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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年維特之煩惱

2016-10-26 17:10廖靜仁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6年9期
關鍵詞:維特

晚上七點多,維特又來到了這個熟悉的茶吧。這是他在同一天內第三次來到這里。選了個靠窗的雙人茶臺,放眼望去,暮色里還能看得見路上的行人。有散步的,有趕路的,偶爾也還會有打著小燈光的車來車往。他剛坐下,就向迎面而來的服務生點了一杯碧螺春,本想入定安神,心便有些恍惚,眼前也就浮現出了今上午來此地的情景。

好像一切早有預謀,一場驚悚來得突兀,他心里緊張,卻還要裝淡定哼出了小曲:是誰巧借東風,火燒連營,七分天下亂哄哄……

確實是頓時亂了陣腳,既驚動了朋友圈,又打開了廣播尋人,還報警欲動用天網,該想到的辦法都想了并且已經全方位啟動……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是周末,維特一家子吃過早餐,兒媳婦就囑小孫女自己到樓下的超市去挑蠟筆和水彩顏料,如今的父母望子女成龍成鳳心切,維特家的小孫女亦然,才啟蒙讀一年級就要在課余擔負起練琴學美術的重任。兒媳膽大心細,有意識想要培養(yǎng)小女自己動手,自己照顧自己的能力,“自己的事情要學會自己去做?!眱合眿D掏出20元零錢來給閨女,慎重地交代說:“買好了馬上回來,喏,帶著媽媽的手機去,有問題就打電話?!睜敔斁S特在電腦前一邊著文章,一邊冷眼旁觀,本來想多一句嘴,但話到唇邊還是打住了,一來是見兒媳把手機給孫女時,有說要她有問題即可給家里打電話,更主要的是想努力克制自己少去干涉晚輩們的事,“還是學會觀自在吧,小孩子總是會有第一次出門的時候?!睜敔斣谛睦镎f。小孫女剛下樓不久,維特就接了個電話,有同事約他去附近的芙蓉大飯店一樓茶吧見面。本來是昨天就約過的,只是當時沒說具體到底是談什么,他也就忘了。維特出門去酒店時,他老婆也正好起身外去,只有兒媳在家里候著小孫女,待買了蠟筆水彩顏料后再送她去老師那里學習畫畫。

維特打著口哨大步出門,一副鋼筋鐵骨的中等身板,滿臉風雨不進的絡腮胡,如江湖豪俠一般。他剛剛在茶吧落座,手機便響了。“爸,丫丫和你在一起嗎?”丫丫是孫女小名,電話里是兒媳婦的聲音。他只匆匆回了一句:“我在賓館有事?!北阙s緊掛了手機?!八笕?,梭瑞,”維特顯得有些尷尬,便把英文當漢語讀出幾分矯情,忙滿臉溢笑地跟同事帶來的兩個外國朋友打招呼。他倆是慕維特剛出版不久的一部長篇小說的名聲而來,還帶了一份授權翻譯出版的合約。剛談到正題,維特的手機又響了,兒媳婦打來的。

“爸,你真穩(wěn)得住舵呀,孫女失蹤了你還能待在賓館里!”聽聲音顯得十萬火急,完全是氣極敗壞的口氣。這并不是兒媳平時的風格,維特心里一沉,表面上卻還是在裝紳士想要穩(wěn)住對方,人家漂洋過海找上門來與自己談作品的翻譯,這畢竟是一件千載難逢的好事呀!

“對不起,對不起,”這回他是轉過臉對自己單位的同事說,“家里臨時有點急事,我得先回去處理,請兄弟你幫我招待一下吧!”為了顯得若無其事,出大堂時雖然腳步已亂,卻還佯裝哼著自編小曲。

這時候,在百里之遙一家建筑工地上負責監(jiān)工的兒子,已經電話向就近派出所的朋友報案了,而且還驅車正往家里趕,是兒媳婦最先通知的他。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一個女人怎擔當得起如此責任?兒媳本來在家忙雜事,望了一眼壁上的掛鐘,“這個野姑娘,就只買兩樣要用的東西,去了快半個小時,未必就不曉得會遲到呀!”說著就用自己的另一個手機不停地撥打給女兒的手機,卻一直無人接聽,心想是不是碰上她爺爺跟去賓館了?一問沒有,便有些急了,電話沒掛抽身就下樓去找人,然而到超市柜臺一問,說是你們家丫丫早就走了。

“這會到哪里去呀?該不會……”兒媳婦涼了半截的心不敢再往下想,于是整個超市和平時愛去玩耍的游樂場滿世界找人,就是不見人影,心里一急,就先是打電話告訴了在工地上的男人,打婆婆的電話又是關機(她除了開機用來玩魔方,其他時候總是關機),繼而又打了公公維特的電話,一來是催他幫忙找人,二來是給長輩備案。

“這小丫頭,該不是跟她奶奶去菜市場了吧?”維特首先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婆,也只有她老人家才干得出這等好事,明明家里冰柜中堆得擠擠挨挨,她也每天一早愛往菜市場跑,回家還要感嘆一陣說哪幾樣菜今天又漲價了云云。一打老婆手機,果然又是白打。為了這事他已經跟老婆義正詞嚴地說過好多次了,她卻好,總是當成耳旁風。

維特虛一腳實一腳地匆匆趕往菜市場去找人,一邊又是手眼不停地撥打兒媳婦給小孫女的手機,卻一切只是徒勞,不是在通話中就是無人接聽,“一群白癡!”維特無名火直沖頭頂。難怪他頭頂上一片光明,毛發(fā)稀薄,或許就是被如此反復燒腦燒得寸草不剩的。維特不由得又想起了前不久的一樁往事。那天他正在參加省文史館主辦的一個活動,手機里突然跳出一條建行發(fā)來的信息,被告知卡上已取走26000元現金。這就怪了!自己這張卡從來就未動過,是女兒帶他去辦了專門應對刊物發(fā)放稿費才用的,平時由老婆保管,但她也很少用卡,說是怕麻煩。今天怎么就突然被告知取走錢了呢?而且額度還不小。

維特立馬打家里電話欲問老婆是否取錢了,家里無人,又打老婆手機,也無人接聽。因為她早在十多年前曾持卡被人騙走過錢的,維特生怕悲劇重演,無奈之下才又打電話給閨女和兒媳,問她們是否知道母親的下落,最后鬧得出動了娘子軍開著車兵分兩路找人……結果是她老人家無事找事,取了建行卡里的錢又存到了農行卡上。

“聽說農行搞活動,利息比建行要高一厘,你娘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會掙錢,這谷籮換米籮,多少也是個積累嘛!”老婆居然得意地說。

維特聽了后哭笑不得,心里卻隱隱生痛,為了怕在晚輩面前拉臉不好看,就忙接話說:“你媽這是一路走來給窮怕了,做法欠妥,精神可嘉!”他“唉”地嘆了一聲氣,幾個長短句便捂在了心里:

老婆沒什么文化,見識也淺

淺淺地如老家門前的荷池

打掃庭院時

什么垃圾都往荷池里掃

她一律接納著

有風拂過,皺了面容

爾后又歸于平靜

她的腳下養(yǎng)著蓮藕

藕斷絲連,那才叫牽掛

她的掌上捧著蓮花

蓮花若處子,坐著菩薩

這就是我平凡的老婆

這就是兒女們的媽媽

老婆每天一早去菜市場是為打聽菜價,這不就是想省錢么?至于不習慣帶手機,這是她常年養(yǎng)成的自卑心理:反正又沒什么大事要找我??刹耸袌稣冶榱?,卻無人見過婆孫倆,因為她們根本就沒有去。

幸好是一場虛驚。孫女買了所需用品返身回家,在樓下出口正好與奶奶相遇,“奶奶,奶奶,”孫女眼尖,“你這是去哪呀?”奶奶笑著說:“我去物業(yè)公司買煤氣,一起去吧!”攜了小孫女就過了馬路,丫丫也把手機往奶奶的包里一塞,“噢,跟奶奶買煤氣去喲!”

正當全家上下,不,應該說還有兒媳和兒子的整個微信朋友圈,包括小區(qū)周邊的交通天網全都啟動了,小孫女竟然拉著她奶奶大模大樣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荒唐,簡直是荒唐至極!”維特氣得血沖腦門,又不好當眾發(fā)脾氣,“自己有手機就是從來不帶,把孫女的手機扔在包里又弄成了靜音……”這一席惱怒話還只能壓在心里對自己咆哮,畢竟家丑不可外揚,而且人也已經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你們也真是的,丫丫這么懂事怎么會走失呢!”奶奶護著小孫女,自己又趕緊向家人認錯,“下次出門一定把手機掛在脖子上。”“嗯,也好,丫丫幫奶奶攢了個教訓?!眱合泵o婆婆開脫。婆孫三代高高興興打道回府,詩人維特卻在時光里佇立悵望:

是誰巧借東風,火燒連營,七分天下亂哄哄,卻不知誰是元兇。

都是人間城郭,唯有我家是不一樣的煙火。維特搖頭暗自嘆氣。

第二次再到茶吧已是一小時以后。“梭瑞,梭瑞,”維特處理完家事,一進大堂老遠就向茶吧的兩位外國友人和自己的同事抱拳說:“讓你們久等了!”然后才大模大樣地坐下來談正事。兩位友人其實就是芙蓉師大從澳大利亞請來的外教老師,對中國文學尤其是現當代文學情有獨鐘,而且對維特以前出版的幾個散文集早有了解,領他們來的是省文聯文化藝術推廣部的戴處長,維特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就是戴處長本人推薦給他們的,所以三下五去二就把協議給簽了。

“難得啊,”戴處長首先起身,“以茶代酒,預祝一下吧!”

“哈羅!”維特也舉起茶杯,四人同時碰響,“合作成功!”

“對對對,祝你……們合作成功!”老外的中國話有些生硬。

維特笑得滿臉絡腮胡直抖:這一驚一喜的人間話劇真是刺激呀!

第三卻是為詩為紅顏而來:維特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講解員,正面對著一位知性女子侃侃而談:維特,號自覺。這名號源自他自掏銀子創(chuàng)辦過一份叫《自覺》的民刊。年齡60歲沾邊。按照聯合國新出臺的標準劃分,也就是個成熟的壯年。尤其心不老,含飴弄孫,江堤遛狗,案前品茶,還不時有靈感繽紛而至,因而喜歡在手機上寫幾首小詩,入夜又把詩粘貼到電腦發(fā)送給某個微信平臺。沒辦法,這不只是手癢,而是六根不凈!所以,他曾在朋友圈里自嘲說:“本人號自覺而不自覺,這無非是想秀個存在?!庇心抗馊缇娴娜吮阋会樢娧斑@人哪配得上自覺?”更有人在私下里議論,“這個胡子真是越老越不正經,一天到晚要在微信里秀上好幾次,不是秀狗,就是秀人?!?/p>

胡子是朋友們或熟人對維特的另一種稱謂。叫他胡子倒貼切,若三天不動刮胡刀收拾,寬闊的紅黑臉龐便會蓬亂成一片。加上他近年來頭頂上的毛發(fā)脫得厲害,光明頂下的滿臉胡子也就更加打眼了。

今晚上維特就想出來覓知音,故而詼諧地向首次與自己見面的女徒做自我簡要推介,正說得津津樂道,眉飛色舞,忽又話鋒一轉,一聲嘆息,“人生陌路,誰知我心啊!”一副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樣子。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遠處有雷聲沉沉滾來。春夏之交的氣候變化無常,維特透過窗戶玻璃閃了一眼遠天,感覺好端端的晴空又像有雨水要降臨。他還同時感覺到自己最近的心情也好像與氣候很相似。

女徒弟的名字取得比她從事的職業(yè)還大膽,叫燕妮,想必其父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的忠實信徒。她與維特面對面擁茶幾而坐,“人家根本不懂得欣賞嘛!”燕妮倒也會揀好聽的說,“這叫美髯公!”

“嗯,好話上帝也愛聽。”維特把目光移近了,心里卻說,“只可惜上帝已死。”但他又絕對不想把自己的情緒傳遞給她,既然心已被春風開啟,也就沒有必要作老氣橫秋的深沉狀,哪怕是繼續(xù)裝也要裝得大模大樣,最好是能裝出一副觀自在的菩薩相。如此想過,他再接話時便說得很陽光,“也只有你們這些小姑娘能正視我老維特?!?/p>

“還老維特!”燕妮膽子也大,“別忘了我們是同一天生日!”

“哈哈,”維特樂了一下,又正色道:“同一天就沒了長幼?”

“不敢不敢,”小女子忙掩飾鋒芒說,“您永遠是燕妮的老師!”

“我才不配當老師呢。”維特想忍卻終于沒有忍住,“為人師表多難吶!天地君親師,那是寫在神主牌位上的……當代已無人師表!”

他又要開始憤青……但立馬又意識到話題過了,便一轉而笑曰: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燕妮當然沒有聽懂,“就是嘛!就是嘛!”

