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華 丁曉原
蘇童小說意象論
○王悅華 丁曉原
一
興起于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主義文學浪潮,曾經(jīng)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規(guī)范,樹立了新的美學理念,具有不可置疑的文學史構成意義。蘇童,作為其中重要的參與者和實踐者,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除了具有先鋒作家的典型特點之外,還選擇性地繼承和發(fā)展了中國古典敘事傳統(tǒng)。他善于在小說中構建一系列的意象群,利用意象背后的巨大張力,在提升小說審美意蘊的同時,極大地拓展文本的思想和文化深度。
“意象一詞,在中國語言發(fā)展史上,萌芽于先秦,成詞漢代,六朝用于文學,唐宋沿用,到明清而大行。”①“意象”成詞于漢代王充《論衡·亂龍篇》:“夫畫布為熊麋之象,名布為侯,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庇卸Y儀之表象,文化之意義,即在成詞之初“意象”就具有表象和意義的雙構性,而后在劉勰的《文心雕龍》中首用于文學批評。發(fā)展至今,意象“通常是指創(chuàng)作主體通過藝術思維所創(chuàng)作的包容主體思緒意蘊的藝術形象”②。而楊義提出:“中國敘事文學是一種高文化濃度的文學,這種文化濃度不僅僅存在于它的結構、時間意識和視角形態(tài)之中,而且更具體而真切地容納在它的意象之中。研究中國敘事文學必須把意象、以及意象敘事方式作為基本命題之一,進行正面而深入的剖析,才能貼切地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有別于其他民族文學的神采之所在,重要特征之所在?!雹圻M而意象敘事分析成為中國敘事文學獨特而重要的研究方法。
蘇童熱衷于小說中意象世界的營造,這些看似龐雜紛亂的意象實則熔鑄了他在現(xiàn)實與虛構、歷史與當下的穿梭之間對人生切身而真摯的感悟,而他對意象的偏愛和選擇與他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個性氣質以及寫作立場是分不開的。蘇州的童年記憶、首都京城的讀書時光以及古都南京的工作和生活經(jīng)歷都讓他在不經(jīng)意間同時濡染了北方的凝重和南方的細膩,另外蘇童性格中獨有的溫婉情感和浪漫抒情氣質,以及民間化的寫作立場使他區(qū)別于其他先鋒派作家,不同于馬原的艱澀和迷離、余華的冷漠與簡練,蘇童更善于選用詩意的、富有古典意蘊或者哲學內(nèi)涵的意象來構造和豐富小說的精神內(nèi)涵。
二
蘇童早期的作品中有很明顯的對現(xiàn)代派甚至后現(xiàn)代派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的借鑒,所以除了實體化的意象之外,半虛化甚至完全虛化的意象也不在少數(shù),而近幾年來,他試圖用小說直面現(xiàn)實,所以小說中實體意象有增多的趨勢。蘇童借意象的虛實轉換之間產(chǎn)生的巨大的表達力來傳遞自己對生命價值的思考和理想境界的探尋。
(一)實體意象
1.故鄉(xiāng)
“楓楊樹故鄉(xiāng)”和“香椿樹街”是蘇童小說中最常見的地點意象,盡管有著城鄉(xiāng)之別,但是不管是對于在那里生活著的小說中的角色還是作者而言,這兩個地方的意義都在“故鄉(xiāng)”的層面上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統(tǒng)一。
