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個冬天,臨近年關(guān),正是滴水成冰的時節(jié)。楊村的一戶人家,女人早早就起來了,掃完院子,看日頭已高,就開始給去地里干活的男人做飯。鍋里沒有多少玉米糝子,稀得能照見人影,她就盡量往鍋里多加些薺薺菜和白菜幫子。日子再難熬,也要想方設法讓下地的男人吃飽。飯很快就做熟了,她覺得肚子痛起來,就掙扎著走回房間。過了一會兒,一個嬰兒出生了,她看了看,是個男孩。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掙扎著把那個男嬰扔到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樹下。不大會工夫,男人收工回來,剛進家門就覺得有些異樣。他聽到石榴樹下那個肉塊兒發(fā)出像小貓一樣的叫聲,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走過去拎起雙腿就把那個凍成紫色的男嬰提回了房間。女人見了,說:大人都沒法活了,還提回來做什么?又多了一張嘴!男人說:也是一條命么,能活著是他的命大。
二十多年后,五十多歲的女人來到一座城市看望在那里工作的兒子。晚上,母子倆擠在兒子的單身宿舍里,不知是什么話題把母親又引到了當年她扔掉的那個兒子身上。母親很平靜地詳細講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早上所發(fā)生的一切,最后,母親說:要不是你爸回來得早,那個娃早就沒命了!兒子聽了后笑了,糾正道:媽,不是那個娃早就沒命了,是我早沒命了!母親聽了,愣了半晌,看了看兒子,也笑了,有些愧疚地說:那時候,大人都吃不飽……兒子說:媽,這我知道。
關(guān)于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早上發(fā)生的事情,兒子已經(jīng)聽了不止一次。母親的愧疚他能夠理解,而當年母親把自己扔掉他也能夠理解。因為那實在是一個沒辦法的辦法,在全國上下都在與自己的肚皮進行著殊死斗爭的時候,家里再添一張嘴,無疑是把全家朝“餓死”的道路上又推近了一步。童年時候他聽到這個事情,就像在聽公主和青蛙的故事一樣覺得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成年后再聽到這個故事,他只是慶幸父親早回來了一步,僅此而已。至于對母親,他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情有過什么想法,母親就是母親,像楊村其他母親一樣,像中國其他無數(shù)個母親一樣:偉大而艱辛。
那個兒子,那個在滴水成冰的日子被母親扔到石榴樹下又被父親拎著雙腿提回房間的紫色肉團就是我。
多年以后,想起當年的情景,我確實后怕過,也慶幸過。因為我能活下來并且長大成人,實在是偶然中的偶然。但是,想想那個年代,在楊村,在中國,還有多少個嬰兒并無我這樣的幸運。當年,我稍長一些,能夠跟著那些大哥哥們一起去地里挖豬草、撿牛糞、拾柴禾的時候,不止一次地看見野地里被狼、野狗拖出來咬得稀爛的棄嬰。他們的身旁,往往有一塊破席片,或是一片藍色的花布(至今我還奇怪很少看見過其他顏色)。當時我還傻傻地想,那些父親在扔掉這些骨肉時不知是種何樣的心情?有沒有傷心流淚?因為楊村人都清楚,那些無名嬰兒未必就是死嬰,更多的是溺嬰!
那些溺嬰,大多數(shù)是女孩。
“生”在楊村實在是一件大事。你想,這個世界上從此就多了一條生命,而這個生命將來有可能做出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事情,因此,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楊村人都把“生”看作是喜事。誰家媳婦生了頭胎的第一個月,要在大門口和產(chǎn)房門口掛一塊紅布,曰“忌門”,一般人就不能進家門了;然后三天、五天、十天、半月都要慶賀一番,滿月這天就更熱鬧了,先是要“撞道”,由奶奶抱著孩子出村,在村口撞到誰就要認誰“干親”,而且一般都事先說好要撞到那些福大命大造化大、子孫滿堂、德行好的男人;然后就是喝“滿月酒”,全村人都去,還把爺爺奶奶用鍋灰或顏料涂得比戲里的小丑還要丑。只有那些“生不逢時”的小生命才會被剝奪生命的權(quán)利,這在楊村歷史上是很少有的,因為楊村人雖然不懂得基督教義,但他們都懂得“所有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權(quán)利”這樣的道理。是的,這話絕對正確。問題在于,并非所有的生命都能夠生存下來,在那樣一個人們連吃糠咽菜都不能保證、樹皮都被人們剝光吃凈、全國餓死了幾千萬人的年代,要讓所有的新生命都能夠獲得生存的權(quán)利,無疑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所以,幾十年來,在楊村,很少有人提起過棄嬰或是溺嬰這些話題,只有他們的父母,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衣食無憂的時候,會說,要是那個孩子還活著……接著,夫妻倆便長久地沉默。