維特卻并沒有趁機跟她談起海子,海子是一位真正的詩人,《面朝大?!肥且皇捉洺1蝗苏`讀或者說被人曲解的詩,那是一朵跨時代絕望后綻放出來的美麗之花!只可惜沒有多少人能夠真正地懂得。

在新時期涌現出的詩人中維特還喜歡顧城和張棗,當然這種喜歡是具體到了某幾個句子,如前者,“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看云時很近?!庇秩绾笳?,“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的南山?!笨上Ш迷娙硕甲吡耍粝陆^唱……

維特只是苦笑,眼角紋像漾開的濁波漫過臉上茂密的水草。

為了轉移情緒,他下意識地掏出了一支香煙,在茶幾上頓了一頓便送上了厚厚的嘴唇,又從幾案上摸過火柴,砰地撞燃一朵小小的火苗,讓硫磺的氣味飄過后,再舉起手來把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便旁若無人般微微地仰起頭來,任其思緒隨著縷縷青煙裊裊逸去……

他本來是戒過很長一段時間煙的,后來又復辟了。人總是生活在矛盾中,尤其是詩人,情緒的波動起伏,有時連自己也難以控制。

維特應該是一個對人生與社會有著深刻洞察力的成熟男人,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卻總覺得心里空虛,覺得一切皆是虛妄,覺得越來越連自己也看不清晰自己了。這是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但也是一個看不清陣線的時代。至于網絡傳聞,至于負面報道,甚至疫苗、奶粉造假,甚至最近炒作得沸沸揚揚的雷洋事件還有臺灣地區(qū)領導人換屆交班等,他都不會去跟風湊熱鬧,“流行是一種病,如同患感冒,吃藥七日好,不吃藥也會七日過?!本S特說。他認為這些都不是問題的根本,他關心的是人心,是自己的內心世界,是人文生態(tài)環(huán)境:

真想留一顆良心的種子

不要被鳥兒叼走

鳥兒也沒有了一副好胃

也不要讓魚兒吞食

魚腹能夠藏劍

卻保不全一顆良種

空氣里有霧霾

流水中含污染

還是讓我的七尺皮囊裹著

或許能以毒攻毒,五毒不侵

這就是維特內心世界最真實的寫照。有人說他這首短詩在情感的濃度上超過了艾青的“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愛這片土地愛得深沉”。但維特卻坦然笑言,這只是我說出的幾句心里話。

詩人是時代的歌手這沒錯,但首先得從心出發(fā),唱出自己的聲音。

他不想人云亦云淪為附庸。就拿大前年他剛辭去實職想回歸自我潛心投入創(chuàng)作那會,去跟單位請創(chuàng)作采風假時,省政協副主席兼文聯主席老秦說:“這好事呀!你可以去自己家鄉(xiāng)采風嘛,為正在踐行的文藝三貼近活動寫一組反映新農村新氣象的深度作品?!鼻刂飨敲飨先思业耐l(xiāng),去年還親自主持出版了一套“延安文藝叢書”。

說到動情處,秦主席猛地一甩大披頭,把左手撐在腰間,一米八的高個臨窗一轉身,而后又揮動右臂,說:“我們這一代作家,就得要有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的擔當和勇氣!”聲音渾厚而鏗鏘。有人笑說他喜歡左掌撐腰,是因為腎虛,也有人說他是在模仿偉人。

維特的老家,是芙蓉省的邊遠貧困縣,是全省唯一還沒有通高速公路的縣份??删S特回到家鄉(xiāng),田壟里卻見不著一個播種的農人。

“都立夏了,怎么田地還荒著?”躑躅間,一輛摩托風一般駛過來,“叔,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對方一支煙橫叼著,剎住車,腳尖踮地,也沒有熄火就把嘴里的煙蒂噗地吐出去好幾米,一群火星子又旋即在風里消失,“叔在省城當官了,已好幾年沒回來了吧?”

維特側身一看,原來是自己的一位本家堂侄,“是貴生哪?”

維特本想回一句“春天已過,肯定是夏風嘛”,卻沒有了這份雅興,而是脫口便單刀直入地問他,“怎么田壟里不見一個人?。俊?/p>

“叔是在省城待久了,太不熟悉基層生活了,現在農村哪還有人種田哪?”一句話嗆得維特無言以對,油門一加,堂侄揚塵而去。

“農民不種田又能去干什么呢?”維特便有了幾分惆悵,也油然生出了一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情緒來。“杞人憂天吶!”一聲嘆息飄過空曠的田野,驚得一群鳥雀啁啾著飛向了對面的山坡。他怔了一下,仿佛就看到坡脊上的一棵楊梅樹了,有一個少年抱著光溜的樹干使勁地往上攀爬,還時不時仰頭瞄一眼枝葉間掛著的綠寶石般的青楊梅。

“小心點,小心點呀!”站在樹下的是少年的鄰家小妹。她頭仰得更高,心提到了嗓子眼,“要不算了吧?我們去采其他野果吃?!?/p>

“不行!”少年從牙縫逼出兩個字,一伸手終于攀到了樹枝。

“好棒,好棒呀!”樹下一對蝴蝶在飛,聲音脆得像百靈鳥。

那個少年就是維特。剛才的一幕也只是恍若隔世的錯覺。

竹馬擱上了樓枕

被歲月抹黑了臉孔

嘚嘚的馬蹄聲隨風遠逝

泡在酒里的青梅成了烏梅

據說能舒筋活絡祛風寒

我卻一滴也不舍得喝

那個青梅一樣的女子

遠嫁沿海,做了三姨太

至今也沒有再回來

還記得當年的饑餓嗎

我們用青梅果腹

滿口牙齒都險些酸脫

這一酸呀!直酸到現在

只要一想起

青梅竹馬這個詞

我的鬢邊便有雪花飄落

維特佇立在老家的田壟上,感覺被一種空前的大孤獨壓迫得喘不過氣來。自己真的是落伍了,青壯年都涌進城里當了農民工,留守在家的幾乎全是老幼,而剛才這個年輕堂侄,多年前就聽說他在縣城一家地下錢莊給老板當馬仔,還有過吸毒史,去戒毒所像走親戚家,已經幾進幾出了。唯有對鄰家小妹的記憶還在,心里的酸澀還在。

維特在老家已經沒什么直系親屬,便悻悻然打道回了縣城。

縣城是維特的根據地,他在這里招工轉干,當過文聯主席也做過縣報總編,與他同年代的科級干部大多都是四大家的頭了,但他卻只通知了他以前的下屬,如今的縣政法委辦公室主任。晚宴設在資水江邊的情癡山莊,山環(huán)水抱,靜中有動。說是農家樂,其實是縣里專門接待重要客人的基地,令從這座小縣城走出去的維特也大開眼界。

老板娘豐乳肥臀,圓圓的蘋果臉,經齊耳的短發(fā)一襯托,倒也漂亮得體,她老遠就笑吟吟地打招呼:“諶主任,又是幾天不見哪!”

“以為我文豐是你柳妺的領班吶?”挪著方步走在前面的諶主任,天生就是一副五短身材啤酒肚的基層領導形象,白襯衣領口處的兩??圩映ㄩ_著,一撇油黑的胸毛躥到了喉結,私人訂制的大褲衩呈深藍色,倒是那條皮帶是地地道道的名牌LV,他說話毫無顧忌,“如今遍地是刁民,維穩(wěn)一攤子事壓得我們從上到下抬不起頭來,要不是今天我的老首長駕到……”回過頭就把縣報原總編維特推向了前排并亮開嗓門隆重介紹說:“全國著名詩人吶——這你都不認識??!”

維特很尷尬,“別信他亂扯。”忙笑著朝迎過來的女老板打招呼。

諶文豐也就只比維特小個四五歲,是維特當年主持縣報工作時的科技版編輯,“都五十出頭了,混個副科也不容易呀!”維特想。

一行人進了包廂,服務員妹子馬上跟過來問點什么菜,沒想到諶主任臉一拉,說:“還用得著問哪!是新來的吧?老規(guī)矩,主菜兩個野味,一個王八,一缽臘肉,一個豆腐煮青魚,小菜你看著配吧!”

順手在人家姑娘的胸前摸了一把,“嗯,滿滿一掌,還不錯!”

在晚宴上,滴酒未沾的維特卻莫名其妙地又一次突發(fā)了暈厥。

他已經是第三次出現這種癥狀了,去醫(yī)院檢查也得不出權威結論,只說是腦神經有問題,需要克制情緒和戒躁,最好先把酒給戒了。

那一次回家鄉(xiāng)采風,并不是維特沒有把握好主旋律,而是實在沒有遇上正能量。有人說貧窮落后是文化藝術的溫床,但一想到家鄉(xiāng)的現狀,維特的心就生痛。他寫了兩首小詩,《睡覺》是躺病床上寫的:

睡了,醒了,又睡了

真的,我不想再醒來

睡了就不要再有夢

有夢的睡那是假睡

假睡是自欺欺人

做夢是自我折騰

一輩子做人已經做怕了

怕父母冷落怕小孫失學

怕老婆身體有恙

我大老爺們不會照顧

怕兒女婚姻不幸

自己出門也腰桿難硬

要睡就睡個床頭花落花開

要睡就睡個腳下長滿青苔

要睡就睡個地老天荒

要睡就睡個滄海桑田

請不要叫我,不要驚醒我

如果你是我生命中的真愛

這一類詩無疑是從心靈出發(fā)的,另一首《不要》亦然:

不要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就了不起

就可以對別的生靈為所欲為

對正在搬家的螞蟻動粗手

對艱辛爬行的蝸牛一腳踢

對月下嚎春的貓隨意呵斥

對菜地里作樂的狗施以暴行

不要以為自己手里有權力

就可以中飽私囊甚至尋租

不要以為自己掌握著武器

就可以濫殺無辜草菅人命

其實這一切天與地都知道

視萬物為芻狗那是在等待時機

你若至死還不省悟也不改過

她會把賬算到你子孫的頭上去

其實,維特詩中所說會把賬算到你子孫的頭上去,是因為他看多了身邊的人和事,一個二個的熟人,有的甚至還是朋友,接二連三地被查被雙規(guī),后來一通報案情,既有權力尋租貪腐上千萬的,也有包養(yǎng)情婦徇私枉法的。這類事見多了,按理心也就麻木了??删S特卻是個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詩人,尤其是這次回家鄉(xiāng)親眼目睹了土地荒蕪,自己曾經的下屬如此荒唐……良心去了哪??!何以解憂?唯有寫詩。

或許他是在想拿抽煙來排遣自己心中某種無以名狀的愁緒吧?

維特進入思索狀后,乖巧的燕妮也正好借機起身去了洗手間。

這不是簡單的回避,應該是可心的徒兒對師傅的理解和尊重。

芙蓉大飯店的大堂茶吧里客人很多。地方是維特親自敲定的,燕妮主動說要過來拜訪師傅,地點和節(jié)目內容請為師做主便是。今天正好又是周末,她老公跟幾個朋友到番陽那邊的風景區(qū)游玩去了,年輕人嘛,平時在公司里神經繃得緊,一到周末吆三喝四出去放松也是常事。燕妮卻走不開,一是工作性質特殊,她在紀檢部門工作,單位有新的規(guī)定,凡出市區(qū)得先寫事由報告,另外還有個兩歲多的孩子,雖然平時由奶奶帶著,到了周末也想多陪寶寶親熱親熱。另外呢,這小女子最近發(fā)瘋般愛上了寫詩,還新結識了省文聯的一位資深作家與詩人,也就是眼下這個如雕塑般微仰著頭顱正陷入了對家國天下事拷問中的維特。燕妮并不知道維特私下里還有個昵稱叫老爺,更不知道叫他老爺的也是個女子,而且是在維特心目中最有分量的一個女子,所以,維特才對老爺的這一稱謂特別看重。無情未必真豪杰,但在維特看來,本世紀已沒有了真正的豪杰,只有利用職權的營私之徒。

“老爺您就是平凡生活中的大英雄!”這句話就是那一位女子有次在微信朋友圈里,看過維特感嘆時勢的一首詩后的點贊評語。

“老夫渴望做英雄,可惜不是。但這錯并不是老夫?!彼浀卯敃r自己隨手回這段文字時的心情很復雜,好像還想到了李清照的那幾句詩,“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他的所求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想保持一顆有溫度的心,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夠尋找到一顆尚存美好的詩意良心。他知道自己是不可有這樣的一顆純潔的心了。姥爺是北方人對外公的稱呼。最初叫維特姥爺的就是一個正宗的北京男生,他便是維特心目中的重量級女子的兒子。后來為了顯得更加親切,或者說更加顯得有著某種血緣的關系,那女子也就沿襲著自己兒子的口吻改叫維特為老爺了。

這些都是在后來維特與燕妮有了更深交往她才知道的。

燕妮一開始主動加維特的微信時就以師傅相稱,每每寫了幾首小詞或幾個長短句子的小詩,她就會興高采烈地忍不住發(fā)給他,并留言說:“徒兒請師傅點撥?!蔽囊曰耸蔷S特自學習寫作以來一直堅信的硬道理,哪怕是到了如今他對文壇的某些風氣及社會現象嗤之以鼻,自己也墜落到了把寫詩當玩兒,他卻始終保持著一顆決不寫頹廢之作的初心。但要是偶爾有請他指點迷津甚至還有請他推薦作品的人,他卻幾乎全都婉拒了,并且還找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我雖然也是芙蓉省文聯的一名中層干部,但我畢竟既不分管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的培養(yǎng),又不分管機關刊物,嚴格地講,我自己也只是一名業(yè)余作者呢。其實深層次里他是已經對當下的文風失望,對編者的職業(yè)操守失望。

“這個維特詩人,還號自覺呢!”燕妮肯定也是窩了一肚子委屈的,但她卻始終心存希望,“大叔,你總有一天會翻我牌子吧?”如今的年輕女子愛追韓劇也愛看宮廷戲,連用詞的腔調也很多元。

“還是先做個觀自在吧!”維特也不是完全沒有動過念頭。

“師傅,徒兒有一顆詩的種子正在心里萌芽,請您栽培哦!”

“嚯!這個自稱徒兒的小女子此言是真還是假呀!”如此相持了大概有個把月吧,有一次維特終于忍不住把署名燕妮發(fā)來的一首小詩給改了幾個字,并重分了段落發(fā)回去?;蛟S他這是有意想旁敲側擊一下人家姑娘吧,“圣人也有想要走下神壇的欲望,更何況已是滿身俗塵的老夫呢?”想要放棄自覺向世俗妥協的維特還在修改過的詩作后順手添了“馬克思”三個字。這就非同小可了!維特對自己蘋果手機的功能并不熟稔,他是把微信里的文字復制后再粘貼到手機短信分行修改的,改好后又要復制粘貼到燕妮的微信里。這有多麻煩呀!可這一次堅持想守住寬嚴底線的維特卻并沒有嫌麻煩,而且還自得其樂。

只是樂過之后她卻突然隱身了。他便想:嗯,這女子并不俗氣!

時間在維特遛狗品茶并寫詩,偶爾去文聯或文史館參加一天或半天會議的閑適中一如往昔地過去。他沒準早已經不記得那一首小詩了,或許他當時只是被自稱為徒兒的燕妮的名字與那一句話所打動。

“馬師傅,還記得徒兒燕妮嗎?”也就一周之后,她又現身了。

“這小女子!還真把老夫當馬克思了。”然而沒想到當他把她剛發(fā)來的文字隨手點開往下讀過去時,便從詩中讀出了向上的朝氣與女性的柔情,這剛好是維特所欣賞的,或干脆說是維特所渴望的。他這么敏感于她的詩,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燕妮的工作性質,“一個在紀檢委工作的女子,竟有如此青蔥的詩性。難得!”