蘇童對待“楓楊樹故鄉(xiāng)”和“香椿樹街”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在《飛躍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罌粟之家》等等小說中,蘇童向讀者展現(xiàn)了“楓楊樹故鄉(xiāng)”的落后腐朽和骯臟罪惡,在小說《米》中,五龍因為極度貧窮和饑餓離開了“楓楊樹故鄉(xiāng)”,而在城市里攫取了大量的財富之后精神日漸變態(tài)和消亡,臨終依然希望帶著最好的米回到“楓楊樹故鄉(xiāng)”,他的靈魂在離開故鄉(xiāng)之后一直顛沛流離;而“香椿樹街”在蘇童的筆下一樣并不美麗,小說《城北地帶》中工業(yè)污染甚至威脅居民的生命,“城北的天空聚合了所有的工業(yè)油煙,炭黑和水泥的微粒在七月的熱風里點點滴滴地墜落”④,可是《米》中五龍至死依然心心念念自己的家鄉(xiāng);《白雪豬頭》中張云蘭冒雪送來的豬頭讓往昔充斥著鄰里糾紛的香椿樹街又一次充滿溫情;《西瓜船》中一條人命的罪惡也在人情溫暖中得到軟化,罪惡和溫情只有在故鄉(xiāng)才能完美融合,在“楓楊樹故鄉(xiāng)”和“香椿樹街”,“逃離”和“回歸”是作者和這里生活著的人們同時擁有的愿望。
2.少年
蘇童對塞林格有著近乎狂熱的執(zhí)迷,《傷心舞蹈》《午后執(zhí)迷》等小說都有受到塞林格的影響,所以在他的筆下誕生了一群生活在“香椿樹街”“楓楊樹鄉(xiāng)”張揚跋扈卻又脆弱懵懂的少年群像。
這些少年在故事里成長,而成長的代價往往因為動蕩的時代、變幻的人情而尤其慘烈,他們廝殺、偷竊、強奸……通過實踐暴行、反抗規(guī)則來體味存在,在掙脫學校和老師的管教之后又落入更大的宿命的囚網(wǎng)。《城北地帶》中紅旗因為隨身體一起滋長的性欲而犯罪,代價是被鎖牢獄9年,達生因為“城北第一好漢”的名號與人斗毆而喪命;《黃雀記》中保潤因為參與了柳生的綁架計劃而被冤強奸仙女入獄10年,他們用充滿朝氣的生命在成長的過程中挑戰(zhàn)社會規(guī)則和法律,并為此付出極其沉重的代價。
追溯這些頑劣少年性格的形成原因,可能就是人性之初性善還是性惡的爭辯了,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中對“善”的強調(diào)和頌揚,蘇童在其作品中對于生命和成長的詮釋,往往將重點更大程度地放在“惡”上。這樣的“惡”毫無根據(jù),似乎與生俱來,在小說《米》中,織云在還是少女的年紀就可以用肉體去換取一件裘衣;《舒家兄弟》中舒工對待弟弟舒農(nóng)常常拳腳相加;《城北地帶》中小拐小小年紀就殘忍殺害冼鐵匠的狗。這種根植在生命之初表現(xiàn)為性欲、貪婪、暴力等等的罪惡在蘇童幾近張揚的描寫之下,強力表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和多變。
3.女性
蘇童筆下的女性形象也尤其讓人印象深刻,在《紅粉》《妻妾成群》《婦女生活》等作品中,蘇童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在小說情節(jié)的展開和主旨的揭示過程中都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作為先鋒作家,蘇童對社會底層女性的刻畫突破了以往的形象禁忌,個性發(fā)展更為自由,對“性”和“惡”的表現(xiàn)更為坦誠?!镀捩扇骸分械捻炆忞m然受過教育但依然在父親去世之后選擇做陳佐千第四房姨太太而不是進工廠做工來繼續(xù)自己的生活,她來自社會最底層卻對自己的女傭也惡言惡語;《婦女生活》中的嫻雖然身為母親,卻從小并沒有善待女兒,在女兒成人結婚后,她甚至通過窺探女兒夫妻的性生活來滿足自己變態(tài)的心理;《紅粉》中秋儀和小萼因為社會對妓女的偏見和自身好逸惡勞的舊社會惡習而在新中國成立后難以真正融入社會,不得不承認的是,她們的悲劇的產(chǎn)生原因除了她們?nèi)诵陨钐幍谋傲雍椭茉獾挠廾粒@然還摻雜著更深層次的社會的或者是時代的因素。
