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
酒來酒往禾木村(散文)
黃毅
旅游是消滅一切歷史文化意味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喀納斯成為旅游目的地之后,這個中國圖瓦人唯一的聚居地最后一點神秘感便隨之徹底消失了。
在喀納斯湖邊生活的圖瓦人不超過三千人,這是在中國境內他們的全部人口。關于他們的由來,一向有多種說法,最靠譜的是他們是成吉思汗西征時由老弱及傷殘者組成的遺部,在原始森林中薪火不滅,一直生息至今。
從公元1219年成吉思汗把鞭子指向花剌子模起,成吉思汗便開始了六跨金山(阿爾泰山)的遠征,率領蒙古鐵騎席卷歐亞。
在距圖瓦人住居地不遠的阿勒泰青河縣,有一個著名的地方叫卡增達坂,達坂上留下的成吉思汗大道至今仍清晰可辨。寬度在十余米的大道蜿蜒在巨大的群山之中,不免顯得有些纖細,但這可是四十匹戰(zhàn)馬拉著成吉思汗的金帳通過的地方,幾十萬的鐵流轟隆隆地自達坂上奔流而下,黃色的浪頭直逼遙遠的西方。
讓你不可想象的是,那些個穿著松松垮垮的蒙古袍子,會用一種叫芒勒達克的草梗制成“楚吾爾”,吹奏出幽幽怨怨的笛聲。整天跟在牲畜的屁股后面無所事事,對自釀的奶酒沉迷不能自拔的牧民,其先輩就是那些彎刀冷月、鐵血生猛的蒙古騎兵,就是“野蠻人的亞歷山大”——成吉思汗的后裔。
大凡去過喀納斯禾木村的人,都不免會產生遁世的念頭。小村寧靜而恬然,狗的吠聲似有似無,牛突兀的一聲響屁,可能會迢遞到另一個山谷。那些歐洲別墅一般的尖頂木屋,是真正的實木所建,云嶺雪杉或者西伯利亞紅松被整棵地用來當墻體,樹皮的顏色在時間的浸泡中,有了一種類似包漿的晦暗光澤,但很沉的松香味你要仔細去體味才能嗅到,其實這種氣味一直彌散在房屋中,就像這些家族雖然有老者故去,但他們的氣息始終留存在這些木屋里。孩孫們在思念他們的時候,這氣息便從木屋寂靜的角落和縫隙悄然擴散出,思念愈甚,氣息愈重。
在這些木屋中,還有一種味道是用不著仔細分辨,就能立刻準確捕捉到,那是奶酒略帶一點酸性的酒香味兒,這味兒可能來自發(fā)酵牛奶馬奶的皮桶,為了讓發(fā)酵更充分,一根胳膊粗細的木棍在皮桶里上下?lián)v動,轟轟隆隆的聲響中,白色的泡沫膨大了又爆裂,那生酒的氣味便四散開來,所有人都會想象即將釀成的新酒是何種滋味,而不由自主地深深吸進一口氣;這味兒也許來自熱氣蒸騰的蒸酒鍋,這肯定是每個家中最大的一口鐵鍋,釀好的奶酒還需要蒸餾,渾濁的發(fā)酵酸奶在木柴火上滾沸,大鐵鍋上覆一只木制的仿佛是南方斗笠一般的鍋蓋,煮酒的主婦要不停地向這“斗笠”外澆潑涼水,當熾燙的酒蒸汽遇冷便會凝成酒滴,順著大角度傾斜的“斗笠”匯流到一根小木管里,然后便如巖壁上下墜的滲泉,叮咚、叮咚地滑落進盛酒的大甕中,半天下來,竟有了幾公斤熱騰騰香氣四溢的酒液;這味兒興許來自炕桌上已經喝了半碗的新鮮奶酒,這不是在戰(zhàn)場和馬的鞍韉上用激烈和血腥催熟的酒,而是在耐心中用等待的平靜去完成,它必然少了些大起大伏的意外,少了些直透胸肺的生猛,而有的是既定的熟稔,一如既往的平和與醇厚。
生活在禾木,是不必為生計太費心思的。這里林深草密,自然條件十分優(yōu)越,圖瓦人甚至懶得去養(yǎng)羊,只養(yǎng)一些牛和馬這樣的大畜,早晨趕到林子里,晚上再吆唱回來就行了,既省事又簡單,不像放羊那樣人得始終跟著它,為它選擇豐茂的草地,還要陪它東走西走,照顧它的情緒,保衛(wèi)它的安全,不像是人放羊,倒是像羊在牧人,所有的自由全讓羊占去了,羊左右著每天美好的時光,哪還有大把大把的閑暇時間用來喝酒?