維特的心一半滄桑若古井,一半童貞如溪泉。這是燕妮想出的詞,她正在朗誦維特日前在空間里發(fā)過的一首叫《忽然想起》的小詩:

多少美好的日子被風吹走

歲月是經不起風選的

多少英雄人物被大浪淘盡

英雄只在乎本色不書寫歷史

我奶奶蹭著一雙中國小腳

在收割后的田野里拾著谷粒

把癟谷喂給雞吃,壯實的

曬在陽光下,顆顆都是金子

奶奶一生中從沒有過愛情

28歲那一年就開始守寡

守大了兒女又守孫子和外孫

她的心里有歌,人卻很安靜

奶奶是過來人,目睹白與晝

目睹圓月亮被磨成銀色鐮刀

目睹365個日子被串成一年

她心里儲藏著人世的悲與喜

奶奶留給我們后輩一句格言

日子是用來過的,你不折騰它

它就不會無緣無故地折騰你

奶奶的歷史,將由我輩來繼續(xù)

忽想起這些陳芝麻舊谷子的往事

心里的某個角落像鉆進了螞蟻

這里痛一下,那里痛一下

但我始終不敢喊一聲痛

因為奶奶還說過:做人要學會忍

燕妮就是讀過這首小詩后,沉吟了許久才又把自己的詩句發(fā)給維特請教的。或許當時維特的心正柔軟著,居然又破了例。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次隨意的小小改動,竟大大地改變了維特以往的做派。

人在墜入虛幻時的感覺真是奇怪,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心卻猶如鐘擺。第二天一直到深夜,維特居然隔不了一陣子就去點開微信,并且目標明確地直奔燕妮的名字而去,見沒有發(fā)來文字,繼而又好幾次點開了她的空間,里面是一張又一張美圖,還配著雋永靈動的文字。圖片大多是她一個人的美女照,也就30歲左右吧,是貂蟬或楊玉環(huán)那一類的美人。綠肥紅瘦,維特最喜歡的顏色就是綠色,而且微信空間里的女子有好幾幅照片都是穿著不同款式的綠色衣服或裙子。

“真是養(yǎng)眼??!”維特不禁一聲長噓,俄頃,又搖頭嘆了聲氣。

他是在嘆息什么呢?這時微信里嘰咕一聲便蹦出了一溜文字來。

“這女子!”維特急忙回看,果然又是她發(fā)來的一首新作:

天空的眼神深邃,挑逗

游在河床里的水

動了凡心,觸了情根

不自禁地一路往前沖

也許是沖昏了頭

竟奏起了歡快的交響樂

一曲高過一曲

跑了調也渾然不知不覺

彎兒拐過,灘亦飆過

不管東西南北將錯就錯

游在河床里的水

一個勁地往低處

再低,至底

風雨無阻,晝夜不息

河床里的水游戲了一生

終于悟出了一個理

最低處也就是最高處

藍天就是大海

大海就是藍天

讀完微信里的詩句,維特竟脫口喚了一聲“燕妮”,還玩味地吟哦了一句“最低處也就是最高處”,并且按捺不住激動點了個大贊。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燕妮便成為壯年維特心目中的煩惱了。

其實,維特的煩惱源很有些復雜,首先沖擊他心靈的是一種隱隱憂思:“一個有著如此鮮活感覺的準詩人卻在紀委工作,她每天要面對的是看不完的案卷,而且在那些案卷中,不是違法亂紀就是以權謀私,這不是遲早會被那些齷齪的東西把一顆詩人的良心給污濁或掩埋了嗎?”但他后來又把頭一揚,有幾分自信地說:“或許就是因為她的心中有詩,才會是人間不一樣的煙火……”維特沒有繼續(xù)往下想。

“師傅,今天是周末呢!”這是維特已經把燕妮這個名字懷在心里后的第二個周末,也是因為小孫女的事虛驚了一場又與老外談妥了作品翻譯后的那一個下午,他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手還未抬,一聲柔軟的“師傅”便灌入了耳簾,維特竟有些猝不及防,忙支吾著說:“是呀!是呀!”對方又緊接著補了一句,“我晚飯后過來拜訪師傅,您看方便嗎?”維特稍微猶豫了一下,“方便,方便,我怎么可能有不方便呢!”然后還佯裝很豪爽地打出了一串響亮的哈哈來。

于是,師徒倆便有了在芙蓉大飯店大堂茶吧的第一次會面。

彼此的話題,當然是從微信里聊過的秀人秀狗開始的。

哦,對了,還有就是昨天,燕妮似乎是很隨意地問過師傅是哪天出生的,維特也就隨口報出了自己的生日,“哇噻!真是巧吔,我也是9月20日過生日!”燕妮沒準還在微信的那一端跳了起來,“您說這是不是真的有緣哪——師傅?”這邊卻許久沒有回話過去。

沉默片刻后,維特終于在電話的這一端輕聲吟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被蛟S燕妮并沒有聽到。

但聽到了又如何呢?佛祖說:“每一次遇見,都是前世的約定?!?/p>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情之煩惱總是身不由己。何謂空?何謂色?即使自己真想做個唐僧,偶爾做一回豬八戒也觸犯不了天條吧?

維特心里確實是有過斗爭的,但吃過晚飯后,碗還在飯桌上打轉,他卻匆匆洗了個澡,更衣擦鞋,大步流星往芙蓉世紀大飯店走去。

茶吧里的燈光還算明亮,也很柔和。聰慧的燕妮或許早已經感覺到了一些什么,她去過洗手間后在回到茶吧座位的途中,好幾次都忍不住想笑,笑師傅的矜持,笑師傅的收放自如而又不能……

燕妮如一棵年輕的柏楊,旁若無人般穿過前面的幾個茶臺直接向維特走去。這畢竟是平生頭一次見自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師傅,她肯定是經過了一番悉心而又詩意的打扮,淺綠色的落地裙,乳白色的襯衣,外面還套了一件淡黃色的休閑開領衫,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師徒倆約好在芙蓉大飯店茶吧見面。但當他遠遠地看到一個優(yōu)雅少婦款款進了茶吧欲摸出手機時,便一眼就認定這女子肯定是燕妮。

“嘿!在這呢!”維特努力做出一副紳士狀,便先打了招呼。

師徒見面,果然一見如故。這當然是歸功于維特拿捏得當。

只是師傅這會兒卻仿佛變了個人,燕妮的腳步不覺有了遲疑。

見他手中的煙縷還在裊裊著,一定是又繼了一支吧,而且那一顆智慧的頭顱仍然微微仰著,一雙雖然不大卻分明聚光的眸子,像是牢牢地盯在一處……燕妮的心里不禁一愣,半天沒敢向師傅走近……

她忽然就想到了一個與生理年齡相關的話題: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那么五十以上,如師傅這般年齡的男人呢?看他那一臉陽剛氣十只的絡腮胡,那該是屬于雄獅級別的王者風范嗎?但她立馬又想起了本單位的一個副書記,她老公是在省社科聯專門研究黨史的書呆子,年齡五十好幾,雖然有了副高職稱,行政級別卻還是個副處。當年他倆談愛結婚時,剛好是知識分子吃香的改革開放初期,而杜副書記卻是個從縣、市共青團組織一直干到省里來的婦女精英,能干潑辣,又性格開朗。有一次,她竟然在黨組織生活會上公開了自己的私生活。

“今天有資格坐在這里的都是自己的同志,我也就不怕亮丑曬一曬我杜茨娘的私生活?!彼攘艘宦暎辶饲迳らT說:“這輩子幾乎把什么都交給了組織,自從結婚到現在也是三十來年了,夫妻生活扳著指頭都算得清次數,尤其是近幾年,我當了這個副書記領導干部以后,家里那個書呆子更是一見我就整個不敢抬頭,好像我在家里也會私設公堂審查違紀嫌疑對象似的。我就跟他開玩笑,你一個副處級黨外干部還不夠格進入我的視線呢!”她停下來,挪過保溫杯,喝了一口泡著鮮紅枸杞和黃色瑪卡的養(yǎng)生茶,模仿她老公的口氣說:“我,我曉得自己……”說到動情處,她把保溫杯一蹾,“你們說我這是不是杜娥冤哪我!”這最后一句話終于把嚴肅的會議室引笑爆了。

會后卻有人在私下里嚼耳朵,說杜副書記在私下里與某某省領導有一腿已經多年了,她有意在組織生活會上訴苦,是說給從外地空降而來的省委常委新任紀委書記聽的。這叫先發(fā)制人,給組織打預防針。也還有人說杜副書記之所辦案效率那么高,年年能評為優(yōu)秀紀檢干部,就是因為她缺少在那方面的釋放,所以才成了工作狂的……

想到這里,燕妮爽晴的臉上似乎掠過了幾許云翳,她同時也想到了自己的老公,一個本世紀難得的好青年,既不抽煙,又不飲酒,連麻將桌也沒沾過邊,頂多是到了周末被幾個老鄉(xiāng)或同事邀出去搞一搞攝影,登一登山。燕妮家和她老公家是世交,雖然說不上是包辦,但基本上是遵雙方家長之命結婚成家的。老公在中建公司也是個技術型人員,而她自己眼看就可以升副處長了,到時候會不會也步杜副書記的后塵呢?燕妮已不愿往下想了,“是的,我還有詩歌相伴……”

有服務生迎了過來,燕妮伸出一個指頭到薄薄的唇邊,噓了一聲再朝隔著兩個茶臺的維特那邊努了努嘴,意思是告訴服務生她就是那個茶臺的客人,同時也是示意不要去打擾那一尊莊嚴的雕塑。服務生會意地給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燕妮便在身旁的空凳上先坐下來,正好可以把師傅帶給她的一本《散文選刊》展開來打發(fā)時光。

維特曾經與燕妮在微信里私聊時說過一句很經典的名言:在這個物質堅硬的俗世里,幸虧還有詩人的心是柔軟的。燕妮當時讀到這一段文字時心里怦然一動,便有了露水爬上睫毛的感覺,而此時正在讀著雜志里維特所發(fā)表的散文《遇見》的她,居然已淚眼婆娑了。

文章很靜美,文思卻暗涌著波瀾。里面的主人公是一個叫莫念的女子,燕妮是一個字一個字用眼睛也用心靈讀過去的。全文如下:

認識她確實純屬偶然。但是,在這漫漫人生的長旅中,哪一件有趣和有著溫度的事情又不是先有了偶然的因,才修成了往后的果呢?

先隨便舉幾個例子吧:我成為父母的兒子,成為妻子的丈夫,繼而又成為了兒女的父親,這哪一件事是先有著預謀的呢?即便是犁耙與大地交合,浮萍與流水相逢,以及瀑布在斷崖處彈奏豎琴,子期與伯牙偶遇并成為知音留下千古美談……所以呀,便有了我佛所說的緣分,有了詩人所發(fā)的“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慨嘆。

那一天早上,我也是臨時被幾個年輕朋友拉出去游張谷英的。

先天晚間在躲風亭品茶,東道主舒揚也問過我,老師明天有時間出去走走嗎?在場的還有經緯、賀俊并茶店老板俊羽等,我當時順口就應了:我喜歡的事就是跟著你們年輕人混,你們說走,我肯定說行。

張谷英是湘北岳陽至今保持較好的民居大宅,屬于國家級民俗文化古村落保護單位。我們從書寫著“當大門”的正門而入,一路走過去,便遇見數十條巷弄,上百個天井和數不勝數的雕花格子窗并雕梁,還時不時有進士第的門楣闖入眼簾。但是,這些極具文化細節(jié)的物證,卻是我始終跟隨在一個懷揣著長鏡頭相機的女孩身后拍到的,而且有好幾次,我還有意或無意把那個女孩的身影收進了我的蘋果手機里。

老宅已歷時數百年,早就被歲月涂黑了臉孔。在那樣的一種環(huán)境中,說實話我心始終沉靜若深潭??赡贻p的小朋友們卻并不安分,吃過晚飯分手時卻有人提出要建個微信群,而且取了個雅名叫“良師益友”。此事當然還不算完,回家后,各自又爭相在朋友圈里曬起了美圖和心情來。俗話說,三人行必有吾師,更何況我們這個群里既有南懷瑾大師的忠實粉絲,又有能將儒釋道之精髓融會貫通的學者。幾個年輕才俊一旦稍有碰撞,便能閃爍出熠熠火花來,還有幾位旁觀者也會偶爾冒個泡,而我則是個倚老賣老偶爾來幾句不痛不癢旁白的人。

但是,我卻在無意間注意到了一個名字叫“嫣然”的女子。

首先是看到她給舒揚發(fā)的一張他老婆帶著一雙兒女于老宅弄堂里她拍下的照片,特別是留言:像是大姐姐帶著弟弟妹妹呢。似淺淺低吟,喃喃自語,還蘊含著幾縷母愛深情,一下子便擊中了人心的柔軟處——這當然不能排除我自己是一個從小就缺失母愛的孩子,即便如今正奔六十而且已是兒孫繞膝歡的一種可安享晚年的生活狀態(tài)了。

我忽然就記起來了,她那天披一件淺灰色針織外套,牛仔褲,平底鞋,一頭半長不長的發(fā)絲只隨意束了一下,微顯突出的額前也沒見飄著劉海。盡管我們是同時被邀玩的伙伴并一起吃過中飯的,但是真正“認識”她卻是在此時——弄堂的巷道里驟起了一陣微風,幾片不知從何處飄過來的金黃銀杏葉耀人眼球,仿佛是有意要提醒人們時令已進入初冬。我剛舉起手中的蘋果手機想捕捉點什么,卻正好見她騰出一只捧相機的手去理了理風刮亂的頭發(fā),那一揚手劃出的弧線真美呀。

我正驚艷時,她倏然猛一回眸,正好就與我的目光不期而遇了。

我們都怔了一下,而她立馬又避開,神情仿佛一只受嚇的小麋鹿。我當時就很奇怪,是我的一副丑態(tài)或是一臉慈祥驚擾了她么?于是便想,彼此既然在人生窄長的巷弄里遇見,若有緣,我會知道謎底的。

原來她就是嫣然,是我有意或無意留在了“蘋果”里的那個女孩。

我們在群里的對話應該是始于我跟在經緯們談禪論道后面妄加的一段議論吧,當時群里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各自對“儒釋道”的理解,我忽然插一句:“諸多的話題最好別太往玄里走,太玄即虛偽,這蕓蕓眾生間,風在動,幡在動,而真正知一切皆是心動者畢竟少而又少。我佛慈悲,善念為本,也并沒有教你去故弄玄虛呀!并且儒圣早有訓示,立其誠,方可立其言。那么,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一天到黑四處忽悠?所謂參禪,實乃參心也?!边@話乍一聽似乎有說教的嫌疑,而我當時確實只是順口一說,沒想一時間群里眾友皆沉默。仿佛是有意為我解圍似的,唯有嫣然于無聲處給了我一個贊并發(fā)聲道:“說得太好了!”

