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卓軍

(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恩施　44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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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繪施州，特色風俗畫
——清代施州地方志中的文人竹枝詞賞析

陽卓軍

(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恩施445000)

文人竹枝詞源于唐代的劉禹錫，是文人借鑒民間竹枝野唱的形式而創(chuàng)作的文人詩歌，具有濃郁的民歌色彩和地域色彩，風格通俗，語言質(zhì)樸明快，韻律相對自由。古代恩施是竹枝詞的故鄉(xiāng)，“改土歸流”后，漢人進入恩施各縣為官，創(chuàng)作了不少竹枝詞作品，收入《施南府志》和各縣縣志中。這些竹枝詞以他者的視角觀照恩施，描繪了兩百多年前恩施地區(qū)的歷史風貌，記錄了當時的民俗風情。當代恩施地區(qū)的許多民風習俗在這些竹枝詞中仍然可以找到源頭，是今人了解恩施古代社會及文化的窗口之一，也是該類竹枝詞的當代價值所在。簡言之，恩施方志中的文人竹枝詞是古代恩施的民俗史、風俗畫。

施州方志竹枝詞風俗史

竹枝詞是中唐詩人劉禹錫學習四川民歌“竹枝”和“楊柳枝”，并效仿屈原的《離騷》而創(chuàng)造的富有民歌風味、類似七言絕句體式的歌詞，傳于宋、元、明，盛于清。有些標題為“雜詠”、“風土吟”和“雜事詩”的七絕，事實上也是竹枝詞。

唐穆宗長慶二年(822年)，劉禹錫任夔州刺史，先后創(chuàng)作了兩組《竹枝詞》，一組九首，一組兩首，共十一首，其中人們最熟悉的是第十首：“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痹撛娺\用民歌雙關(guān)諧音的藝術(shù)手法，描繪了巴山兒女優(yōu)美的生活環(huán)境，表現(xiàn)了純真質(zhì)樸的愛情，通俗而不庸俗，明快自然而高雅含蓄，是文人竹枝詞中的精品甚至是極品。此外，劉禹錫還有四首踏歌詞和九首楊柳枝詞，實際都是民歌體的竹枝詞。施蟄存在《唐詩百話》中總結(jié)了劉禹錫竹枝詞的五個特征：一是鮮明的地方色彩；二是不講究平仄粘對；三是語氣大多直白，代言的是少數(shù)；四是用眼前的景物作比喻；五是好用同音假借字作文學隱語*施蟄存：《唐詩百話》(中)，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27—128頁。。段天順總結(jié)歷代竹枝詞，認為有四大特色：一是語言流暢，通俗易懂；二是格律較寬，束縛較少；三是格調(diào)明快，詼諧風趣；四是廣為紀事，以詩存史。兩位先生概括的語言形式不盡相同，但對竹枝詞的特點總結(jié)，整體上基本是一致的，后世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基本沿用這種模式。

地處武陵山脈腹地的恩施，屬古夜郎地區(qū)，是巴文化與楚文化的交匯地帶，竹枝詞的文化土壤厚實。該地宋、元以來受土司統(tǒng)治，文化相對封閉落后。改土歸流以后，流官大量進入。據(jù)《施南府志》與各縣縣志所載，歷任郡守或知縣都重視教育，帶頭捐廉修學校，建書院，建義學，各縣學都修有文廟祭祀孔子。土家族與漢族的文化交流日益頻繁，促進了恩施的文學創(chuàng)作，土家族家族文學詩人群的詩集《田氏一家言》就是這一時期的產(chǎn)物。《施南府志》和各縣縣志里都有“藝文志”一項，收錄外來官員和本地文人的詩文，筆者對其進行了系統(tǒng)的整理，編了一部60余萬字的《施州府縣志藝文志箋注》，其中就有不少竹枝詞。

現(xiàn)恩施州域包括二市六縣，可以分為南北兩區(qū)：北四縣(市)為恩施市、利川市、建始縣、巴東縣；南四縣為宣恩、來鳳、咸豐、鶴峰。從地理和政治上看，北四縣(市)靠近長江三峽，與中原腹地漢族交往更密切，南四縣位于武陵山區(qū)萬山深處，對外交通相對困難，土司統(tǒng)治更嚴，所以南四縣改土歸流最遲。宋代寇準為官巴東，鶴峰已是土司統(tǒng)治，到了明代，流官進入巴東，鶴峰還是土司統(tǒng)治，并且爭奪巴東的地盤，這在《巴東縣志》中有記載。南四縣都有土司城遺址，鶴峰容美土司最強，咸豐唐崖土司遺址則進入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宣恩土司在交元、李家河尚存遺址，來鳳卯洞土司也很有名，最后請求歸流。南北竹枝詞最大的差異恐怕就是由這種政治上的差異而帶來的不同?？傮w而言，這些竹枝詞大多描繪了古代施州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跡和生產(chǎn)生活習慣等，給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幅淳樸生動的土家族風俗畫，下面分南北兩部分作一概括描述。

一、 施州北四縣(市)竹枝詞賞析

(一) 巴東竹枝詞

唐代詩人白居易有兩首相關(guān)作品，第一首《竹枝詞》：“巴東船舫上巴西，波面風生雨腳齊。水蓼冷花紅簇簇，江籬濕葉碧萋萋?！?廖恩樹：清同治版《巴東縣志》。這首詩描繪了作者赴任途中經(jīng)過巴東時所見的景物，對仗工整，色彩鮮明。第二首《入峽次巴東》：“巫山暮足沾花雨，楚水春多逆浪風。兩岸紅旗數(shù)聲鼓，使君樓艓上巴東。”*廖恩樹：清同治版《巴東縣志》。這首詩描寫了暮春上三峽的情景，春雨綿綿，波濤洶涌，逆流而上，停泊巴東，指引航行的紅色旗幟在風雨中揮動，表達平安到達的鼓點敲響。這兩首詩寫出了唐朝時巴東通航的歷史面貌，寫得有聲有色，給人一種振奮激越感，是施州府縣志中最早的竹枝詞了。

周憲王的《竹枝詞》寫山中飛禽：“巴山后面竹雞啼，巴山前面沙鳥棲。巴水巴山到郎處，聞郎又過石門西?！?廖恩樹：清同治版《巴東縣志》。這首竹枝詞的主要意象有：巴山楚水的常見飛禽——竹雞，亦稱“泥滑滑”“竹鷓鴣”或“扁罐罐”，善于鳴叫；棲息在沙灘或沙洲上的水鳥——沙鳥；巴郎；巴山巴水；石門。其中石門是巴東、建始交界的主要驛道，是外地人由陸路進入古施州的必經(jīng)之道。

