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一
南京的男人,既不是大丈夫,也不是小男人。南京的男人,總有些吊兒郎當(dāng),不太在乎自己的形象。南方人,尤其是蘇南的女性,印象中的南京男人,不僅土里土氣,而且有些野蠻。我想這印象的緣由,可能是她們習(xí)慣了蘇南男人的溫柔。其實真正北方的漢子,卻仍然會覺得南京的男人不夠血氣方剛。
哈爾濱的阿成,在談到哈爾濱的男人時說,東北的漢子出手極快,一言不合,拳頭已經(jīng)飛將出去。他談起自己的經(jīng)歷時說,有一次來南方出差,看見兩位男人斗了半天嘴,光打雷不下雨,狠話說了不少,最終也就算了,阿成心頭很是不解,想南方的男人怎么是這德性。
阿成指的南方人,我這里姑且隱去其名,反正是江南一帶的某個城市。南方人中并不缺血氣方剛的,譬如湖南人,不相信的話,找一個湖南人惹他一下就知道厲害了。湖南人好斗,好斗必是當(dāng)兵的好料子,因此有無湘不成軍之說。同樣屬于南方人的廣西人也不省事,桂軍曾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最能作戰(zhàn)的部隊。以江蘇蘇南人馬為班底的軍隊從來沒有太出色過。提到江蘇的南方,人們想到的,通常是百無一用的書生。江蘇南方籍的將軍顯然也是極少的。
從地域上看,南京自然應(yīng)該屬于江南,但是人們說到江南時,常常沒有南京的名分。江南仿佛是長江流域鎮(zhèn)江往東的特指,對于江蘇來說,是指吳語系的蘇錫常。蘇錫常的人從來不承認(rèn)南京人是江南人。南京的男人不像蘇錫常一帶的男人溫柔,可也不是當(dāng)將軍的材料,他們有些尷尬,既不像北方漢子那樣人高馬大,以逞勇斗狠為能事,也不像江南人那樣纖細(xì)苗條,善于用心計,能把經(jīng)濟搞好。
南京人并不好斗。南京的男人凡事都不愿意太計較,吃虧占便宜無所謂。目前正逐漸流行的一句話,很能概括南京男人的精神狀態(tài),就是“多大的事”。這四個字用南京話來說才能傳神,若是北京人卷著舌頭說,那聲音往上面去,味道完全不一樣。南京話的特點是往下走,因此這四個字不僅僅是反問的口氣,還有自言自語的意思。
二
我每天下午都要去玄武湖公園散步,有時候能看見園林工人用圍網(wǎng)捕魚。玄武湖的水不算干凈,魚真不少,而且個頭也不小。捕魚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捕魚的工人必須有所分工。我印象最深的是兩個小伙子,別人在那里收網(wǎng),他們卻坐在一邊石凳子上,買了些鹽水鴨慢騰騰地喝酒。酒喝得差不多,那網(wǎng)也收得差不多,于是這兩個小伙子便會很認(rèn)真地跳到水里去撈魚。值得指出的是,這兩個小伙子真干起活來,絕對比當(dāng)時在場的所有男人都更賣力。
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這兩個小伙子的閑適的心態(tài),這種帶著些稚氣的心態(tài),是南京男人最常有的。無論是不急不慢地喝酒,還是跳到冰涼的湖里去捕魚,小伙子的表現(xiàn),都是興之所至,都有些孩子氣。
南京的男人實在應(yīng)該做天生的名士?!度辶滞馐贰返诙呕乩铮派髑浜鸵话辔娜俗谀抢镒饭艙峤?,有一段妙文不妨抄下來:
坐了半日,日色已經(jīng)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dān)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著那一個的肩頭說:“兄弟,今日的貨已經(jīng)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
歷史在變,南京人在變,南京的男人自然也在變。六朝的煙水氣,早在明清兩朝就改變得差不多了。進了民國,更是所剩無幾。人心雖然不古,但是就算是那么一點點殘余,放在南京男人的身上,實在也夠南京人驕傲。值得指出的是,南京人的名士氣,并不表現(xiàn)在文人身上,文人的名士氣常常是裝出來的,是從書上學(xué)來的。南京男人身上的名士氣,是從老祖宗身上繼承下來的,與生俱來,沒有酸氣。正宗的南京男人都有一定的閑適之氣,正是有了這股氣,他們不在乎別人喊他們大蘿卜。
三
南京男人的健康心態(tài),真是許多事都能隨它去。天生的不在乎,既不逞能去當(dāng)大丈夫,也不怕別人譏笑為小男人。大丈夫和小男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小事,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事。南京男人的淳樸,是南京的風(fēng)土人情造成的,還是那句話,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如果用人的一生來比喻的話,南京人總的來說,更像是個孩子,南京的男人就像是大男孩。南京人罵人喜歡說別人“呆×”,是“二百五”,喜歡說別人“腦子里有屎”,南京人的罵人都帶著些孩子氣。
不離開南京,真不太會想到南京男人的閑適。到了經(jīng)濟發(fā)達的城市,你會感覺到滿大街的男人,都在瞪大著眼睛掙錢。在南京的大街上,你見到的男人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根本就不怕上班遲到。真要害怕遲到便早一些出門,把時間算得一絲不茍,那就不是南京的男人。南京的男人絕不會成天盯著手表看,對什么事都不頂真的人,自然也不會對時間頂真。在南京遇到的那種小肚雞腸的男人,通常都不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斤斤計較,不是南京人的做派,更不是南京男人的做派。南京男人是性情中人,南京男人經(jīng)常吃虧,吃虧也就吃虧了,占便宜的人也未必就此長生不老。
南京男人的閑適,有時候也會過頭。我就遇到過一次,有一位小伙子被自行車撞了,拉住了自行車不讓走。
騎車的西裝筆挺,賠禮說:對不起。
被撞的不動聲色,說:對不起也不能走。
騎車的說自己有急事,他顯然是真的有急事,給對方看手上的公文包。
被撞的卻說:有急事更不能走。
騎車的便說:你不是找架吵嗎?