剝奪新生兒的生存權(quán)利的現(xiàn)象并不僅僅發(fā)生在那個時代。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實行計劃生育政策,這種現(xiàn)象便有增無減。之所以如此,就是那些父母總是想養(yǎng)一個或幾個男孩,如果沒生出男孩,就會一直生下去。而在大姐、二姐之后出生的女孩,要么送人,要么楊村田野里會出現(xiàn)一塊破席片或一片藍花布。二十多年前,楊村一戶人家迎娶回一個漂亮得驚人的新娘,身材也細溜勻稱,婆婆為娶了這樣一個全村人艷羨的兒媳婦半個月合不上嘴。一年以后,那媳婦生了個女孩,婆婆臉上便沒了表情;兩年以后,又生了一個“賠錢貨”,婆婆的臉便長了許多……十年之后,她生下來第九個女孩,婆婆就瘋了;終于,在第十一個年頭,她終于生下了一個男孩,而她的婆婆在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后安詳?shù)睾仙狭穗p眼,撒手人寰。十多年過去了,那個當年鮮亮無比的新媳婦也油盡燈枯,一臉的憔悴,佝僂著腰,駝著背。十多年不間斷的生育生涯,使她養(yǎng)成了看見人就立刻埋下頭的習慣。如今要是在楊村街道上遇到她,你絕對無法把眼前這個邋里邋遢像一堆枯草的女人和當年那個被驚為天人的漂亮媳婦聯(lián)系在一起。她生的九個女孩,自己養(yǎng)活的有兩個,有兩個送了別人,其他五個在這個世界上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就被送到了村東的田野里。
當年,宣傳計劃生育政策的人進駐楊村,再三再四地向楊村農(nóng)民擺事實、講道理,當然也少不了威脅:“寧可家破,不可國亡”“寧添十座墳,不添一個人”“寧可血流成河,不準超生一個”“誰不實行計劃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等等。楊村農(nóng)民聽到這些,面面相覷不說什么。工作隊見硬的不行就來軟的,說“結(jié)貧窮的扎,上致富的環(huán)”“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后人”等等。楊村人當面也什么都不說,等會一散,立刻就有人說:“放屁!能一樣嗎?”對這個問題,楊村人說不出什么道理,只能用這種粗俗的方式表達出自己的不滿。幾十年來,“生兒子傳宗接代”這種思想被當作農(nóng)民的落后觀念在主流媒體上反復批判,直到今天在楊村的墻面上依然能隱約地看到白灰刷寫的“該扎不扎,房倒屋塌;該流不流,扒房牽牛”這類標語。其實,幾千年來農(nóng)耕社會的特點決定了農(nóng)民的生育觀念。就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吧,生產(chǎn)隊去糧站交公糧,一麻袋小麥,兩百多斤,你能指望你家如花似玉的姑娘掄起來背上它爬上幾十米高的糧庫入口?凌晨兩三點鐘,伸手不見五指,水庫里放水澆地,你放心讓你家水靈靈的丫頭去幾公里外的玉米地里挽起褲腿開閘放水?漢字的“男”,就是在一個人“田”里下“力”氣,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幾十年后的今天,楊村年輕一代的農(nóng)民終于不再像他們的祖輩、父輩那樣認為多子多福,也不再執(zhí)著地強求媳婦一定要生個兒子。除了目前各類學校高額的學費大大增加了生育成本之外,耕作方式的變化是其改變的根本原因。過去“三夏”大忙季節(jié),一忙就是個把月,整天忙得頭臉都顧不上洗,加上風吹日曬,楊村人個個都像白居易筆下的賣炭翁;而如今,夏收、夏播、夏管在一天內(nèi)就可以完成,你只管站在地頭的樹蔭下告訴機手你的土地是哪一塊,完后付錢給人家就得。因此,在如今的楊村,兒女成群的現(xiàn)象沒有了,更多的人家只有一兩個孩子。過去“國策”在楊村執(zhí)行起來如行蜀道,而如今光“學費”二字就能夠讓那些打算生一堆孩子的楊村農(nóng)民望而卻步。這可能是高額學費所帶來的罕見的“正效應”之一,盡管這“正效應”看上去有些讓人啼笑皆非。然而無論如何,楊村人“生”的觀念的改變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們的出生是容易的/但活著卻不易”。這是楊村西鄰的一個叫“楊母村”的村子走出去的一位詩人寫的詩句。這其中的道理楊村的人或許懂或許不懂。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棄嬰、溺嬰的現(xiàn)象在楊村已近乎絕跡,如今很少聽說過在田野里再發(fā)現(xiàn)破席片或藍布包的情況。經(jīng)過了幾百年、上千年痛苦的經(jīng)歷,楊村人終于明白:要讓孩子出生,更重要的是要讓他活著,而且還要盡可能地活好。所以,既然孩子多了父母負累重,那就少生;至于死了之后“香火”承繼問題,其實是死了的人想管也管不上的。祖輩、父輩們孩子一大堆,老了無人贍養(yǎng)的現(xiàn)實教育了他們,殘酷的現(xiàn)實教育了他們要好好“活著”!