此語如同棒喝,我當即便感覺到了自己的失言和失禮,只是也沒有再多做解釋,我怕反而會越描越黑,卻是對護犢子般冒出一句“說得太好了”的嫣然心生出一種溫暖的好感來。而這樣的一種好感,又分明是在我忽覺得心或背脊受到冷寒侵襲時著上了一件貼身的小棉襖。但也在同時,我還想起了白天在張谷英時她似乎是有意在回避我。

男人與女人相遇,尤其是壯年男人與年輕女人,我自然會無端地多生出一分敏感。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終于有了更多交流的機會。

今年初冬的雨水真多,那一天傍晚也下著小雨,在家里伏案的我忽然收到了嫣然發(fā)來的一條微信:您會下來嗎?我很快會離開。一看群里,才知原來她已經到了樓下的躲風亭茶室,我當即便復言,五分鐘到。然而我前腳還剛剛踏進電梯呢,又一條微信追了過來,那我等您,帶煙,我沒煙了。言詞隨意如我兒廖瞻和閨女廖文琴要我到車庫里幫忙搬東西。但細細琢磨,其實這份隨意里又有著講究的,她每次都不可或缺的用了一個“您”字。她這是無時不在尊我為長輩(然而悄悄地說句實話,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否則腳步沒那么快捷)!

這次她穿的是夾克衫,戴了頂鴨舌帽,嬌弱的身形如假小子。

我忽然發(fā)現,她夾煙和吸煙的姿勢原來如此優(yōu)雅,兩個纖纖指頭微微上翹,淡定而隨意地把煙嘴送至薄薄的唇邊,還稍停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想。她只淺淺吸了一口,又微微地吐出來幾縷淡淡輕煙,竟然如嘆息一般在我的心中繚繞著,而且久久不散。也就是在那一次,我似乎感覺出了她心里的沉重和生活中的零亂。

她是來躲風亭茶店找俊羽老板買一根泡茶器具上的接水管,說是晚上不泡一會茶靜靜心思,一晚又不得入眠,還說萬一找不到就算了,干脆回家后喝杯酒把自己灌個半醉再去睡。沒想到躲風亭竟找不出一根她所要的通水塑膠管,我于是就拿起電話又問了另外一家茶店的朋友。還是我?guī)闳グ?!我自告奮勇地要給她帶路并指著前去的方向說。

她似乎猶豫了,明顯有幾分拘束地說,又要影響您休息了。

我立馬就很豪情地答道,這是哪跟哪呀,我平時是快零點才睡覺的。并且說著就往外走。曾聽人說過她像個“獨行女俠”,常獨自開著一輛城市越野馳騁天南地北,甚至就為了一首《月牙泉》的歌曲還奔馳幾千公里去了孤煙大漠。但上車后一聊我才得知,她居然是一個離開手機導航連百米處鄰居家的巷弄都找不到的奇葩女孩。這跟我寶貝女兒何其相似。其實就在那會兒,我心里還真是想過:像她這么個青春妙齡的美少婦,家在北京又不缺錢花,本可以享受喝著紅酒看藍月亮的浪漫時光,又何苦總是千里單騎走南闖北為工作四處奔走呢?

第二天,她要回北京了,一早拉著個行李箱出門,卻找不著自己的坐駕停在何處。她在微信里說:昨晚醉酒,忘記車在哪里。哈哈!

我當時就猜想她的心中或許是藏著巨大隱痛的,這不但能從她一個纖弱女孩霸蠻要裝成素面朝天的假小子,以及總是喜歡獨自在路上的行為中可以得出答案,而且從她那一雙原本嫵媚的明眸里和正值青春水靈的姣好臉龐上,卻時常隱約流露的抑郁神情里更可以得出答案。

忽然有一天,嫣然發(fā)了一張她父親的照片來,我給老婆看了,她居然忍著笑說,你難道沒看出來這照片上的人好面熟?我忙問她,你怎么就和他面熟了呢?老婆詭笑著回復說,你自己先去照照鏡子吧!

我終于理解嫣然第一次遇見我之后的目光躲閃及對我偶爾的“放肆”和一如既往的敬重了——因為我和她已故父親的面容極其相似!

她寫過一篇懷念自己父親的文章:“那時,我每天都會捧著父親布滿老人斑的手輕輕撫摸,愧疚自己居然沒有發(fā)現這些老人斑是何時爬到父親手上的。我每天都會默默地向上天祈禱:我愿用自己十年的生命來換取父親意識的清醒與生命的復蘇?!彼€寫道:“靈堂之中,我沒有跟任何到場的人說一句話,只靜靜的跪在父親身邊,一遍遍擦拭父親的靈柩,靜靜地看著水晶棺中長眠的父親。直到看見父親的靈床被推向火紅的焚化爐,我才忽然意識到,父親已經永遠離開了我。那一刻,我瘋了一般的大哭,淚如泉涌。”

原文有幾千字,不難想象出她一定是淌著心中的紅墨水寫成,這只是我隨手抄摘的兩段,如金剛劃過玻璃的聲音,真是刺痛人心啊!

然而,對嫣然更沉重的打擊還是她小哥哥的英年早逝。我晚上才從她人口中得知道,她曾一度幾近崩潰,好幾次想隨她小哥哥而去。

一天下午,出差西安的嫣然給我發(fā)來了一首短詩:

我死去了

在秋風中停止了呼吸

但心中尚有不死的種子

待冬后將破土而出

飲雪水長成一個人

這世界

休想再奴役我!!!

嫣然告訴我,這是她小哥哥寫的詩。因不愿被世界奴役,所以他選擇了離開,而明天就是她小哥哥的冥誕。她接著又發(fā)了幾張舊照片過來,其中一張是她和小哥的合影。她側身摟著他,親熱得令人羨慕并嫉妒。兄妹倆確實不愧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簡直是像極了。

我讀過她發(fā)過來的小詩,半晌無語。我們彼此都沉默著。

唯有沉默,才是這世界上心靈相通的人最好的交流。

許久,許久,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又看了她同時發(fā)過來的另外幾張照片,一張是她年幼時和爸媽還有姐姐的合影,一張是她自己蹲在黃河邊玩泥巴石子的頑皮照,還有一張?zhí)亓钊梭@艷的是她著旗袍的全身照。也許并不僅僅是為了驅散她心中的悲痛,當然也不能強說是一個男人為了取悅女人,我居然面對著后兩張照片把自己心中正在涌動的句子原封不動地錄在了彼此的微信對話框里,并取名《題友人舊照》:

1

原以為你來自《詩經》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

但上古沒有旗袍

也并不推崇削肩

小小蠻腰,纖纖玉手

那淺淺的笑靨里

盛著月光也盛著美酒

那淡淡的蛾眉

卻鎖著清愁

忘掉你的,也忘掉我的屬相吧

只帶著彼此的名字上路

你嫣然而來,我靜靜回首

2

某一年的某一天

你在黃河邊

笑得如此嫣然

你是昆侖雪山的女兒

大地與太陽染黃了膚色

心中卻盛開著雪蓮

三七分的秀發(fā)

玩過泥巴和石子的雙手

掩不住你躁動的情感

嬌小的身子蹲著

蓄勢待發(fā)

如背后涌動的波瀾

只要一進入壺口

你便會一瀉千年

這兩首小詩似乎無可懷疑地顯得有些曖昧,我把它發(fā)在朋友圈時,還猶抱琵琶半遮面用了別的女子的照片。但嫣然從朋友圈里看到后,卻非常爽朗地留言說:呵呵,您可以就發(fā)我本人的照片呀!

還是有點兒膽怯呢。我遮掩著回答她: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你。

為我?我想她肯定是愣了一下的,嫣然說:沒事,反正是多年前的舊照了。見我半天沒搭理,她接著又來了一句,您說這是您閨女呀!

真是一語驚醒了癡心老漢,我忙說:我怕爭著當女婿的人太多了。

哈哈,不怕不怕,您說閨女早已出嫁,再過幾年可以當奶奶了。

我當時真感到有一種意外的驚喜,而且這驚喜肯定不僅僅局限于我憑空多了個“閨女”。正在得意時,嫣然又發(fā)了一條微信過來:我去逛街,給您挑了一件外套,175尺寸的,就不知是否合身。看到這條微信時,我感到自己的心在融化,似有汩汩春水在流,在淌,我當即就說:你真好!衣大了,我會迎風長高;衣小了,我就減肥縮身。

回答得何其快捷而且幽默,是隨著融化的心一并流淌出來的么?

還真是奇了怪了,這些年里,我身上穿的大多都是我閨女廖文琴給買的,要我試給她看時我還十二分地不耐煩,不是才說過是憑空多了個閨女嗎?今天這又是怎么了呢?而且還順手又回了一首詩過去:

這是一個難得的暖冬

晶瑩的雪花也曾飄落過

接在掌中卻是春水融融

你送給我的那件外套

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

即便是在夜里睡覺

也陪著我一起入夢

——就不知道合身否

我始終還保留著那條微信

記得我順手就回你說

衣大了,我會迎風長高

衣小了,我就減肥縮身

你又回過來一個擁抱

還有一個調皮和太陽公公

其實呀,有句話我并沒出口

——最關鍵的,那還是合心

這首小詩當然有太多的虛構成分,說句不好聽的,而且是明顯別有用心。你怎么能這樣呢!我邊自責邊為了掩飾又繼續(xù)寫了一首道:

一年已然過去

又是一度春風

再次見到你時

是你和你的兒子

還有你的愛人

——快,快叫伯伯

你的舉止有些慌亂

人的心靈其實是很脆弱的,敏感的心靈尤其如此。但人終究又是需要有理智的,圣人有言:發(fā)乎于情,止之于禮。我輩或許已心動邪念?罪過,罪過!心中經歷了如此一番激蕩后,我頓時就感覺到有了一種被澡雪后的清爽。阿彌陀佛,我心若明鏡,此時,我其實多么想告訴嫣然:我會把自己的這一腔無端而美好的情愫當著種子窖在心的深處,當它逢春萌芽時,我會小心翼翼地把它們移植在她人生的必經之路,同時也多么希望她能把因為思念父親和小哥哥的那一份悲痛也化成春水,澆灌未來路途旁的小花小草。

人生的長途中有許多偶然,是無數個偶然讓我們遇見。

燕妮是一口氣把文章讀完的,讀完《遇見》后的燕妮忽然覺得渾身發(fā)熱,骨子里像有火苗在躥,還聽得見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暢響。她似乎在頑強地克制著自己內心的感動,但沉默良久后最終還是無法忍住自己,從她心底里終于發(fā)出了一聲由衷感嘆:“詩性的美好,總是在蕓蕓眾生的心里滋長!”就在此時,窗外又驟然滾過轟的一聲巨雷……燕妮潸然而下的淚水正好與此時茶吧外暮春的雨水相對應。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燕妮心里的詩性的種子也許正在破土發(fā)芽了。

茶吧是一個小社會,是第二客廳,是思想綻放和交流的場所。

維特已經收回了思緒,一掃眼,見對面的位子空著,方知自己適才的走神對燕妮多少有些不太禮貌,或者換一句話說是有欠公平,盡管有模糊的印象燕妮應該是去洗手間了,但他心里也多少有了幾分歉意。這時放在茶桌上的手機嘰咕了一下,正欲打開來看,又連續(xù)蹦出了幾條,維特甚感欣慰地笑了一笑,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莫念姑娘發(fā)過來的:“您那篇小說,不會就這么著急發(fā)出去吧?”

“還是得好好改一次再發(fā)吧!”

“哦,老爺我問問您,是不是已經長出不少新毛囊了?”

三條都是短句,“這姑娘呵,就是個操心命!”維特搖著頭說。

三條信息其實說的根本就是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莫念姑娘所說的,“還得好好改一次再發(fā)吧?”指的是維特前不久寫的一篇叫《橋下》的短篇小說。仿佛成了習慣,自從去年《遇見》寫出初稿給主人公莫念征求過意見后,維特每有新作包括即興小詩,都會先發(fā)給她“閱示”。這么念姑娘也并不推辭,還自告奮勇地說:“本姑娘愿意當好校對工?!彼€告訴老爺,自己當年在部隊服役的父親,在她16歲那年的寒假期間就曾送她去首都一家很有名氣的出版社打工當過編輯的。姑娘的目光果然如炬,并且還是維特所結識過的比他年輕的文友,甚至包括一些發(fā)他稿子的編輯在內,自稱是本姑娘的莫念卻是敢于直言不諱,一針見血提出她所認為不足的己見來的。維特手機里還保存著莫念日前關于她所指的“您那篇小說”的短信息:

“收尾收得好突然,兩人的重遇描寫也少得可憐,是沒有切身的體會不知從何寫起,還是因為怕觸碰到什么而不寫?總之,我感覺這篇文章里靈魂好單薄……我不懂文學,只能談自己的感受,從頭讀到尾也一直沒什么感覺……錯別字有點多,我全改過了,除了之前說的那段,別的只改了錯字。發(fā)回給您,如有得罪請老爺原諒姑娘無知。”

“詩、文,在我的理解里,應該是用精煉的文字書寫靈魂?!?/p>

“可以是某個具體的人的靈魂,也可以是社會現象、欲望等等。”

“至少也該能打動人心吧?”

