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上午,我坐在窗前,看著六層樓底的馬路——突然,我被一陣肚痛穿過。是穿過的感覺,像一根鐵絲穿過腹部,猛地抽走,只是把疼留了下來。
起先我還坐著不動,想這痛會很快過去。風(fēng)吹過樹梢的一片葉子,并不會使這一片葉子滯止在風(fēng)的狀態(tài)中。但痛——起碼是這一陣肚痛,并不像風(fēng),也不像葉子。它是一只雕塑的手,捏住黏土。我忍受不住,就站立起來。許多人忍受不住塵世的苦難,就站立起來——這樣可以有點高度,以便與飛翔的眾神對話。而我站立起來,只是為了更好地忍受住這痛。忍受,在這一刻就是赤手空拳的反抗。是的,反抗肚痛……一個反抗者在鐵軌上走著,飛奔的火車頭總追不上他。不是追不上他,是快被追上,他就消失了。不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火車頭前……我站立起來,這站立就是一個驅(qū)魔行為,但痛,還是在這里,位置也越來越明確,痛在肚中,如靈魂不曾遠逸。
痛使身體成為我的家園。在痛中,身體回來了。我熱愛起這痛中的身體,把自己放平床上,像涉過1998年的大水。我忽然熱愛起這身體上的痛,它使我的身體有了曾被忽略地觸摸——觸摸到的范圍:手壓在痛上,如實習(xí)水手在甲板上暈船。
肚痛是一種深度,喜歡平面迷宮的我,開始冒冷汗、眼綻金星、心猛跳、四肢無力。我無法表達我的肚痛。痛就是痛的表達——當(dāng)痛像飛翔的眾神一樣,愿意搭理我們,痛就在我的、我們的身體上表達出痛。它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只是我已語無倫次……剛才,我在窗前,看一輛自行車忽然強穿馬路,從疾馳的汽車前過去,在他強穿馬路的一刻,我的心提起,心想這人完了,因為我在高處,所以看清有輛汽車疾馳而來,還沒等我的心放下,自行車?yán)^續(xù)騎著自行車,汽車?yán)^續(xù)開著汽車。但在那一刻,我的確體驗到恐懼、血以及其他,可能獨獨少的就是痛……痛也是一種速度。
肚痛稍緩,我就想三十六年來,我的身體經(jīng)受過多少痛呢?我能回憶起一些事件,但痛——卻想不起當(dāng)初痛的程度,只能找一些圖式,來圖解痛的政策:比如牙痛的時候以頭撞墻,比如腰痛的時候蹲下身去。總以為當(dāng)下的痛、這一回痛,是最痛的當(dāng)下、最痛的一回。
在肚痛稍緩之際,我不無做作、愚蠢、自慰地想著:痛把我遺忘的身體——被我遺忘的身體,又喚醒了。
又一陣肚痛襲來,像是在回答我。我決定用一張白紙驅(qū)魔,就從床上起身。
我是相信寫作有驅(qū)魔作用的,但對于痛呢?痛大概是家園中最后的守望者,當(dāng)我們常不回家,它就站在蕎麥花開的土坡,或廢棄的火車頭前,喊上我們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