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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逸事

2016-10-26 17:03姜貽斌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婆娘冰棒屠夫

姜貽斌

桶匠

蟑螂是桶匠。

桶匠桶匠,像我崽樣。小街上的細把戲走過蟑螂的鋪子都要大唱。

還沒有唱完,就有一塊廢木皮唰地飛出來,白白黃黃的。緊接著,一聲惡罵也隨之飛出來,少家教的嘞——

似乎還有晶亮的口水飆出來,人并不追出門,沒有工夫。

蟑螂的桶匠手藝屬祖?zhèn)?,?jù)說已是第五代上頭。由于是老牌子,所以生意也不錯。遠近的人都來打桶子,當然還打腳盆跟馬桶,等等。生意是好,只是蟑螂發(fā)愁,愁什么鬼呢?愁第六代接班人。當年蟑螂成家時,急于看到接班人出世。所以,勤奮地給婆娘的肚子裝窯。窯是裝上了,誰知裝一個,生出來的是女。裝一個,生出來的又是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已經(jīng)是第七個女了,卻還沒有看到崽一只腳。蟑螂很苦悶,經(jīng)常發(fā)婆娘的牢騷,罵她連個崽也生不出來,沒有卵用。罵得婆娘哭兮兮的,眼珠子常年四季通紅,像患爛眼病。所以,婆娘沒有一點地位。

蟑螂曾經(jīng)想離掉婆娘,再討一個。又想,如果離掉,婆娘的血水已被七個女榨干了,像冬天的枯草,哪里還嫁得脫呢?如果嫁不脫,那她這一世就太孤苦太可憐了,于心不忍。所以說,蟑螂畢竟還是有良心的,又感到為難。如果沒有崽,第六代接班人就成了大問題,怎么對得起列祖列宗呢?怎么對得起家傳的手藝呢?況且這個手藝傳男不傳女。所以,他聽不得細把戲唱的鬼話,那話里有兩層意思:一是嘲諷他整天滿臉愁容,像做崽一樣的。二是明知他沒有崽,故意拿這個崽字來刺激他。

街坊也替他著急。

蟑螂已五十多歲,每天除了把木板刨呀割呀,腦殼里想的是接班人的問題。當然,也不敢輕易跟婆娘斗榫子,如果又斗出一個女呢?

蟑螂愁得腦殼生痛,有時刨著刨著,又停下來悶想,眼睛呆呆地望著地上黃澄澄的鋸木灰,幾只黑螞蟻在爬來爬去。如果在舊社會,還能夠討個小,那還怕沒有崽生嗎?竟然大膽地希望時光退回。當然,他只敢在心里大膽地希望,如果說出來,不慎讓人聽到,哪還有他的狗命?所以,每天看著大大小小的七千金,蟑螂就來脾氣,動不動就破口罵人。甚至還動不動想做個木雞巴,斗到某個女的胯下,變出個崽來。

有一天,有個女人要打?qū)λ?,還說了形狀的大小。蟑螂順便問她住在哪條街,女人說,建設(shè)巷。

蟑螂哦一聲,說,那蠻近的。

女人說,是嘞,兩步路。又說,那師傅我過幾天來拿貨?

蟑螂伸出三根沾著鋸木灰的手指頭,說,三天。

女人說,那麻煩師傅了。然后走了。

蟑螂手里拿著刨子,心想,這個女人大約三十七八歲,臉上積著一堆愁容。當然屁股好大,是生崽的料子,可惜不是自己的婆娘。不然跟她斗榫子,肯定只要斗一次,就會斗出崽的。

蟑螂的桶匠生涯多年,閱人無數(shù)。許多來做木器的男女,并沒有給他留下印象。唯有這個女人竟然刻在了他腦殼里。蟑螂分析,大概是她的屁股生得大吧?渾圓渾圓的,翹翹的,肯定是塊生崽的好料子。

三天之后,女人來問蟑螂要貨。

蟑螂抱歉地說,哦呀,要貨的人太多,你的貨還沒有做好嘞。

女人也沒有抱怨,這里看看,那里看看,說,那師傅我過幾天再來吧。站一下,走了。

其實,這是蟑螂有意拖延時間,想跟這個女人多接觸接觸,看以后是否有機會。

過幾天女人又來了,問桶子做好了沒有。蟑螂指著擺在角落的桶子,說,那不是?

女人提著桶子看了看,露出笑臉,說,那師傅你做得蠻好的。手伸進口袋摸錢。

蟑螂搶先說,哎哎,不要錢。

女人一聽,有點驚訝,那師傅你怎么不要錢呢?

蟑螂笑著說,我不要你的錢,你還不樂意嗎?

女人也笑了,說,那師傅你也要講個理由么?

蟑螂順口說,卵理由。

女人的手捂住嘴巴,羞澀地說,哎呀,那師傅你好痞的。說罷,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平時蟑螂的家人不在鋪子里,只有蟑螂在這間屋子里忙。即使生意來了,顧客也不在此逗留。所以,蟑螂終究還是孤單的,只有木料淡淡的氣味伴隨自己,一天也沒能說幾句話。現(xiàn)在有了這個女人,又是自己感興趣的女人,蟑螂的話明顯地多了起來。

蟑螂抹抹板凳上的灰塵,叫女人坐,又泡茶,問,你男人是做什么的?

女人嘆聲說,工人,搞地質(zhì)的。

蟑螂坐在矮板凳上,把根煙剛斜斜地插進嘴巴,聽了這話感到奇怪,又把煙扯出來,驚訝地說,是工人你還嘆什么氣呢?

女人解釋說,那師傅你不曉得,他在貴陽大山里當工人。

蟑螂說,哦,遠是遠了點,那調(diào)回來就是。說罷,煙又叼在嘴巴上,劃燃火柴。蟑螂抽煙很小心,一只手板接著煙灰,生怕火災(zāi)。

女人望望街上,說,那師傅他是個哈寶工人,哪能調(diào)得回來?喊了好幾年調(diào)動,屁影子也沒有。

蟑螂問,他一年回來幾次?

女人皺起眉毛,不滿地說,還幾次?就是一次嘞師傅,一次只有十五天嘞師傅。

蟑螂理解地說,那你也不容易。

女人聽罷,眼珠子潮濕了,竟然哽咽起來,索性把漚在肚子里的話說出來,是嘞師傅,我哪里容易哦?這么多年了窯都沒有給我裝上。如果我生了崽女,起碼也有個想頭是吧?所以這么多年,我孤單地守著空屋。說罷,拍了拍平癟的肚子。

蟑螂巴口煙,隱隱地覺得有希望。他舒展眉頭,嘴巴上卻說,那還是要到醫(yī)院看看,看是哪個的毛病。

女人怨氣地說,他不肯去,我也不肯去。

蟑螂立即奉承說,我看你不需要去,你肯定沒有問題。

那為什么師傅?女人覺得奇怪,目光移到蟑螂臉上。

蟑螂狡黠地笑笑,你不要老是師傅師傅的,你看你那個大屁股,是生崽的好料子。

女人的臉紅了一下,心里還是高興的,說,好好好,我不會老是喊你師傅師傅的。哎,你眼睛怕是吃了油吧?

蟑螂嘿嘿一笑,你要相信我的話,我是不會看走眼的。說罷,大嘆。

女人驚詫地說,你嘆什么氣?

蟑螂說,我怎么不嘆氣呢?我婆娘生了七個女,你說嘆不嘆氣?手藝都沒有接班的。蟑螂伸出一根彎成7字形的食指。

哦,女人點點頭,問,那師傅你怎么搞呢?

蟑螂眉毛一皺,說,這的確是個大難題,真是愁死我了。哎,你怎么又喊我?guī)煾??說罷,把煙屁股丟在地上,趕快用腳板踩熄。

女人哦哦幾聲,自嘲地說,你看我這個鬼記性。

蟑螂問女人姓氏。

女人說姓張,張寶青。

張寶青問男人姓氏。

男人說姓漆,叫漆順水,他沒有說還有個小名叫蟑螂。

自此以后,張寶青隔三岔五地到鋪子坐,好像喜歡聞木料的氣味。那種氣味既清新,又淡雅,仿佛是大山派來的使者,讓小屋增添一點興奮劑。她每回來,坐一陣子,說一陣子,又走。所以,蟑螂老是盼她來。如果幾天沒來,就覺得少了點什么。

有一回,張寶青也不曉得什么原因,竟然半個月沒有來。蟑螂像撞到鬼樣的,功夫也做不成了。不是把板子割歪,就是一錘子錘在手上,痛得哎呀亂叫。他想到建設(shè)巷去找張寶青,又擔(dān)心她的街坊說閑話。人家都曉得她孤單一人,你陌生男人找她做什么卵?總之,蟑螂有點心煩。又想,這個女人怎么搞的?怎么不來坐坐呢?哦,怕是上貴陽了吧?蟑螂的目光老是望著門外,希望出現(xiàn)張寶青的身影。

后來張寶青終于來了,蟑螂責(zé)怪地問道,哎,你怎么半個月沒有來了?

張寶青憂郁地說,我男人回來了。

探親假嗎?又不是過年。蟑螂覺得奇怪,慶幸沒有去找她。

張寶青傷心地說,是診病嘞。

什么病?

癆病。張寶青的淚水流了出來。

哦。蟑螂說,又走了?

張寶青幽幽地說,他說一時也好不了,閑在屋里又不自在。不如去單位,免得別人說他故意偷懶。唉,他就是這么個憨人。

蟑螂說,哎呀,這個癆病怕是難診好的,你還是要有思想準備。再說吧,人都有一個命管到的。像我們小街的張絲瓜,就是得癆病死的,才三十九嘞。

女人低低地哭起來,我以后怎么辦?連個崽女都沒有,做娘的滋味還沒有嘗過。

蟑螂意外發(fā)現(xiàn),女人沒有喊他師傅師傅了。

女人抹了抹淚水,情緒低落地走了。蟑螂沒有做桶子,歇了歇,動手清理屋子,把亂糟糟的木板堆放起來,把鋸木粉跟廢木皮掃掉。最后把靠墻壁的高柜子緩緩移開,距離墻壁一米來寬。再在高柜子后面的地上,鋪三塊干凈的長木板。這樣有高柜子的遮擋,別人也想不到后面還有個狹窄的空間。蟑螂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只是仿佛有種預(yù)感,天大的好事快要降臨到自己腦殼上了。

蟑螂忙一陣子,滿意地看了看,透口氣,好像都準備好了。

這間屋子有個很大的優(yōu)勢,它跟自家的住房中間隔著墻壁,所以屋里人都不進來的。另外他還有個習(xí)慣,去上茅廁時,都把門鎖了的,擔(dān)心別人偷木料或工具。

這個習(xí)慣街坊都曉得。

那天張寶青來向蟑螂討主意,說她男人雖然剛走,她還是擔(dān)心,是不是要上貴陽一趟?現(xiàn)在張寶青顯然把他當成了知心人,什么話都對他說。

蟑螂想了想,說,暫時還沒有必要,你男人如果要你去,他會來電報的。

兩人說一陣子話,眼神就你來我往了。里面有信任,有欲望,有曖昧,更有默契。氣氛呢,就顯得溫暖起來。蟑螂覺得火候已到,走到高柜子后面,神秘地對女人招招手,說,哎,你過來看看。

女人不明白高柜子那里有什么秘密,走過去看到后面有個狹窄的空間,地上鋪了三塊嶄新的木板,木板上還鋪著黃油布,心里頓時明白了。她剛想說話,蟑螂已經(jīng)把門閂上了,膽大地說,我會讓你嘗到做娘的滋味的,你沒有看到我生了七個女嗎?