有一年的農(nóng)歷十月一,寒衣節(jié),我回到了那個給了我生命又差點讓我失去生命的楊村,給父親、母親上墳燒紙。吃罷午飯,我走在楊村的街道上,看到的是一個個滿臉皺紋、老眼昏花的老男人和老女人坐在太陽下打盹兒,整個村子里靜悄悄的,偶爾會有幾聲狗叫傳出。這不是我記憶中的楊村,記憶中的楊村永遠是孩子們的天下,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楊村上空飄漾的是母親喚兒歸家的叫聲,是孩子的嬉鬧聲;楊村的兩條街道,充斥著箭一般躥來躥去的男孩和笑嘻嘻哭啼啼的女孩。大人們見了,高聲地罵一聲。那罵聲里,充滿著疼愛和慈祥,充溢著驕傲和希望。
“孩子們呢?孩子們到哪里去了?”走在楊村的街道上,我這樣問自己。
老
2011年央視春節(jié)晚會,草根明星旭日陽剛把汪峰的《春天里》唱紅了?;蛟S是因為遠離娛樂圈,更是因為年齡大了不再關(guān)心這類事情,以前我從未聽過這首歌。所以,當“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埋在春天里”被那個一臉滄桑的民工從心靈深處吼出,確實觸到了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我想到了家鄉(xiāng)楊村,想到了那些老無所依或老無所養(yǎng)的人們。
1985年秋天,淫雨霏霏,老天都哭了。在楊村村口的一個麥草垛旁,我看到了一個活物: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蜷在洞里,身上凌亂地蓋著破棉絮之類的東西,頭旁邊還放著一個破碗,周圍四散著顏色不一的穢物。大概是聽見有響動,他探起頭看我,眼里放出一種攫取的光,讓人驚悚;隨后,那種光芒又熄滅了,他又繼續(xù)蜷在了那里。回到家我問母親,母親看了看我,說,那就是村西頭按輩分你該喚作三爺?shù)娜耍邴湶荻饫镢@了半年多,誰家有殘湯剩水就端一點。我知道那個老人,因為長得黑,村人多叫他“黑三”,他有三兒一女,當年為兒為女沒少吃苦受罪。我就問母親:有三個兒子,何至于到這種地步?母親又看了看我,說:沒人管老人,兒子再多有什么用?我理解母親帶著情緒說這些話的用意,但不想接她的話頭,就又問:那幾個兒子為什么不管老人?母親說:良心讓狗吃了唄!說完,母親想了想,嘆了口氣,說:唉,還不是因為窮!
在農(nóng)村長大的人,類似的人事大概沒少見。年幼的時候,這樣的老人我見過不止一個,有楊村的,也有楊村以外的。有一年,楊村請了一個山東瓜客來做務西瓜。瓜客到底多大年紀我不清楚,但肯定是一個老人。從“谷雨前后點瓜種豆”開始,那個老人一直光著上身在幾十畝瓜地里孤獨地忙碌著,吃住都在地頭臨時搭建的瓜棚里。一個季節(jié)下來,人曬成了古銅色,整日整夜坐在瓜棚上巴著望著等西瓜開園??晌鞴蟿偵鲜?,一場霖雨不期而至,老天爺一口氣下了幾十天。那一年,除了楊村社員以一斤一分錢的價格賒了些西瓜以外,原本打算銷往西安、咸陽等城市的大宗買賣一樁也沒做:天那么涼,誰稀罕吃西瓜?那些天,老人每天喝著雨水望著雨水對著滿地的西瓜號啕大哭,哭得人心里貓抓貓撓一般。因為按合同,今年他將一分錢也得不到。后來,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村里想派婦女給他去地里做飯竟派不出。村干部就商量:千萬不能讓他死在楊村!就給了他三百元錢打發(fā)他趕緊上路。老人千恩萬謝地拖著病體背著鋪蓋走進了霏霏的雨幕中。上路以后他的死活,楊村無人知曉。
按中國的傳統(tǒng),人生在世,看重的是老了之后的生活,在一些經(jīng)典著作里,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很多,諸“子”們對此都有過論述。那些宣傳因果報應的古典小說里,也不乏這方面的內(nèi)容:某人上輩子做了好事,盡管半生蹉跎,但卻有幸福的晚年;或者,某人前半生作惡多端,忽然間幡然悔悟,后半輩子做了很多善事,于是,他老了之后的生活就很幸福,連死都是“無疾而終”。這也難怪人們看重老了之后的生活,你年輕力壯時,什么事都能干,什么活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吃,如果沒有如戰(zhàn)爭、瘟疫之類大的意外,要吃要喝要生要存是不成問題的。然而,人生就是這樣,你生,意味著你會死;你年輕,意味著你會老去。而老人單靠自己衰老的身軀是無法生存的,需要幫助才能繼續(xù)生存下去。所以,“斯芬克斯之謎”中那個下午長著三條腿的“怪物”其實就是人衰老了后拄著拐杖。巴金老人暮年曾經(jīng)說過一句讓人驚心的話:長壽是生活對我的懲罰!這其中蘊含的無奈與無助,大概是年輕人所無法體會的。
我曾經(jīng)看過許多老人的眼神,慈祥的,邪惡的,麻木的,空洞的,漠然的,深邃的,焦慮的,等等,但在這些眼神的背后,有一種共同的東西:無奈與無助!你活到七八十歲或者更老,所有的器官都已經(jīng)像一架磨損了七八十年的老機器,到處都是毛病,你甚至都無法動一下,喝口水也需要別人的幫助,這時候就需要子女、他人和社會的幫助,這就是老人的拐棍和第三條腿。這也是人所以為人,人類社會所以為人類社會的關(guān)鍵。在這個問題上,楊村人或許說不出更多的道理,但他們自有做人的標準和評價人的準則,他們會指戳那些不孝子孫的脊背。而對父母孝順,在楊村人看來,只是在做著不讓別人指戳脊背的事情。