真可謂一發(fā)接一發(fā),每發(fā)均擊中到了小說的致命處。莫念還有意聲明說,“我不懂文學……請原諒姑娘的無知?!倍绕涫亲詈笱a過來那一句,“至少也該能打動人心吧?”卻分明是指責或詰問。

“真不愧是攻讀過法學專業(yè)的,擅長于抓住一點不及其余。好凌厲的風格呀!”維特還真有了芒刺在背之感。至于莫念姑娘所問,“哦我問問您,是不是已經長出不少新毛囊了?”卻是一件更令老爺感動的事……老爺搖了搖頭,便把兩碼事做一條短信給回了過去,“放心吧姑娘,那個小說我會干脆放一段時間后再做修改。至于你問我是否已經長出新毛囊,這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不是剛幫我理過頭發(fā)還沒幾天嗎?”維特又一次搖了搖頭,眼角眉梢卻溢出了幸福與祥和的笑顏,就連滿臉茂盛如水草的胡須也似乎有了盎然生氣。

“師傅,您這是在想念故人呢,還是又在構思新的故事呀?”

燕妮是檢飾過自己的心情后才出場的,這小女子真是個精靈鬼怪的人兒,見師傅已一副云開日出的模樣了,便飄然而至,款款落座了。

對于這師傅長師傅短的稱謂,維特其實并不陌生,他早已在微信里就領略過無數遍了,然而當他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面對面的“師傅”時,卻讓如夢初醒的維特對燕妮似乎又有了新的發(fā)現。

“你該不是警官學校畢業(yè)的吧?”他有意避開燕妮的探詢,答非所問,而且那兩束平和的目光也同時照到了燕妮紅潤的臉上。

維特是看過不少刑偵與韓國電視連續(xù)劇的。他搬新家時,就曾專門為自己裝修了一個陽光小屋在有著70多平方米的臨江陽臺上,還置了一個有著乒乓球桌那么大的寫字臺在陽臺的正中間,正如他在《煙火人間》的自嘲詩中所述:

偌大個陽臺,正好聽江聲

江聲隱隱下洞庭

匯入長江向大海

在海的那一邊是大千世界

還是回過頭來說我的陽臺

江的對面是云麓

上有紅楓參天,飛瀑流泉

還有千年古寺,千年書院

有晨鐘暮鼓早晚喚我

催我奮發(fā),警我貪婪

有瑯瑯書聲入我耳畔

醒著睡著皆可會圣賢

在陽臺的右側置有寫作間

沒有幾日卻被孫兒侵占

一人一半也算勉強合理

我碼文字,小孫兒玩劍

陽臺正中還擺了個大書案

本想研墨習字,養(yǎng)氣養(yǎng)心閑

歪打正著又成了老婆的地盤

曬辣椒,曬花生還曬蘿卜干

罷罷罷,這才是煙火人間

老夫只能且戰(zhàn)且退

遛狗品茶,照樣手機寫詩玩

且把辛酸當笑談

好一個煙火人間,且戰(zhàn)且退,手機寫詩玩,且把辛酸當笑談!

維特寫作與讀書也就只好與老婆及小孫共用一個客廳??蛷d里常年開著電視,所以,維特對師傅及大叔這一類稱呼也就并不陌生。

“師傅——你的心思怎么又分叉了呀?”維特被燕妮問得一怔。

這是一張青春的臉龐,是一張月亮般流淌著清輝的臉龐。因為剛才還溢過淚水的緣故,眼睫毛上的潮濕依稀可見,而且眼眶也泛著微紅,怎么也難以令人相信她會是“打虎隊”(紀檢委)的成員。

“您真是神呢!我是警校畢業(yè)后就直接分到了紀檢委的。”燕妮一雙飽含秋水般的明眸勇敢地向老爺的目光迎了過去。說著,她又立馬把話拉入了自己所認為的所謂正題,“師傅您剛才是……”燕妮有意不把話說完,她自信師傅一定能夠明白徒兒想要知道什么。

“我呀,剛才是想到了一個故人。”維特支吾著轉換了頻道。

“咯咯咯……”燕妮這下終于笑得放肆了,“還真的呀?”

“師傅能說給徒兒聽一聽嗎?”小女子居然得寸進尺。

“這你也真想聽啊?”維特一臉少兒不宜的長者表情。

燕妮臉一紅,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或許是師傅的隱私。

維特又掏出了一支煙來,這一回擦亮火柴幫他把煙點上的卻是美女徒兒燕妮。她擦火柴的樣子很認真,兩個指頭把火苗擎著,專注地望著師傅。她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立馬打開口腔,讓煙縷隨著緩慢而輕微的呵氣四溢而出。這是維特吸煙的習慣動作,說是如此能減少煙霧對肺部的壓力,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喜歡用火柴點煙:

你這么一埋頭就撞了過去

以一種奮不顧身的姿勢

開啟了一生中短暫的旅行

我也喜歡旅行并喜歡與異性接觸

但只想擦肩而不敢撞頭

我害怕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唯有你才勇于以身相許

舉著一朵小小的火焰

照亮我的天空,點燃我的思緒

這是維特寫過的一首《詠火柴》的小詩,也是他對自己審美觀點的價值取向。他骨子里是很欣賞那一根小小火柴的。

維特像一個赤子,竟然在大堂茶吧溫馨的燈光下,旁若無人般把埋藏了20來年與曾經的同事的一段婚外舊情緩緩地說了出來……

他當然已把故事主人公白鴿的真實背景和姓名隱去了,而且還通過剪輯只保留了最美好的段落。但不知為什么維特在一邊敘述著自己曾經的往事時,眼前總是在走馬燈似的交替著白鴿與燕妮的面孔。

他始終忘不了在君山島湘妃竹林里的那一幕:充滿著青春氣息的白鴿就像一根蓬勃而柔軟的藤蔓,纏著他的腰桿,吊著他的脖頸使勁往上攀爬,直到踩著他的肩膀,她還說要伸手去摘天上的星星……

“燕妮的明天不會是白鴿的昨天么?只有詩歌和良心在當下!”

他在心里不斷地反問過自己,乃至于后來許多煩惱均由此而生。

白鴿是維特的一個心結,曾經也是一位年輕的女詩人,詩寫得如童話一樣優(yōu)美,出版過一本詩集,封面是她18歲那年的生活照,背景是廣闊的田野,金色的稻浪簇著她,臉上是溫暖的陽光和微笑。

“你是陽光與大地最寵愛的女兒。”維特說。

他記得這是自己對白鴿說過的贊美詞中最樸實的一個句子。

“才不呢!我是一只等了你23年才開臀的鴿子……”

白鴿的回答卻是那么直接而有勇氣。她附在他的耳邊說過這一句話后,還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耳脖頸。維特下意識地抬起手摸過去,都已經時隔20來年了,仿佛還能觸摸到那兩排溫熱的齒痕……

她有一口細細密密的好牙

像是用雪水,不

而是被皎潔的月光擦過

但她卻說,我的前世

是湘江河里的一條美人魚

鱗片脫落了,牙齒卻還留著

留著就為了咬一口你的脖頸

上顎36顆,下顎有多少顆

你得用半輩子的回憶

慢慢,慢慢地去計這個數

直到有一天,你的牙全都掉了

我的牙還在,等著你的到來

等著你把謎底揭開

這是維特送給白鴿的一首情詩。這時白鴿已經辦理了正式調入手續(xù),而且還一步到位成了芙蓉省委組織部所屬刊物《共產黨人》的編輯部主任,“誰要你去把謎底揭開呀?”白鴿看了后明顯很不高興。

“還是不要輕易去揭開已經愈合的傷疤吧!”維特在心里說。

但也是在同時,他的心深處似有一種金剛鉆劃破玻璃的痛感。

是的,他們分手后已經很少有聯系,她當然早就不寫詩了,也不可能再有詩,如今是省紀檢委派駐省教育廳的副廳級紀檢員,與燕妮還是同事呢。這在維特看來很遺憾,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經寫過的那一首叫《種子》的小詩。然而他又必須在燕妮的面前掩飾這一切。

“OK——”他怕言多必失想要打住,又取了支煙點上,卻被燕妮中途給截了,并且還忍不住拖著甜甜的聲音叫了聲“師傅——”

“你這小女子膽還真大呀?居然敢繳我的煙!”

“難道師母會讓你一支接一支抽嗎?看我哪天不去告御狀!”

“哈哈,”維特強裝著笑道:“你們這是想在太歲頭上動土?。 彼男θ堇锓置饔兄鴰追植蛔栽?,因為在他每每擦亮火柴點煙時,同時被點亮的還有老婆在一旁的憂郁而又無奈的目光。

“徒兒這是在為您著想,為師母分憂呢!”她居然大言不慚。

“佩服,佩服!”維特話里有話,“我倒是該叫你師傅才是?!?/p>

他當然是指燕妮四兩撥千斤的拿捏功夫。于是師徒倆兒縱聲大笑。

大堂的時鐘剛敲過十一點半,茶吧的服務生便提醒顧客快要打烊了。燕妮搶著先去買單,師徒倆是最后離開茶吧的顧客。燕妮大大方方地挽著師傅的手出了大廳,維特也并未矜持,因為他早已習慣了自己的女兒挽著手陪他散步。燕妮比維特的女兒還要小兩歲呢。

春夜的陣雨已經停住,十五的滿月上了中天,幾片云彩緩緩而來,是想要去擦拭月亮里的陰影么?卻反而被月色映襯成了銀錦緞。

“燕妮若穿上這種料子的衣裙肯定會更美。”維特在心里說。

燕妮也在仰首明月,而且不禁一聲微嘆:“今晚月亮真圓?。 ?/p>

好夢嫌夜短。維特一早就起床了,這是近年來才出現在他身上的一種反?,F象,無論睡得有多晚,他都會在凌晨六點準時醒來。昨夜一直處在似夢非夢中,但維特的生物鐘卻并未紊亂,只是有一種靈魂還未附體的感覺。他回頭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把自己起床時撥開的被子輕輕壓了壓,握著個蘋果手機便破例直接去了臨江的陽臺。

江面上有乳白的水汽在氤氳中緩緩流動。流水不問方向,卻自有方向,她并不會因長灘而迷失,也不會因江灣而懈怠。正如小女子燕妮在詩中所寫,最低處就是最高處,流水的目標很明確。這里是北去湘江流經芙蓉最為開闊的一段江城,陽臺的對面是云麓山,左手邊是紅巖河。且不說眼下這條注入了濂溪一脈和船山倒影,以及那湘江,單說這對面的一座山和左側的一條河,便有著寫書不盡的文采和詩意。但維特寫詩卻偏偏只取身邊景物和生活閑情。用他自己的話說,“千萬別再跟我妄談什么文化擔當,殊不知,幾千年來也就只出了一個復姓司馬的太史公,一個文章可通鬼神的蘇東坡。不是誰都想有擔當就能有擔當的,我所要擔當的就只有為我自己的基本人格和我的小家庭?!笔堑模矔r有歸去來的厭世情緒,是詩歌在支撐著他。維特的好友中天成是來陽臺上坐得次數最多的一位。去年冬尾春初的那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了半天加一整夜。那天下午天成也在,兩人在客廳里圍爐煮家鄉(xiāng)老茶,閑聊往圣先賢及現實生活中的趣事、煩惱事,也不時步入陽臺來看一看雪景。

“這就是古人所描述中的芙蓉八景之一的江天暮雪了。”

這是吃過晚飯后,兩人在陽臺憑欄看雪景時天成發(fā)出的感嘆。

天成是何許人也?芙蓉大學歷史系的高才生,要不是當年畢業(yè)時受到沖擊,或許也不會有今天的閑適時光與清澈心境,以及飽覽子曰經書并釋道經要的機會。人生就是如此,所謂陰差陽錯,不到塵埃落定還真說不出一個對與錯來。維特與天成曾經是工作上的搭檔,更準確地說,是天成等一批才華橫溢的年輕學子的老板。

盡管如今的這一批人也大多都奔五十了,但維特在世紀初從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拍屁股出門,把人事檔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扔,下海三年承包了省作協一個資料型內刊時,這些弟兄們個個都是策劃與文章高手。

人生如煉丹爐,天成在現實生活中且戰(zhàn)且退,懶得再去自尋什么理想和主義的煩惱了。他如今在省文化廳書法藝術院做兼職教授,老婆經商,女兒在南京大學讀書,也就是前不久他還截屏了一家三口小圈子里的聊天視屏發(fā)給了維特,并且還留言說:這就是人間煙火。供先生一哂。

天成:“學古文的智蕾同學在嗎?”

智蕾:“我在聽音樂,竇唯的香港紅磡?!?/p>

天成:“啊,帥爆了!”

智蕾:“我還是決定要多看古文,比如臨的這些帖子?!?/p>

天成:“先把《汲黯傳》和《洛神賦》二文讀通。”

智蕾:“司馬遷和曹植,才高八斗,真是令人欽羨?!?/p>

天成:“高峰只能用來仰望,腳踏實地才能步步前行?!?/p>

父女倆正于千年古人網上晤面,在北京出差的老婆便從王府井商城橫插了進來:“我這微圖上的衣服好看嗎?”隨即是服裝的分類圖。

父女倆同時愣了:天成發(fā)了個尷尬表情,智蕾卻發(fā)的是閉嘴。

維特看了后不由得捧腹大笑,我們都是在人間煙火里熏陶?。?/p>

但笑過之后他不禁又想,天成發(fā)此截圖定是有深意的,因為也只有他與天成之間不但無話不談,而且很多時候根本就用不著談,便可以意會對方的想法。如果真有默契一說,這在他倆之間就是印證。

忽然間又想起了這些陳年往事,或許并非維特直奔陽臺而來的本意,說不定又是仍未附體的靈魂在給他某種暗示呢!維特曾經坦言:我55歲前是個甘心當牛做馬的命,一直在為打造一個和諧小家庭用破心思,絞盡腦汁,而55歲后卻只想為自己也為侍候了我大半輩子的老妻輕輕松松活一把。也就是這一年,維特主動寫下了一紙報告,毅然辭去省文聯某協會的秘書長兼法人代表,只掛個副主席頭銜在家想干嘛干嘛。但自去年十月去古民居游玩與莫念姑娘邂逅并寫下了《遇見》后,竟然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一發(fā)不可收又迷戀上了寫情詩。

“阿姨,您家自覺老爺都成情詩高手了,還總是拿我當詩托?!?/p>

“這是好事啊!證明我們家老爺不老。再說他也只能拿你們年輕人當托呀,不然天天大眼杵小眼看著阿姨我怎么能寫得出詩呀!”