清代傅家瑜有《清明竹枝詞四首》：

山光如黛水如油，帽影鞭絲映碧流。盤載絮羹罇載酒，冬冬鼓樂出街頭。

子女丁男隔夜邀，雞籌三唱即紛囂。衣衫一一翻新樣，直送香風下馬橋。

石門山下水淙淙，笑語紛騰過大江。兩岸桃紅花簇錦，一番鑼鼓幾番腔。

大家羅拜坐平岡，干脯蒸豚共泛觴。莫笑山中無禮數(shù)，男男女女自分行。*廖恩樹：清同治版《巴東縣志》。

此詩描寫了巴東地區(qū)清明節(jié)上墳祭祀親人的民間習俗，具有濃郁的民族特色。第一首交代清明上墳的時間和場景，早春二月，春草碧綠，出游的鄉(xiāng)民攜帶“絮羹”(加鹽、梅于羹中以調(diào)味)和酒壇，敲鑼打鼓吹吹打打出現(xiàn)在街頭。第二首宕開一筆寫頭天晚上男男女女相約今天去上墳，半夜就起床梳妝打扮，涂脂抹粉，換上新衣準備上墳。第三首又照應(yīng)開頭：春水淙淙，長江兩岸桃紅柳綠，人們笑語盈盈，鼓樂伴唱過江祭墳。第四首寫祭祀完畢，人們在墳場席地而坐，分享祭品：男女分成兩行就地喝酒吃肉脯干。土家人的“攔社”節(jié)至今還流傳在恩施州，習俗就是這詩中描繪的樣子，以致“家家扶得醉人歸”。為什么清明上墳要敲鑼打鼓，老一輩說這是有講究的，清明又叫“掛青”，諧音“掛親”，有樂器伴奏叫“掛響青”，寓意“想親”，所以恩施民間流傳“掛青掃白”這種說法，當今統(tǒng)一叫“清明掃墓”。清明是華人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但是土家族過此節(jié)日有自己的民族氛圍，與唐代詩人杜牧的《清明》描繪的場景同中有異。

(二) 建始竹枝詞

周鯤化，湖北鐘祥縣舉人，清道光八年(1828)任建始訓導，作《業(yè)州竹枝詞》五首，展示了江漢平原人眼中的建始風情。詩云：

三里板橋七里坪，煙墩山下業(yè)州城。居人愛飲茨河水，只有西門水獨清。

一年一樹打冬耕，壩廠渠疏便種粳。菽麥沿山聊布種，萟麻方可望三成。

包谷根從石罅尋，石田戴土土如金。秋風莫掃野雞啄，傳說天荒救老林。

亦有斤茶勉貢輸，火前香味最清腴。趁他陽雀未開口，好挈筠籃伴小姑。

年糍成對米花紅，簇簇堆盤饋歲終。要是山人情意重，鮮魚新出小池中。*袁景輝：清道光版《建始縣志》。

第一首寫建始縣城的地域風情：三里板橋，指建始城北郊板橋子，距縣城三里。七里坪，指建始城西郊七里坪。煙墩山原名慶云山，在縣城東偏北一公里，海拔829米，明末清初曾在山頂設(shè)烽火臺，故名煙墩山。業(yè)州城，建始縣城名，因建始在三國吳時屬建業(yè)管轄，故名業(yè)州。茨河，源于城郊紅土坪，自縣城西北山下溢出，繞城西南入廣潤河，該水清于諸水?，F(xiàn)今建始生產(chǎn)的白酒命名“金茨泉”，即以茨河命名。第二首寫生產(chǎn)特點：山多平地少，一年只一熟，平地種水稻，坡地種豆類、麻類等經(jīng)濟作物作補充，這是山地人民因地制宜的農(nóng)耕模式。第三首寫建始主要糧食作物：山地隙地主產(chǎn)玉米(包谷)。恩施有諺語“金建始，銀利川”，意即建始玉米多，利川大米多，因玉米是金黃色，大米是銀白色。但是，當時建始的玉米產(chǎn)量并不高，何以見得？“野雞啄”是高山地區(qū)包谷種名，植株矮小，野雞站著就可以啄食，故名“野雞啄”。第四首寫建始經(jīng)濟作物——茶葉。茶葉經(jīng)濟價值高，尤其是清明之前的明前茶，香味濃郁，是進獻輸送給天子的上好貢品。采茶的是清一色年輕女子，笨手笨腳的大老爺們是干不好這巧手活的。第五首寫農(nóng)家過年習俗：新年到來，走親訪友送的是印有彩色圖案的糍粑和爆玉米花，為了圖吉利，還送鮮魚，寓意“年年有魚(余)”。

(三) 恩施竹枝詞

恩施古代又稱“沙渠”。湖南湘潭舉人張家檙任恩施知縣，他的《沙渠吟》描寫了一組恩施的名勝古跡，有的地名現(xiàn)在還在言說，但面貌已改。

蠻王寨

石壁周環(huán)景最奇，中通小徑草離離。蠻王寨只留遺址，不是持刀佩劍時。

開元鐘

山前民舍已成村，寺號圓通近市垣。聽罷鐘聲尋古跡，老僧猶記說開元。

蝦蟆池

竹王祠

威懾群酋一世豪，今留廟貌鎮(zhèn)江皋。秋來浣女知多少，只聽砧聲雜暮濤。

五峰山

五指參差近畫屏，中峰嵐罩石痕青。欲尋道觀須梯索，駐足懸崖不敢停。

馬公泉

竹引流泉汲水清，多才運使自錚錚。馬公名字何從考，猶有靈祠傍郡城。

問月亭

峰巒曲折擁青蒼，人去亭空草木荒。憑吊謫仙情切處，萬山如畫雪如霜。

龍洞山

城東龍洞在山腰，水勢喧騰霧始消。不為好官來禱雨，如何子午便逢潮。

白泥坡

童家莊址盡荊榛，何處山深有異人。試到白泥坡上望，幾家犬吠雨如塵。

洪崖山

古硯遺詩事渺茫，后山誰復識仙鄉(xiāng)。峰頭真武祠猶在，又聽人稱小武當。

七里坡

鐵溝水淺聽灘聲，七里坡高見客行。雨后不知泥淖苦，孫家石磴永垂名。

妯娌墳

野豬跳下水如油，妯娌墳前日未收。欲訪李家雙烈婦，悲風颯颯小橋秋。*張家檙:清嘉慶版《恩施縣志》。

對這組古跡略做說明：蠻王寨，在城南六里，四面峭壁，惟一徑可上。開元鐘，在恩施市老城區(qū)回龍山下和平街圓通寺內(nèi)，相傳鑄于唐開元年間。蝦蟆池，在城南一百二十里,池多蝦蟆,相傳春水生,輒跳躑出岸間,前趾變?yōu)橛?隨眾禽飛去,土人常得之雀網(wǎng)中。竹王祠，在城東南山下，即夜郎侯祠。五峰山，在城東五里，建有連珠塔。馬公泉，在城東十五里，舊施州地，宋嘉祐中(1056—1063)運使馬某按部至州，以城跨山不可鑿井，乃相視水脈，以竹引此泉入城中，公私賴之，因立祠其上，號馬公泉。問月亭，在城北碧波峰上，相傳李白流放夜郎曾到此作《把酒問月》一詩，后人建亭紀念。龍洞山，在城東十五里。白泥坡，在城西二十里童家莊對面，是恩施名宦童昶的故鄉(xiāng)所在地。洪崖山，在城南七十里，又名小武當。七里坡，在城外洗爵溪東，為人文景觀，施州衛(wèi)軍民指揮使司僉事童昶作《七里坡石磴記》。妯娌墳，系李成璘之妻周氏、璘弟成琪之妻劉氏，為劉二虎、偽牛總兵所劫，相約以死，至野豬跳相繼投橋下，合葬。其事詳見《施南府志》之《列女志》。