在我們姐弟送走的三個直系長輩中,爺爺去世時七十多歲,臥病時間不長,而且我們上有父母,頭頂有天;母親去世緣于一次意外事故,年僅五十五歲,可以說沒有給子女添任何麻煩。人常說“久病床前無孝子”,然而,如果父母走得非常突然,沒有讓子女在病榻前伺候過一天,卻會成為子女心中永遠的痛。二十多年來,我們姐弟幾個對母親的死始終難以釋懷,原因即在于此。如今,已入望秋之年的我一想起母親的死,心頭還如撕裂了一般。父親去世時八十多歲,算是高壽,而父親臥病的時間也最長??梢哉f,我是眼看著父親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從中年到老年到去世的。我出生時父親三十六歲,童少年時期,感覺父親如山,有著使不完的力氣;父親六十歲上,母親突然去世,他既當?shù)之斈?,才沒有使我們家散伙。待到子女都成家立業(yè),用楊村人的話說就是翅膀硬了之后,父親老了,無可挽回地老了。先是在家里的新房剛蓋好不到半年,父親就因沉疴做了一次手術(shù)。手術(shù)之后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走很遠的路去趕集,甚至還曾經(jīng)想過下地干活。然而不到三年,因為骨折又做了一次手術(shù)。這次骨折徹底使父親老了:除了一次乘車去縣城參加外孫的婚禮,一次小弟推著輪椅去了趟王樂鎮(zhèn)外,直到去世父親再沒有離開過楊村半步。
父親一生最怕麻煩別人,老了之后這一習慣還保留著,自己行動不便,但只要自己能做的事情,都要掙扎著自己去做。骨折手術(shù)后,每天他自己拄著雙拐,一步一步地挪到門口,坐在圈椅上一坐就是幾小時,望著南來北往的楊村人。后來,拐不能拄了,他就挪著圈椅,一寸一寸地移到門口,望著東來西去的楊村人。再后來,圈椅也不能坐了,他便只要求弟弟把他抱到輪椅上,自己轉(zhuǎn)著輪子坐在門口,望著老老少少的楊村人。在這個過程中,小弟想幫他,他總嚴辭拒絕,弄得小弟在楊村人面前很尷尬。父親年輕時脾氣不好,老了之后卻好了很多,連說話都不再大聲,對此我們姐弟還很不習慣。父親這樣做,是不愿意老去,是對生的留戀,然而他終歸老了。等到父親去世的前幾天,他已經(jīng)不能說話,他看子女的眼神活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楊村人都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老,他們也都希望自己會有一個還算幸福的晚年。自己老了,怎樣算是幸福,他們說不清楚,但他們看見過別人晚年的幸福。在楊村,有我本家的一個叔父,今年八十多了,離休前在甘肅臨夏市是一個相當級別的干部。離休后回到楊村,每個月有七八千元的離休金。他喜歡自己的一個五十多歲的侄子,天天晚上要那個侄子來陪他說說話,每個月付給侄子一千五百元的工資;每隔一段時間,單位還要派人來慰問他;至于吃喝,七八千塊一個月在楊村自然不愁。在楊村人看來,還能要求什么呢,這就是晚年幸福!
說到老,說到晚年幸福,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也讓我見識了楊村之外的另一種老人是什么樣子,他們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七歲那年,我上小學二年級。一天早上,學校上下氣氛十分緊張,我們停課緊急集合在門口列隊,準備夾道歡迎“白部長”?!鞍撞块L”何許人也,我們并不知道。隊排好了之后,我們翹首以盼,結(jié)果卻等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一進門腿還沒有從車子上蹁下來就發(fā)火:白部長不讓這樣(夾道歡迎)你們偏要這樣!于是,我們就又緊急地四散到教室上課,但注意力全在外面。過了一會兒,聽到有小汽車沙沙地駛來的聲音,聽到有人小聲卻緊張地說著什么,然后就看見一干人在我們雷鳴一般的掌聲里進入教室。為首的是一個老人,白發(fā),胖,穿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淺色褲子,黑色涼皮鞋。我想這應該就是“白部長”了。他也鼓著掌,微笑著,很慈祥。當時我坐在中間第一排靠邊的位置上,看見老人微笑著向我走來,我的心咚咚跳個不停。老人過來摸摸我的頭發(fā),然后問我?guī)讱q了,上幾年級,我機械地微笑著作答。老人在教室停留的時間很短,很快就離開了,我們又接著上課。而老師那節(jié)課對我的關(guān)注超過了我學生生涯的任何時候。我被“白部長”摸了一下頭發(fā)的消息也迅速地傳遍了楊村的每一個角落,成為楊村人多年茶余飯后的談資,直到我考上大學那一年還有人提及這件事。
我印象最深的卻是白部長身上的味道,那絕對不會是楊村老人身上的味道,楊村老人身上的味道說實話實在不好聞,首先是土腥味,其次是煙熏火燎的味道,還有汗味、剩菜剩飯的味道,甚至還有尿騷味、屎臭味、牛糞味,等等,那實在是五味雜陳。而這位老人身上是一種淡淡的肥皂味,甚至還有股淡淡的清香味。我無法知曉甚至無法想象“白部長”的生活,但從他身上的味道來判斷,這位老人肯定過著一種楊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生活!