“阿姨我還年輕呀?明年就四十了,在老爺的粉絲中算老太婆級別了。您可是要多管束管束老爺才行??!”莫念的提醒話里有話。

“姑娘你放心,老爺有天管著,有地管著,從不需要我管的?!?/p>

這就是不久前莫念與老爺夫人在家宴上的一段對話,而且還是由莫念主動說起的。她當然不是在投訴,而更多的像是母女間的親情交流。那次剛好莫念的兒子學校放假也來了芙蓉,老爺一家大小也全都在場。兒女兒媳對自己的父親唯有尊重和仰慕,在他們的心中,父親是個俯仰天地的大英雄,而且父親的每一首詩,當然也包括莫念姐(他們都尊她為莫念姐)所說的拿她當托的情詩,一旦寫出,都會第一時間在微信朋友圈里秀出來的。兒女兒媳還會常有點贊或轉發(fā)呢。

“老爺就是一個只能由天地良心和詩性管束的自然之子?!?/p>

“物欲橫流,難道還真有誰是中流砥柱?”

維特似乎又聽到有兩個聲音在說話,而且這兩個不同的聲音開口閉口又都稱維特為老爺。這是他最近以來常有的一種錯覺,總感覺有兩種不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在夾擊著他,或者是在引導并誘惑他。

“所有的煩惱均來自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價值觀。”維特是清醒的,他沖著憑空而來的聲音說。這時睡在陽臺狗窩的阿黃也鉆出了它的小屋,“是在跟我說話嗎?”阿黃擺動著尾巴,目光有些迷惘地來到了維特的跟前,它一定以為主人弄錯時間了,因為往常都是在七點以后才領它下樓去江邊散步的,“你可以同我說話呀。”狗狗在主人的腳踝邊蹭來蹭去時,還似乎在喃喃地說:“凡是生命,就不可能簡單得只有生死兩個字,會有命運的沉浮,還會有人世的冷暖,更會有愛與被愛,才使得生命有了長度和寬度,有了繽紛的詩歌。”

維特當然明白,這一段話肯定又是那個來去無常的聲音假以狗狗之口說給他聽的。狗知人意那是因為主人寵它,疼愛它,“你也是失戀了嗎?”狗狗仿佛也記起了自己的一段傷心往事:那是在前不久的仲春時節(jié),湘江兩岸的油菜花開得耀眼,開得炫目,作為正值青春年少的它免不了熱血沸騰,這時小區(qū)院墻外正好傳來了小母狗發(fā)情的挑逗聲。那天傍晚趁遛它的女主人沒有在意,阿黃便躥出了院門,整夜沒有回家,但是它耳邊卻總是有一個聲音在此起彼伏,“阿黃,回家呀!”而它卻一直與小母狗纏綿在溫柔鄉(xiāng),直到后來小母狗被它的女主人找到,在拴住小母狗的同時,她還狠狠地踢了阿黃一腳,“你這野狗子!”說遲時,那時快,阿黃的主人維特老爺一個箭步沖出來,趕緊把它摟在懷里,還大聲地跟小母狗的主人理論起來……

“去去去,別纏人了。”維特老爺似乎并不愿意被外侵的聲音所打擾,欲趕開狗狗,說:“我還要把昨夜夢見的詩錄進手機呢!”

阿黃真是善解人意,便趴在維特的身邊,仰頭望著主人。

維特憑著記憶迅速地把夢中寫下的一首《美人魚》錄入手機:

我佇立在湘水江畔的陽臺上

一度把你想象成桃花流水養(yǎng)肥的美人魚

還想象你曾無數次爬上江岸偷吃香草

上弦月在清風拂過的柳梢頭修煉瑜伽

是的,肥了又瘦了的明月可以為我作證

孤帆遠影里碧空早已一言難盡

我拜托鴻雁給你送去的情書遺落在途中

但旭日蓋上去的郵戳依然還在滴血

湘水北去,入洞庭又入滾滾長江

那是我永遠永遠也無法訴說完的衷腸

有一種花在少女的眼睛里叫映山紅

在你的心坎里卻被稱之為滴血杜鵑

谷雨節(jié)已經過去13天了

接下來的五一長假我想我應該要去找你

你是我經歷過的59個春天最暖的那一朵

當我寫下大道縱橫這四個字后

我滿腔的熱血都沸騰到了極點

我的詩魂都隨著沸騰的氣流上了云天

如果我們的遺憾能用淚水彌補

今天晚上,將有一場亙古未有的傾盆大雨

美人魚,美人魚,今晚你上岸后

我決不許你再回到水族

錄畢,維特長長地噓了口氣,又倚欄做起俯瞰狀來,他把目光投向了江中忽聚忽散的霧靄水汽,“要是有一葉漁舟就好了?!本S特說。

維特心里始終有一條虛擬的美人魚,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其實是超越世俗紅塵的精神享受,是人間煙火中的真愛。

手機剛好在這時嘰咕了一下,維特的心也又動了一下。他無須去急著打開就知道這是誰發(fā)過來的。近一段時間來,彼此暖心的一聲互問仿佛成了兩人的依賴,維特不禁又想起了昨晚似夢非夢中說過的一個句子:上帝在不斷給人施放蠱毒,人便永遠在尋找解藥的途中。

維特的心情已然平靜,他知道自己還有功課沒有去作,便轉身進了客廳。客廳有30平方米左右,一套黃花梨實木沙發(fā)是女婿從廣州定制過來的,靠里邊的進門口是小餐廳,進客廳有個仿古的半圓拱門,左邊是維特一日三次必落座泡茶品茶的老船木茶臺。這時候當然還不是品上午茶的時間,那是在遛過狗吃過早餐以后的事,維特平日起床后的頭等大事是先燒上一壺開水,再把昨夜里備好的涼白開水兌成溫熱后才用兩個大玻璃杯盛著,一杯自己先飲了,另一杯得親手送到床前監(jiān)督老婆咕嚕咕嚕飲下之后,才再入衛(wèi)生間洗漱并蹲大便器等。

老婆大人的這種高規(guī)格享受也是在近兩年才有的。以前的維特那可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前腳喊要,后腳就到的家皇帝派頭。

有一次,維特明明理虧,卻還能拐彎抹角說出一番宏論來。

“喂,你老公算不算得是個厲害角色?”老婆沒什么文化,又比維特年長個三四歲,28歲那年跟著維特,風風雨雨幾十年,她除了能操持家務,孩子升學、掙錢養(yǎng)家、里里外外全都得靠維特一個人。

“豈止是個角色?你簡直就是我們家的皇帝呢!”老婆說的確實是實心話,打的是良心講,她在回這話時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真的嗎?我真是家皇帝?”維特想討好老婆,正要走過去擁抱她,老婆卻不習慣,側身佯裝撿掃帚,“不是真的還有假呀!”

“皇帝可得有三宮六院的,我嘛,多個把女人總行吧?”

原來這臭男人下海當老板后居然在外面有了女人!老婆正要發(fā)作想說幾句什么,皇上的手機又響了,說聲有客戶找,人就奪門而去。

這當然是在新世紀之初的事,如今的維特早已像變了個人似的。他曾開門見山地說:“圣人有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只取前面的四個字足矣?!彼€引用了清代名臣陶澍的名聯說:“紅薯苞谷蔸根火,這種福老夫所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事小子為之?!?/p>

維特是在自從兒女開始談對象后,就徹底斬斷了與外面女人的聯系。雖然有疼痛,但也必須痛斬孽緣!照維特自己的話說,“若是哪天兒子在外面惹出點什么風流韻事來,兒媳婦一發(fā)寶氣,順口就來那么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這是有傳統(tǒng)的。那可比遭鞭刑還難受?。 倍嬲屗桓拇罄蠣攤兞暁?,到如今的心細如縷對待老婆,卻是因為與天成創(chuàng)辦《自覺》民刊,尤其是老婆大病了一場之后……

那是在前年秋天,準確的日子是前年中秋節(jié)的那一天。

維特就像個農民領袖,領著一家老小從農村殺進城市,鄉(xiāng)里的習俗也跟著帶進了城里。在鄉(xiāng)下過中秋節(jié)是很講究的。那一天,維特的夫人還專門去菜市場買了一只老母雞回家,殺雞煺毛在陽臺上一弄就是兩個多小時,沒想到剛一起身便“嘎”的一聲倒在了一地濕雞毛堆里……到醫(yī)院一透視,居然是腰傷,而且還有舊疾復發(fā)。

“至少得做好住院十天半月的準備。”醫(yī)生很嚴肅地說。

“怎么還會有舊疾呢?”維特接過大夫手中的片子左看右看。

“兩根肋骨只怕已經變形十多年了。”醫(yī)生的態(tài)度很不友好。

“難道你就一點都不知道?”聽醫(yī)生說得肯定,維特便問老婆。

“還不是你做的好事??!”老婆一臉委屈,猶豫了一下,她卻交代男人說:“丫丫和她媽早上在校門口吃米粉,你就到樓下的楊裕興吃吧,隔壁美食尚有小籠包和油條的,我沒在,你得管好自己?!?/p>

維特半天沒有吱聲。他似乎想起來了,那一年自己在外面有了所謂的紅顏知己后,一星期總有幾晚徹夜不歸,有一次老婆跟蹤盯梢被他發(fā)現后,兩人居然在大街上吵了起來,維特覺得很沒面子,攔腰抱起老婆就往家里跑,不小心腳下踩了個卵石,一個踉蹌竟然把老婆拋出去一米多,“哎喲”一聲,老婆忍痛含淚又自己爬了起來……

維特再也不敢往下想了,忙說:“老婆,對不起!”自那次住院以后,他便暗暗發(fā)誓,自己不但要治好老婆的腰傷,更要治好她心靈上的舊傷。維特確實是從心靈深處有了懺悔之意的。后來又發(fā)現老婆腸胃不好,偶有便秘和口臭,便一直堅持要她起床時先灌一杯溫水。

這就是維特突然想起要去做的早功課。他把明知有愛徒信息未看的手機往茶臺上一撂,就開始給老婆燒水,并且手腳熟練而麻利。

“快坐起來把這杯水喝了!”維特來到老婆床前如哄小孩般說。

“今天你一個人去遛狗吧,”老婆接過水杯,“我好像又有點不舒服,還想睡一會。要不你自己到樓下的美食尚去吃早餐算了。”老婆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眼巴巴地望著男人,心里似充滿了歉意。

“我知道了?!本S特答話有些哽咽,不忍看老婆憔悴的面容。

日子就這么慢慢地過著,可不知為什么,維特的心里卻似乎生出了某種說不出緣由的愁緒。這使得他又想起要續(xù)編已經停刊快兩年了的《自覺》民刊,便一個電話打給了負責組稿和編輯的天成兄弟。

“好事?。 睂Ψ皆陔娫捴杏腥玑屩刎撝?,“我這就著手?!?/p>

“又要辛苦兄弟了,”維特說,“爭取做個文化話題專欄吧!”也并沒有多做說明,他與天成之間,心是通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無須抬頭看壁上掛鐘,又到品上午茶的時間了。

維特服了一顆降壓藥,近年來他血壓有點高,所以需要常飲黑茶降壓。狗已經遛過了,還寫了兩首小詩,是兩首完全不同心境的小詩。

“或許就是這兩首小詩在作祟呢!”維特總覺得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便站起身提著鐵壺去了廚房,俄頃,又提著一壺純凈水放在了茶案的電爐上。反正在閑著等水沸,不妨打開手機讀自己的詩吧:

入港的船,收起了船槳

歸巢的鳥,收攏了翅膀

雪下了,雪又化了

頭上的雪卻悄悄厚了

多年后的某個夜晚

我終于知道疼你了

我把手臂張開

想讓你枕著臂彎

一個人的夢鄉(xiāng)

兩個人的溫暖

你卻始終睡不著

我也顯得很不安

天快亮時,你說

對不起!我不習慣

另一首詩更短,也有著很強的針對性,有著很悠長的詩味:

今天做了一件很開心的事

準確地說,就是在剛才

我走向了臨江的陽臺

我要把從今天開始的日子

一個一個地全都掛起來

就掛在南風能吹到的當口

還把一個精致的風鈴

也一并掛上去

稍有風過,日子就能動起來

詩人的心無時不在矛盾的漩渦里蹉跎。維特是一位情感豐富的詩人。早上去遛狗時,他點開微信私聊一看,嚯!居然有上十條還沒有來得及過目的友情信息。他先在排位最前的兩條短信息上稍作了片刻停留,并順手就回了一句,“我真的好想你!”還緊跟著點了一枝玫瑰和太陽的表情圖案。意思是我不但真的好想你,還要給你送上鮮花和陽光。對方簡直是以秒贊的速度就回了一個問號和一個發(fā)呆的表情過來?!巴坂纭本S特再一看時,整個人竟然蒙了,“怎么會點到莫念姑娘的名下去了呢?明明是……”在老爺看來,大凡在他所愿意交往的女性朋友(或者統(tǒng)稱女人)中大致有兩類:一類是用來養(yǎng)心的,一類是用來悅目的,而莫念姑娘卻似乎比這兩者的總和更多出了一層意義。是什么呢?是因為姑娘說老爺與他的父親很像嗎?