女性形象作為蘇童解讀世界的一個入口,是具有極其重要的意象價值的。在小說的撰寫中,蘇童通過打破傳統(tǒng)女性形象,深入了解女性文化歷史內(nèi)涵,通過對女性內(nèi)心世界深刻的剖析和解讀來達成對人性和歷史的批判。
(二)半虛化意象
1.河流
河流是蘇童作品中重要的意象,蘇童自己也表示對河流有著不同尋常的親切感,不少學者對此作過專門的研究。小說中河流的意象可能不會反復出現(xiàn),但每次出現(xiàn)都負有情節(jié)轉折的重要作用或者包含豐富的哲學意味。
《我的帝王生涯》中池州之戰(zhàn),戰(zhàn)亡人的尸體被拋進河里,恐懼的逃兵們踏著水上的死尸奔向家鄉(xiāng),全文也隱約閃現(xiàn)著綿綿不斷如同河水般向死而生的悲劇感;《刺青時代》中小拐的母親在冰河之上迎接了孩子的來臨,生死如同河流盡管有生命之源的圣名,卻?,F(xiàn)身邊;《河岸》中,大段對河流的描寫,暗示了主人公東亮內(nèi)心世界表面的平靜和深層的躁動,這個故事都彌漫著河與岸對立和依存的悖論;《黃雀記》中,祖父尋找了十幾年的魂,即裝了祖父先人尸骨的手電筒,最終沉睡在了河流里,而白小姐在窮途末路之時也是在河里受到洗禮……在這里,河流的意義遠不止是具象的,在情節(jié)的勾連里,河流的韻味總是半遮半掩,被虛化的部分才是最深厚的。
在小說中,雖然文本中具象的河流只出現(xiàn)幾次,可是隱約地它卻時時出現(xiàn)在全文中,成為半虛化的重要意象。它可容納許多故事和滄桑,不僅潛藏了巨大的生命力,而且流動著的它在時間的維度上也具有豐富的表現(xiàn)空間,蘇童更傾向于在作品中對歷史和人性進行拷問,在這個意義上,河流總是最合適的半虛化意象。
2.血液
血液也是蘇童經(jīng)常選用的意象之一,而往往在小說中出現(xiàn)之后,接下來的故事都會浸染在淡淡的血色中,給讀者帶來蘇童小說獨特的閱讀體驗。
《西瓜船》的那場兇殺案,福三的血始終留在城北人的眼里,哪怕后來福三母親來尋船,他們從那雙失明的眼睛里感受到的也是沾染了血色的愧意;《城北地帶》中紅旗從美琪裙子上的血跡看到了自己的罪,從那以后,故事的發(fā)展就始終被年少懵懂卻無力改變的血色悲哀所牽絆;《碧奴》里蒙面客扔掉了尋子的青蛙,給碧奴留下的只是之前捆裹手的粘了血跡的腰帶,那是世界對她的拒絕,那種殘忍和無助充斥碧奴的尋夫路……
蘇童的小說世界往往充滿著神秘,血液在故事的發(fā)展中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很難消逝,而有了淡淡血色作為背景,蘇童對于歷史和人性的追問就被烙下悲憫的情懷主線,真實和虛幻、情感和命運相互交錯,難辨主次,生命承載的追問又多了難以回答的內(nèi)容。
(三)完全虛化意象
1.季節(jié)
在蘇童小說中,數(shù)字化、具象化的歷史時間往往被故意弱化,故事發(fā)生的季節(jié)反而具有了標志性的意義。
《肉聯(lián)廠的春天》中用本該春暖花開的春意來反襯肉聯(lián)廠的冷寂,文本季節(jié)——春天讓金橋在肉聯(lián)廠生存的格格不入以及最后在冷庫的慘死充滿了冷冬的悲劇感;《我的棉花,我的家園》中本該是期待豐收的夏天,書來卻親眼目睹在水患和旱災的侵襲后家園的一切都消失殆盡,絕望在夏天的渲染里如同熱浪一樣肆虐;《櫻桃》寫的是秋天,死在夏天的白櫻桃讓整個發(fā)生在秋風里的故事充滿了神秘和凄美……小說《黃雀記》中更是分為“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三個部分來表達,小說中的季節(jié)更大意義上指代的是人生經(jīng)歷的狀態(tài),暗示著人事變幻與自然和天道冥冥中有著難以拆解的聯(lián)系。
雖然沒有被具象化地反復提及,但整個小說都沉浸在季節(jié)變化人事變遷的氛圍之中,季節(jié)成了蘇童最處心積慮的暗示,對小說主題的揭示起到了強大的推動作用,細心品味之后,季節(jié)無疑是蘇童小說中的重要的完全被虛化的意象之一。