再看長沙縣諸生嘉慶版《恩施縣志》的編寫者朱寅贊的《沙渠竹枝詞》：

亂山深處稻禾黃，開墾功成粟滿倉。盡說連年歌大有，巍巍帝德感穹蒼。

蓬頭赤足男和女，背簍裝將包谷回。煮飯作饃兼釀酒，晨昏賺得客錢來。

除石為田石作圍，牛羊弗踐麥苗肥。何須兩稻充家食，留待輸租愿不違。

伐木支椽為草舍，借糧作種號棚民。但教粱豆俱成熟，流徙山中亦福人。

僑居六七聲音雜，趕市爭先笑且歌?？涂倛鲱^桐岳語，錢多不怕貨來多。

潛居土穴鼠如兔，味似家鳧食竹肥。尤羨滿山薇蕨盛，嫩莖食盡掘根歸。

斃虎吞熊恃嘴強，施州豬是獸中王。何如飛鼠皮毛貴，為藥為裘價最昂。

男當門戶女親耕，僻壤人家一半貧。莫信離方惟女健，少陵詩注是傳真。

入鼻如腥晨霧重，風號峻嶺夏猶寒。箐深石險多傾跌，客子空歌行路難。

山下常愁濕熱侵，氣多溫暖又多陰。頭風難覓陳琳檄，最怕年衰病又深。

臘月嚴寒已放亡，祭山又喜季春忙。肴蔬酒飯皆羅列，跪拜聲聲祝歲穰。

干戈已靖民安業(yè)，何事刨磺更采硝。散作民間花爆好，家家簫鼓鬧元宵。

背炭挑鹽只為貧，山村買飯往來同。主人自說能知味，豆腐攙和芥菜中。*張家檙：清嘉慶版《恩施縣志》。

第一首寫大山深處連年水稻豐收，但豐收成果要感謝兩位老爺，一是人老爺，皇恩浩蕩，二是天老爺，風調(diào)雨順。第二首寫山民仍然以玉米為主糧，“煮飯作饃兼釀酒”，除了自己食用外，還“晨昏賺得客錢來”，可作家庭主要經(jīng)濟來源。第三首寫農(nóng)民因地制宜廣開田地，多打糧食，完成皇糧國稅吾愿足矣。第四首寫外來流民(棚民)的生活狀況，他們靠借種搭棚在山里耕種為生，只要勤勞付出，就會有收獲，棚民要比無業(yè)游民好過活。第五首寫集市貿(mào)易發(fā)達，市民歌聲遙遙，各地客商財大氣粗，購銷兩旺。第六首寫土特產(chǎn)：味道肥美的竹鼠，鮮嫩的薇菜、蕨菜以及可以做根粑的蕨根粉等山珍野味。第七首寫特色動物，有嘴硬的野豬王和皮毛珍貴的飛鼠。第八首寫山民中的另類山民——勤勞強悍的土家婦女，那才是真正的女漢子呢，爺們在家日白(閑聊)抽煙，娘們下地干活，杜甫詩歌中也寫到這類女子，這就是高山女子彪悍的寫照。第九和第十兩首寫交通和氣候，山高路險，出門不便，比蜀道還難，恩施氣候復雜多變，平地濕熱多陰，高山夏季猶得穿棉，如果不會保養(yǎng)，很易傷風感冒。第十一首寫祭祀活動，臘月以紙錢湯飯散獻曰放亡，春三月以豬羊酒食團祭燒紙曰祭山，目的是求得年成豐收。第十二首寫進山采礦，主采硝礦，制成正月鬧元宵的煙花爆竹。第十三首寫商品貿(mào)易艱辛，全靠肩挑背馱，背出木炭，換回食鹽，各家飯店賣的食物都是一個樣：包谷飯加合渣湯(豆腐連汁帶渣摻雜青菜末)。這組竹枝詞是恩施各縣志中最長的一首，寫出了山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堪稱風俗大全，類似《詩經(jīng)·豳風·七月》。