或許是,又或許不是。維特自己也說不清楚。

是的,他后來還想到了蓮花,俄頃,維特還沉吟了以下句子: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這是周敦頤的《愛蓮說》,維特記得莫念說過她有個小名就叫蓮。

還真是不得不佩服維特先生的應變能力和思維的敏捷度,他沉吟后的第一反應便是先點了個尷尬的表情發(fā)過去,之后又編了幾句善意的謊言,說:“哈哈,正在和幾個同事在回憶上世紀90年代曾流行過的幾首情歌呢!記得除了這一首《真的好想你》,還有一首叫《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是吧?那時我剛進省城,還在衛(wèi)生廳的一家科普雜志社打工?!边@一招分明是在為自己的手誤做辯護。對方卻許久沒有反應,作為老爺的維特心虛,緊接著又發(fā)了一幅圖片過去,是老婆給他在光明頂上抹藥的照片,并留言說:“是這個療程的最后一次了?!?

“您放心吧!我明天就會專程去廣州,一是與我的科研團隊交換意見,二是給您去取第三個療程的生發(fā)液?!蹦罟换氐煤芸?。

“你呀——”老爺這次就回了兩個字,意思盡在不言中。

緣由得從去年底說起。莫念一位在廣州醫(yī)學院的醫(yī)學專家表哥同他的助手正好在研制一種生物生發(fā)液,她得到這一消息后想也沒想就預訂了一個療程。這寶貝制劑貴且不說,主要是難伺候,得用冰塊養(yǎng)著,離開冰箱起超過12小時,就不得繼續(xù)使用,所以訂了還得要親自去取才行,剛好快到年關的莫念董事長又因為公司的事一時抽不出時間來,最后還是派了自己的助理專程去廣州給護送回芙蓉的。

“這寶貝疙瘩是給誰的呢?”助理一路風塵趕來,笑問莫念。

“???”莫念姑娘一時也被問住了,“老爺,給老爺的!”

“董事長您還有老爺?怎么沒聽您說起過?”助理一臉狐疑。

“去去,管那么多閑事干嘛!”問得董事長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而且第三天就要過年了,她與丈夫和兒子還得趕回北京去,當晚他們仨便直接去了老爺家,并且還拐著彎撒謊說:“這藥劑本來是送給別人的,結果人家回鄉(xiāng)下過年去了,怕浪費了才給老爺您試試看效果如何。”她還死活不肯說出價格,擔心老爺又會說她顯擺錢多。

不久,維特的光明頂上果然長出了不少頭發(fā)來,“那您得繼續(xù)使用才行,就算是幫我表哥作臨床試驗吧!”莫姑娘比老爺自己還興奮。

“老爺真長出一頭秀發(fā)后該是個什么樣子呢?會不會也與我爸年輕時一樣英???”莫念跟老爺的夫人開玩笑說:“阿姨,小心老爺長出一頭秀發(fā)后被女粉絲給盯上哦!”老爺的老婆卻大度而從容地說:“姑娘放心,你老爺年輕時都沒有被人搶走,除非這湘江河里真有美人魚上了岸?!庇谑侨胰私蚤_懷大笑,“哈哈,哪有美人魚!”

姑娘真是上心,過完年再回芙蓉,把工作上的事宜稍做安排后,她又決定親自赴廣州給老爺去取第二個療程(一個療程為30天)。

“沒必要如此折騰的,禿頂與否又不影響里面機器!”維特在微信中卻回復莫念說,“既然是姑娘的一片誠意,老夫遵命便是。”

對方立即又回過一行文字,“那就要辛苦阿姨一早晚給您的頭頂做按摩了,您得聽阿姨的話喲!”接著又補發(fā)來三個跳跳的圖案。

莫念姑娘對維特夫人的身體健康更是高度關注,總是阿姨長阿姨短囑咐她要注意營養(yǎng)和保重好身體,就連好不容易從云南那邊弄來的野生靈芝和田七也要給她勻出一份。維特心知肚明,姑娘這是在擔心阿姨一旦臥床不起,她的老爺就享不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清福了。

一場誤會總算解除,維特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

茶臺左側的電爐上發(fā)出了嗚嗚聲響,水已經開了,他便轉身從木架上取過了一把壺來,這是莫念姑娘放這里特意請老爺幫她養(yǎng)的一把價值不菲的宜興紫砂壺。包漿的顏色很養(yǎng)眼,每每泡完茶后,維特總喜歡捧在掌中把玩一陣。他現在已經把茶葉放入壺中,正準備注水泡茶時,手機里又有了微信嘰嘰地報過來,打開一看,又是一堆長句短句,“這個燕妮呀——”從維特表面上所發(fā)的感嘆聽來,雖然像是在嫌這小少婦真是淘氣,而內心里則特別希望每天都能讀到她的心語。

是的,燕妮的每一首詩都是她的一段心靈史,鮮活而水靈,幾乎毫不掩飾。就是在昨天晚上,維特的前腳剛踏進家門,一條微信嘰咕而至,當時蘋果正在掌中,指一點,便是燕妮發(fā)來的急就章:

今夜,好一場酒醉

醉倒在月光的懷里

輕輕地,柔柔地

本姑娘且把長袖一揮

卻揮來了陌生的街道

迷幻的燈火幾多曖昧

揮來了埋頭穿梭的車流

歸來去往的情竇芳菲

我醉了。我醉倒在

城市月夜的溫柔鄉(xiāng)里

甜甜的,香香的

是青春霓虹般的體香味

星星點點的螢火蟲

是從我眼睛里飛出來的

美美的眼睫毛叢中

閃閃的淚珠也是星星

今夜,我只想賣醉

有誰能把我虛脫的靈魂

挽回,把我無言的苦澀揉碎

又是周末,又是由徒兒燕妮向師傅發(fā)出的熱情邀請,也同樣是在老地方,“這是第幾次了呢?”維特有些恍惚。師徒倆無非又是聊詩聊人生,當然,時不時也會有著某種指向模糊,但又含有些許挑逗意味的閃爍言詞,并且,在聊到開心或興奮處時,兩人有意或無意的肌膚碰觸也還是有過的。不然,在維特用深沉中含有期許的目光目送燕妮進入車門時,也不會無端地來一句,“姑娘,我們也算是有過肌膚之親哦!”燕妮卻如受驚一般“啊”了一聲,頭一揚,還險些兒撞到了車門,一頭半披半束的秀發(fā)在月光下如同飛泉流瀑,微仰的半邊臉龐則像剛剛綻開的白玉蘭花瓣,“美人魚呀!”維特一時間還真有些心亂,由衷地贊嘆著。但不知怎么竟然又跟著涌出了曹孟德《短歌行》中的一段詩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叮瑧n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或許燕妮也想御風而至向壯年維特懷里撲過來的,只是……

這首賣醉詩就是燕妮深夜開車歸家的途中即興寫下的,這小女或許也真有了幾許迷失,當即就發(fā)給了維特,“師傅,徒兒醉了!以詩為證,請幫我點評哦?!边€追發(fā)了一條吐舌的表情過來。

維特的心里一咯噔,便暗自忖道:“還真是心有靈犀呀!”

此時,維特已經踏了一只腳進家門口,再探頭進客廳,見老婆還在看電視并沒有太關注他,沉吟片刻,隨手就回了句,“又沒喝酒,醉什么呀?還賣醉呢?我明天再幫你仔細看吧。”很顯然,裝出來的淡定不叫淡定,叫心中有愧!燕妮一眼便能看出來,但冰雪聰明的姑娘也不多言,只跟著發(fā)了個尷尬的表情并加了句“師傅晚安”。

“嚯!還是老婆好,老公不回就不睡覺,是吧?”維特看了一眼剛給燕妮回過微信的手機,正好是零點,“快去睡吧!已經回家了,你總可以心安了吧?”老婆的臉上便流露出幾分得意,從容接過話說:“以為我還會真怕你跟人家走呀?”老婆或許是心中有數的。

這便是昨晚的一幕,維特忽然想起這些,幾乎就笑出了聲來,他一邊提壺往公道杯里篩茶水,一邊哼出了《沙家浜》里的詞,“她那里提續(xù)水,臉不改色,無事一樣,騙過了東洋兵……”唱到這,歌聲便戛然而止了,“哈哈,到底誰才是東洋兵吶?”維特自語道:“這是典型的偽文人心理,干什么事都左顧右盼,優(yōu)柔寡斷?!钡纸又祮?,“難道這不好嗎?君子慎獨,不入濁流,每日三省吾身。”

總是處于自我煎熬中的維特苦笑著搖搖頭,繼而將斟滿琥珀茶湯的汝窯杯端在面前,透過絲絲縷縷的氤氳茶氣,他仿佛看到茶湯里浮出了兩個圓點,一個是月亮,一個是太陽,遙遙相望,又互為輝映。

“哦,下午還有個會要去參加?!本S特倏然想起了一件大事。

最近的會議一個接著一個開,昨天下午是處以上干部必須要參加的省委巡視組來文聯蹲點巡視的情況通報會,然后是協會秘書長和駐會副主席參加的一季度工作匯報會,而定在今天上午九點半前簽到入場的會議就更加重要,連省委常委、宣傳部方部長屆時也會蒞臨。

維特自從主動請辭協會秘書長一職后,一般情況下確實很少去文聯機關,以至于守傳達的老謝都說:“胡子爺都來了,文聯必有正經事?!焙孟袷∥穆撈綍r就沒個正經似的。這話是去年元旦節(jié)前傳開的,那一段時間剛好也是會議多,什么自查自糾,貪腐官員錄像警示片觀看等。所以在一次分組討論時維特還說過一句幽默話,“硬是把個裝詩歌的腦殼也搞成了個木魚腦売。請各位原諒我在發(fā)言時也只能敲一下木腦袋,說一段乖巧話?!苯Y果惹得哄堂大笑。

這話也只有維特敢說,他是個無黨派專業(yè)人才,又與歷屆省里分管領導有著或深或淺的交往。這就是名人效應。而那個謝老頭因為一句“文聯必有正經事”的話傳開后,今年就無緣再守傳達室了。

一陣激越的掌聲驟然響起,維特也跟著鼓起掌來,遂一抬頭才知是省委常委、宣傳部方正部長等領導一行駕到。主席臺上的幾位領導剛一落座,會議就正式開始了,坐在主席臺正中的是方部長,左邊第一位是宣傳部巡視員老韓和主持會議的省文聯黨組副書記、副主席兼秘書長老蘇,右邊第一位是個新面孔,當然這張面孔對維特而言卻是那么熟悉,并且曾經是那么親切甚至朝夕相處過。維特的目光幾乎就停在那一張熟悉而又已然陌生的面孔上了,只用余光掃了一下她旁邊的省文聯黨組書記兼副主席老龔。然而記憶卻不肯作停留,他的眼前如過電影一般,正放映著他跟燕妮蜻蜓點水說過的陳年往事……

時光一晃就是20年,當時維特調芙蓉省委組織部才兩年多,準確地說那是在1996年國慶放假之后上班的頭一天。維特剛從宣教處主任兼主編黎新手中接過這一期雜志的終審稿,門又被推開了。

“是哪陣風把唐部長您給吹來了!”黎主任趕緊上前。

“給你們雜志社推薦一位女將?!碧撇块L開門見山,“詩寫得很不錯的,是個才女?!彼恼Z言篤重平實,不是商量,也不像安排。

“主任您好!”同唐部長一并進來的年輕才女很大方,“我叫凌白鴿,以后請主任多指教!”說著又側過身跟維特打招呼,“您就是維特老師吧?您寫資水的散文真棒!”看得出她的熱情不是裝出來的。

唐部長是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在地市做過黨政一把手,是個老資格,在部里威信極高,這事雖然還沒有跟黎新主任通氣,但他也只能照辦。不就是先試用嗎?反正調入時還得上部務會議的。凌白鴿來雜志社試用只三個多月時間就轉為了正式編制,并接替了維特的編輯部主任一職,而維特也被正式下文任命為《共產黨》雜志社的副處級執(zhí)行主編。只是他始終覺得這職位來得有些不光彩。

“傻吧?不去試你怎么會知道??!”凌白鴿的聲音帶有剛意。

“這樣做不好,傳出去很丟人的。”維特明顯有著猶豫。

凌白鴿腳一蹬便說:“未必比你和我上床的事還丟人吶!”

“又不是我要……”年輕氣盛的維特像受了奇恥大辱。

“還什么我要你要??!只要你擺平了林部長那里,這叫雙贏!”凌白鴿把該說的話一股腦兒說過,然后便溫柔一刀把維特的嘴給堵住了。這件事其實是他倆私下里到君山島去度周末就已經說起過的。

這才叫狼狽為奸!雖然已事過多年,如今想起來維特的心里還在狂跳。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向領導行賄,照凌白鴿的安排,他去給分管副部長林風家里送了幾個從鄉(xiāng)下搜來的清代瓷壇,雖然當時并不是太值錢,卻很稀罕,而且林部長又特別喜歡古玩,算是對癥下藥。唐部長那里當然是她親自去擺平的。其結果完全是按照凌白鴿設計的思路走的,參加部務會議的四個副部長,穩(wěn)穩(wěn)當當便占了兩席,而且一個是常務,一個是分管,所以經研究室黎主任一提出,這事就成了。

凌白鴿與維特共事不到四年,后來就做了省委常委、組織部籃茵部長的秘書,維特一直覺得心中有愧,凌白鴿離開雜志社不久,他也就把人事檔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掛,下海承包了省社科聯的一本內刊,做了三年文化公司的老板后,才又被省文聯老主席招安進了文聯機關,之后他們也只是偶有所聯系。十多年磨一劍,凌白鴿已于日前履新省委組織部分管宣傳口的副部長了。這次會議的主旨內容就是由凌白鴿副部長宣布的。會議有兩項重要內容:一是省文聯黨組書記因年齡到線正常易主;二是省文聯主席早已超齡,這次也一并宣布了代理主席人選,待日后的文聯全委會再行選舉通過。最后是省委常委宣傳部方部長作重要講話。會議開了兩個小時,直到十一點半才宣告會議結束。四載往事,歷歷在目,維特還沉浸在纏綿糾結的往事中,他是被一陣熱烈的掌聲召回到省文聯五樓會場的。此時的維特已經感覺到有一雙遲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了一下,也就忙下意識地抬眼迎了過去,果然是凌白鴿在眼鏡后看著他,并在掌聲中朝他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卻已然很陌生,包括那一雙架在鼻梁上的金邊眼鏡,這讓維特的心里不免一涼,“這就是那個曾經面對著自己深情演繹過《我真的好想你》和《枕著你的名字入眠》的白鴿嗎?這就是那個自己為了去與她赴一個私密的約會給老婆脊骨留下了暗傷的白鴿嗎?她應該不到50歲吧,怎么整個臉孔都像變了形,變成了那種只有黨政領導干部才特有的僵硬肌肉,和那種看起來似是而非的笑容呢?”更悲摧的是白鴿和燕妮的兩張不同臉孔,總是在他的眼前重疊交織……

其實,每個人都生活得不容易。誰沒有苦衷呢?白鴿也有,只是維特無從走進過她內心。就在白鴿把目光落在維特身上并向他點了點頭的那一瞬間,她還冷不丁記起了自己前天晚上草就的一首短詩:

小時候姑姑總是喜歡摘下眼鏡看我

每一次都愛說同一句話:

我們家白鴿這么聰明,如此漂亮

長大后肯定會是一個女詩人

媽媽正好是從田野里回家的途中

遠遠丟來一聲呸!詩能當飯吃嗎?