說罷,扶著張寶青,把她放在木板上。女人沒有掙扎或反抗,很順從,也很配合。心想,這是在他屋里,他都不怕,我還怕什么卵呢?

兩人快活地斗了一盤榫子。

過后張寶青匆匆地穿褲子,撩撩頭發(fā),驚嘆地說,你膽子蠻大的嘞。

蟑螂興奮地說,如果我兩個人的膽子都小,還斗得成榫子嗎?說罷,謹慎地從門縫往外面看了看,發(fā)現(xiàn)沒人路過,這才把門打開。

自從有了這一回,張寶青想斗榫子來就是,蟑螂歡迎光臨。她覺得,這里比在她屋里還方便,鄰居長的是特務(wù)眼睛,晝夜都是雪亮的。當然由于環(huán)境的特殊性,兩人斗得緊張而刺激,竟然也沒人發(fā)現(xiàn)。

沒過多久,蟑螂覺得張寶青的變化很大,臉龐像涂了光油,這是她得到滋潤的緣故。蟑螂開玩笑說,寶青,你要改名字了。張寶青說,改名字?改什么名字?蟑螂指指她的臉,說,叫張光油。張寶青摸了摸臉,羞澀地笑起來。

有天女人忽然慌張地走來,指指肚子,小聲地說,哎呀,懷起了嘞。

蟑螂放下鋸子,笑著說,哎什么呀?那是好事,你緊張什么呢?

女人坐下來,扯著衣服遮住肚子,好像現(xiàn)懷了,說,我男人曉得,何得了?

蟑螂不屑地說,他即便曉得,大概也沒有關(guān)系了。

女人緊張地說,怎么沒有關(guān)系?他會打死我的。

蟑螂斷然說,不會的,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打你了。

女人也許是做娘心切,居然聽了蟑螂的話。蟑螂說,如果有人懷疑,你就說你男人裝窯的病診好了,誰知又得了癆病。

女人聽罷,覺得有道理,就讓肚子里的血肉漸漸長大。她好像有了強大的依靠,也就鐵了心腸。

等到肚子三個月時,她接到男人單位的電報,要她速到貴陽,說她男人病危。女人急忙跟蟑螂說,蟑螂看了看她的肚子,叮囑說,哎,你不要過于悲傷,如果動了胎氣劃不來。說罷,還拿了點錢給張寶青。

張寶青匆忙往貴陽趕,趕到貴陽才三天,男人就落了氣。

張寶青回來之后,悲傷地告訴蟑螂,蟑螂嘆聲說,命。

女人猶豫地說,那我的肚子要不要打掉?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

蟑螂說,打什么鬼?你不是想生個崽嗎?再說,世上誰曉得這個秘密呢?

女人不放心,盯著蟑螂說,那你以后認他(她)嗎?養(yǎng)我們母子嗎?

蟑螂說,哎呀,你怎么說蠢話呢?既然是我把你肚子裝上窯的,我肯定會認這個賬。

幾個月之后,女人竟然生個胖子崽。

第六代接班人的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蟑螂滿臉笑容,不罵婆娘,也不罵女了。

街坊感到困惑,這個豬弄的蟑螂憑什么開臉了呢?怎么一天到晚笑笑笑呢?

那些細把戲經(jīng)過鋪子時,還是無聊地大唱。屋里卻沒有飛出廢木皮,也沒有飛出一聲惡罵了。

也覺得奇怪。

把柄

張屠夫殺豬。

上班很遠,肉食加工廠在田家渡,十來里。

張屠夫每天騎一部爛單車,咣當咣當,一路痛快地響到田家渡。

那時候吃肉困難,肉是有計劃的,要肉票。當然,屠夫們想吃點肉還是有優(yōu)勢的,不是拿錢買,拿錢買也沒有那個必要。

比如說張屠夫吧,只需略施小技,就能夠吃到肉。

上班時張屠夫在屠桌上偷偷地抓碎肉,其實也談不上是碎肉,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肉末,一點一點地,滾雪球一樣,然后就滾成拳頭般大小的肉球了,一兩多吧,用報紙包了,悄悄地塞進衣袋里,鬼也不曉得。

像那些大塊的肉,誰也沒有狗膽拿,拿了肯定會被開除的。

所以張屠夫屋里總有肉吃,兩個崽女跟婆娘吃得紅光滿面,像吃了高麗參。小街上的人都很羨慕跟嫉妒,羨慕嫉妒又如何呢?沒卵用。張屠夫每天回來,從衣袋里摸出一個紙包,往碗里一放,婆娘就笑,咿呀,又有肉巴巴吃了。

婆娘是個好婆娘,洗衣煮飯,一色的家務(wù)都包攬下來,從不要男人動手。還給男人打洗臉水,在床上把男人招呼得十分舒服。張屠夫很滿意,只管上班,只管偷點肉,其他的基本上就不要操心了。

那年中秋,張屠夫下班推著單車剛出廠門,一只腳踩在了踏板上,忽然聽到有人喊張曉明。張屠夫抬頭一看,是個女人,再一看,哦呀,原來是初中同學(xué)范小文。自從畢業(yè)就沒有見過面了,張屠夫聽說她沒有工作,嫁了人,在屋里帶崽女。

張屠夫驚喜地說,哎呀,是你呀,怎么來這里了?

范小文一臉愁容,說,張曉明,能夠碰到你,是我的運氣嘞。

張屠夫說,今天是中秋,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范小文嘆口氣,說,我也是逼得沒有辦法了,才來找你的。

張屠夫說,都是老同學(xué)了,莫客氣,有話就說吧。

范小文歉然地說,我小崽病得蠻惱火,一時也好不了,他老是鬧著要吃肉,你說我哪有這么多的肉票?肉票早就吃完了,所以只好找你來了。

哦,張屠夫終于明白了。當然,衣袋里還有一個紙包,那是他要帶回去的,況且今天是中秋。一時張屠夫猶豫了,為難了,送給她?還是不送呢?看著范小文的樣子,張屠夫心軟了,范小文長得很乖態(tài),是班花,當年自己想跟她說說話都沒有勇氣,沒想到如今變成了這副樣子,一臉憔悴,水色沒有了,蒼白蒼白,穿得也很差,一身舊衣服。

張屠夫沉默一下,最后硬硬心,對范小文使個眼色,叫她跟自己走,一直走到離加工廠很遠了,張屠夫左右看看,才從衣袋里拿出那個紙包,說,這是一點肉,你拿去吧。

范小文一看,明白這點肉是怎么來的,推辭說,你屋里還要過中秋嘞。

張屠夫說,我畢竟還是方便些,拿去吧。把軟軟的紙包塞到范小文手里。

范小文的淚水忽地流出來,嗚嗚哭。

張屠夫心里很難受,沒有料到范班花落到這個地步,說,你快回去吧。

就騎著單車匆匆地走了。

張屠夫回到屋里,仍然習(xí)慣性地往衣袋里摸,摸了摸,才意識到紙包送給了范小文,一時呆住了。婆娘正等著肉炒菜,看到男人沒摸出紙包,驚訝地說,肉呢?

張屠夫裝著很沮喪地說,今天上頭來人檢查,不好拿。

婆娘很理解男人,說,拿不得還是不要拿,抓住就不好看了。

那天過節(jié),張家居然沒有肉,崽女就吵,張屠夫說,莫吵,你們天天有肉吃,人家呢?十天半個月還看不到肉星子。

第二天,張屠夫下班之后騎到半路上,忽然看到范小文又站在路邊,像在等人。

張屠夫下車說,你在等人?

范小文有點不好意思,栽下頭,說,我在等你。

張屠夫有點驚訝,等我做什么?

范小文看著他,欲言又止。

張屠夫頓時明白了,說,哦,你崽好些了嗎?

范小文感激地說,好些了,只說還要吃肉,昨天那點肉打湯給他吃,他好高興的。

張屠夫像昨天一樣沉默了,衣袋里有個紙包,還給不給呢?說實話他比昨天猶豫多了,如果她天天來要呢?是不是天天給她呢?當然,如果多偷點,也能解決這個問題,問題是多偷的話,保險糸數(shù)就小多了,搞得不好,自己這把屠刀就沒有戲唱了。

張屠夫心腸一硬,推著單車就走,范小文也跟著走。張屠夫岔開話題,問她住哪里,范小文說住在聾子巷七號。又問她男人是做什么的,范小文唉聲嘆氣地說,快莫講了,本來在汽車修理廠上班,去年出了事故,把臉燒壞了,像個鬼樣的不敢出門。

張屠夫同情地說,那就苦了你。

范小文說,唉,這是我的命。

臨分手時,張屠夫猶豫一下,終于還是把紙包拿出來,往她手里一塞,也沒有說話,就匆忙地騎車走了。

范小文家的狀況,讓張屠夫真正操心起來,如果沒有看到她,他幾乎忘記了這個女人,這一見面,又讓他放心不下,雖然讀書時沒有多少交道,現(xiàn)在卻讓張屠夫生出了義氣,決心幫幫這個可憐的同學(xué)。

從此張屠夫壯起膽子準備兩個紙包,其實,也就是把一個分成兩個,每個紙包只有幾錢肉,藏在衣袋里不顯形。張屠夫的膽子還是太小,不敢多偷。而且叫范小文不要來廠子這邊,路太遠,他說他會送去的。那天下班,張屠夫先來到聾子巷七號,把一個小紙包送給范小文,范小文感動不已,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

那天張屠夫還看到了范小文的男人,她男人居然沒有一點感激之情,陰著眼睛盯他,好像來了個敵人。張屠夫很害怕看到他,他的臉不像人臉了,像個鬼,也不說話,警惕地看著他跟范小文。張屠夫是個殺生的人,按說也不害怕的,他就是害怕那個男人,在屋門口站了站,趕緊走開了。

臨走時,張屠夫委婉地對范小文說,你以后就站在巷子口等我吧。

后來張屠夫每天先到聾子巷,把一個小紙包送給范小文,然后再回去。其間轉(zhuǎn)了很多的路,當然也就需要時間了。婆娘問,為什么現(xiàn)在回來晚了?他說,加班。婆娘說,那為什么以前沒有加班呢?張屠夫說,你個豬嘞,我們要支援阿爾巴尼亞,所以就要加班。婆娘嘀咕,阿爾巴尼亞的人也真是的,娘賣腸子的,我們自己都沒有肉吃,他們還要來挖一瓢。張屠夫不耐煩地說,你這個話到外面說,你這條狗命就沒有了。

婆娘好像被他的話嚇倒了,其實她并沒有被嚇倒。她開始懷疑男人了,這么多年都沒有說過加班,為什么現(xiàn)在說加班了呢?是不是有女人看到他能夠搞到肉,就勾引他呢?