2.“黃雀”
直到201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黃雀記》,蘇童才明確提出這樣一個全篇并沒有出現(xiàn),但是卻時時籠罩在全文中的意象——“黃雀”。蘇童選擇“黃雀記”作為小說名字,取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意蘊,黃雀是漂亮有靈氣的動物,但是在這里卻是籠罩在小說人物和故事背后的災難或者是命運。
“黃雀”的意象并不是《黃雀記》獨有的,蘇童的小說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宿命感,即便全篇都沒有明確出現(xiàn),可以說被完全虛化,但小說中所有人物命運、情節(jié)發(fā)展都無法逃脫背后的“黃雀”的操控。就像《黃雀記》中,“罪與罰”的主題是每一個人都逃不過的命運,保潤沒有犯罪卻進了監(jiān)獄,為此家破人亡,柳生以為僥幸逃過牢獄之災最終卻在新婚之夜被殺,而白小姐顛沛流離最后還是回到香椿樹街,《婦女生活》中從嫻到芝再到蕭,每一個女人都試圖脫離自己所處的畸形的家庭關系和母女關系,但是都以失敗告終,似乎她們越掙扎,宿命對她們越殘忍;《另一種婦女生活》中,妹妹簡少芬的出嫁決定讓簡氏姐妹離群索居的生活出現(xiàn)了幸福的可能,但是姐姐簡少貞最后的自殺還是讓簡少芬的后半生無法真正幸福,抑郁的感情基調(diào)始終存在;《我的帝王生涯》中端白雖然在萬人之上,但依然要作為傀儡在夢魘和命運中掙扎;《妻妾成群》中頌蓮憑借著自己的年輕和學識也在陳家掙扎過,但依然無力于掙脫困獸一般的悲劇命運。
唐北華這樣解讀黃雀意象:“小說中作者的意圖在于闡釋因時代而產(chǎn)生的命運與災難,一種因黃雀造成的命運與災難。黃雀,一種表現(xiàn)當下自我身份迷失下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便是作者著力于刻畫的意象。”⑤“黃雀”是完全被虛化的意象,卻反復出現(xiàn)在蘇童小說中,因為時代、性格或是人性,在跌宕的命運安排中像一只“無形的手”來操控人物的命運。
三
楊義認為:“意象的意義與語言的所指和能指的雙重性有所聯(lián)系,但更為復雜,因為它首先是語言和物象的結合,其次是物象對意義的包含,這種包含又不是直說,需要意象本身的展示和暗示,也需要讀者的體驗和解讀。因此意象的意義指涉,具有比單純的語言的意義指涉更多的渾融性和多層性?!雹蘅梢姡膶W意象從抒情文學滲透到敘事文學的過程中,不僅承載了作者的主觀情感和思想,在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人物形象的立體化的同時,還成為了小說人物情感和思想以及小說主旨揭示等多方面的載體。這種“渾融性和多層性”需要讀者進一步產(chǎn)生多樣化和個人化的解讀,進而多方位拓展小說的精神內(nèi)涵。
蘇童的小說文本善于利用象征的方式生成意象化的敘事風格,繼而塑造出獨特的人物形象,挖掘出文本背后隱藏的精神空間,筆者認為,蘇童小說中敘事意象的意義指涉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
(一)對母親原型的追溯
河流這一意象在蘇童很多小說中出現(xiàn)過,2009年推出的長篇小說《河岸》更是圍繞河流與庫文軒父子之間關系展開。河流能夠給少年的蘇童以安全感,來自遠古的河水孕育了人類和悠久深厚的人類文明,在蘇童的小說里河流早就超越了其自然屬性,具有了特定人格意義——故鄉(xiāng)和母親。