我家小白鴿今后要當個廳局長

屁股大一點不要緊,江山坐得穩(wěn)

姑姑那時候大學剛畢業(yè)是個文青

手里常捧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小說

她說自己就是那個叫冬尼婭的主人公

我娘是個家庭主婦,還要兼顧農耕

我少女時代寫詩,23歲就出了詩集

從金色的田野到霓虹閃爍的省城

才女嘛!而且又漂亮,還算順水順風

可這一段路程卻付出了

我作為女人最最寶貴的東東

如今的我確實已經官至正廳

完成了姑姑的夢想,執(zhí)行了母親的命令

但一路走來一滴血,有誰知我苦心

高處不勝寒,女人尤甚,即使是夏天

我也總是會感覺得周身寒冷

而正襟危坐在主席臺宣布省委命令的凌白鴿副部長,當然就更沒有理由去關注維特的內心世界,再說也確實忙,忙的都是全局大事。

維特是最后一個離開會議室的,之后又是高一腳低一腳地到了樓下……在今天上午聽報告的這段時間里維特照例又收到了燕妮發(fā)來的新作,只是還沒有心思去細看,就看了一眼莫念到了在貴陽新投資的科技公司的位置圖。這是莫念姑娘的慣例,不管到哪她都會在第一時間發(fā)個位置圖報平安,這也是老爺要求她這么做的。自言大道縱橫的維特是一個讓人乍一看覺得悠閑,但實際上卻心思縝密并非真閑暇的男人,人給人能看到的大多只是假象,號自覺的維特也不例外。

他沒有留下來在單位吃工作餐,他知道自從這一次所謂的重要會議結束后,又將會有很多種不同的聲音消磨人們的時間,比如對已卸任的前黨組書記和主席,甚至包括新繼任的書記和還未履職的代理主席等,都會在人們不同場合的言談中高頻率地重復出現?!斑@就是機關?。 本S特苦笑著搖了搖頭,歸家悶著頭就回臥室躺床上去了。

老婆是丈夫肚里的蛔蟲,知道男人心里有事,至于什么事,她一般也懶得多過問,但這又并不等于她不關注他,她以前也是敏感過的,也問過男人的,“是出什么事了嗎?”可得到的回答是“是的,我的事你能幫上忙嗎?”作為維特的老婆,她已經習慣了只默默地關注和無言地等待,“一輩子夫妻,我等得起。”這是她的心里話。

但如果真有事若輪到她出手時,她卻也決不含糊。就拿男人當年與凌白鴿的風流韻事在省委組織部機關傳得滿城風雨,她還主動去機關辦公室找過分管宣教處的副部長要求辟謠。只是她卻并沒有想到男人今天的陰郁心情,又是因為與凌白鴿之間的一個眼神。哦哦,應該遠不止如此,或許還有對擁有著一顆詩意良心種子的燕妮的擔心。

飯菜已經上桌了,卻是家庭主婦一個人的午餐。

十一

維特確實是在想著心事,但心思已經不在會議,也不在白鴿。

“昔人已乘白鴿去,春風剪剪無燕影?!边@是維特進臥室往床上一躺,一聲嘆息吟出的兩個零亂句子。他是已經把燕妮當成繆斯養(yǎng)在自己的心里了,“這世界怎么能沒有詩呢?沒有詩的世界該是何等的荒涼??!”維特明年就可以正式退休了,就可以為自己的公務員身份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這對一心想在齷齪的名利場上始終保持一種質本潔來還潔去的他來說很重要,也就是說他可以安心地品茶、遛狗和寫詩了。

哦,對了,還有燕妮,還有莫念,這是在維特心中除了自己老婆(當然還有女兒和兒媳)以外的另外兩個重要的女人。前者是詩性的,成長性和可塑性都還很強,后者是理性的,已趨于成熟與韌性兼而有之,但不管怎么說,二者都是屬于年輕女性,而且兩人都在維特心目中占據著相當重要的位置。尤其是與今年春天才相識的燕妮,兩人簡直有著老少戀般的狂熱(其本質或許就正是作為詩人的維特與詩,與真善美的一種狂熱),盡管維特也在一直努力克制著自己心中逆風生長的那份野性,但那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頑勁依然常有露頭,不然他怎么會突然冒出來那一句“春風剪剪無燕影”呢?

面朝大海,春來花開,一朵跨時代絕望后綻放的美麗之花啊!

今天是女主人一個人的午餐,兒子兒媳包括住在附近的女兒都上班去了,小孫女和小外孫中午交給了托管,只有晚上才由他們的爸媽接回家吃晚飯。午餐已經結束,收拾過廚房后,女人還是有些不放心又進臥室看了男人一眼,見他已經入睡,也就在客廳繼續(xù)看電視。

維特進臥室上了床后,就始終處于一種似夢非夢的狀態(tài)。他感覺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沉浮在水中,并且迷迷糊糊地還抱著一個似魚非魚、似人非人的尤物在懷里。那感覺真是奇特??!綿綿軟軟又光滑無比,一寸一寸地與自己貼近,最后便融為了一個整體……

仿佛還在睡夢中,維特一翻身爬起便搖搖晃晃地直接奔到了陽臺上,從老婆身旁繞過也沒有打一聲招呼。此時已是日頭偏西,他有些懵懵懂懂地抓住了陽臺外欄,憑欄悵望著江面,夕陽晚照下的點點余暉,恰似碎金般跳躍在沉沉北去的江流中,是那么攝魂,那么奪魄,此時的維特簡直再也難以自控激動的心情,瘋狂地嘯叫起來:

“美人魚!美人魚!”而這一幕又正好被做了三個荷包蛋端上陽臺的妻子給撞上了,她本來也想靠近欄桿循著自己男人的目光去望一眼他所說的美人魚,但剛邁開的腳步卻又驟然停下了……

“說不準他這又是在構思吧?”老婆想。

其實“構思”這個詞,她也是直到去年男人正準備寫《遇見》那篇文章時才真正記下來的。那幾天,她忽然敏感地發(fā)現男人總是一坐下來就揚著頭,像在想什么心事,看著那發(fā)呆的樣子令她很擔心,便好心問他,“喂,你到底怎么哪?要不到醫(yī)院去檢查一下吧?”沒想到話音未落,男人頭也沒回就吼道:“沒見我正在構思作品吶!”

“對不起,對不起……”老婆被嚇得連聲喏喏,“我只是擔心你嘛,這未必也有錯呀?”說著就一個人躲到臥室里偷偷地哭去了。

像這樣淚水洗臉的日子她從前也有過,而且還有過不知多少次,但是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后來閨女出嫁,兒子娶了媳婦,男人為了在家里樹立一個好的榜樣,夫妻倆之間也就很少動過粗口,尤其是前幾年男人邀了天成一起主編一本叫《自覺》的刊物以來,男人更像變了個人,變得有了佛菩薩一般的開闊心境,而自從后來她進了一趟醫(yī)院,檢查出身子骨有暗傷,就對她更多了幾分體貼,他今天這又是哪根神經出毛病了?女人就是這樣,一旦習慣了男人的細致,就對他突然的粗暴再也難以相容……她這么想著想著,不由得就抽泣起來……

“嗯?人呢?”維特終于找準對《遇見》主人公莫念姑娘的主題定位了,心便釋然,一回頭卻不見了老婆的身影,“自己剛才……”他這一驚醒,心立時就軟了,覺得自己不能為了寫一篇文章而無緣無故兇老婆一頓,便主動去找老婆欲向她認錯,沒想到她卻正趴在床鋪上在哭泣,“對不起,對不起,”這回輪到維特連聲諾諾了,他就坐在老婆的床頭,“誰叫你跟了一個神經質的作家呢,作家在構思作品的過程,就像母雞生蛋一樣,一有騷擾,蛋就生不出來了?!币娎掀胖棺×顺槠S特便接著又幽默了一句,說:“你就認命吧你!”

“那就讓你生下了構思的蛋再吃雞生的蛋吧!”老婆喃喃地說,心里也就有了溫暖,故只好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輕輕地放在陽臺的一張仿青石的茶臺上,也默不吱聲地仰頭向西邊的天際望去……

在她的眼里,遠處的落霞是那么安詳,那么多彩而迷人……她那一張被歲月網滿了皺紋的臉上,竟也被緩緩地打開,似有一朵金菊在靜靜地綻放……是的,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被如此感動過……

然而就在這時,忽聽到“砰”的一聲悶響,隨之便是正在觀賞著安詳落霞的女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來人哪!快來人哪!”原來是沉浸在美人魚狂喜中的維特不知何故驟然墜地,像吸飽了水的一堆軟棉絮,沉沉地倒在了陽臺的欄桿邊,任憑老婆怎么呼喊,怎么搖晃就是沒有吱聲。幸虧老婆馬上又清醒過來,男人以前也曾經有過這種突然暈厥的神經系統(tǒng)的發(fā)病史,忙一探鼻子底下,呼吸還算正常,便又趕緊進房打了120,并通知了也該到下班時間的兒子、兒媳和女兒……在這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女人就坐在陽臺的欄桿邊,她使勁地把男人的上半身枕在自己的雙腿上,又把男人的頭擁在自己的懷里,雙手輕輕地給他的頭部做著按摩,而且還一邊淌著淚水,強忍著心痛,一邊哼唱著小時候一首美人魚的童謠:“天不下雨地上旱/地上旱來江河干/小魚小蝦全干死/唯有美人魚上了岸……”她這么唱著唱著,男人竟開口說話了:“美人魚,美人魚。”“在這呢,在這呢……我在這呢!”女人忙勾下了頭去,把自己那一張滿是淚水的臉,整個地貼在了男人瘋長著野草的臉上。

“你不要離開我,你不要離開……”男人夢囈般的聲音在請求。

這時救護車已經開到了樓下,兒女們也已經領著醫(yī)護人員到了陽臺上??吹竭@一幕,人們全都驚呆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正驚愕間,醫(yī)生忙說:“莫慌,莫慌?!眱号畟兛偹闼闪丝跉?。

醫(yī)生接著說:“這肯定是因為患者受到了外界的什么刺激,繼而又喚起了他記憶中某種難忘的往事,才引發(fā)了他潛意識里的某種幻覺,他這是在強迫自己夢游,想在夢游中實現他的心愿?!庇谑潜慊仡^要護士馬上給注射一針鎮(zhèn)靜劑,他自己則使勁地按著患者的人中。

也就是十多秒鐘過去了,只聽得“噗”的一聲,從維特的胸腔里倏地逼出了一股濁氣。懂事的阿黃也一直陪在主人身邊,它卻并沒有顯得比人們更驚慌,而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里似乎充了滿悲憫。

果然是虛驚一場,此時的維特已完全醒過來,并喃喃地說:“一切都是顛倒夢想?。 甭曇舻那徽{,正好與徒兒燕妮首約見面時,在電話中吟哦那一首“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钡亩U詩沒有二致。

維特的老婆和兒女兒媳們也聽到了,卻不知所云,面面相覷。

站在他們身后的天成反而笑言道:“先生心思太重,經歷這一劫后,道就平坦了?!碧斐梢恢狈Q維特先生。維特其實也是禮讓過的。

“你老弟學富五車,這不是折煞我嗎?”

“這是哪里話呀?古代就有經師與人師兩種。先生才是人師?!?/p>

是夜,其他人都走了,天成卻留了下來。

維特囑妻兒們盡管放心去休息,說自己還要與天成討論《自覺》事宜。他泡了一壺陳年老茶,將琥珀的茶湯靜靜地注入公道杯。

“就先生與學生在,還用得著勻茶湯的公道杯嗎?”天成說。

“哪怕是我一個人品茶,也是會用公道杯的?!本S特笑答。

“先生今天倒是真性情了一回,”天成終于把話引入正題,“只是學生也生出了一個疑問,明明莫念姑娘對你的真情遠比后來的那個徒兒燕妮付出得更多,你卻……是不是這一劫難來得有些突然?”

難道天成真沒弄懂嗎?維特死去活來想要抱住的那一條美人魚,只是“顛倒夢想”,反過來一直把他摟在懷里的卻還是自己的老婆。

“兄弟是在拷問我……”維特心有歉意,卻沒有說后面的話。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p>

“一切煩惱,皆是風動,我已經放下了,兄弟也放下吧!” 這是維特與天成在一起時的習慣性對話,如談禪,似論道,其宏大主題又往往不離開中庸。其實,這也正是他們創(chuàng)辦《自覺》的主題。

“我也該回了,”天成臨走時還是說了一句,“讓你徒兒也參與《自覺》的編輯吧!”但他并沒有說出自己這一建議的理由。

維特便起身,一直送天成出了樓下的大門,既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夜已經深了,夏蟲嘶鳴,星光點點,月色如水,浮塵將息。

天成的背影已然遠去,維特仍獨自一人在江邊站了許久。

“還不回呀?天就快亮了!”身后似乎飄來了老婆的呼喊聲。

作者簡介:廖靜仁,一級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得主,全國第三屆青創(chuàng)會、第八、第九屆文代會代表。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纖痕》《風翻動大地的書頁》《湖湘文庫廖靜仁卷》,長篇小說《白駒》,詩集《觀自在》等。現供職于湖南省文聯。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趙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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