這一想,婆娘怔住了,難怪近來不太跟我斗榫子了。

打算跟蹤男人。

當然,婆娘跟蹤張屠夫是不可能的,她要煮飯菜,根本沒有時間。叫崽女跟蹤吧,也不可能,崽女要讀書,再說叫崽女跟蹤也不合適,就回娘家跟妹妹說了,娘家只隔幾條街,妹妹一聽,胯下都冒火,說,這不是欺侮我姐姐嗎?又說,姐姐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妹妹在化工廠上班,也在田家渡那邊,跟蹤十分方便。

第二天妹妹提前十分鐘下班,騎車到肉食加工廠附近,遠遠地盯著廠門口。沒過多久,看到當屠夫的姐夫已經(jīng)出來,咣當咣當?shù)仳T遠了,妹妹就在后面悄悄地跟著。張屠夫哪料得到姨妹子在跟蹤呢?只顧踩著單車飛快地朝聾子巷騎去。

二十多分鐘到了聾子巷,范小文在巷口等著。

張屠夫也沒有下車,一條腿撐在地上,把小紙包摸出來遞給范小文,話也沒說就走了。其實,張屠夫不想多跟范班花說話,他發(fā)現(xiàn)范班花眼里有了那個意思,那個意思就是想用身子報答他,張屠夫想不想騎這朵班花呢?說實話也是想的,只是覺得這是乘人之危,太不義道。所以,每次跟范班花默默地相視幾秒鐘,就迅速離開,擔(dān)心自己經(jīng)不起那種誘惑。

姨妹子的跟蹤大有收獲,馬上告訴姐姐,又交代說,千萬不要說是她發(fā)現(xiàn)的。姐姐說,這個放心,我不會出賣你。

這個婆娘很有心計,裝著無事一樣,照樣煮飯菜洗衣服,等到夜里張屠夫興致很高,要跟她斗榫子,婆娘卻說,你跟別人斗過榫子,再來跟我斗榫子,你好會想的嘞。張屠夫聽罷,一頭霧水,說,我跟哪個女人斗榫子?婆娘說,跟聾子巷的那個女人呀。張屠夫不禁啞然,哎呀,這個秘密她怎么曉得呢?又覺得自己無愧,就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婆娘哪里相信?哼,她不把那兩塊肉給你吃,你會天天送肉給她吃嗎?婆娘認為男人很不老實,更生氣了,說,姓張的,你不老實說出來,我要跟你大吵一場,你信不信?張屠夫叫苦不迭,發(fā)誓說,我如果跟她斗了榫子,我是豬弄出來的,好啵?

即使發(fā)了毒誓,婆娘也不相信。張屠夫想,看來只有叫范小文來,或是喊婆娘去范家看看,這個豬婆才會相信。

張屠夫說,那你跟我去看一眼,好啵?

婆娘不去,你是想丟我的丑嗎?想讓那個騷貨笑話我嗎?

張屠夫哭笑不得,那你叫我怎么搞?

婆娘說話也粗俗,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呀,搞了那邊,再搞這邊。

張屠夫很想打人了,又想,打了她會鬧得更大,好像自己護著范小文,如果她吵到廠里,手里的屠刀豈不是丟掉了嗎?張屠夫忍氣吞聲的,也不敢給范小文送肉了,就覺得自己很窩囊,也很愧疚。他想叫范小文到廠子附近等著,以便把肉送給她,又擔(dān)心婆娘跟蹤,一時竟然毫無辦法了。

想起范小文的狀況,張屠夫十分不安,好像沒有盡力,甚至從車上摔下來好幾次。

有一天張屠夫回來得早,發(fā)現(xiàn)婆娘不在屋里,心想,這個豬婆哪里去了?起先他還沒有起疑心,后來看到婆娘還沒有回來,就上街去尋。一尋一尋,尋到菜場,突然發(fā)現(xiàn)婆娘在跟一個男人說話。男人提著竹籃子,留著分頭,戴副眼鏡,胸脯上還插枝鋼筆,兩人在低低地說著話,很親切的樣子,好像一時也結(jié)束不了,婆娘居然還間或地擦眼淚。張屠夫暗暗一驚,娘賣腸子的,原來婆娘在跟野男人相會。這個野男人是誰呢?是婆娘的同學(xué)?還是她的老情人?

張屠夫很冷靜,沒有驚動他們,婆娘回來,他也裝著無事一般。

第二天,張屠夫是有意提早回來的,進屋一看,婆娘居然又不在,他想也沒想,就去菜場,娘的腸子,婆娘又在跟那個野男人說話,又在擦眼淚。張屠夫的怒火燃燒起來,他沒有沖過去,回到屋里抓一把菜刀,看到婆娘進來了,舉起菜刀砰地砍在桌子上。

婆娘一驚,手中的菜籃子掉落在地,說,你發(fā)癲了?

張屠夫沒有說話,一手緊緊地箍住婆娘,菜刀架在她的頸根上,吼道,你說,那個四眼狗是誰?你不說實話,老子就要你的四兩狗命。

婆娘起先還嘴巴硬,說哪個四眼狗?哪個四眼狗?說著說著,菜刀就逼緊了,只要輕輕一動,血就會割出來的。婆娘明白,如果不說肯定交不了差的,然后嗚嗚地哭起來,說,他以前跟我談過對象的,沒有談成氣,他屋里出身不好……

張屠夫氣憤地說,好啊,娘的腸子,這么多年你們還偷偷相會,你想死了吧?

婆娘抽咽地說,是偶然在菜場碰到的,我哄你的不是人。

張屠夫說,老子看到范小文家困難,想幫幫她,你娘的就發(fā)癲,你曉得她的崽嗎?你曉得她的男人嗎?那個屋里窮得滴水嘞。娘賣胡子的,從明天起老子要天天給她送肉,你如果再啰唆,老子一刀剁死你。

少年張大萬

驢寶跟張大萬是小街上的名人,靠什么出的名呢?

——游手好閑。

都是十三四歲的人了,書也不讀,又不曉得為爺娘分擔(dān)家務(wù)。每餐把飯碗起空一丟,像泥鰍般往外面一溜,立刻不見了影子,屋里簡直像個旅館。爺娘還講他們不得,一講,驢寶跟張大萬像統(tǒng)一口徑樣的,說,你們莫啰唆了,再啰唆,老子去跳資江。

你說,哪個爺娘還敢繼續(xù)啰唆呢?

有一回,兩人閑得無聊,倚在東風(fēng)橋的欄桿上,看來來往往的妹子家,邊看邊議論。河風(fēng)像一只無形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他們感到十分愜意。兩人議論那些妹子家的臉乖、眼睛、鼻子跟嘴巴,還議論她們的奶脯,腰身跟屁股。說得很淫,還故意提高很淫的聲音,有意讓河風(fēng)送到那些妹子家耳朵里。

那些妹子家一般都很怕丑,明白他們是兩個小無賴。像這樣的人你越跟他們計較,他們越來勁。權(quán)當沒有聽到,哪里還敢回嘴呢?把個青黃的腦殼一栽,匆匆地走過去。

張大萬跟驢寶咧開嘴巴,勝利地笑起來,像兩只剛剛脫了稚氣的旱鴨子。

當他們再次議論一個妹子家時,誰料那個妹子家突然站住,轉(zhuǎn)過身,怒睜雙目,氣憤地說,你們剛才說我什么?

張大萬嘻嘻哈哈地說,我們說你屁股長得蠻好看嘞。

驢寶也拍著手,說,就是就是,是騾子屁股嘞。

妹子家大概十六七歲,白短襯衣,藍長褲子,臉很白凈。她不像別的妹子家怕丑,她一點也不膽怯,快步地走過來,一臉怒色地指著說,你們是小流氓。

張大萬跟驢寶不由地怔了怔。這對于他們來說,的確是個挑戰(zhàn),還沒有碰到敢跟他們較量的妹子家,所以感到格外刺激。

張大萬伸著茄子臉,說,你才是小流氓嘞。

驢寶的光腦殼也點了點,趕緊附和,對對對,你才是小流氓嘞。

妹子家的臉色漲得又紅又白,咬咬牙說,哼,你們有狠就站在這里不要動。

張大萬跟驢寶厚著臉皮,說,我們天天站在這里的,雷打不動,當然,這也算不了什么狠。張大萬伸出一只腳,掃了掃地上皺巴巴的淡綠色冰棒紙。

妹子家指著兩人說,那好,你們等著吧。說罷,匆匆地走了。

張大萬擔(dān)心地說,哎,驢寶,這個騷貨不是去喊人來打我們吧?

驢寶說,看到他們來了,我們逃跑就是。

兩人沒有原先的悠然了,睜大賊眼警惕地望著橋頭。等了很久,也沒有看到那個妹子家?guī)藖硭阗~。

張大萬得意地說,娘賣腸子,原來是嚇我們的。

驢寶也說,這個妹子家蠻討厭,下次看到她,我們還要狠狠地臭她一回。

驢寶剛說完,有個男人突然同時拍他們的肩膀,拍得很痛,像鐵匠師傅的手,冷冰冰地說,你們剛才罵了那個妹子家吧?現(xiàn)在你們跟我走一趟吧。

張大萬跟驢寶的腦殼立即蒙了,像被針管抽了腦漿水,腦殼一片空白,連辯解跟逃跑的想法也沒有,竟然沮喪地乖乖地跟著那個男人走。

男人身材魁梧,渾身散發(fā)出油料味。張大萬想,這人莫不是漆匠師傅吧?又不太像。他們原以為是到派出所,嚇得汗水都流到卵尻子那里了。兩人心里很后悔,不該站在橋上亂說妹子家,這不是碰到克星了嗎?

男人帶著兩人七拐八彎,來到一個破爛的小樓上。樓梯吱吱呀呀的,像一群小老鼠在快活。樓頂上有天窗,屋子里的光線十分明亮,卻散發(fā)出濃烈的油料氣味。哦,幸虧不是派出所,張大萬跟驢寶暗暗慶幸,對視一眼。再仔細一看,屋里擺著許多畫,有畫成的,還有沒有畫成的。大桌子上亂七八糟的,就想,這個男人大概是畫家吧?

男人靠在藤椅子上,眼珠子陰沉地看著他們。然后破口大罵,你們真是亂彈琴,從小就這樣無聊,長大還得了?那不殺人放火嗎?殺人是要吃花生米的你們曉得嗎?放火是要坐桶子的你們曉得嗎?當然,如果燒死人,也要吃花生米的你們曉得嗎?男人越說越激動,突然站起來,不停地走動著??谒w濺,像噴出一粒粒晶瑩憤怒的小珍珠。雙手像兩支畫筆在空中亂涂亂抹,像神經(jīng)病發(fā)作。

張大萬跟驢寶轉(zhuǎn)動著腦殼看,想笑,又不敢笑,木木地站著。心想,娘的腸子,只要不打人,要罵就讓他罵吧。

男人痛快地罵了一通,嘴巴大概罵干了,端起污垢斑斑的白搪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一氣。然后砰地坐下,逼視著驢寶,喂,你叫什么?

驢寶小聲地說,我叫驢寶,驢子的驢,蠢寶的寶。

男人砰砰地捶桌子,大聲吼道,我是問你的學(xué)名。

驢寶的眼睛望著墻壁上的一張畫,畫中人好像就是那個妹子家。她戴軍帽,穿軍裝,臉色嚴肅,瞪著眼珠子。驢寶害怕地栽下腦殼,說,李小奇。

男人又轉(zhuǎn)過臉問張大萬。

張大萬說,我叫張大萬。

男人突然眼睛一亮,什么什么?你叫什么?哪個張?哪個大?哪個萬?

又叫張大萬在紙上寫出來。

張大萬老老實實地寫了。男人一看,哦哦地點點頭,態(tài)度頓時溫和許多,問,那你曉得張大千是什么人嗎?

張大萬如實地說,我不曉得,也沒有聽說過。這時他也看到了墻壁上的那張畫,一眼看出是那個妹子家,不由暗暗吃驚。趕緊轉(zhuǎn)移目光,裝著沒有看見。

男人的臉乖扭曲起來,生氣地說,真是亂彈琴,別人不曉得還是能夠原諒的。你不曉得那是最不應(yīng)該的。

張大萬摸不著頭腦,困惑地眨眼睛,小聲地問,那他是什么人?

男人重重地捶桌子,說,亂彈琴,他是你張家的大名人嘞,也是世界的大名人嘞,你娘賣腸子的,你怎么就不曉得呢?