什么時候楊村農(nóng)民老了之后身上也是這樣的味道呢?當然,等到楊村的那些身上五味雜陳的老人們有一天悄然離去,被葬在春天的田野里,他們身上的味道也會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真正的悄然無聲,如同他們活著的時候。
病
在楊村,如果你問一個農(nóng)民:怕死嗎?回答是:不怕。怕苦嗎?不怕。怕累嗎?不怕。怕窮嗎?不怕。這倒的確是實情,在楊村人看來,死是人人都要面對的事情,甭管你是帝王將相還是草民百姓,終了都要埋進黃土,怕與不怕結(jié)果無法改變??唷⒗垡膊慌?,人到這個世上就是受苦受累來了,要不人出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沒見過誰是大笑著到這個世上來的,因為你從此就跌進了苦海;而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的時候,盡管有人痛苦著走有人平靜著走,卻沒見有人痛哭著走的,因為從此就脫離了苦海。至于窮,盡管人都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富人,但楊村人并不怕窮,因為富日子是過窮日子也是過;富是一輩子窮也是一輩子。
死不怕,受苦不怕,受累不怕,受窮不怕,那么,楊村人最怕什么?
病!楊村人最怕的就是得病,尤其是那些久治不愈、病而不死、拖著等死的疾病。
2007年暑期,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有天中午,楊村的街道上走過了幾個一字排開的嘴里念念有詞的僧人,敲著各種響器。如今在農(nóng)村已很少看見僧人,何況一下子好幾個,于是,聽到響動的楊村人就走出家門看熱鬧。我見那幾個僧人后面跟著早就出嫁的遠房堂姐,就問身邊的大媽是怎么回事。大媽說:給你五伯安頓安頓,燒些紙?!鞍差D”是楊村的一種習俗,老人去世之后一般都要做,大概屬于醮禳,祈求親人在那個世界里無災無難??蓡栴}是,五伯雖長年臥床,可他還活著呀!我就又問大媽,她看了看我說:就是想讓他走得快一些!十幾年了,誰能撐得?。恳簿褪沁@一次,我知道了楊村的“安頓”還有這樣一層意義:希望自己的親人早早升天,盡快到那個世界去!說白了,就是希望自己的親人們早早地死去!
不孝嗎?殘忍嗎?楊村人不這么想。就說五伯吧,六十多歲上患了嚴重的腦血栓,到七十多歲去世十幾個年頭。這十幾年,除了吃,其他的功能全部喪失或失控,一見有人來,嘴里就發(fā)出“嗚嗚”的叫聲。五伯有三兒兩女,女兒都出嫁了。開始老兩口跟著小兒子過活,時間一長小兒媳不答應了,說弟兄三個,不能只拖累小的。于是就開始在三個兒子家里輪換著過活,一月一換。就這樣輪換了十多年。村人私下里說:幸虧老伴在,不然……“不然”會怎樣,楊村人沒說,因為肯定會很慘,慘到他們不愿面對。有一年年三十,我去給兩個老人拜年,五媽那天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就盼著你五伯早早死了!她看了看我,又說:跟你城里人不一樣!我不知城里人遇到這種情況會如何,但我相信五媽說的是真話,你想,癱在炕上十幾年,甭說治病花的錢,單是生活開銷就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這十多年,兩個老人不可能有哪怕一分錢的收入,兒子都是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屬于這個社會中收入最低的階層,土里刨出的錢省了又省、算了又算,也就只夠日常開銷,沒有多余的錢給父親治病,但病又不能不治。所以楊村人說:一個病人,就把幾家都拖垮了!
正因為如此,多年來,楊村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期盼全家老少健康地活著。而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們不能寄希望于醫(yī)院,因為當今的醫(yī)院對于金錢的渴望與攫取超出了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甚至,你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兒女身上,農(nóng)民的兒女多是農(nóng)民,他們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甚至做到了最好。于是,楊村人就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神靈,祈求神靈保佑他們?nèi)依仙偎募酒桨?、一生平安!前些年,楊村村后壘起了一座小得幾個人都無法轉(zhuǎn)身的小廟,但香火卻極盛,每到晚上,你都可以看到聽到有“信女”(主力是楊村的老女人)在里面“南無阿彌陀佛”地念著,十分虔誠!