再看安徽歙縣人鮑桂星眼中的恩施，其《口號四絕句》云：

畏寒不逾濟，喜雪偏耐冬。鴝之復鵒之，愛爾巢云松。

鎖院非梵宮，鴿來殊不怖。白衣何翩躚，飛飛出煙霧。

圉人畜二猴，人物情相狃。清夜聞啼聲，如過蜀江口。

對面鰲脊峰，涌出幾案間。朝暉與夕霏，咫尺三神山。*多壽：清同治版《恩施縣志》。

組詩前三首描寫恩施的飛禽走獸：鴝鵒、白鴿、獼猴；第四首寫城邊的鰲脊山。

恩施的食物品類繁多，施南郡守江西新建人王協(xié)夢寫有《施州食物》：

1.菽乳昉淮南，宵分不停磨。如大輅椎輪，漿未石膏和。

野菜錯雜調(diào)，溫黁出土銼。嘉名踵黎祈，奈何罔以惰。

2.蒲桃有佳醞，果實成醞材。況聞番薯蕷，亦可供尊罍。

山中富蜀黍，曲糵缸面開。糟床滴真珠，浮蟻堪銜杯。

3.晨炊菰米香，更有鮮可食。根在碧澗中，清脆遠雕飾。

傳聞性頗寒，每每中廚敕。長安競?cè)A筵，薦此亦增色。

4.安肅詫秋菘，半世菜根咬。覯此圓如球，造物亦何巧。

胚胎至味含，頓食可以飽。持以敵吳莼，何必憶峰泖。

5.閑考神農(nóng)經(jīng)，著錄列山藥。濃涵土脈厚，方趾乃象腳。

創(chuàng)為玉糝羹，滑甘殊不惡。蠻鄉(xiāng)蔬品奇，莫訝稱名錯。

這組詩寫到的恩施特色食物分別是：嫩豆腐、各種酒類(蒲桃酒、番薯酒、包谷酒)、菱白、繡球白菜、腳板薯(俗名腳板苕)、羊肚菌，現(xiàn)在大都能夠買到。

(四) 利川竹枝詞

《利川縣志》所錄竹枝詞比較少，代表性作品是本土文人吳子丹的《利川竹枝詞》，具有“銀利川”的地域特色：

南瓜萊菔雜蕓薹，種遍山隈與水隈。一帶平疇將綠繞，好風吹送稻香來。

每逢路轉(zhuǎn)見村煙，不羨桃源別有天。捫虱老翁閑曝背，畫眉啼到竹籬邊。

嫣紅姹紫繞山家，麂眼籬笆故徑斜。流水一溪門半掩，悄無人處有桃紅。

高唱山中招隱歌，前溪游客偶經(jīng)過。聽來不是尋常調(diào)，知有詩人住薜蘿。

屋角陽坡盡種茶，雨前忙煞野人家。拋荒園內(nèi)新蠶豆，一半猶開指甲花。

鎮(zhèn)日不聞車馬喧，寥寥一犬吠柴門。殘山剩水游人少，疑是江南黃葉村。*何蕙馨：清同治版《利川縣志》。

這組詩的最大特點是民俗化，本土化，地域特色鮮明突出，語言高度口語化、本土化，通俗明快，深得竹枝詞的本色。第一首是“銀利川”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圖：平整的地方以種植水稻為主，山間水岸兼種南瓜、蘿卜和油菜。第二首是一幅“農(nóng)翁曬背圖”：陽春三月，山翁坐在小院曬太陽，脫下衣裳清理虱子，籬笆邊，畫眉在歌唱，陽春三月本農(nóng)忙，能夠這么悠閑享受溫暖的陽光，幸福指數(shù)也是蠻高的。第三首是一幅“春播農(nóng)忙圖”：家家見景不見人，都下地忙活去了，半掩的門，鮮紅的花，潺潺的水，多美的詩意圖！第四首是一幅“詩人春游圖”：美麗利川，世外桃源，吸引外地游人尋訪，詩人們唱的歌不同于本土的民歌，而是帶有明顯的文人氣息。第五首是一幅“搶采春茶圖”：谷雨前后，茶葉瘋長，為了多采早茶賣好價，家家戶戶采茶忙，哪怕蠶豆該摘了，人們卻沒有時間顧及它，任它花開花謝拋荒老掉在園里。第六首是一幅“柴門寂寞圖”：偏僻的山村，很少的游人，貧困的主人，有“柴門聞犬吠”的意境，卻沒有“風雪夜歸人”的場景。

以上就是施州北四縣竹枝詞的基本風貌。

二、 施州南四縣竹枝詞賞析

(一) 宣恩竹枝詞

施州腹地的宣恩是個小縣，藝文作品相對也不多，但《宣恩縣志》中有大家作品，這就是李白的《竹枝詞三首》：

一聲望帝花片飛，萬里明妃雪打圍。馬上胡兒那解聽，琵琶應(yīng)道不如歸。

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圍山中猢猻愁。杜鵑無血可續(xù)淚，何日金雞赦九州？

命輕人鲊甕頭船，日瘦鬼門關(guān)外天。北人墮淚南人笑，青壁無梯啼杜鵑。*張金瀾：清同治版《宣恩縣志》。

這里記載了該詩產(chǎn)生的神秘背景：宋代詩人黃庭堅經(jīng)過宣恩歌羅(今高羅)寨時夢見李白，問他寫的竹枝詞三首現(xiàn)在人們還在傳唱沒有？黃庭堅一覺醒來完整錄下全文。黃山谷是否癡人說夢呢？筆者翻閱古籍，發(fā)現(xiàn)歷史上有此線索。

《施州衛(wèi)舊志》、《施南府志》，并載宋黃山谷宿歌羅驛，夢李太白，相見于山間。謂曰：余往謫夜郎，于此聞杜鵑，作《竹枝詞》三疊，世傳之否？為誦三過，山谷醒而書焉。又考《全唐五代詞》收第一、三首。宋岳珂《桯史》記載與本縣志略有區(qū)別：紹圣二年(1095年)四月甲申，山谷以史事謫黔南。道間作竹枝詞二篇，《題歌羅驛》，曰：“撐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頭。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薄案≡埔话侔吮P縈，落日四十九渡明。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庇肿詴浜笤唬骸肮艠犯小蜄|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為數(shù)疊，惜其聲今不傳。余自荊州上峽入黔中，備嘗山川險阻，因作二疊，傳與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疊可和云‘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后一疊可和云‘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蚋饔盟木?，入陽關(guān)小秦王，亦可歌也。是夜宿于驛，夢李白相見于山間，曰：‘予往謫夜郎，于此聞杜鵑，作竹枝詞三疊世傳之不子細，憶集中無有，三誦而使之傳焉。其辭曰：‘一聲望帝花片飛，萬里明妃雪打圍。馬上胡兒那解聽，琵琶應(yīng)道不如歸。’‘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圍山中猢猻愁。杜鵑無血可續(xù)淚，何日金雞赦九州’。‘命輕人鮓甕頭船，日瘦鬼門關(guān)外天。北人墮淚南人笑，青壁無梯聞杜鵑?！裨フ录w自謂夢中語也，音響節(jié)奏似矣，而不能掩其真，亦寓言之流歟！”蘇軾《郁林鬼門關(guān)》：“自過鬼門關(guān)外天，命從人鲊甕頭船。北人墮淚南人笑，青嶂無梯啼杜鵑?！迸c第三首相似。

這組竹枝詞的所寫內(nèi)容，有點符合李白流放夜郎途經(jīng)施州險要所見所聞所感，風格也與李白用典的習慣類似，限于篇幅，不細分析。關(guān)于李白流放夜郎是否路過恩施、宣恩，兩縣的縣志文獻都有記載，《恩施縣志》有關(guān)記載前面已經(jīng)說，亦不贅敘。

宣恩知縣河南人蘇于洛寫有一首《李溪》竹枝詞：

疏離茅屋兩三家，石筍當頭逼水涯。欲訪春風猶未識，深山雪后見梅花。*張金瀾：清同治版《宣恩縣志》。

李溪，“宣恩八景”之一，該地原名蘿卜坪或倒流水，相傳李白流放夜郎途經(jīng)此地，在此溪洗澡，遂名“李溪坪”?，F(xiàn)在官方叫倒流水村，民間叫李溪坪。此處的“李溪層石”，“文革”時放排炸毀，原有清代建的太白祠，“文革”時也被毀。