張大萬的確不曉得張大千是何許人,所以想在驢寶的臉上找答案。驢寶也無奈地搖腦殼,居然蠢里蠢氣地說,哎,是不是你的老弟?

男人哈哈大笑,說,亂彈琴,張大萬的卵毛都沒有長齊,哪有那么大的老弟?

張大萬問,那,這個張大千到底是什么人?多大歲數(shù)?

七十九了嘞,他是中國近代著名的國畫家美術(shù)教育家美術(shù)理論家書法家文學(xué)家收藏家美食家旅行家。男人一口氣說了出來。

張大萬跟驢寶哎呀哎呀地驚叫,又問,那他住在我們寶慶嗎?

男人捶桌子,說,亂彈琴,人家住在臺灣嘞。

張大萬跟驢寶又驚叫,那他生活蠻苦的嘞。

男人頗有同感地說,是呀是呀,蠻苦的。又說,張大萬,我告訴你,你回去問問你爺娘,看跟張大千是不是同宗。如果是,你們想辦法去搞他一張畫,他的畫蠻值錢的。

張大萬不解地說,既然他的畫值錢,那他就不會蠻苦的吧。

男人不滿地說,亂彈琴,你曉得什么卵?臺灣經(jīng)濟落后,畫賣不起價,還不是蠻苦嗎?

男人說了一通張大千,揮揮手,說,我原想打你們一餐的,給那個妹子家出口氣。這也是你們運氣好,居然有個叫張大萬的,所以我也不打你們了。張大萬,你要記得回去問你爺娘,看看是不是同宗。如果是,就來告我一聲。然后放了他們。

兩人吱吱呀呀地走下小樓,張大萬覺得很有味道,娘賣腸子的,沒有想到蹦出一個叫張大千的人來。

驢寶開玩笑說,你叫張大萬,那你是張大千的爺老倌。

張大萬說,莫亂講。

張大萬回到家里,問剛拖板車歸來的爺老倌,說,爺老倌,我們張家是不是有個叫張大千的?他是不是跟我們同宗?

爺老倌抹著汗水,狠狠地白一眼,說,你莫不是被鬼尋到了吧?你叫張大萬,難道就要有一個叫張大千的嗎?那是不是還有叫張大百張大十張大一張大零的呢?你這個蠢豬。

張大萬沒有說在橋上遭到妹子家大罵的事情,也沒有說是那個畫家告訴他的。他鸚鵡學(xué)舌地說,我聽說他一個大畫家,是中國近代著名國畫家美術(shù)教育家美術(shù)理論家書法家文學(xué)家收藏家美食家旅行家,他住在臺灣。

爺老倌一聽,神色立即緊張起來,娘賣腸子的,真的有個叫張大千的嗎?不由大罵,家家家,家你個卵腦殼。鬼崽崽,你千萬不要給我惹禍。你看那些有親戚在臺灣的人,現(xiàn)在都不敢說有親戚在臺灣了,那是一坨狗屎嘞,沾在身上甩不掉的嘞。你難道沒看到有人就是為這個挨斗嗎?

張大萬卻沒有被爺老倌的話所嚇倒,心想,我們祖宗三代是貧民,怕個卵。如果跟這個叫張大千的人聯(lián)系上了,或是能夠見個面,那該是多么有味道。至少能夠給他講講祖國的巨大變化吧,至少能夠讓他受點教育吧。

張大萬異想天開,竟然動手給張大千寫信。怎么稱呼呢?那么大的年紀足已是爺爺輩了。當然,喊爺爺肯定是不對的,萬一是個特務(wù)呢?那不是個特務(wù)爺爺嗎?當然,喊同志也是不對的,我們是革命的,他們是反革命的,怎么會是同志呢?他想了很久,最后決定寫張大千家門。小街上的人,喊同姓的人都喊家門。嘿嘿,這個稱呼不錯,不管他是什么人,有多大年紀,畢竟還是一個張吧?

張大萬讀書不發(fā)狠,所以寫信顯得很費力,像在啃一塊狗骨頭??性S久,終于啃出了第一封信:

張大千家門:

你好!

我叫張大萬,家住在寶慶小街上,這條小街叫糯米巷。我本來是不曉得你這個人的,是個畫家叔叔告訴我的,說還有個叫張大千的人住在臺灣,是個畫家,還是許多的家。我聽了之后很高興,你跟我只差一個字,你是千,我是萬,我比你大,哈哈。聽說你們那里很苦,我心里很難過,你有時間就來我們寶慶看看。我們這里有冰棒吃,冰棒分三種,白糖冰棒,綠豆冰棒,牛奶冰棒,你肯定沒有吃過吧?白糖冰棒只賣三分錢一根,綠豆冰棒只賣四分錢一根,牛奶冰棒貴一點,也只賣五分錢一根,還是算便宜的。另外,你是個畫家,那就來我們東風(fēng)橋看看吧,每天有好多的妹子家路過,有些長得蠻好看的,你要畫她們真是太容易了。

好,就寫到這里吧。別忘記回信。

此致

敬禮

你的家門:張大萬

1968年7月12號

張大萬寫罷信,很興奮??戳撕脦妆檫€不放心,又叫驢寶看。驢寶佩服不已,指出幾個錯別字,說,張大萬,你娘賣腸子的,真是看不出來,寫得還是蠻不錯的嘞。

張大萬寫信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寫信封卻十分為難,他不曉得張大千的具體地址。想了很久,干脆寫臺灣張大千家門收。他想,張大千的腦殼上既然頂著那么多家的帽子,想必在臺灣人人皆知吧?那么信肯定會送到他手里的。然后又在信封下面,寫上自家的詳細地址。再然后買張郵票,信往郵箱里一塞,寄走了。

在盼信的日子里,張大萬沒有心思到東風(fēng)橋看妹子家了。對于這點驢寶也很理解,天天陪他在屋里等信。兩人還經(jīng)常為信件走在路上的時間爭論不休,一個說,十天差不多了,一個說,他娘的擺子,起碼要一個月。兩人還到郵局問寄到臺灣的信大概要多久,郵局的那個胖女人一聽,警惕地盯著他們,說你們問這個做什么?當時張大萬跟驢寶被胖女人的表情嚇倒了,沒說第二句話,趕緊跑了出來。

等了一個半月,張大萬也沒有收到張大千的回信。心想,這個家門也是懶得出油,你再怎么忙,也要回封信吧。是不是他們那里沒有冰棒吃,就不好意思回信呢?

所以,張大萬寫第二封信,信的內(nèi)容如下:

張大千家門:

你好!

我的第一封信收到了嗎?你怎么不回信呢?是不是不好意思呢?我估計你們那里是沒有冰棒吃的。這沒有關(guān)系,你如果到我們寶慶,我買冰棒你吃,讓你吃個飽。當然,你那么大的年紀了,會不會把牙齒凍掉,那我不曉得了。哈哈。

給我回個信吧。

此致

敬禮

你的家門:張大萬

1968年8月27號

張大萬想,這第二封信張大千如果還不回信,那就太沒有道理了,連起碼的禮貌也不懂。他還興致勃勃地對驢寶說,驢寶,如果張大千邀我們到臺灣耍,那就太有味道了。

驢寶倒是不太樂觀,說,只怕到時候你只顧自己。

張大萬拍拍胸脯,說,驢寶,你說話沒有良心,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們兄弟有福同享。

驢寶說,你現(xiàn)在講的是娘送崽的話,只怕到時……

張大萬拍拍驢寶的腦殼,氣憤起來,只怕只怕你個鬼嘞,我兩個光屁股長大的,我的話都不信,你還信哪個的呢?

這樣一說,驢寶的情緒才好一點,表態(tài)說,那我就陪著你等信吧。

張大萬天天守在屋里等信,原因是擔(dān)心來信被爺娘藏起來不給他看,只謊說沒有收到信,爺老倌不是害怕他惹禍嗎?當然,光是呆坐著等信又太枯燥,說話又沒有這么多的話說,張大萬就跟驢寶蹲在地上打玻璃彈子。玻璃彈子是彩色的,地上滾動著十幾粒彩球,蠻好看。只是兩人打一陣子,就要禁不住望一眼門外,看是否有郵差叮叮當當?shù)厮托艁砹?。又猜測過,郵差是不是跟婆娘吵鬧,把臺灣的來信弄丟了,所以就不好來交差呢?

驢寶問,如果郵差把信弄丟了呢?

張大萬斷然地說,那我就要他賠。

有天上午,張大萬跟驢寶在打玻璃彈子。正打得入迷,屋里突然閃進兩個男人來,像一堵墻遮住門口。兩個細把戲抬頭一看,一個臉上有道紫紅色的疤子,一個是瘦長子,像根豆棵子。這兩人都很嚴肅,問哪個是張大萬。

張大萬站起來,說,我就是。

驢寶也站起來。

臉上有疤子的男人拿出兩封信,在張大萬眼前揚了揚,說,喂,這是你寫的嗎?

張大萬一看,很驚訝。哎呀,信怎么落到他們手里了呢?難道沒有寄走嗎?心里很不安,膽怯地說,是嘞。

那跟我們走一趟吧。瘦長子說罷,抓著張大萬的肩膀,好像怕他逃走。

張大萬的爺老倌回來了,一問是怎么回事。臉上有疤子的人威嚴地說,你崽撞大禍了,他給臺灣寫信嘞。張大萬的爺老倌一聽,臉色戛白,明白大事不好,伸手就在張大萬的腦殼上重重一戽,張口大罵,你這個蠢豬嘞,你怎么給臺灣寫信呢?你想死了嗎?又轉(zhuǎn)過身,可憐地對兩個男人說,哎,你們要把我崽弄到哪里去?

臉上有疤子的人冷冰冰地說,先到派出所。

瘦長子還威脅說,恐怕是要坐桶子的。

張大萬一聽,嚇得哭了起來。心想,我一沒有殺人,二沒有放火,怎么要坐桶子?看來那個卵畫家是在放洋蔥屁,害苦了我。

驢寶也嗚嗚地哭起來,他沒有想到,張大萬寫信寫出了大禍。

兩個男人不想跟他們啰唆,推了張大萬一下,押著他走出來。

驢寶丟掉手里的玻璃彈子,抹著眼淚水,說,我也要跟他去。

瘦長子奇怪地看一眼驢寶,說,你怕是吃多了吧?你以為是去好耍的嗎?

張大萬的爺老倌站在門口,無奈地惡罵道,張大萬,你娘巴爺?shù)?,你寫這樣的信撞鬼呀?你吃飽飯沒有卵事做了嗎?還有那個張大千,你也太沒有良心了,你為什么偏偏叫這個鬼名字呢?是你害了我的崽嘞——

那個瘦長子走著走著,忽然轉(zhuǎn)過臉來,對張大萬的爺老倌說,娘的腸子,我看是你害了你的崽。

張大萬的爺老倌困惑地說,怎么是我害了我崽呢?

瘦長子冷笑道,你不給他取個張大萬,不就沒事了嗎?

站在門口的人就啞住了。

麻婆的麻煩

麻婆吃十九歲的飯了。

按說,十九的妹子家要找對象了,起碼也有媒人牽線了吧?