2009年春的一天,年事已高的大姨來看望我臥病在床的父親,得知消息,兩個姐姐和堂姐都來了。我趕回家后,見大姨一個人在,就問姐姐她們?nèi)ツ睦锪?。大姨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你姐她們不讓給你說,她們?nèi)ツ銒寜灥亓?,給你爸安頓安頓、燒一燒。我自然了解這“安頓”和“燒”的用意,只是苦笑了一下,但我并未去阻止她們。對于臥病幾個月、意識已不清楚的父親來說,“活著”對他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也沒有什么樂趣。姐姐那樣做,潛意識中可能覺得老這么拖著會把幾個弟弟拖垮,也可能是覺得父親老這樣下去實在是活受罪。先前,我覺得只要父親還活著,哪怕他臥病在床,哪怕他人事不省,也有爸爸在;而有爸爸在,我們“家”就還在??僧敃r我想,爸爸臥病這幾個月,因為在外工作,我并沒有端湯倒水伺候過一天,如果讓我伺候臥病的父親幾個月或者幾年,我還會那樣想嗎?在姐姐們“安頓”過不久,父親就去世了。大姨可能想到了那一天“安頓”的事情,就安慰我說:你爸的罪可算受滿了!可能,對于久病在床的父親來說,死,也許真的是一種解脫。
對于楊村人來說,理想的狀態(tài)就是健康地活著不要生病,而且最好是一輩子不生病??扇顺晕骞入s糧得百病。那么,得病以后楊村人怎么辦?扛!能扛著絕不去治病。小病如此,大病也如此。你想,治一場大病,幾千塊錢、幾萬塊錢,土里刨何時能刨這么多?你如果告訴楊村的一個病人,說治好這個病需要十幾萬元、幾十萬元,那你不如活埋他!于是就只能扛著,能扛多久抗多久,扛不下去了只好死去。在扛的過程中,最痛苦也許不是病人而是家人,你想,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忍受著病痛在等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這該是一件多殘酷的事情??!老年人病了,似乎還好接受一些,畢竟歲數(shù)大了,病上幾年就到頭了。但年輕人就不同了,他病了,你不知道他會拖多久。楊村有一個媳婦,嫁過來生了兩個孩子,不到三十歲就患了嚴重的心臟病。從此以后,她不能干活,不能受累,不能受氣,不能受驚,不能激動,不能受冷,不能受熱,不能生病(小?。?,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廢人。如今,她已年近花甲,依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各種“不能”中扛著。其實,她的病只要做個“搭橋”或“支架”手術(shù)就可治愈,但幾萬塊錢的手術(shù)費讓家人望而卻步,也就讓她在煎熬中活了三十多年。她的家也讓病徹底拖垮,幾十年來全家人一直在勉力維持著溫飽。楊村有人說,那個家要想再翻身,沒個三兩輩人不行。
2006年春天,父親腿部骨折,當時我正在重慶公干,接到電話后我迅速趕回楊村。弟弟拿著片子說,爸的腿應該不要緊,不是骨折,只是碎了一點點骨頭,已經(jīng)讓縣醫(yī)院的醫(yī)生看過且做了牽引。當時我不大放心,就拿上片子去城里找到一個相熟的骨科大夫,他一看說是股骨頭骨折,是老年人最易出現(xiàn)的骨折。我當即打電話給弟弟讓送父親來城里做手術(shù)。當時,包括大姐在內(nèi)的許多人都反對做手術(shù),說八十歲了還要挨刀!我知道他們的想法是善良的,是覺得手術(shù)又要花一筆錢。但我想著不做手術(shù)就意味著父親要在炕上癱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就堅持著為父親做了手術(shù)。出院后,我送父親回到楊村。那天家里來了許多人,都說父親要了好兒子,要是換別人就肯定不做手術(shù)了。楊村人話里話外的意思我都懂:并非別人家的兒子不好,而是別人家的兒子大多拿不出或者舍不得拿出做手術(shù)的那筆錢;父親也不是要了好兒子,而是他有個兒子不是農(nóng)民,能夠拿出那筆錢。
錢!錢!錢!都是因為錢,楊村農(nóng)民才不敢生病,生了病才不敢去治療,寧愿用命扛著。2007年,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在全國試行,楊村農(nóng)民自然也是受益者,終于,楊村人得了大病才敢去城里的大醫(yī)院治療了。作為一個“城里人”,我由衷地感謝國家這一政策的出臺,也由衷地為楊村的父老鄉(xiāng)親感到了一絲絲的欣慰。
不過,這種欣慰里似乎夾雜了些許苦澀,因為在楊村那些因為不敢治病而早早去世的人當中,不光有垂垂老人,也有我的同齡人。我不敢設想,如果我沒能走出楊村,而是在楊村那一塊土地上做農(nóng)民,也是在土里刨食……
幸虧,這一切只是如果!