依據(jù)榮格的分析,母親的原型形象可以分為兩種,“所有這些象征都會有一個積極、滿意的意義,或者一個消極、邪惡的意義”⑦。蘇童筆下大多數(shù)的河流是骯臟的,“水面上漂浮著一層工業(yè)油污,它們在陽光下畫出一圈圈色彩斑斕的花紋”⑧,但在河流骯臟、詭譎、邪惡的表面之下,是母親一樣的包容情懷?!饵S雀記》中,當仙女走投無路,“她感到岸上的香椿樹街在拒絕她,整個世界在拒絕她,只有水在挽留她,河水要把她留下”⑨,這時河水比世界容易親近得多,她像善良的母親一樣包容所有人。蘇童立體化地將母親的消極與積極的雙面性同時建構在河流意向里,使得河流意象具有立體感,獲得深厚的人文意蘊和廣闊的精神空間。
(二)偶然和宿命相結合的歷史觀
蘇童的新歷史主義小說致力于對歷史細節(jié)和底層人物的刻畫,傳達了歷史往往由偶然性事件決定的具有反傳統(tǒng)性的歷史觀,盡管為他帶來解構傳統(tǒng)歷史的敘事快感,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作為作家逐漸意識到這樣的歷史觀缺乏對歷史的反思。
《另一種婦女生活》中簡少芬偶然與樓下店員的閑聊最后竟然引起了姐姐的死亡;《人民的魚》中干部居林生收到的魚和柳月芳的不喜歡吃魚頭的巧合讓很多年后張慧芳的東風魚頭館紅火萬分;《碧奴》中豈梁偶然去打桑葉的失蹤促使碧奴一路哭泣尋夫等等這些情節(jié)和意象無不在昭示著蘇童變化了的歷史觀念:由偶然事件導致的人生無常和歷史的不確定性又往往具有宿命性。
他在香椿樹街設置人類社會固有的生存困境,街上的人們需要傾盡全力去沖撞命運的桎梏,可最后卻依然在宿命面前潰敗。作者在文本中通過對個體命運的觀照和反思,發(fā)現(xiàn)宏大的歷史敘事和個體精神選擇的互動關系。他借助香椿樹街上少年少女的故事試圖給我們以啟示:歷史的推進中,偶然可以改變方向,但似乎對扭轉整體命運方向缺乏力度,重要的從來不是結果,而是哪怕明知是失敗的宿命或者是失敗的目標,依然拼盡全力與命運抗爭,在其中定位并體驗生命的意義。
蘇童站在民間化的歷史敘事立場,相比于宏觀的歷史,他更看重的是細節(jié)化、個人化的歷史,雖然個人對抗歷史的洪流時總是顯得無力和蒼白,但人類只有在愿意并且坦白地回顧和面對自己的歷史的時刻才是真正勇敢地正視人生。筆者認為,在蘇童的“新歷史主義”的解讀中,與其關注所謂解讀歷史的新方式,我們應該更深入地看到這是個人歷史觀的深化,即公正地面對過去和他人的歷史的同時也要坦白和真摯地面對自己的過去、當下和將來的歷史,蘇童從不奢望重構歷史,而是期待深刻地聚焦自我內(nèi)心,實現(xiàn)對歷史的另一種反省和解讀。
(三)超越生死的生命觀
蘇童小說試圖解構傳統(tǒng)的生死觀,死亡并沒有儀式一般的莊重和神圣。死亡是無常的,《灰呢絨鴨舌帽》中父親老柯是為了抓住被風吹走的帽子而死;《一個禮拜天的早晨》李先生因為追肉販子少給的兩毛錢而發(fā)生車禍而死;《園藝》中,孔先生因為與太太吵架被鎖在門外而遭到搶劫而遇害,而同時死亡又是宿命性質的;《南方的墮落》中,紅菱順著河流終于脫離了父親可怖的控制而最后卻還是投水自盡;《我的棉花,我的家園》中書來從洪澇災害的家鄉(xiāng)逃離,卻在渴望回家的時候被往家鄉(xiāng)方向開去的火車撞死;《儀式的完成》中民俗學家試圖完成一場逼真的拈人鬼的儀式,自己卻被抽中,而終于逃脫之后又死于意外。生死并沒有規(guī)定的章程、協(xié)定的期限,而正是這種無法掌控的感覺讓人在面對生命時在內(nèi)心有最深層次的荒涼和無力。
面對生命的艱難和延續(xù),蘇童依然保留了最原始的虔誠。蘇童在小說中背景季節(jié)意象的選用和主旨對季節(jié)基調(diào)的內(nèi)化可以很好地說明這一點,《肉聯(lián)廠的春天》《櫻桃》等作品中春夏秋這三個季節(jié)雖然有酷熱和蕭瑟,但是卻依然都是生命力旺盛的時段,雖然災難隨著命運齒輪的滾動緩緩而來,但每一個在陰影籠罩下的生命活得都是認真的,這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生命的尊重和敬畏。