清代白蓮教起義在來鳳、咸豐、利川戰(zhàn)斗最激烈，宣恩也被波及，《宣恩縣志》有來鳳代理知縣王三錫的《來鳳教匪未靖，奉檄守硤寨》竹枝詞：

竹架窩蓬木扎城，憑高扼要勢縱橫。獨憐負戟拋鋤者，盡是宣恩鄉(xiāng)勇兵。*張金瀾：清同治版《宣恩縣志》。

此詩寫出了當時清政府鎮(zhèn)壓白蓮教的真實歷史原貌，與民間傳說的施州鬧白蓮教的傳說基本相符合。清政府官兵不足，動員當?shù)剜l(xiāng)勇去平叛，結(jié)果很多農(nóng)民死于非命。

(二) 咸豐竹枝詞

吳觀樂，清代福建閩縣人，任咸豐知縣，有《即事》一組，描繪了咸豐的民俗風貌：

勞勞車馬出燕臺，撫字愁無作吏才。附郭好山名不識，看山非為一官來。

萬山深處一山城，邑小如拳俗尚清。不滿人家三百戶，夜街常有讀書聲。

訟庭漸欲長莓苔，放早衙時眼一開。最愛青龍山色好，連天碧色進城來。

郭外良田萬頃多，交春停訟聽農(nóng)歌。高螺山下垂楊里，官亦微行踏淺莎。

蜀黍秋成粳稻黃，新醪初釀滿城香。山中更見民風厚，瓦缶攜來饋我嘗。

山中宦況不尋常，俗較京華味更長。赤米白鹽紅臘肉，殘年親饋滿琴堂。

設(shè)縣歸流僅百年，城鄉(xiāng)人士遍歌弦。蠻云瘴雨今非昔，寄語文翁后至賢。*張梓：清同治版《咸豐縣志》。

第一、二首寫作者初到咸豐山城上任的新奇親切之情，喜歡看咸豐的青山綠水，感受最深的是山城人家少，不滿三百戶，但是有文化底蘊，夜街常聞讀書聲。第三、四首寫為官感受和見聞：這官做得太清閑，山民來官衙的太少，門庭外都快長青苔了；這知縣當?shù)煤脽o聊，好寂寞，幸好縣城周邊景色不錯，既可以踏青賞春景，又可以聽農(nóng)人唱山歌。第五、六首最有意思，官民關(guān)系融洽，民風淳樸親切，像在開土特產(chǎn)貿(mào)易會：稻米、甜酒、包谷酒、高山紅米、白色鍋巴鹽、色澤鮮紅的臘肉，并且這些東西都是民眾送來讓“我”免費品嘗并笑納的，這絕對不是有求于“我”而搞的權(quán)錢交易，也非賄賂本知縣，所以“我”全收下了，并且堆放在“縣長辦公室”里面。一個知縣無為而治，做到讓子民過上“咸豐”的生活，應(yīng)該還是有為的，難怪吳觀樂離任時百姓依依送別。第七首抒情作結(jié)，對咸豐縣改土歸流后的變化和人民生活的安寧表示滿意，并希望繼任者像文翁化蜀那樣政績顯著。

流官眼中的咸豐風景美好靜謐，民風淳樸厚道，那么咸豐本土知識分子眼中的咸豐是什么樣子呢？

蔣仕槐，清代咸豐人，曾任漢陽府學訓導、湖南湘陰縣丞，其《雜詠》描繪的咸豐風貌是：

渾樸衣冠守素風，全憑廉讓報年豐。子衿城闕留車鑒，恐玷清名穢學宮。

讀書原為化癡愚，讀得書多轉(zhuǎn)似迂。世路人皆爭便捷，經(jīng)生只解礪廉隅。

水稻無多地少平，居民大半伴崖耕。看來此處天難做，禱雨方休復望晴。

半種山坡半力田，一犁春雨一鋤煙。農(nóng)家只望收成早，好往湖南販木棉。

縱乏嬴余強自扶，秋成挈伴早輸租。宵來到處勤機杼，那得官差暮夜呼。

綠樹青山一望平，村墟夜景有余清。不聞犬吠花村月，只聽書聲雜紡聲。

依山面水一家家，風土人情不大差。惟有客來沿舊俗，常須咂酒與油茶。

山靜常存太古風，重離繼照破鴻蒙。奇花異草爭呈瑞，氣象年來大不同。*張梓：清同治版《咸豐縣志》。

第一首寫民風古樸，注重教育，在教育中又特別注重道德品質(zhì)的培養(yǎng)，強調(diào)禮讓傳統(tǒng)美德的弘揚，守住了道德教育這塊凈土。第二首寫讀書的目的——化愚，而非功名利祿，更非書呆子，砥礪德行是最終目的。第三、四首寫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特點，山多平地少，水稻少，玉米多，兼種自己抽的土煙，老天爺要根據(jù)生產(chǎn)的需要調(diào)節(jié)天氣狀況非常不易，秋收完畢，山民還去鄰省湖南龍山做木棉買賣。第五、六首寫百姓勤于勞作，白天上坡忙農(nóng)活，晚上紡線到深夜，為了輸完稅賦早得清閑，孩子們則讀書到深夜，特別是“書聲雜紡聲”一句，寫出了古代太平鄉(xiāng)村的典型特征。第七、八首寫土家特色飲食文化——咂酒、油茶湯。咂酒到現(xiàn)在基本失傳，油茶湯則仍然保留，其中用豬油打的油茶湯最地道，清油打的味道略清淡。

本土文士王偉的《瀑泉竹枝詞》(咸豐縣城古稱瀑泉，故名)，描述了山民的生產(chǎn)習俗和婚俗，有特色的是“陪十姊妹”與“陪十弟兄”的婚俗：

偏隅生計苦蹉跎，腴土無多瘠土多。子婦經(jīng)年勤力作，種將菽麥遍山坡。

滿畦蔓草綠婆娑，幾日前村約伴多。揮鍤歌時聲匝耳，頻敲腰鼓與銅鑼。

平疇十里水庚庚，簇簇新禾帶露榮。開到稻花情更切，又愁陰雨又愁晴。

密密幽篁小小村，依山筑室水當門。田功報罷香醪熟，醉倒溪橋日又昏。

清和時節(jié)好良辰，浴佛燒香約比鄰。曲曲弓鞋山路仄，倩娘挽著過前津。

綠桑林外路如梯，老少蠶娘結(jié)伴齊。采得筠籃柔葉滿，歸來恰好夕陽西。

一家女兒新嫁郎，十家女兒伴新妝。紅燈四壁云垂地，徹夜笙歌漏正長。

畫羅紈扇到街前，去赴鄰家姊妹筵。畢竟助妝何物好，爭探袖內(nèi)出花鈿。

朱帷繡幰耀魚軒，奠雁于今古禮存。贏得沿村齊仰首，爭夸百輛竟盈門。

翠袖紅裙逞艷妝，肩輿兩兩偕檀郎。惹他村女偎籬望，道是鄰家新嫁娘。*張梓：清同治版《咸豐縣志》。

第一首寫山多田少的耕作艱辛。第二首寫農(nóng)忙季節(jié)互助打薅草鑼鼓的生產(chǎn)習俗。第三首寫高坡和平地對天氣的要求不一致的矛盾心情。第四首寫自釀新酒的陶醉。第五首寫纏足婦女去寺廟求神拜佛的場景。第六首寫農(nóng)婦采桑的忙碌場景。第七首寫陪十姊妹的婚俗。第八首寫村姑赴女伴婚宴的場景。第九首寫男方行聘禮納彩的婚俗。第十首寫鄉(xiāng)村女子盛裝于歸的熱鬧場景?，F(xiàn)在，土家薅草鑼鼓和陪十姊妹已經(jīng)成了本土“非遺”項目。