死
懵懂的孩提時節(jié)對死亡的記憶也和興奮聯(lián)系在一起。在楊村,能夠回憶起來的第一個死亡的人是三爺。一個春天的早晨,下了一點雨,空氣潮潤潤的,彌漫著泥土的芳香。孩子們被叫到了已換上一身簇新衣服平躺在棺木中緊閉著雙眼的三爺身旁,一位女性長輩說:摸摸你三爺?shù)氖郑院缶筒缓ε铝?!三爺?shù)氖质潜鶝霰鶝龅?。隨后,我們興奮又緊張地來到街上,爭相訴說著自己剛才的感受。說完,又很快進入到孩童的世界之中。過了一陣子,我回到家中,家里靜悄悄的,有點害怕。聽見爺爺?shù)姆績?nèi)好像有動靜,我躡手躡腳地進去,看見端坐在炕邊的爺爺竟然在流淚!看到我,爺爺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一下眼睛,什么都沒有說。后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也什么都沒有說。
這是我對死亡的最早記憶。當時應該是兩三歲吧。兩三歲,實在是個什么都想懂卻什么都不懂的年齡。但爺爺那天的流淚,一直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存著。三爺是爺爺?shù)奶眯?,大爺、二爺我都沒有印象,如今三爺死了,爺爺行四。
從沒有想到自己總有一天也會死,直到五歲那年的一天晚上。那時候,楊村村東的那一座座嶄新的墳頭告訴我,人總有一天都會死的,都會埋在那一抔黃土中,誰也不能例外。死了,你就會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塵世上的所有一切都跟你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哪怕是田野中刮過的一陣風、天空中飄過的一片云,都和你無關(guān)。那天晚上,“死”這個話題讓我陷入一種巨大的恐懼之中,想睡又不敢睡,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始終是那個黑色的字眼!最后,巨大的恐懼讓我恐慌地跑到了爸媽的房間。爸媽問明原委,都笑了,說:屁大點就想這個事情,趕緊睡!然后爸媽岔開了話題,然后我就睡了。
楊村有一個最沒有尊嚴的男人。事實上,那個葛姓矮個的老年男子的年齡和我爺爺相當,輩分很高,村里很多人應喚他為“太爺”或“爺爺”,但由于他手腳不干凈,于是楊村的老少均喚他“劉二”。為什么要喚作“劉二”,大概和他年輕時流里流氣有關(guān)。關(guān)于他,楊村流傳下來的故事都和偷偷摸摸有關(guān):夏天到麥場打麥子,他總是趿拉著一雙超大號的鞋,回到家能倒出半斤以上的麥粒;秋天到地里挖紅薯,收工之后他總會把棉襖“忘記”,走到村口才突然想起然后急忙返回,那件破棉襖旁邊,肯定還有十幾個忘記了收拾的紅薯;到菜地做務蔬菜,只要能夠生吃的,他總是要敞開肚皮吃:大蔥、蒜苗、韭菜、西紅柿等等,即便是在別人看來無法生吃的蔬菜他也能生吃:茄子、白菜、蓮花白、菠菜等等……
楊村不大,人口也不多,兩條不長的街道一根煙的工夫就走遍了,村人幾無隱私可言,東家長西家短,一頓飯工夫村里的老少都知道了。雖然我成年之后在外謀生,但距離楊村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父親年紀大了之后,我經(jīng)?;丶?,父親和我聊得最多的話題都是楊村的事情,哪個老人死了,誰家的媳婦生了,東家的兒子上了大學,西家的女兒嫁了個有錢的人家,等等。但是,將近二十年,父親從未談起過劉二的死。
劉二想在村西那口“輻射井”(關(guān)中地區(qū)的一種大口井)跳井自殺的企圖被人發(fā)覺了。那個人走過去,勸住了他,拿出一包煙,說:二爺,有啥想不開的,抽煙!劉二看了看來人,又看了看那包煙,于是就開始抽了。抽了幾根之后,劉二只是反反復復地說:我養(yǎng)了個狼娃!我養(yǎng)了個狼娃!那人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劉二婆娘不能生養(yǎng),有一年,楊村來了一個小要飯的,是個結(jié)巴,劉二就收養(yǎng)了他。不想,劉二省吃儉用給那個小要飯的娶妻生子之后,小倆口對老倆口的死活都不管不問,那媳婦還常常指桑罵槐,嘴里很不干凈。至于最近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楊村人并不十分清楚。那個人陪著劉二一邊抽煙一邊勸說。一包煙抽完了,劉二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天邊那如血的殘陽,嘴里還是那句“我養(yǎng)了個狼娃!”當那個人回頭朝村口張望的當兒,劉二一頭扎進了那口直徑超過十米、深度超過三十米的井里,伴隨著他一同墜落的,還有一聲絕望而無助的嚎叫聲。
劉二的死讓楊村人很難接受,盡管他生前在楊村活得相當于一條狗,盡管楊村許多人只要看到他都來氣,盡管他活著或者死了對于別人沒有任何意義。楊村人開始表達自己的憤怒:面對那個不愿意下井打撈養(yǎng)父遺體的“狼娃”,他們?nèi)浩鸲ブ?,要將他推下井去;他們參加了那草草的葬禮,但無人去赴劉二養(yǎng)子舉行的答謝宴;埋葬劉二之后,楊村的絕大多數(shù)人十幾年不理會他那個養(yǎng)子。他們的邏輯是,劉二該死,但你作為養(yǎng)子把老漢逼得跳井,那就是你該死了。