竟然沒有。

麻婆怎么就沒有媒人牽線呢?麻婆的家境不錯,爺老倌在木工廠當木匠師傅,娘老子在街道上糊火柴盒子,麻婆還沒有工作,每天幫娘老子糊火柴盒子。

只一個弟弟讀書。

街坊不明白,麻婆怎么沒人找她談對象呢?其實麻婆還是蠻不錯的,苗條清秀,手巴子上看得出藍色的血管,手腳又勤快,幫著屋里糊火柴盒子,經(jīng)常一糊就是一天,也沒有怨氣。不像有的妹子家,屋里好像堆著臭牛屎,一起床就抬屁股走人,到大街上耍去了。

麻婆還是讀了初中的。

有的街坊坦率地說,麻婆麻婆,你要嫁人了嘞,至少也要找對象了嘞,再不找的話,黃瓜就落攤了嘞。

麻婆羞怯地說,這是要講緣分的,我喊嫁人,就能夠嫁出去么?

又等,等了大半年,終于有媒人上門了,媒人是大正街的,住在邵水河邊,生一張癟嘴巴,是個五十幾歲的女人,她七拐八彎地打聽到麻婆待字閨中,就來探口風(fēng),說她有個遠房親戚住在南門口,后生是機械廠的,搞電工,今年二十四,還沒有談過對象,只有一個妹妹,爺娘都是造紙廠的。

麻婆的爺娘聽罷,一口答應(yīng),男方這么好的條件,麻婆嫁過去,豈不是從糠籮跳進米籮嗎?就問麻婆要得不,麻婆縮在一堆火柴盒子中間,抬起頭說,我聽爺娘的。

星期天,癟嘴巴媒人陪后生來了,后生姓周。周后生懂禮數(shù),提著一包餅干,一包干柿餅。人也長得干凈,眉清目秀,一米七以上。穿著也干凈,白襯衫,藍長褲,咖啡色網(wǎng)鞋。

麻婆還在糊火柴盒子,爺娘就喊,麻婆,快出來。

麻婆洗手出來,羞澀地扯扯衣服,看見周后生的長相不錯,眼珠子一亮,心里就默許了。周后生看見麻婆苗條清秀,又不是個懶妹子家,心里也很高興。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搭上腔,把大人們丟到一邊,興奮地說起了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麻婆驚恐地說,聽說看電影的人好多,還踩死人了。周后生火上加油地說,是的是的,我廠里一個妹子家腳都被踩斷了,還在住院嘞。

大人們看他倆說得投機,就眨眼睛,悄悄地去了里屋,把機會留給他倆。

麻婆跟周后生很有興趣地說了看電影,又說了東風(fēng)橋上的車禍,又說起南門口打架流血事件,最后還說起全城的批斗大會。

說罷社會上的新聞,周后生忽然轉(zhuǎn)移話題,問,哎,我不明白,你臉上根本沒有麻子,為什么喊你麻婆呢?

麻婆坦然地說,我也不曉得,反正從小起,爺娘就這樣喊我。麻婆沒有覺得這個小名有什么貶義,反正自己又不是麻子。不像有的人是瞎子,人家喊他某某瞎子,有的人是聾子,就喊他某某聾子。麻婆習(xí)慣了,也不認為這個小名有什么不好聽。

周后生對麻婆很滿意,對她的家境也相當滿意,唯有對她這個小名不滿意,你說,好好的一個妹子家,怎么叫麻婆呢?簡直難聽死了。

周后生來到里屋問麻婆的爺娘,麻婆的爺老倌說,哎呀,她臉上的確沒有麻子,那還是她出生時,我看到桌子上有碗芝麻,順便就給她取個小名叫麻婆,你千萬不要當真。

周后生對于這個答復(fù)并不滿意,他想,你既然看到了芝麻,為什么不叫她芝麻呢?叫芝麻,畢竟還是讓人容易接受些吧?也好聽些吧?周后生嘴巴上好像相信了麻婆爺老倌的話,心里還是有所懷疑的,麻婆是不是生過麻風(fēng)病呢?所以,給她取個小名叫麻婆呢?

周后生又問,那她以前是不是生過什么病呢?

麻婆的爺娘想了想,說,我們麻婆從小到大不怎么生病的,只發(fā)過幾回高燒。

癟嘴巴媒婆說,你看她像個病殼殼嗎?

周后生說,哦,那請你們把她的病歷本拿出來,讓我看看好嗎?

麻婆的爺娘心想,你要看病歷本做什么呢?莫不是懷疑她的身體有病吧?又急于把麻婆嫁出去,就在屋里亂翻,把兩只安于現(xiàn)狀的老鼠翻得驚慌地逃竄,終于把揉得稀爛的病歷本找出來了。

周后生接過病歷本,拍拍灰塵,說,嘿嘿,這個病歷本像出土文物嘞。走到窗口,借著光亮翻起來,他看得十分仔細,連醫(yī)生寫的年月日都不放過,病歷上寫的都是發(fā)高燒,一次,是某年某月某日的。另一次,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沒有看到麻風(fēng)兩字,周后生終于放了心,把病歷本放在桌子上。

然后,咧開嘴巴笑了笑,說,她身體還是蠻好的。

麻婆的爺娘也嘿嘿地笑了,說她身體好得很嘞,我們基本上沒有操過心,你看她天天糊火柴盒子,也沒有說過腰酸背痛。就覺得周后生雖然認真,畢竟還是講道理的。

麻婆的爺娘以為沒有什么問題了,雙方通向婚姻之路的障礙業(yè)已排除,然后你來我往地有了感情,就能夠商量訂婚的事宜了。

麻婆的爺老倌很大度,笑瞇瞇地問,小周,你還有什么問題盡管提吧,一生的大事,認真一點也好。

癟嘴巴媒婆也說,認真好,認真好,千百年的好事馬虎不得。她心里早就高興了,這樁媒事是跑不脫的。

周后生伸出兩根手指頭,撣了撣褲子,說,其他的我沒有意見,只有最后一個問題,那就是你們要讓街坊們,當然還包括小街外面的人,比如說,她以前的同學(xué)啦,熟人啦,以后都不準叫她麻婆,這個小名實在太難聽了,人家喊她麻婆,以后就會喊我是麻婆的男人,你們說難聽不?

麻婆的爺娘點點頭,說,那是難聽。

周后生又說,從現(xiàn)在起,你們要做點工作,等到你們把工作做好了,我就跟她訂婚,明年五一節(jié)辦喜事。

麻婆的爺娘一聽,眼珠子瞪得老大,癟嘴巴媒婆也張大了嘴巴,麻婆的爺老倌驚訝地說,哎呀,這個工作怎么做呢?街坊們還有那些街外面的人,他們喊麻婆都喊了十七八年,哪里改得了這個口呢?

周后生抹了抹一絲不亂的頭發(fā),說,那我不管,這是你們的事。說罷,起身就走,卻被麻婆的爺老倌拖住,說,喂,她嫁到你那條街上,不就沒有人喊了嗎?不就會喊她的學(xué)名王小玲了嗎?

兩個婦人也連連說,對呀,對呀。

周后生看著麻婆的爺老倌,十分耐煩地說,我如果跟她回小街來看你們,還不是有人會喊麻婆嗎?如果在大街上,碰到她以前的同學(xué)跟熟人,不是還會喊麻婆嗎?說罷,丟下癟嘴巴媒婆獨自走了。

望著周后生的背影,麻婆的爺娘感到非常后悔,他們絕對沒有想到,當年隨隨便便給女取個小名,誰知造成這么大的麻煩,連個好好的妹子家都嫁不出去了,難怪沒有人來找麻婆談對象,這個周后生雖然答應(yīng)跟麻婆談對象,卻叫人家都改口,那是一樁多么大的工程。不堵死人家的嘴巴,周后生又不會答應(yīng),兩人就向癟嘴巴媒婆討主意,媒婆說,那你們只能聽他的,這個后生的脾氣蠻橫,沒有順他的脾氣,這樁婚事怕會打水漂的。說罷,拍拍衣袖上的灰塵,也走掉了。

無奈之下,麻婆爺娘兵分兩路,迅速地行動起來,遲行動不如早行動。娘老子負責(zé)堵街坊們的嘴巴,爺老倌辛苦一點,負責(zé)堵街外面那些人的嘴巴。

相對而言,麻婆娘老子的任務(wù)稍輕一點,街坊們都住在左右,相對集中,長不過百十米,還不是那樣麻煩。麻婆爺老倌的任務(wù)就相當繁重了,麻婆以前的同學(xué)跟熟人,都散落在城里的各個角落,那等于要把全城走遍。本來,他想動員麻婆參加這個行動的,以減少他的勞動強度,麻婆卻不答應(yīng),斷然地說,我不去,煩死人。心里對周后生的印象就差了許多,這個人橫得太沒有名堂了,哪有提出這個要求的呢?

麻婆不去,也強迫不得,爺老倌卻不曉得她以前有哪些同學(xué)跟熟人,又住在哪里,就說,妹子,既然你不去,那你就把他們的名字跟住址寫給我,我好去找。

麻婆本來還想犟的,娘的尸,我干脆不嫁人了,冷靜一想,不嫁行嗎?還不會把爺娘活活地氣死么?再說,爺娘也是為自己好,這么大的年紀了,還要滿城奔波,麻婆心里很是不忍,就陸續(xù)地寫。今天想起幾個,寫幾個,明天想起幾個,又寫幾個。

無論是街坊,還是小街外面的人,看到麻婆爺娘興師動眾,都驚訝不已,說,哎呀,有這個必要嗎?哎呀,不就是一個小名嗎?人家還有叫糞桶尿勺猴子黃鼠狼地老鼠的,那是不是男的就討不到婆娘,女的就嫁不出去了呢?麻婆的爺娘耐煩地解釋,說我們碰到了一個糾毛(固執(zhí))的后生了,他硬不準人家喊麻婆,以后也不準喊,不然他不答應(yīng)嘞。別人就勸,哎呀,一個后生這么糾毛,那以后還不會翻天么?麻婆的爺娘只想把麻婆快點嫁出去,又苦苦哀求說,你們就不要講了好么?求你們不要喊麻婆了好么?你們喊她王小玲好么?

別人看麻婆的爺娘這般哀求,嘴巴上就像喝了甜酒般,說好好好,說我們喊王小玲吧。等到麻婆爺娘的腳剛尺出門檻,又像喝了白酒,說,嘁,難道喊麻婆會死人嗎?

總的說起來,麻婆娘老子的工作做得徹底些,當然,人家的嘴巴是否能完全堵住,是否會死灰復(fù)燃,那是另外一個問題,至少,她家家戶戶都走遍了。相比之下,麻婆爺老倌有點偷工減料,他白天要上班,脫不開身,只有晚上跟星期天才能去奔跑。在那些日子里,可以看見一個白發(fā)老人,手中拿著一張白紙條,在陽光跟月亮下奔走呼號。當然,他偷工減料,也不能完全怪罪于他,麻婆雖然提供了許多名單,而有些人早已搬了家,問不到詳細住址了。麻婆的爺老倌也就放棄了,沒有挖山打洞地去尋找了。他僥幸地想,娘的麻皮,老子也懶得尋了,雖然有些人的嘴巴沒有堵上,未必以后就會碰到周后生跟麻婆嗎?