圖瓦人每家都釀酒,自然每家的酒滋味各有不同,或濃或淡,或甜或酸,全憑用心的程度來決定,當然,也要看有多少耐心,那些急性子的人往往等不到牛奶酵熟就加火上鍋,這樣的酒毫無疑問是寡淡少味的;而那些沉得住氣,太追求完美的人,常常又發(fā)酵過了頭,酒不發(fā)酸才算怪;只有那些時間分寸把握得恰如其分的人,釀出的酒才會甘醇味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時間的藝術,對時間的把控其實是影響到很多事物的發(fā)展,甚至命運。
酒是必不可少的。圖瓦人無論男女亦無論老幼對酒皆表現(xiàn)出由衷的熱愛,牛奶酒的口感溫和,卻有較強的欺騙性。平常的一個人喝它幾大碗或半壺一壺的似乎不在話下,但只消一會兒功夫,酒勁就會從頭往下走,而不像別的酒是從底下往頭上躥,在腦子還算清醒的時候,腿卻軟得不行,根本站起來,特別是男人,所有的腿都廢了。因此這里的出生率較低也就不足為怪了,截止目前,在整個喀納斯地區(qū)圖瓦人僅有兩千余人。
在禾木經常會看到這樣一幅畫面:一個老男人,歪斜著身子,半倚半靠在院子的木柵欄上,頭舒適而自然地低垂著,臉上可能還有幸福的笑,只是這笑怪怪的,定格在那里再不會變化,像是戴了一個笑臉的面具;只是雙目閉合,鼾聲起伏,全然不理會周遭的一切,犬吠馬嘶、牛哞人語、藍天白云、麗日彩虹與之何干?一具沉湎于奶酒中的肉體,是對精神的放任,還是對自我的肯定?此刻,無一例外呈現(xiàn)出時間停止的虛無狀態(tài),仿佛等他醒來的時候,時間才重新開始。
有這樣一個故事,早幾年布爾津縣還屬國家級貧困縣,撥下來的扶貧款大都被牧民們買酒喝了,縣上領導感到這樣不行,再多的錢也不可能讓他們脫貧,只有用這些錢搞項目,發(fā)展經濟,才有可能讓他們擺脫目前的現(xiàn)狀。縣領導找來鄉(xiāng)鎮(zhèn)和村里的干部,研究搞什么項目,議論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結論是:辦酒廠。
他們的理由很簡單,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要享受上天恩賜的一切,享受天地的循環(huán)帶來的恩惠,長生天讓大地長滿牧草,就是為了讓牛馬牲畜有口糧,有了口糧就會有牛奶馬奶,有了牛奶馬奶就會有奶酒,有了奶酒人才會高興,人一高興,這個世界才有意思。不喝酒還有什么意思,還算什么活過?
想要做一個禾木人其實很簡單,融入他們最有效的方法當然是喝酒。有個在喀納斯地區(qū)工作了不少年頭的朋友問我,如果在禾木遇到了狗的圍攻,該如何應對?望著我一臉的茫然,他告訴我:“你只要裝出喝多的樣子胡亂搖晃著身子走路,沒有狗會去攻擊你?!?/p>
我將信將疑。一日,在禾木想早起去村子對面的山上拍日出,推開門便被一只狗發(fā)現(xiàn)了,它的一聲叫喚便引來無數(shù)的回應,立刻就有一群狗情緒亢奮地躥上跳下,攔住我的去路,像是劫道剪徑的響馬,我不留下買路錢肯定是過不去了。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那個朋友教我應對禾木群狗圍攻的招法,不妨一試。我搖晃著身形,步履踉蹌,嘴里嘟噥不清,乜斜著眼看它們,就像一個真正的醉漢。奇跡就在那一刻發(fā)生了,狗們的嗓門一律就低了下來,那些亢奮勁兒也沒了,甚至讓開了一條道讓我安全通過。我相信搖晃身形、步履踉蹌是禾木村的標志性步態(tài),所有的狗都能看得懂,只要出現(xiàn)這種步態(tài),狗幾乎不加辨別就能斷定咱是一個村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