楊村人能面對人生的必然結(jié)局,但他們卻十分在乎死的方式,追求“好死”。所以,楊村人最狠毒的一句罵人話就是:你不得好死!像劉二這樣大頭朝下跳進幾十米深的井里而死就不是“好死”。所謂的“好死”,其實就是“壽終正寢”或者“無疾而終”。如果能夠做到這一點,那無疑就是人生最高的境界了。
有一年過春節(jié)回家給爺爺上墳,我突然又想到幾十年前三爺死的那天,爺爺流淚的事情,至今我也不知道爺爺那天到底是為三爺?shù)乃懒鳒I還是因為別的什么事情流淚。但后來,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問過爺爺關(guān)于死亡的話題,問爺爺怕不怕死?爺爺笑了,說,老了就要死,誰也不能老活在世上。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個暑天,家里給爺爺做壽材,我原以為爺爺知道了這件事會很傷心,但那一段時間卻見爺爺整天地笑著,和那個做棺材的爺孫倆又說又笑。一九八〇年年初爺爺去世時,彌留之際的爺爺很清醒,說:這一輩子,沒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了,可以安心地走了。于是,爺爺就走了。比爺爺更達觀的是他的大弟。爺爺行四,他的大弟行五,我叫他五爺。五爺是個生意人,舊社會一直開著鋪子經(jīng)商,手里很攢了一些錢。解放后,土地牲口生意鋪子這些浮財分了,但藏的金條銀元卻沒有分。所以,三年困難期間,那么艱難的歲月,五爺卻能保證每個星期有肉吃??赡苁菗膭e人看見說閑話,五爺家吃飯時從來都是關(guān)著門的。五爺老了,棺材做好了,五爺說:這是我的房子,我要在里面睡覺。于是,他真的在棺材里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他連聲說好。五爺是在1995年夏天去世的。那一天早上起來,他吃過飯,來到街道上,兒媳婦把躺椅拿出來他躺在上面。就在這時候,街上來了一個賣豆腐腦的,兒媳婦就問五爺吃不吃,五爺就說了句“不吃”。等兒媳婦再回過頭,發(fā)現(xiàn)五爺已經(jīng)去世了,前后不到兩分鐘。十多年過去了,五爺?shù)囊簧?,包括他的死,仍是楊村人?jīng)常談到的話題,人們都說五爺這一輩子活得真值,死得也真好,一點罪沒受。
寫這篇文章,不得不撕開我心靈上的最深的一道傷口:母親的死。將近三十年了,“不思量,自難忘”,母親的死一直在我的心上懸著,但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經(jīng)常是一想到母親的死就強迫自己想別的事情。母親去世于一九八六年夏。那是個下午,刮了一陣狂風,下了一陣雷雨,然后雨過天晴。母親在家里忙著染布,染料配好了布泡在了鍋里,母親看看天色還早,就去了楊村東北的自留地里。平日里很細心的母親沒有發(fā)現(xiàn),井邊的那根電線桿被風刮倒了,而電線就橫在她面前的玉米的地里……母親被人發(fā)現(xiàn)時,手里還握著一把玉米苗,同時還有那一根電線……第二天中午,當我在兄弟姐妹撕心裂肺的哭聲中看到閉著眼睛平靜地躺在棺木中的母親,那一刻,天真的塌了!
這么多年我之所以一直不愿意面對母親死亡的這個事實的原因是,母親為了我們姐弟幾個受了大半輩子苦,好不容易家里的光景有了一點起色,而一天福沒享過的母親卻撒手人寰,而且死得那樣意外,實在不能接受。母親很會做人,也很會說話,加上會接骨的手藝,而她幫人接骨從來不收一分錢,所以,母親在楊村甚至鄰村口碑都很好,直到現(xiàn)在楊村或者鄰村人見到我,還時常說起母親。
母親去世了,眼睛緊閉著,但我想,母親是不會瞑目的,因為在她看來,幾個兒子都沒有成家立業(yè),丈夫又是一個老老實實的農(nóng)民,這個家如果沒有了她的操持,還會是一個完整的家嗎?沒有她的遮風擋雨,兒女們能順利成人嗎?
安息吧,可憐的媽媽!瞑目吧,楊村那些故去的人們!活著的時候,你們雖然處在這個社會的最底層,但楊村人會記住你們,永遠!因為,這片土地上有你們流下的汗水,有你們流下的淚水;這片土地上,還生活著你們的親人!
大楊村,這個關(guān)中平原上極為普通的村落,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三十多年前,為了離開這個貧窮落后的村莊,擺脫祖祖輩輩土里刨食的命運,我曾經(jīng)“三更燈火五更雞”地寒窗苦讀。終于,1980年9月,那個秋雨綿綿的季節(jié),我打好行李,坐上了開往省城西安的公共汽車。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并沒有回頭看一眼雨霧中的楊村。可是,多年后,每次當我再回到楊村,看到一天天改變了卻似乎并沒有改變的村落,看到那一張張熟悉和陌生的面孔,看著父老鄉(xiāng)親們依舊為了衣食住行在奔波勞作,看著楊村的一代又一代人在經(jīng)歷著生老病死,我的心靈卻是安寧的、熨帖的,有一種找到根的感覺。
是的,楊村就是我的根!楊村的父老鄉(xiāng)親依舊在那里生活著,而我的父親母親,就埋在楊村村東的墳地里……
袁方,學者,現(xiàn)居陜西咸陽。主要著作有《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機制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