那一向,麻婆的爺娘在各家門口進進出出,簡直像兩個忙碌的外交家,在不斷地進行游說,累得腰酸背痛,舌子發(fā)麻,喉嚨沙啞,每夜躺在床上,麻婆的爺老倌就問婆娘,哎,你累不累?婆娘說,哎呀,累嘞。又問男人累不累,男人說,哎呀,累嘞。

兩人又說,只要能夠把麻婆嫁出去,再累也值得。

如果偶爾聽到小街上的細把戲仍然喊麻婆,兩個老人就不客氣了,舉起拳頭罵,麻你娘,你爺娘沒告你嗎?非要逼著細把戲喊一聲王小玲。

前前后后,麻婆的爺娘大約忙了五個多月,覺得把眾人的嘴巴堵得差不多了,即使有漏網(wǎng)之魚也不多了。然后,迫切地向周后生匯報,說他們已經(jīng)把工作做到岸了,凡是認識王小玲的人,都把他們的嘴巴堵上了,共計三百八十二人,還各自伸出一只拳頭,往自己的嘴巴里塞,做出堵嘴巴的樣子。

說罷,夫妻還得意地笑了笑,像兩位功臣。

其實,麻婆的爺老倌虛報了一百二十五人。

周后生的嘴巴哦哦地應(yīng)著,似乎是對他們辛勤勞動的肯定,眼里卻隱藏著一絲懷疑,難道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容易嗎?難道都把他們的嘴巴堵住了嗎?然后,有點敷衍地說,既然如此,我過四五天來,我們就商量訂婚的日子吧。

周后生一走,麻婆的爺娘非常高興,一人一句地唱起花鼓戲《三毛箭打鳥》,還唱得抑揚頓挫的,唱著唱著,忽然發(fā)現(xiàn)麻婆不怎么高興,一直在埋頭糊火柴盒子。

爺老倌說,小玲,你怎么不高興?你的終身大事就要解決了。

麻婆冷冷地說,未必。

爺老倌脾氣來了,說,你這個妹子家,怎么這樣不會講話呢?要講吉利的話么。

麻婆又淡淡地說,未必。

第五天上頭,周后生果真如約而至。

麻婆的爺娘睜大眼睛一看,哎呀,這個周后生哪像是來商量訂婚的架勢呢?怎么像個賣牛肉的呢?怎么禮物也沒有帶呢?怎么癟嘴巴媒婆也沒有來呢?

一個小心地搬板凳,一個小心地泡茶。

周后生坐定之后,很不高興,坦率地說,是這樣子的,本來我決定今天跟王小玲訂婚的,昨晚上我跟幾個朋友說起這件事,其中有個妹子家是我朋友馬桶帶來的,那個妹子家問我跟哪個訂婚,我說跟小街上的王小玲,她說,哦,就是麻婆吧?我跟她是小學(xué)同學(xué)??纯?,你們根本沒有堵住他們的嘴巴,不是還有人叫她麻婆嗎?

說罷,乜了麻婆爺娘一眼,又遺憾地望望糊火柴盒子的麻婆,也不顧他們高不高興,起身拍拍屁股,很果斷地走掉了。

油渣

小街離邵水河不遠,出街口就能看到。

夏天,那是我們細把戲的好去處。

河邊停著許多木排,首尾相銜,黑滑滑的,像河流的鎧甲。

我們一般是下午四五點鐘到河里耍水,去早了,太陽曬死個卵人,曬得身上蛻皮,像蛇蛻皮。每天到那個時候,只要某個人站在小街上,一根邋遢的食指彎進嘴巴,一鼓氣,發(fā)出尖銳的哨子。我們就像地老鼠從各自陰涼的屋里鉆出來,一線朝河邊走去,像一群走向海邊的企鵝。那時候我們到河里耍水,是不避人的,脫得卵打精光,痛快死了,讓陽光照遍身上各個陰暗的角落。我們一字站在木排上,雙腿一曲,再一跳,齊齊地斜入水中,攪得河水像一鍋滾燙的鐵水,紅彤彤的。起跳前,我們還要把一只手舉起來,做短火狀,高喊,沖啊——

撲通——像許多黑白相間的粽子入水,濺起瓣瓣水花。

在我們這群人中,唯獨油渣不脫短褲,也不喊沖啊,更不做短火狀。他像一只地老鼠害怕人們捕殺,小心地扶著木排悄悄下水,像沖鋒前的逃兵,在蓄意尋找著一條生路。

油渣的表現(xiàn)讓我們很不高興。娘的腳,你油渣又不是大人,胯里又沒有生卵毛,怕什么丑呢?何況這里又沒有板鴨(我們把女的稱為板鴨)。再說我們不都脫光了嗎?又有哪個笑呢?那些駕木排的大人,坐著或忙著,都懶得看我們一眼。況且我們也沒有什么讓他們好看的。聽說,他們有時都卵打精光地駕木排,何況我們細把戲呢?俗話不是也說過的么,河里的卵,無人管。

油渣當然懂得這些道理,卻還是不脫,穿著短褲下水。也不跟我們在一起,獨自離得遠遠的,好像擔(dān)心我們摸他的卵子。

油渣,你到底脫不脫?我們尖喊。

不脫嘞——

油渣的聲音無力地傳過來,好像很不耐煩,怪我們管閑事。當然也顯得自卑,臉上沒有高興的樣子,又壓不住好耍的天性,還是要跟著我們到河里耍水。我們看得出來他很警惕,生怕我們脫他的褲子。總是隔我們很遠,單獨在另一個木排上。

我們猜想,這個豬弄的油渣,一定是個公婆人。

至于公婆人的概念,我們聽大人們說過,說胯下既有男的把戲,又有女的把戲,兩個不同的把戲長在一起。這讓我們感到驚奇,難道世界上還有這種人嗎?大人們還說,大安街就有個公婆人,五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棍,到河里洗澡也不脫褲子,逗人嘲笑。

這樣一猜,我們就釋然了,不然油渣怕什么丑呢?

我們想,油渣以后也許討不成婆娘,鐵定是光棍。我們不由生出同情心來。想想吧,到時候我們都討了婆娘,有了崽女,他油渣還是孤苦伶仃的,這一世人怎么過得下去呢?我們眼前,總是出現(xiàn)油渣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的樣子。后來甚至出現(xiàn)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甚至九十歲的樣子。當然一百歲的樣子,就沒有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過了。我們想,像這樣的孤苦人,肯定活不到一百歲的。生活清苦無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哪里能夠活到百歲呢?當時我們都有信心活到一百二十歲的。小街上的崔八爺不是活到一百一十五歲嗎?盡管我們用同情的目光看待油渣,問題是我們每次看一眼他的臉,還要禁不住看一眼他的胯下??吹盟幹?,栽著腦殼,悶悶地走過去,把我們同情的目光甩到屁股后面。

油渣的胯成了我們好奇的目標,越是看不到,我們就越想看,倒要看看公婆人的胯是個什么樣子,以后也有吹牛皮的本錢。難道不是嗎?在這個世上我們長到十一二歲了,還只曉得有一大一小兩個公婆人,這難道不能逗起我們的興趣嗎?有時趁油渣不備,我們派人從后面悄悄地溜過去,飛快地扒他的短褲。這個豬弄的油渣,好像早已有了提防,褲帶子竟然扎得鐵緊。我們最多只能扒下一點點,露出一小塊白屁股而已,前面的胯卻無法看到。

我們很想問問油渣的爺娘,油渣到底是不是公婆人?又怕挨罵。這是人家的傷心處,哪里問得呢?所以我們換了對象,去問油渣的妹妹。油渣的妹妹叫二妹子,才八歲。我們曉得她是個好吃婆,就從酸壇子里拿幾條酸蘿卜去逗她,哎,二妹子,你看到過油渣換褲子沒有?他胯底下是個什么樣子?你說了,送酸蘿卜你吃。二妹子雖然想吃酸蘿卜,大概她爺娘早已叮囑過的,叫她不要說油渣的胯。所以二妹子癟癟嘴巴說,你們先把酸蘿卜我吃,我才肯講。我們以為二妹子會說,就把酸蘿卜遞給她。二妹子吃酸蘿卜像喝水,一條一條地吃,幾秒鐘就嗍嗍地吞下去,還一口一個地說,好味道,好味道,又甜又酸。我們滿懷期待地聽她說油渣的秘密,誰料二妹子嘴巴一抹,突然轉(zhuǎn)身跑掉,飛快。邊跑邊說,哎,我看到過你們爺娘換褲子。

娘賣腸子的,差一點把我們氣死。

這個小豬婆,居然耍弄起我們來了。

這股氣堵在我們胸膛里,很不舒服。堵得越久,像發(fā)酵,胸膛都快膨脹了。

有一回,我們準備來蠻的,倒要看看油渣是不是公婆人,我們不相信看不到他的胯。我們這幫人很調(diào)皮,有次到機械廠洗澡,洗澡堂墻壁上有個小洞,我們偷看過女人洗澡,難道連油渣的胯都看不到嗎?

當然不服氣。

那天我們來到木排上,不急于下水,都在等著油渣,我們假裝坐在木排上講故事。我們曉得油渣一般走在最后面,從不單獨來。這大概是他爺娘叮囑的,要來就要跟大家來,單獨來怕出事。出了事沒有人報信。等到油渣慢吞吞地走到木排上脫衫背心時,我們兵分兩路,一路人堵住他的退路,一路人沖上去,突然把他壓翻在木排上,動手解他的褲子。我們希望在兩三秒鐘之內(nèi)能看到他的胯。誰知油渣突然撕天裂地哭喊起來,雙手死死地扯緊短褲,兩腿亂踢,像挨刀子的麻蟈拼命掙扎。一腳還重重地踢在我的卵子上,痛得我要死。我氣憤地大罵,油渣,你娘賣腸子的,老子不相信脫不掉你的褲子。又大喊,兄弟們加把油。油渣列在木排上,像一只即將被殺的豬嗷嗷尖叫,妄圖掙脫開來。我們卻不管不顧,興奮極了,撳手掰腳的,一心想脫下他的褲子,看看油渣的廬山真面目。油渣不曉得哪來的狗力氣,雙手抓緊褲帶子,硬是沒有讓我們扒下來。

雙方相持不下,成了僵局。

駕木排的大人罵起來,你們這些鬼崽崽,欺侮一個人算卵狠?快莫搞了。當然看到油渣鬼哭狼嚎的樣子,我們的憐憫心陡然萌發(fā),松了手。不然的話,油渣的短褲肯定會扒下來的。

那天油渣沒有下水。這個事實上的勝者哭號著回去了。

我們這些事實上的失敗者也沒有下水,沮喪而懊惱。甚至相互指責(zé),說某某沒有在扒油渣褲子的時候盡力。

居然都沒有下水,這在我們還是第一次。

對于油渣來說,也是第一次。

至此,我們雖然對油渣是否是公婆人仍然好奇,卻再沒有扒過他的褲子。我們明白,要扒下他的褲子不太容易,除非用麻藥把他麻翻,我們到哪里搞麻藥呢?所以對于我們來說,油渣的胯下一直是個謎。我們想,要等到這個謎揭開,怕要等到油渣成家才曉得吧。如果他生不了崽女,一切都清楚了。

我們跟油渣在河里耍了多年的水,耍到我們胯下都長了黑毛,耍到我們都不好意思脫褲子了,仍然沒有看到過油渣的胯——這是我們尤其感到遺憾的。

在當時我們都沒有什么秘密,除了油渣。

到我們十九歲的時候,我們都曉得篩毛了(吊膀子),或是帶著妹子家去看電影,或是騎單車搭著妹子家兜風(fēng),或是拉著妹子家的手在河邊散步。當然,我們也不喊她們?yōu)榘屮喠?,我們曉得文明了起來。油渣到十九歲還沒有找對象,也沒有篩毛。我們想,這是不是他是公婆人的原因呢?心里自卑呢?怕胯下的秘密泄露呢?