(三) 來鳳竹枝詞

福建閩侯人知縣方策的《夏日即景》*李勗：清同治版《來鳳縣志》。：

到來長夏似深秋，早晚陰晴氣不侔。一陣蠻風吹瘴雨，征人五月尚披裘。

這首詩寫出了來鳳夏日的清涼，入夏似秋，五月披裘。而今的來鳳縣城是全州較熱的縣城之一。

另一位外地流官、浙江會稽人商盤的《下車兼旬即景成詠以當采風》比較全面地反映了來鳳各個方面的情況：

峒花犵鳥不尋常，天遣題詩到夜郎。特較江南風土異，雪中解籜見新篁。

放衙官似放參僧，小院人稀寂寞增。乾鵲楂楂鳩谷谷，方晴忽雨總無憑。

遠山疊疊近山攢，負郭人家占地寬。一帶枳籬茅舍畔，盡多豕柵少牛欄。

蕨薇佳產(chǎn)并來牟，蔥翠連坡復滿疇。春摘嫩苗秋貯粉，全家糧食不須憂。

蠻俗新移尚未成，不知紡織但知耕。一城四面方如斗，三分居民七分兵。

早禾晚稻積京坻，擊鼓咚咚息蠟時。白酒黃雞盛背籠，明朝去賽竹王祠。

羊腸蟻穴路彎彎，古跡猶存振武關(guān)。散木良材同一炬，年年十月便燒山。

野性依人飲啄同，白鷴養(yǎng)得羽毛豐。一官潦倒無歸思，不與開籠只閉籠。

椎髻雕題態(tài)若何，利宣余習未消磨。金環(huán)貫耳誰家女，解唱蜘蛛蛺蝶歌。

官符商引到山家，綠雪紛紛乍吐芽。莫怪采茶時節(jié)好，火前茶勝雨前茶。*李勗：清同治版《來鳳縣志》。

第一首寫峒花犵鳥不同于江南其他地方，大雪天可以看見新竹筍。第二首寫公余衙門的寂寞，只聞喜鵲和斑鳩的鳴叫，以動襯靜，倍增寂寞。第三首寫土家語言古怪難懂，大旺土司是土家族的據(jù)點，苗族織錦五彩斑斕，現(xiàn)在來鳳的土家族織錦西蘭卡普也是五彩斑斕，圖案與苗錦有部分相同。第四首寫居住環(huán)境特點，居住寬敞，豬圈多，牛欄少。第五首寫土家野菜蕨菜與薇菜，春天采其苗，冬天挖其根，野菜半邊糧。第六首寫軍民雜居的環(huán)境，城里三分民、七分兵，暗示時局的緊張，實際上來鳳縣城有兩次遭受兵禍，一次是白蓮教起義，一次是太平天國石達開部路過來鳳時縱火焚城。第七首寫豐收后舉行祈求豐年的祭祀活動和祭祀竹王的活動，所帶祭品是自釀包谷酒、自養(yǎng)黃雞，用背籠背著前往。第八首寫來鳳古戰(zhàn)場遺址振武關(guān)和農(nóng)耕習慣，十月燒火焰——燒山。這種刀耕火種的方式對森林植被的破壞是巨大的，作者對這種耕作模式很關(guān)注，寫有《燒山行》一詩。第九首寫來鳳夾在忠峒土司(今宣恩沙道溝鎮(zhèn))和唐崖土司(今咸豐縣尖山鄉(xiāng)唐崖河畔)之間的地理形勢，因為在土司地區(qū)為官，作者也懂了一些土家語。第十首寫作者養(yǎng)白鷴的雅趣，同時抒發(fā)潦倒失意思歸之情。第十一首寫少女的衣飾打扮，掛著金耳環(huán)，唱著蜘蛛蛺蝶歌。第十二首寫山民采春茶的歡樂場景。

這組竹枝詞像一幅幅剪貼畫，多側(cè)面地展示了土苗山民的生產(chǎn)生活習俗，有聲有色，豐富多彩，也融入了作者的真情實感，語言典雅，文人氣略濃。

來鳳本土文人竹枝詞選兩首，一寫來鳳烈女，一寫佛教石刻。先看黃宗器的《烈女井》：

妾心如井水，妾身沉井底。非妾甘沉身，妾心不能已。*李勗：清同治版《來鳳縣志》。

這位劉烈女的事跡在《來鳳縣志》中有多篇詩文贊頌，此詞歌頌劉烈女的堅貞品質(zhì)，語言采用民歌代言體，明白如話，冰心可鑒。

再看張宗達的《佛潭迎月》：

山靜佛天豁，潭空月影孤。那知塵境外，猶有小蓬壺。*李勗：清同治版《來鳳縣志》。

此詩寫仙佛寺的空靜明秀之美，仙佛寺碑文在“文革”中曾遭破壞，現(xiàn)在來鳳縣政府正在大力重新打造此處風景名勝，張良皋教授曾撰文考證該石刻在佛教藝術(shù)史上的價值和意義。

(四) 鶴峰竹枝詞

令人嘆為觀止的是鶴峰竹枝詞。

先看知州(即知縣)*與其他縣相比，鶴峰縣志命名有其獨特處，不叫縣志叫州志，改土歸流后不歸恩施管轄而歸宜昌管轄，新中國成立后才劃歸恩施管轄。毛峻德的竹枝詞《包谷》：