被撞的慢騰騰地說:現(xiàn)在講究文明禮貌,不能吵架。
一來二去,耗了不少時間,一個要走,一個死活不讓走。撞人的人終于火了,說:你到底想干什么,想打架陪你打一架,你說我把你撞傷了,我送你去醫(yī)院,你他媽這么老耗著我算什么?
被撞的人始終不急不慢,軟硬不吃。他告訴對方自己是無業(yè)人員,沒有勞保,架是不敢打的,對方如果不在乎賠醫(yī)藥費,就試著打他幾拳好了,他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許多人圍著看熱鬧,被撞的人,等的就是這個熱鬧,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腿上自然是青了一塊,膝蓋處還在滲血,但是這點小傷根本就不在乎,他也不想借此訛人家什么。他的目的,就是要消遣消遣撞他的人,待他玩夠了,再放人走。
閑適過度,有時候就接近無賴,換了別處的男人,真不會這樣浪費時間。閑著也是閑著,南京的男人過頭了,就專干這種吃飽了飯沒事做的事。南京的男人耍起無賴來,也仍然帶著些孩子氣。
南京的男人,真的要比別處的男人更多一些童心,他們好像總是不肯真正地長大。幾年前,我們班的小學(xué)同學(xué)聚會,那時候大街上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出租車,到聚會結(jié)束的時候,好幾個人都跑去打電話要出租車,結(jié)果出租車喊來了,都弄不清究竟是誰喊的。其實男同學(xué)平時未必就一定要坐出租車,這天也沒什么急事非坐不可,用心很簡單,無非是在過去的女同學(xué)面前擺回闊,露一手。成熟的男人往往不屑這么做,馬齒雖長,童心猶存,這就是南京的男人。
四
南京男人娶媳婦,找外地人的很少。外地的女人在南京定居,找男人也很少找南京的男人。南京男人不是死皮賴臉追女孩子的高手,因此南京大蘿卜在婚姻市場上的行情,常常不被看好。
蘇南的女人,在南京工作,她們?nèi)魮衽?,總是首先選擇在南京工作的蘇南男人,找不到了,最后才會退而求其次,勉強找一個南京的男人將就。
外地姑娘找南京男人,仿佛在一開始,就憋著一股氣。如果外地姑娘不肯屈就南京男人,或者淳樸的南京男人也生了氣,不肯接受她的傲氣的話,便只有無可奈何地做老姑娘了。在南京的老姑娘,有不少就是因為眼高、看不上南京男人而耽誤了青春。南京的男人大約也是牢記一條古訓(xùn),所謂“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好高騖遠不是南京男人的崇高品性。姑娘不愛我,我干嗎要愛姑娘,再說,姑娘的眼界過高,一點也不可愛。
與此相反的,是在南京定居的外地男人,反而有很好的擇偶機會。到南京來定居的外地人都是人精,這一點足以讓土生土長的南京男人嘆氣,他們不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厝⒌酵獾氐呐?,娶了外地女子也得忍辱?fù)重,仍然被她們看不起。而外地的男人卻經(jīng)常動他們姑娘的心思,打他們姑娘的主意;外地的男人動輒便跑到他們家的魚塘里去釣魚,動輒便跑到他們的后花園里去尋花問柳。
南京的女人對是否嫁給本地男人,并不特別看重,是亦可,不是亦可。于是不管蘇南蘇北,一旦分到省城南京來工作,那些快樂的單身漢們,便毫不猶豫馬不停蹄,大膽老臉地找南京姑娘談情說愛。不是人物,輕易也不會來省城,既然能來混,獵艷的本事也不會太差。家花不香野花香,南京的女人有時候也難免好奇心,不說嫌貧愛富,有前途更好的男人可供選擇,當(dāng)然放棄南京大蘿卜了。
南京男人也不真的生氣。
南京男人真打光棍的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