在新世紀以來蘇童的短篇小說中,不管是《白雪豬頭》《西瓜船》或是《人民的魚》,“溫情敘事”不斷引起討論,作品主題逐漸顯露出蘇童相比于其他先鋒作家獨有的對俗世民眾的人道主義關懷。蘇童筆下,生死的神圣性被解構的同時,對生命和人情的體悟深度不斷深化,顯露出其獨特的超越生死的生命觀。季節(jié)交替和人世變幻具有著最為天然的對應關系,人世盛衰變得像四季變幻一樣自然,生命的誕生、衰老和死亡被剝?nèi)ド袷サ耐庖?,不再被區(qū)別對待,他們連續(xù)而成為生命的整體,生命就像河流一樣緩緩流動在不同的狀態(tài),甚至不再有刻意區(qū)別的過去、當下和未來,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河水里,汩汩前行的同時渾然一體。
四
敘事功能的概念最初來源于普洛普的《故事形態(tài)學》,他在對俄國民間故事進行整理后,分析出31項敘事功能。顯然,敘事功能是可以抽離于具體的文本內(nèi)容層面的功能項,而敘事功能的相互搭建構成了文本的敘事結構。而考慮到意象作為敘事成分卻不具備角色和行動要素的特殊性,在考察敘事作品中意象的敘事功能時自然不能局限于情節(jié)或者說角色和行動的關系,還要考慮整體文本的表達效果。
楊義在《中國敘事學》對意象敘事的研究中說道:“意象作為中華民族極有光彩和特色的敘事方式和謀略,從歷史的深處走出來,接受了時代的考驗和詢問,在融合外來的現(xiàn)代思潮和敘事經(jīng)驗中,豐富了自己的形態(tài),深化和更新了原意象的含義,創(chuàng)造了新的意象組織形式和意義形態(tài),從而煥發(fā)出更加璀璨的神采了?!雹饪梢姡庀蟮臄⑹鹿δ苁莻鹘y(tǒng)敘事與現(xiàn)代技巧結合的產(chǎn)物,必然具有多重性。意象的設定不同程度上蘊含著主旨,在情節(jié)與情節(jié)之間設置意象,可以減少情節(jié)轉換帶來的生硬,而將意象安插在情節(jié)與非情節(jié)之間,不僅能夠在結構上調(diào)控敘事節(jié)奏,疏通并優(yōu)化敘事結構,從而有效地提升作品的可讀性,還能極大地拓寬作品的精神內(nèi)涵,產(chǎn)生詩化效果,進而提升審美濃度,形成敘事張力。
(一)疏通敘事結構
先鋒派文學在創(chuàng)作中大量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派和后現(xiàn)代的敘事手法,經(jīng)常采用象征、敘事空白、非線性敘述等敘事手法,或通過荒誕的視角,塑造模糊的人物形象,這些技巧和特征在某種程度上會影響讀者的理解,阻礙讀者和作者進行交流。作為國內(nèi)先鋒派文學的代表作家,蘇童的創(chuàng)作習慣也深受影響。
在細節(jié)的疏通作用方面,以蘇童最近的長篇小說《黃雀記》為例,于京一在其論文《慌亂的野心——評蘇童的長篇新作〈黃雀記〉》中從“主體的沉淪”“敘述的破裂”和“意蘊的紛擾”三個方面對蘇童在《黃雀記》中試圖對自身敘述風格作出的突圍提出了全面的批判,其中提到了蘇童小說在連貫性方面存在的問題。如果忽略小說意象,于京一的觀點不無道理,即小說中類似于電影蒙太奇的片段式敘事缺乏必要的衍生動力,小說內(nèi)部的情節(jié)發(fā)展錯亂雜生,缺乏統(tǒng)一的主旨,但意象作為中國傳統(tǒng)敘事流傳至今的重要策略和手段,是不容忽視的。在“保潤的春天”和“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的時間承接過程中具有10年的敘事空白,開篇用一句“柳生夾著尾巴做人,已經(jīng)很多年了”?模糊蓋過了10年歲月。而實際上,如果認真關注意象,便能輕易解讀三個人的10年進而貫穿全文。保潤家門洞不斷被租用祖父房間的店鋪侵占,側面說明10年來香椿樹街和時代的變化;柳生因為對保潤深懷愧疚被火車上丟下的尼龍繩圈嚇得魂飛魄散;仙女10年后再次被保潤用繩子捆綁,熟悉的羞恥、疼痛和噩夢竟然瞬間回歸,由意象承載的成長和傷痛串聯(lián)起三位主人公10年歲月的線索,也是理解全文主旨的重要突破口。