我們猜測,大概是這樣的吧。

油渣雖然沒有篩毛,卻也沒有閑下來。他對象還不知在哪個岳母娘肚子里,居然給別人介紹對象,這讓我們感到驚訝。當然,這不能說油渣有什么過錯,他自己沒有找到對象,不能說不能給別人介紹對象——這算油渣在做好事吧。錯就錯在他帶著叫玉寶的妹子家去看男方,晚上經(jīng)過僻靜之地時,油渣竟然發(fā)瘋樣地強奸了人家。聽說連續(xù)弄了兩回。就這樣,油渣制造了當年寶慶城最轟動的強奸案,也是歷年來最年輕的強奸犯。人家憤怒地告發(fā)他,油渣被公安抓走了——這也是讓我們尤其感到遺憾的。

我們猜測,難道油渣不是公婆人嗎?

誰也沒有想到,油渣十九歲時把這個長久的秘密,竟然以這種粗暴的方式告之于天下。所以說,油渣是公婆人是沒有道理的。聽說公婆人做不得那種事情,也就是說跟女的斗不成榫子。

我們猜測,油渣害怕脫褲子,應(yīng)該只有一粒睪子。一粒睪子不會影響斗榫子的吧。況且一粒睪子的男人,在這個世上有很多。

醒寶

醒寶沒有單車。

在那個年代,單車是奢侈品。

醒寶隔壁是李環(huán)玉。李環(huán)玉的爺老倌有部單車,很舊,騎起來咣當咣當響,像掛一車的鈴鐺。車上還蒙著一層灰,像個長年不洗臉的叫花子。李環(huán)玉的爺老倌從來不擦單車,懶得出油。一回來就把單車咣當擺在門邊,到夜里再咣當搬到屋里。醒寶就主動地幫他擦單車。接連擦了幾次,醒寶也沒有提出什么要求,好像是學(xué)雷鋒。李環(huán)玉的爺老倌覺得奇怪,哎呀,這個醒寶為什么幫我擦單車呢?是不是看中了我的環(huán)玉呢?然后來討好我呢?

李環(huán)玉的爺老倌想了想,也不往深處想了。醒寶即使是想找我屋里環(huán)玉,那他還沒有這個格,他算個什么卵?連個工作都沒有。他要幫我擦單車,那就讓他擦吧,只要他有力氣。當然醒寶也不是白擦,他像雷鋒一樣,義務(wù)地擦了幾次。然后就不像雷鋒了,靦腆地向人家提出條件,每天等李環(huán)玉的爺老倌回家,就讓他騎騎單車。按醒寶的話說是韻韻味。李環(huán)玉的爺老倌聽罷,終于放下心來。醒寶只要不打李環(huán)玉的主意,那就讓他騎吧,反正又不是新單車。

得到李環(huán)玉爺老倌的同意,醒寶很高興。好像把單車看成是自家的,擦得更干凈。還弄來白蠟涂單車,單車就更光亮了。醒寶還很大膽,從別人單車上偷來兩個彩色環(huán)圈裝在單車上,單車當然就不一樣了。

以前醒寶不是那樣想騎單車的,現(xiàn)在想騎,不是沒有緣由的。

醒寶推走李家的單車,不在小街上騎。每次騎到另一條街上,那條街叫人民巷。人民巷的口子上有口古井,醒寶每次騎著單車來到古井邊,而且一定是每下午五點半來。為什么呢?這是醒寶的秘密。醒寶曉得三妹子每天準時來擔(dān)水。

其實,醒寶跟三妹子也不是很熟悉,見面只是點頭而已,而醒寶想篩她的毛(吊膀子)。篩毛還是需要一點吸引對方的東西。比方長相好,比方曉得唱歌,比方曉得搞某種樂器,比方有工作,還比方有單車騎——且不管單車是不是你的。那時候想篩毛,也只有這些能夠拿得出手的本錢。當時醒寶十七歲了,所以也想篩毛——如果有個妹子家玩耍,那該多好——卻沒有一樣本錢。醒寶長相一般,居然還是個老鼠眼睛。唱歌跟樂器都不會,工作也沒有,單車當然就更談不上了。所以,醒寶有點苦惱。尤其是看到別人都在篩毛,篩得滿天飛,心里很自卑。至于他小街上的那些妹子家,他是不敢篩毛的。別人都曉得他的底細,不會跟他來神。

醒寶只好到小街外面去篩毛。

所以,他看中了三妹子。想篩她的毛,就拿單車吸引她。

相比之下,騎單車篩毛算是最有狠的,那都是有工作的后生才有這個能力。而且還需要集體打匯,才能夠買到手。所謂打匯,就是一伙人每月出十塊錢,湊足錢先讓某個人買。第二個月又讓另一個人買。單獨買,一下子是不可能拿出那么多的錢。那個時候,誰還有什么卵存款?醒寶又沒有工作,一個社會青年,吃飯穿衣都要靠爺娘,哪來的單車?只有騎李家的單車去抖威風(fēng)。

每一回,醒寶故意騎著單車圍繞古井轉(zhuǎn)圈子。如實地說,他車技不錯,能夠慢慢地轉(zhuǎn)圈子,顯得很悠然。他總是搶在三妹子出現(xiàn)之前到古井。

看到三妹子挑著水桶來了,醒寶說,哦,三妹子,你挑水啊。

三妹子的嘴角露出笑紋,說,哎。

暫時還沒有人來井邊,一般要六點多鐘才有很多人來挑水,所以,這是篩毛的最佳時機。醒寶說了一句之后,卻不曉得再說些什么話,嘴巴笨拙。所以,每次都是眼睜睜地看著三妹子打水,又眼睜睜地望著她走掉。人家一走,醒寶又后悔。哎呀,怎么不跟三妹子多說說話呢?想來想去,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說,就是你,就是你,一點也不曉得說話,蠢死了。醒寶很失落。心想,這個三妹子怎么不多停留一下呢?或是提出來學(xué)騎單車呢?如果是那樣,兩人的接觸不是更多了嗎?如果兩人商量好,晚上也能夠出來騎的。若是搭著她在大街上飛馳,那該是多么的有味道啊,那晚上就豐富多彩了啊,那這個毛不就篩成了嗎?

現(xiàn)在我天天到井邊看她,她為什么沒有一點意思呢?她是不是還沒有意識到呢?如果像我這樣的表現(xiàn),她還意識不到的話,那她就是個蠢妹子。醒寶不愿意三妹子是蠢寶,如果是蠢寶,我還跟她談什么對象呢?其實,醒寶也可以主動叫三妹子騎單車,又說不出口,心里有障礙,擔(dān)心人家不接受。如果她不答應(yīng),那他就沒有了面子。

醒寶覺得,三妹子先開口就好了,又偏偏不說。

如此說來,醒寶想篩三妹子的毛,其實還沒有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像黃瓜還沒有長蒂巴,早著嘞。當然,醒寶從來也沒有篩過毛,沒有經(jīng)驗。也不曉得采取什么手段,才能夠有所進展。為此醒寶很苦惱,想到人家那里討經(jīng)驗吧,又礙于面子。

醒寶想了想,看來拿單車是篩不到三妹子了,覺得十分遺憾。還有什么手段能夠篩到她呢?哦,對了,看電影。在當時看電影也是很時髦的。那些篩毛的后生,都請妹子家看電影。醒寶就去電影院門口,看人家是怎么篩毛的??匆魂囎樱K于有了一些收獲。他看到那些后生總是提前到來,一手拿著兩張電影票,放在另一只手心里一拍一拍,那個架勢很屌。然后,在攤子上買一包瓜子,瓜子是用報紙包著的,不敢拆包,耐心地站著等候。如果妹子家來了,大方地把瓜子往她手里一塞,兩人高興地走進去。

醒寶大受啟發(fā),當即買兩張第二天的票,準備請三妹子看電影。

第二天下午,他騎著單車來到古井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緊張地考慮著怎么才能把票送給三妹子。他還沒有想出好辦法時,三妹子挑著水桶來了。

醒寶說,挑水???

三妹子說,哎。

三妹子把水桶放進井里吊起水,挑著就走。醒寶明白,再不把票給她,就沒有機會了。他趕緊騎單車轉(zhuǎn)到三妹子身邊,一手扶車子,一手把票塞進三妹子手里,三妹子驚了驚,手一彈,說,是什么?醒寶笑著說,你看看就曉得了。也不等三妹子說話,醒寶像怕丑樣的,一飆就走掉了。

那晚上醒寶很激動,居然睡不著覺。想起明晚能夠跟三妹子看電影,那個味道是無法形容的。他還考慮,明晚也要買一包瓜子,學(xué)著那些后生的樣子等她來。一直到深夜醒寶才睡熟。他夢到三妹子比他早出現(xiàn)在電影院,還笑笑地向他招手,這讓他高興不已。

電影是晚上九點的,醒寶七點鐘就到了。

那天下午,他沒有騎單車去古井,晚上就要跟三妹子看電影了,再到古井沒有必要。醒寶洗了澡,梳了頭發(fā),穿著藍背心,走到電影院門口。又買一包瓜子,五分錢,他沒有把電影票一拍一拍的。只有一張票,拍來拍去的不好意思。醒寶站在電影院門口,很有信心地等著三妹子。而且他站在最高的階梯上,以便讓三妹子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其實,第一場電影才開始,醒寶卻很有耐心,也不覺得時間漫長。一只腳在地上一拍一拍的,眼珠子激動得發(fā)光,并且不屑地掃掃那些篩毛的后生,心想,哼,你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篩毛嗎?哼,老子今晚上也要篩毛。

當然,醒寶不敢老是看那些把票拍來拍去的后生。生怕三妹子到了,自己會錯過最佳時機。不能讓三妹子走到身邊,自己才看到她,那樣三妹子會不高興的。

醒寶只敢往東風(fēng)橋方向看。三妹子要來,肯定是從那邊來的。他希望三妹子早點到,然后兩人在附近的小街上走走,那是多么的愜意。等到八點鐘,還沒有看到三妹子。醒寶想,莫性急,她肯定要八點三刻才來。替她想想也是,她早來做什么呢?難道跟自己蠢蠢地站在這里嗎?或是在小街上走走嗎?她肯定是怕丑,怕讓熟人看到。

這么一想,醒寶就釋然了。

有個十三四歲的細把戲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票,喊道,哪個要票?哪個要票?

醒寶嘲笑地看著他,哼,退個鬼票,哪個會要你的?

細把戲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不斷地喊著,也沒有人要。

細把戲又叫道,這是張好票嘞,十五排中二十號的嘞,哪個要哦?

醒寶一聽,心里猛驚一下。十五排中二十號?票的號碼怎么這樣熟悉呢?醒寶從褲袋子里拿出票一看,自己的是十五排中十九號。哎呀,我的崽,二十號的票不就是我給三妹子的嗎?難道她不來了?她為什么不來呢?是不是生病了?生病是不可能的,昨下午還是好好的。哦,細把戲一定是她的老弟,嗯,很像他姐姐。那么,是不是她老弟偷她的票退掉買零食吃呢?醒寶搞不清是三妹子叫老弟來退票的,還是她老弟偷票來退的。醒寶的情緒頓時低落下來,心里冰涼。娘賣腸子的,我好意請她看電影,她不來就算了,竟然還叫她老弟退票。或是她可惡的老弟偷了票,害得我跟她看不成電影了。

醒寶很惱火,想了想,走上去對細把戲說,我要你這張票。

哪知有個高大的后生搶先一步,已經(jīng)在跟細把戲退票,把錢拿出來了。

醒寶蠻不講理地說,這張票我早就跟他說了的,我要嘞。

細把戲驚訝地看醒寶一眼,說,你好久跟我說了?我是退給他的。指了指高大的后生。

高大的后生嘲諷地對醒寶說,你這個人太好笑了吧?我都把票拿到手了,你卻說早就對他說了。你既然早說了,為什么票在我手里呢?