山田多犖確，惟黍?qū)嵣?。吳下呼雞豆，秋深老玉蕤。

白抄云子碎，青怕沐猴窺。粗糲思艱苦，窮檐足療饑。*毛峻德：清乾隆版《鶴峰州志》。

前四句寫鶴峰山多平地少以玉米為主的生產(chǎn)特點，后四句寫豐收來之不易，雖然是粗糧，卻可防備饑荒。毛峻德還有一首《咂酒》寫土家人釀酒喝酒的獨特風俗：

戶小郫筒醉，魂招楚澤醒。底須杯在手，曲部未圖形。*毛峻德：清乾隆版《鶴峰州志》。

此詩形象地描繪了土家人集體飲咂酒的獨特習俗和咂酒的美味。

另一知州福建漳浦舉人蔡本松，寫有《鶴峰懷古》竹枝詞組詩四首：

才子工愁懷宋玉，美人遠嫁惜明妃。騷壇月冷荒青冢，獨對空山云影飛。

夜郎相近瀼西東，流落天涯尊酒同。一自共開詩世界，至今巒嶂盡凌空。

先主荒祠配武侯，空山俎豆獨千秋。幽魂長抱三分恨，風雨靈旗戰(zhàn)古楸。

白云深處接巫山，暮雨江城客夢還。多事仙才工作賦，高唐神女有無間。*毛峻德：清乾隆版《鶴峰州志》。

第一首懷念古代第一風流才子宋玉和秭歸美人王昭君。第二首懷念流放夜郎的大詩人李白，這里再次提到夜郎與施州的關(guān)系：夜郎與巴東接壤，查《巴東縣志》序，說巴東“背靠夜郎”，這背后的夜郎就是鶴峰縣，而宣恩的東北又與鶴峰接壤，李白“聞道龍標過五溪”中“五溪”之一的“酉溪”即發(fā)源宣恩的東北沙坪鄉(xiāng)，《來鳳縣志》也說來鳳屬夜郎地。第三首懷念劉備與孔明。第四首照應(yīng)第一、二首，懷念宋玉賦作中的巫山神女，流落天涯的李白。此組詩文人氣息濃厚，有厚重的歷史滄桑感。

鶴峰古稱容美，又稱容陽。知州楊樹本(浙江秀水人)的《容陽詞七首》描繪了他眼中的容陽風貌：

陟崗種包谷，履險乃如夷。豈不畏蹉跌，相期免調(diào)饑。

深山多棄材，采伐任枯槁。山中木棉不易得，榾柮滿爐代布襖。

大米珍如珠，高粱亦罕有。祭祀及宴飲，一味包谷酒。

高荒多苦寒，五月蔬未熟。何以給饔飧，豬草和稀粥。

背版出嵯峨，任重取值多。只愿有力大如虎，不辭身作牛馬馱。吁嗟何人不努力，山民力食勞如何。黃豆?jié){，包米飯，秋稼初登適所愿。山農(nóng)一飽勝珍饈，日食萬錢猶貪怨。生長深山中，不見山外事。蚩蚩者何為，惄焉慚撫字。*毛峻德：清乾隆版《鶴峰州志》。

第一首寫鶴峰地勢險要，但山民履險如夷，在陡坡上栽種玉米，以此為主糧，民諺謂之“種的包谷坨”。第二首寫山里早晚溫差大，冬天冷得早，棉花不易得，但山大木材多，冬天燒柴火取暖代替少衣之寒。榾柮即柴根，民間叫“兜腦殼”。此段民諺謂之“烤的木柴火”。第三首寫作物特點。玉米多，大米少，玉米既當飯吃又釀酒喝，祭祀宴客都是它，民諺謂之“喝的包谷酒”。第四首寫度春荒，用喂豬的豬草來熬稀粥果腹，民諺謂之“吃的豬狗食”。這是山民生活最痛苦一面的寫照。第五首寫交通的艱難?，F(xiàn)在的鶴峰是全州唯一沒通高速的縣，山民的貨物運送主要靠人力肩挑背馱，從事此業(yè)的人當?shù)厝嗣氨忱隙?，和山城重慶的“棒棒軍”一樣，全是力氣活，根據(jù)背的多少付報酬，故山里人出力士，出武夫，出蠻子?？褂⒚褡逵⑿弁良易甯缸颖愡B陞父子就出生在鶴峰走馬，賀龍鬧革命也以鶴峰為根據(jù)地，應(yīng)該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民諺謂之“山里背老二”。第六首寫飲食特色。因山制宜，主產(chǎn)玉米就吃玉米飯，山坡可以種豆，就把黃豆磨成漿然后添加菜葉做成土家特色菜——合渣，民諺曰“吃的包谷飯，喝的合渣湯”。第七首寫作者對鶴峰人民的印象和自己的感受。他認為山民閉塞、淳樸可憐，慚愧自己作為父母官沒有把民生問題解決好而深懷內(nèi)疚。組詩內(nèi)容接地氣，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寫民俗風情，語言以五言為主，又富有變化。

還有一位知州王惟球，浙江麗水人，其《容陽雜詠》八首，描繪了鶴峰的又一側(cè)面：

九峰南聳正當衙，七里西流繞落花。此是舊司中府地，每逢遺老說田家。

紫霧天高敞四關(guān)，地雄原許壓群蠻。世傳十八時方泰，蠢爾無端欲作奸。

盟心枉欲渙群疑，江左何曾有應(yīng)師。愧煞苗人麻老丑，尚知順逆靜邊陲。

煉藥燒丹總自誣，道人妖術(shù)豈良圖。關(guān)城未筑民先散，不用王師勢已孤。

恃險何曾得萬全，平山深洞枉相傳。至今鐵鎖空橋影，惟見蒼藤起暮煙。

何處南藩近日樓，卻將寶善舊名留。署衙左畔黌宮右，今日倉儲似昔謀。

勝游此日更如何，高嶂危崖處處多。可惜云來莊已毀，野田惟得聽薅歌。

祖墓松杉浸碧暉，崇碑曾策武功巍。我今重憩雙鳧舃，華表依然鶴未歸。*毛峻德：清乾隆版《鶴峰州志》。

第一首寫縣城的形勝佳要。九峰高聳于南，溇水穿城西去，田氏土司已成歷史，土司舊事只有一些老人還能記起。第二首簡述容美土司歷史。田氏土司雄踞容美，傳位十八，末任土司田旻如，企圖勾結(jié)苗族首領(lǐng)麻老丑攻打清政府駐軍，結(jié)果因麻老丑沒有配合而謀敗自縊。第三首緊承第二首交代田旻如失敗的原因，認為麻老丑識時務(wù)。第四首再寫田旻如的其他罪行，招募妖人道士，煉丹煉汞，用妖術(shù)阻擋官兵，收留吳三桂的孫子吳金枝。第五首寫田氏土司依仗的險要萬全洞和平山的土司王府洞，田旻如以此對付官軍，如今已人去洞廢。第六首寫土司王城改土歸流后變成鶴峰州署辦公場所和學校，現(xiàn)今的倉儲是田旻如叛亂時的后勤保障處。第七首寫游覽鶴峰州城的山水名勝，昔日城東的云來莊已毀于戰(zhàn)火，田野里只能聽到山民打薅草鑼鼓的聲音*土家薅草鑼鼓現(xiàn)已由宣恩縣申報成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實際上在鶴峰縣也有歷史淵源。。第八首寫游覽土司祖墓的感慨。全組詩以懷古為主線，重點批評田旻如叛亂的不明智。

