后，其子李國繼續(xù)主持日本事務。不久顏思齊去世，鄭芝龍掌控了臺灣分支，進而消滅了許心素集團，在福建安平（晉江安海鎮(zhèn)）建立了大本營。1628年，鄭芝龍接受了明政府的招安，并利用官軍的勢力消滅了李魁奇、楊六楊七兄弟、諸彩老、鐘斌等海盜集團，軍隊達萬余人，戰(zhàn)艦有千余艘。他們建立了以仁義禮智信為名的五大流通體系，管轄內(nèi)陸各地的流通渠道，又建立了以金木水火土為名的五支船隊，航行于東西各洋。他們頒發(fā)實為保險單的“令旗”，每年收入高達四百萬兩黃金，還壟斷了對臺貿(mào)易，控制了定價權，威脅到荷蘭人的利益。1633年，荷蘭人偷襲廈門，向鄭芝龍進攻，并得到了鄭芝龍的對頭劉香海盜集團的幫助。鄭芝龍靠官兵的支持擊敗荷蘭人，并消滅了劉香集團。自此，鄭芝龍壟斷了東西兩洋的海上貿(mào)易。這就是歷史上所說的閩商的主體。鄭芝龍集團還為明政府守衛(wèi)南疆，被稱為“南海長城”。

滿清入關后，鄭芝龍不顧其弟鄭芝鳳和其子鄭成功的反對降清，后被騙入北京軟禁，清軍占領鄭芝龍的大本營安平后，殺害了鄭成功的母親田川氏。1661年，鄭芝龍被清廷斬首。鄭成功在福建、廣東一帶抗清，并仍保持了海上的壟斷勢力。1662年，鄭成功戰(zhàn)勝荷蘭人，收復了臺灣。當年，鄭成功去世，鄭成功之子鄭經(jīng)占領臺灣，企圖實行臺獨。1683年，康熙派鄭家降將施瑯攻占臺灣，實現(xiàn)了“金甌一統(tǒng)”。清政府繼續(xù)實行海禁政策，鄭芝龍集團退出了歷史舞臺。當然。閩商并沒有就此終結，不僅閩西北的商業(yè)高度發(fā)達，而且后來福建人繼續(xù)從事與東南亞各國的貿(mào)易，并向這些地區(qū)移民，其中涌現(xiàn)出許多優(yōu)秀的商人。追溯他們的起源，還要感謝亦盜亦商的鄭芝龍集團。

東南沿海另一個重要商幫是粵商。我們一般把以十三行為中心的廣州幫作為粵商的代表。其實粵商還包括潮汕商幫和客家商幫。但粵商中的任何一個商幫都是由海盜發(fā)展而來的。沿海各省的百姓都以海為生，捕魚或海上貿(mào)易成為他們主要的謀生方式。明政府實行嚴厲的海禁后，他們就不得不做海盜了。明代時著名的海盜，潮州澄海的林道乾和饒平的林鳳，就是粵商的先輩。他們都是亦盜亦商，公然與明政府對抗的。林道乾曾在今日泰國的北大年港、當年獨立的小邦大泥國（渤泥國）建立定居點，但被明政府聯(lián)合暹羅、柬埔寨和澳門的葡萄牙人所消滅。林鳳本來有望占領馬尼拉，但由于得不到國內(nèi)支持而被西班牙人消滅。“林鳳兵敗菲律賓，明朝政府雖未參戰(zhàn)，卻等同參戰(zhàn)，因為它在心理上極大地牽制了林鳳的斗志、決策乃至兵力，而成為西班牙軍隊的盟軍?！弊髡哐╃淼呐袛?，是正確的。

讀到《大國海盜》中介紹的這一段歷史，我不禁想到，為什么洋人的海盜在強國富民中起到了積極作用，至今被認為是英雄，而我們的海盜當年一點也不比洋人的差，卻不僅沒有起到任何強國富民的作用，反倒當時死無葬身之地，今日我們?nèi)孕哂谔崞穑?/p>

是我們的海盜太與政府對抗了嗎？并不是。因為中國幾乎所有的海盜都是逼上梁山，而且上山后所惦記的還是招安，想要當一個聽話的商人。從王直到鄭成功，從林道乾到林鳳，都有受招安的歷史。他們的受招安也是誠心的，再次為盜，還是政府不信任給逼出來的。

是我們的政府不想擴張嗎？也不是。那個時候的世界處在一個沒有游戲規(guī)則的時代，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哪個國家不想侵略別人，擴充自己的版圖？如今的大國，哪一個不是吞并其他小國而形成的？縱觀歷史上的中國，強大的時期也要外出侵略、兼并，只有弱小時才以求和為主。那個時代，擴張是人性在國家層次上的表現(xiàn)，也無可厚非。

是中國的航海技術太落后嗎？更不是。中國人早就發(fā)明了指南針，起碼在明代之前，中國的造船技術一直是領先于世界的。鄭和能遠航到東非沿岸，靠的正是先進的航海技術。

是中國人缺乏冒險精神嗎？是中國人缺乏航海的傳統(tǒng)嗎？是中國的內(nèi)陸足夠廣闊，無需海外擴張嗎？……這些都不是。中國的政府沒有進行海外擴張，更沒有利用海盜去通過海外掠奪實現(xiàn)強國富民，僅僅是因為中國人的黃土地文化。黑格爾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在《歷史哲學》中說：“中國、印度、巴比倫……占有耕地的人民閉關自守，并沒有分享海洋所賦予的文明，現(xiàn)在他們的航?！还苓@種航海發(fā)展到何種程度——沒有影響到他們的文化，所以他們和世界歷史其他部分的關系，完全是由其他民族把它們尋找和研究出來?！焙诟駹柕慕Y論是：“西方文明是藍色的海洋文化而東方文明是土黃色的內(nèi)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