除了對行文細節(jié)結構的疏通,意象還能起到統(tǒng)罩全文進而疏通整體敘事結構的作用。小說《蛇為什么會飛》中,社會底層人的生活是紛亂、瑣碎的,金發(fā)女孩的明星夢奢侈又悲涼;冷燕一步一步出賣自己的色相來換取金錢、地位;梁堅因為無力償還債務而選擇死亡。在西方文化里,蛇是邪惡的象征,但是當下的都市生活中,人心都隱含“蛇”樣邪惡的欲望,不僅如此,生活本身就如同“蛇”一樣難以琢磨。讀者在領會作者關于篇名的主題暗示之后,“蛇”作為小說整體意象讓故事的展開都籠罩在陰影之下,從而使讀者的審美過程更加曲折,審美過程更加暢快淋漓,敘事文本下層脈絡也更具有敘事張力。
(二)營造詩化氛圍
蘇童善于在小說中營造傳統(tǒng)詩化氛圍,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他善于運用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模式,例如《碧奴》《新天仙配》對民間故事的重塑;《妻妾成群》《紅粉》對世情故事的演繹等,還體現(xiàn)在他抒情優(yōu)美的語言風格,“他的語言在現(xiàn)代白話和日常語言的基礎之上,繼承了古典詩詞的超越性和豐厚的審美意蘊”?。此外,這種詩化氛圍的營造和小說中意象的設置是分不開的,對此楊義有相似的觀點:“意象的運用,是加強敘事作品的詩化程度的一種重要手段。它是中國人對敘事學與詩學聯(lián)姻所做出的貢獻,它在敘事作品中的存在,往往成為行文的詩意濃郁和圓潤光澤的突出標志?!?
徐岱在《小說敘事學》中總結了三種敘事功能模式:情節(jié)模式、情態(tài)模式和情調(diào)模式。其中情調(diào)模式是指并不注重情節(jié)和人物的小說敘事,反而著力于刻畫一種意境和氛圍以追求一種情調(diào)感。而與其說蘇童的小說追求情節(jié)的整體性、時空的秩序,不如說蘇童更看重氛圍的營造,借助意象將主人公的心理情感的變化作為敘事線索,營造感情化的動人意境。
在文本層面,意象的有效處理,不僅能夠作為“文眼”凝縮時空感,提高表達震撼強度,從而形成詩化的表達節(jié)奏和層次,營造詩化的氛圍。在小說《碧奴》中,淚水是小說中重要的半虛化意象,不僅切實可感,還凝結了桃村千百年的歷史,更承載著碧奴千里尋夫的文化苦難。小說中這樣描寫:“浮云從斷腸崖上飄過,在山腰筑城的人有時能看見碧奴,一個小小的人影子,云一退就浮了上來。他們聽不清她哭泣的聲音,聽見的是風聲呼嘯,從斷腸巖吹來的風,每一陣風都在嗚咽,那風吹到民工們的身上,是濕潤的,像南方的風,有點粘稠?!?這樣的表達里,雖然不是對淚水的直接描寫,但是通過碧奴哭泣的身影的勾勒,碧奴一路走來的艱辛都躍然紙上,語言是詩化的,但是女子的形象卻是堅韌感人的。
一部文學作品的完成,僅靠作者的撰寫是不夠的,還需要在文本中作者、敘述者、以及讀者的相互對話來完成。在讀者接受層面,詩化氛圍的營造因為自身帶有較多的審美因素,所以極大提高了讀者的審美感受,提升了這種特殊的“對話”效率。
(三)強化主題思想
楊義表示:“意象作為‘文眼’,它具有凝聚意義,凝聚精神的功能。”?蘇童的小說中,意象的設置經(jīng)常會起到豐滿人物形象、點明主題思想的作用,在意象被反復渲染,讀者體悟之后,會達到拓展精神空間,強化主題思想的敘事功能。
《西瓜船》中,人情的質樸與美好圍繞西瓜展開,福三因為西瓜而死,因為一條人命,城和鄉(xiāng)的隔閡將永遠都在,可當一個悲傷的母親忍著巨大的痛苦質樸地表達她的溫情,撐著借來的西瓜船消失在那條連接城鄉(xiāng)的河流時,這種隔閡卻又似乎有了消解的跡象;在《蛇為什么會飛》中,蛇作為重要意象多次出現(xiàn),開篇蛇出現(xiàn)在女孩的浴室,篇末克淵看到蛇騰空而起,蛇的意外出現(xiàn)都暗示著人心和社會就像手中的蛇一樣難以把握,難以估計;《河岸》中,庫文軒為現(xiàn)實所累,在俗世意義上,他幾乎是一個徹底失敗的人,在沒有岸作為生存的依傍的時候,他選擇懷抱墓碑沉入水底,河流與河岸的關系是微妙的,他們相互對立卻又相互依存,成為彼此存活的意義載體,生活就是孤獨、荒謬和無奈的組合。