上引第七首竹枝詞描寫了生產(chǎn)習俗“土家薅草鑼鼓”，這種生產(chǎn)習俗隨處可見。另外一位知州，福建建甌人吳裕中在《鶴峰竹枝詞》中也描繪了這種場景：

禾黍高低亂石間，高低收成不一般。高處要晴低要雨，天到山中做天難。

栽秧薅草鳴鼓鑼，男男女女滿田坡。背上兒放陰涼地，男叫歌來女接歌。*吉鐘穎：清道光版《鶴峰州志》。

第一首寫出鶴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地理位置及氣候的關(guān)系密切，基本是靠天吃飯。第二首寫生產(chǎn)風俗：打薅草鑼鼓干活，且男女都能山歌互答，家家都是全體總動員，連吃奶的小孩也帶到工地上。

以上是鶴峰流官的竹枝詞，再看看鶴峰本土文人的竹枝詞。

廩貢洪先緒有《容陽竹枝詞》六首：

春山桃李爛如霞，女伴相招笑語嘩。今日晴和天氣好，陽坡去摘雨前茶。

薅歌六月滿山崗，鑼鼓聲中抑復揚。莫道山中無禮數(shù)，男男女女各分行。

磽確坡陀歲易荒，山氓半賴蕨為糧。冬來但得晴無雪，也似耕人一例忙。

繞城一帶水流西，廛市人多傍柳堤。何處搗衣砧石響，沿河直聽到龍溪。

隔宵相約赴城閫，揀出蒙頭格子巾。明日笙歌迎彩仗，聽郎說是隔年春。*吉鐘穎：清道光版《鶴峰州志》。

第一首寫土家姑娘結(jié)伴采茶的歡樂場景，灼灼桃花滿山坡，人面桃花相映紅，為何姑娘們笑語盈盈？誰能讀懂阿妹心？第二首寫的還是薅草鑼鼓的習俗，炎熱夏季，山歌動聽，而且文明，男女分行，并非外界傳聞的土家族粗野蠻橫不講廉恥。第三首寫山民生活的艱難和勤勞，饑荒時以野菜蕨粉充饑，農(nóng)閑的冬天與農(nóng)忙的春天一樣繁忙。第四首寫山民經(jīng)濟困難，他們進山挖煤，蓬頭垢面背煤進城賣掉換回生活必需品食鹽。第五首寫縣城兩岸風景，溇水穿城西去，人家沿河而居，垂柳依依，搗衣之聲此起彼伏，好一幅有聲有色的鄉(xiāng)村風俗畫。第六首是鄉(xiāng)村愛情圖：女子前晚與情人約定明日進城看人迎親，女子當晚拿出珍藏的帶格子花的圍巾打扮自己，對自己未來美好的婚姻滿懷甜蜜的憧憬。

本地庠生李定南的《容陽雜詠和韻》云：

深山累葉擁蜂衙，俗不彫題面不花。拋卻前人金紫貴，忍伸螳臂抗天家。

蝸角紛紛已叩關(guān)，如何輸款后諸蠻。遺民太息東束事，從古貂珰總一般。

寶善樓連寶善宮，宮傾樓圮化秋風。容陽舊跡銷磨盡，惟有西流水不東。

風云旌旆馬鳴嘶，霜降公然出柘溪。荊府羊裘虛想望，皇輿直到夜郎西。

唇齒相依理不誣，可憑狡詐逞狂圖。青麻索系鄰酋日，爭料巖封注已孤。

鑿窟謀成喜萬全，坐街苦把洞民傳。顛當不遇蠮螉冠，亦有豺梟飏烈煙。

無復當時著作樓，名登四庫簡編留。九峰應(yīng)抱千年恨，不道生兒擬仲謀。

子夜聞聲喚奈何，桃花扇惹客愁多。只今菊部長消歇，留得端公下里歌。

橋頭墓碣頗生輝，紫誥褒嘉世閥巍。宰樹春深啼杜宇，聲聲猶道不如歸。

澗泉云壑自清音，往事悠悠歲月深。琴閣艷傳新樂府，馬鈴爭似雨淋淋。*吉鐘穎：清道光版《鶴峰州志》。

第一首歌頌田氏土司統(tǒng)治有方，深得人民擁戴，不求在朝做高官，也不反叛朝廷，轄區(qū)民眾雖屬南方少數(shù)民族，但并無文身習慣。第二首寫李自成余部攻克恩施，其他土司紛紛投降，容美土司最后也降，容美司主被俘并裹脅萬民北渡長江逃入巴東這一史實。第三首寫土司寶善樓與寶善宮已經(jīng)宮傾樓圮，田氏土司昔日的輝煌不再，抒發(fā)懷古傷今之情。第四首寫官軍打退李自成余部，鶴峰戰(zhàn)亂平定。第五、六首寫土司田舜年發(fā)現(xiàn)、經(jīng)營萬全洞作軍事堡壘，可結(jié)果仍被李自成余部攻破。第七首緬懷土司田舜年，其著作《廿一史纂》與《白鹿堂詩集》列入《四庫全書》。第八首緬懷土司田舜年的文化貢獻，他執(zhí)政時曾在鶴峰排演漢劇《桃花扇》，如今已雅風不再，人們聽到的只有土家族神漢祭神的巫歌。第九、十首寫土司祖墓，緬懷土司功勛，抒發(fā)懷古傷今之情，情景交融，感傷低沉。

這組竹枝詞的內(nèi)容與風格和其他竹枝詞不一樣，內(nèi)容上重點緬懷田氏土司的功績，風格低沉憂傷。其他竹枝詞寫風土民情，風格清新明快。

三、 施州竹枝詞的價值

綜觀施州八縣(市)竹枝詞，它們既有施州竹枝詞共同的特點，也有各縣獨特的個性特征，這些竹枝詞作品，為我們傳遞了多方面的社會歷史及文化信息，具有多方面的價值。

首先它傳遞給我們的是鮮活的歷史印象、歷史知識。明清時期，恩施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真實的生活場景，通過這些作品得到了反映。

其次它是一部土家族風俗史、民俗史，有很豐富的民俗價值。幾乎每一首竹枝詞就是一幅民俗風情畫，特別是有部分竹枝詞形象地保留了一些文化遺產(chǎn)如土司遺產(chǎn)，有些竹枝詞保存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資料，如薅草鑼鼓、山民歌、土家婚俗、咂酒、油茶湯等史料。

再次是它的文學價值。主要體現(xiàn)為詩歌藝術(shù)的審美價值。

最后是它的旅游文化價值。這些竹枝詞里面描繪了施州的名勝古跡，從“旅游興州”的戰(zhàn)略來說，保護、修繕、開發(fā)這些名勝古跡，對于建設(shè)生態(tài)恩施、文化恩施，意義重大。

陽卓軍(1964—)，男，土家族，湖北宣恩人，文藝學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唐前文學與恩施本土民俗民間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