醒寶氣憤地說,我怎么沒有早說呢?不相信,你問他。

細把戲不明白這個老鼠眼為什么這樣蠻纏,還以為是個神經(jīng)病。他接過高大后生的錢,飛快地跑掉了。醒寶望著細把戲的背影,怔了怔,又纏住高大的后生,非要把票退回來不可。高大的后生沒有發(fā)脾氣,覺得這個人好笑,大度地說,那你說個理由看看。

醒寶張了張嘴巴,很想把充分的理由說出來。說這張票原來是自己的,是他給三妹子看的,說自己是第一次篩毛,誰料人家不僅不來,還叫她老弟來退票(肯定是她老弟)。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是她老弟偷票來退的。所以他感到太失望,想把票退回來,明天下午五點半鐘要到古井邊,當著三妹子的面,把兩張票撕掉。

問題是,這個話能夠說出口嗎?說出來,不會笑翻一坪人嗎?醒寶覺得十分難過,苦苦地說著好話,央求高大的后生把票退給他。人家怎么會退給他呢?人家高高地揚了揚手,對著一個妹子家喊道,哎,顧妹子,我在這里嘞。

說罷,兩人朝附近的街上走去,此時離放映的時間還早。

醒寶呆呆地站在原地,淚水流了出來,燈光打在臉上,水亮水亮。

街上有好多的人。

張小七

張小七賣冰棒已賣了兩年。

那時候賣冰棒不興現(xiàn)在這樣固定,門口擺著大冰柜,買主打坐樁,等別人上門買。那時候賣冰棒興游動的,很辛苦。手里提著洋鐵皮子冰筒,冰筒的顏色不一。有紫紅色的,有果綠色的,還有棕色的。肩上還要挎著一個木質(zhì)冰箱,那是幾塊木板子釘?shù)?,漆也不涂,白白黃黃的。然后戴著草帽或斗笠,嘴巴還不能歇氣,一路大喊,白糖冰棒——綠豆冰棒——牛奶冰棒——

像把個熱辣辣的天空,喊出一絲涼意。

城里共有五個冰廠,分散在各個不同的地方。張小七在紅旗冰廠批發(fā)冰棒,紅旗冰廠位于曹婆井,曹婆井位于城中心。張小七屋里離曹婆井三里路,每天凌晨四點多鐘,張小七就要摸黑去排隊。在有路燈的地方,燈光鬼祟,昏黃地罩在張小七身上。走到冰廠排隊,排著排著老天就漸漸地發(fā)亮。排到七點,冰廠那扇窗子就叭地打開了。

然后,把冰棒緊緊密密地放進冰筒或冰箱里,趕緊滿街上賣。

毫無疑問,張小七的叫賣聲最動聽,像天生的。嗓子清亮,很有韻味,富有節(jié)奏感,常常引來路人駐足觀望。哎呀,這個賣冰棒的小鬼蠻有味道,像唱歌一樣,甚至比唱歌還好聽。本來不打算買的,也摸出錢來買一根。有些細把戲甚至還學(xué)張小七的叫喊,白糖冰棒——

滿臉汗水的張小七反轉(zhuǎn)臉,瞇瞇愜笑。

其他賣冰棒的,無論男女老少,誰也喊不出張小七的韻味。他們的叫喊聲干巴巴的,像焦土上長出的枯草,沒有一絲潮氣,難聽死了。有的像生銹的刀子,在嘎嘎啦啦地刮玻璃,讓人心里難受。即使有人想買冰棒,恐怕也不會買了,趕緊躲開。張小七不一樣,有韻味的叫賣聲占了很大的便宜。冰棒自然比別人賣得快,賣得多。這樣說吧,他賣掉兩百根,別人可能還只賣掉一百根左右。

很顯然遭到了別人的嫉恨。

難道憑你張小七叫得好,就要比我們賣得又快又多嗎?有人公開對他說,張小七,你不要那樣喊好不?喊得我們煩躁死了。

張小七明白人家眼紅,嘴巴上謙虛地說,哎呀,我也不想這樣喊的,喊得喉嚨焦干。我如果不喊,哪個買冰棒呢?再說你們不也是一樣的叫喊嗎?

也有不眼紅的人,比方國妹子,就很虛心地向張小七學(xué)習(xí)。每天賣完冰棒,就說張小七,你教我叫賣好嗎?張小七是個好說話的人,好,我教你叫賣。

兩人來到人民公園的偏僻角落,站在梧桐樹下,張小七一聲一聲地教國妹子叫喊,喊得梧桐樹葉子一顫一顫的,像在隨著音樂舞蹈。國妹子天生是個沙罐喉嚨,底子太差,喊出來難聽死了,哭號般。張小七說,國妹子,你喉嚨不好是天生的,像那些唱歌的人,天生是靠喉嚨吃飯的。

國妹子很難過,快要哭了,抿著嘴巴說,那還有辦法嗎?

張小七無奈地搖腦殼,說,我也不曉得。

每回都是天快斷黑了,國妹子才把冰棒賣完。張小七賣得很快,一般在下午一點左右就賣完了。張小七明白,一定是她的喉嚨太難聽,人家不買她的。

那年張小七滿十四歲,國妹子小一歲。

國妹子學(xué)不到張小七的叫賣聲,很自卑,嗚嗚哭。左手往臉上一抹,成了水淋淋的手。右手往臉上一抹,又成了水淋淋的手。

張小七勸,莫哭啰,你一哭,我心里蠻難過的。

張小七又說,國妹子,要不這樣吧,你跟著我走,你不要喊,我一個人喊。

國妹子擔(dān)憂地說,那你的冰棒會賣不動嘞。

張小七說,晚點賣完,也沒有事的。

從此國妹子跟著張小七走,不叫喊,居然比她一個人賣得還快,下午兩點左右就賣光了。

國妹子高興地說,張小七,我好感謝你的。

張小七說,這要感謝什么呀?

無論天氣怎么熱,兩人都不敢吃冰棒,回家爺娘要點數(shù)的,少一根的錢都會挨罵。國妹子看到張小七的嗓子有點沙啞,拿出一根冰棒,剝掉紙,一腳把紙踩了,遞給張小七,你吃吧。

張小七一看,發(fā)脾氣,你爺娘叫你賣冰棒,是讓你來吃的嗎?我們賣冰棒的哪個吃過呢?

國妹子固執(zhí)地說,你喉嚨都啞了嘞。

張小七的喉嚨真是不舒服,像毛毛蟲在里面鉆來鉆去。再說冰棒紙剝掉了,也讓她踩壞了,冰棒要化了。張小七終于拗不過國妹子,嘖一眼,說,那你先吃吧。

國妹子偏叫張小七先吃,張小七無奈地嗍一口,然后看著國妹子,國妹子也跟著嗍一口。兩人你嗍一口,我嗍一口,嗍得淚水都出來了。

張小七說,國妹子,以后絕對不能吃冰棒,你回去要挨罵的。

國妹子很狡黠,說,我只對我爺娘說碰到我侄女,給她吃了一根。

在紅旗冰廠,張小七賣冰棒是第一的,連冰廠的人都說,張小七蠻厲害。那些賣冰棒的人,除了國妹子,沒有幾個對他有好臉色,甚至不齒他,這讓張小七感到很難過,每天到這里批發(fā)冰棒就默默走開。不像剛來時還能夠跟別人說話,開玩笑,現(xiàn)在呢像陌生人。

白天走街串巷賣冰棒,到晚上張小七喜歡到大祥坪看打籃球,那里有個燈光球場。有天晚上,張小七看罷球回家,要經(jīng)過幾條小街,還要經(jīng)過一個少有行人的地段。那個地段的屋子拆掉了,還沒有砌,顯得十分荒涼。

張小七走到那個荒涼地段時,突然出現(xiàn)兩個黑影,攔住他問,哎,你是張小七嗎?

張小七怯怯地說,我是。

張小七不明白他們找他做什么,想看看他們是誰。黑暗中卻看不清楚對方的面孔。張小七害怕,準備逃跑,還沒有跑兩步,被他們一把抓住。對方冷笑地說,還想逃跑?逃到屁眼里去。說罷,其中有個人拿出一個玻璃瓶子,打開蓋子,命令說,把它喝下去。

也不等張小七愿不愿意,對方就把瓶子往他嘴里猛地一塞。張小七這才明白是辣椒水,又不明白逼他喝辣椒水做什么。張小七拼命嘔吐,發(fā)瘋般掙扎,卻哪里是人家的對手呢?人家的大手像鉗子樣的鉗住他,他根本無法動彈。

拿玻璃瓶子的人威脅說,張小七,你不把它喝下去,我們就要你的狗命。

張小七頓時崩潰了,在性命跟辣椒水之間,他當然選擇性命。他被動地張開嘴巴,讓對方死勁地往里面灌。辣椒水像刀子般割裂喉嚨,辣得他哇哇大哭,嗆得他大聲咳嗽。張小七斷斷續(xù)續(xù)地叫喊,我喝不得嘞。喊著喊著,就喊不出聲了。

兩個后生一點也不心軟,好像要把所有的辣椒水灌下去。

另一個還說,哈哈,這只百靈鳥要變啞巴了。

辣椒水終于灌完了,兩個后生并沒有打他,放掉張小七飛快地跑了。張小七軟軟地坐在草地上,一邊哭哭啼啼,一邊猛摳喉嚨,辣椒水又像火一般吐出來。

簡直像死了一回。

回到屋里,爺娘驚訝地問是誰害的,張小七啞啞地說,我不認得。

他覺得喉嚨不行了,很痛很痛。

爺娘心痛地說,他們逼你喝辣椒水,做什么鬼呢?

張小七想了想,說,大概是眼紅我賣冰棒的叫喊聲吧。

爺娘流淚了,氣憤地說,沒想到賣個冰棒也遭人暗算。

第二天張小七還準備像平時那樣叫喊,卻發(fā)現(xiàn)喊不出來了。說話也是細細嘶嘶的,想大聲點都大不起來,喉嚨里面仿佛安裝了一個控制器,把聲音調(diào)得低低的。張小七哭了,只有淚水流出來,卻沒有哭聲。張小七這才意識到喉嚨被徹底地毀掉了,像個啞巴走在街上,冰棒自然賣不出去。你在街上走著又不叫喊,別人以為你賣完了,怪不得別人不來買了。

張小七的生意一落千丈。他急得哭,哭又有什么卵用?

張小七很想查出那兩個害自己的人。他站在冰廠看著來批發(fā)冰棒的人,個個神態(tài)自若,絲毫也沒有慌張的神色,張小七明白查也是白查。

張小七的喉嚨就這樣毀掉了。他想起電影里也灌辣椒水,卻沒想到原來這樣厲害。當時國妹子不曉得,那幾天她看姨媽去了?;貋戆l(fā)現(xiàn)張小七邊走邊流淚,問他怎么搞的,張小七指指喉嚨,又做手勢,意思是被人灌了辣椒水,害得他喊不出來了,只能夠發(fā)出細細嘶嘶的聲音。

國妹子聽罷,傷心死了,說,我以后陪著你賣冰棒吧。

后來人們看到街上走著兩個細把戲,一男一女。他們要么是并排走,要么是一前一后。那個細伢子從不叫喊,靠那個妹子家叫喊。雖然聲音難聽,卻歇斯底里,像拼命。如果有人買冰棒了,國妹子向張小七眨眼睛,叫他把冰棒拿出來。

張小七很感動,做了做手勢,細細嘶嘶地說,那你會賣得很慢的嘞。

國妹子小聲地說,慢就慢,遲早會賣掉的。

張小七把冰棒拿出來遞給人家,收下錢,淚水就默默地流出來了。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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