文本具有神奇的強化情感和思想的力量,而在這種強化過程里是不具有鮮明的邏輯關系的,意象作為往往是解讀這種情感和思想的暗含空間的窗口,在不刻意解讀主旨的時候,意象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給予讀者最深刻的震撼。而蘇童小說中,意象尤為如此,正確而深刻地解讀意象能夠幫助讀者了解作者的情感表達、人物的喜怒哀樂,進而體悟作品的宏大的思想空間。
五
上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因為不再有主題化的概念制約作家進行個人化的思考而進入多元化創(chuàng)作的時代,作家開始享有話語權,能夠在對文本審美價值的追求過程中,獲得廣闊而自由的心靈空間。從共時的角度看,將蘇童與同時代的余華、格非等作家進行比較,無疑,蘇童在意象營構方面是最具有活力的,他穿梭在傳統(tǒng)敘事模式和現(xiàn)代敘事技巧之間,借助意象的營造加大文本的深層敘事動力,并與其獨特的解讀生命方式相暗合,創(chuàng)造了蘇童個人獨屬的藝術空間。從歷時的角度看,蘇童的寫作某種程度上回歸了傳統(tǒng)敘事,抒情化的語言,傳奇的情節(jié),古典文化的精髓被引入其小說文本意象營構中,形成他獨特的藝術風格。就近幾年蘇童的創(chuàng)作看,“先鋒文學”“新歷史主義”的標簽已經(jīng)不能滿足對蘇童寫作特色的定義,他是不滿足自身的作家,永遠試圖用創(chuàng)作的筆作出提升性的改變,作為讀者,我們還可以滿懷信心地期待。
面對當下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作家對于文學和自我的選擇是困難的,怎樣在保留大眾化的審美特性的同時,表達自己的人文關懷,又怎樣在實現(xiàn)自身創(chuàng)作突破的同時,堅守自己的文學觀念,這些都將是蘇童作為當代作家需要思考和解決的難題。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常熟理工學院)
①③⑥⑩??《中國敘事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188頁,第187頁,第213頁,第230頁,第220-221頁,第222頁。
②陳銘《意與境:中國古典詩詞美學三味》[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3頁。
④蘇童《城北地帶》[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
⑤唐北華《〈黃雀記〉:轉型回歸下的意象取向》[J],《小說評論》,2014年第6期,第170頁。
⑦[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原型與集體無意識》[M],徐德林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67頁。
⑧⑨?蘇童《黃雀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98頁,第299頁,第119頁。
?吳雪麗《蘇童小說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頁。
?蘇童《碧奴》[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年版,第2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