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衛(wèi)國
山水方滋是一枚印章。
漢篆。鈍刀沖刻,古樸蒼勁,算是圈內某篆刻名家的扛鼎之作。
肖彬獲贈這方印,是在周日的午后。
他喜滋滋地鉆進書房,一個人,把玩良久,意猶未盡。
就像當年伯牙遇上了子期,高山流水才更加絕美一樣,印章里的四個字也似乎一下子戳中了肖彬心底某個最柔軟的角落。
他點燃支煙,深吸一口,又慢悠悠地吐出來。裊裊的煙霧,四下彌散。
恍惚間,他的眼前黑白片樣的閃過連綿的山巒、通幽的曲徑、急湍的飛瀑。畢竟,他也曾背著畫架,游走在青山綠水間,橫涂豎抹,快意地描繪胸中的千丘萬壑,甚至作品《云水禪心》還入選了全國山水畫作品展。
可是,有多久沒畫畫了?肖彬已記不清,像是隔著幾個世紀。墻角的畫架上已落滿了浮塵,夾著的畫半拉拉地,皺得打起卷來。旁邊的顏料早干了,或黑、或紅,龜裂出道道細紋。
他搖了搖頭,又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肖彬行伍出身,是伍縣某鎮(zhèn)的辦公室主任。四十來歲,個不高,寸發(fā);眉宇間,透著一股清氣和靜氣。
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很煩瑣,千頭萬緒地,但他最怕的是應酬。想躲,躲得了嗎?
要說他那點兒酒量,自斟自飲,小喝怡情也就罷了,若趕上賓主甚歡,推杯換盞,只消被“胡(壺)搞”一次,就蔫巴成“生瘟雞”了。
每每如此,他都會越發(fā)懷念著軍裝的日子。
19歲那年,肖彬高中畢業(yè)了,沒擠過“獨木橋”,垂頭耷腦地回到了村里。原本,他也想依了父母的安排,去學個手藝啥的,如瓦匠、木工,還有理發(fā),等等。因為那年頭農村的孩子,哪還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可最終,他揣著一個夢,入伍去了。
肖彬自小癡迷畫畫,是滲進骨髓里的那種。雖然也沒誰教過他,全憑著自己琢磨,但很有些天分和靈氣,畫貓像貓,畫狗像狗。有時,還會給左鄰右舍來個速寫什么的,線條勾勒,惟妙惟肖。村民們見了,直夸比集鎮(zhèn)上那些專門給人畫像的所謂“畫師”強多了。
其時,家里窮,姐弟多,如果整天不耕不種、不買不賣,就悶在屋里畫呀、畫呀,恐怕到頭來畫家沒做成,連喝西北風都沒份了。
于是,肖彬想,既然此路不通,就去部隊試試吧。
果然,機會留給了有準備的人。肖彬剛一入伍,就嶄露了頭角,每天寫標語、畫海報,忙并快樂著,也漸得領導器重,入了黨,提了干,還被選送到京城某著名大學美術學院進修,師從何家安、龍瑞等大家,專攻山水。畫作屢見《美術報》、《中國書畫》等專業(yè)報刊。
有風吹來,柔柔的,裹挾著陽光的味道。
肖彬站起身,掐滅手中的煙,從書櫥里抽出幾本雜志,翻開到刊有自己舊作的頁面,鋪在桌上,靜靜地品咂起來,如霞客閱江河之貌,走走、停停。
心也隨之變得沉靜。
轉業(yè)快六年了,像這般“偷得浮生半日閑”,獨享一時之寧靜,都得靠人品攢出來,哪還有空平心靜氣地畫畫呢?
想起剛回那會兒,住在縣城,早出晚歸,見著宣紙、畫筆,就走不動路了。也會乘興畫上一幅,但怎看怎別扭,總覺得山呀、水呀,堆砌著,好像少了點什么。
“畫得不錯啊?!逼夼踔璞澋?。
“渣!”肖彬無奈地搖頭。
然后,把畫扯下來,撕成碎片,揉成團,扔進廢紙簍里。
偶爾,近親或好友裝修新房,想索幅畫。他也百般推托,還玩笑著說,下不出蛋了。為這個,惱翻了一圈子人。
其實,肖彬也惱。
有人說: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于做自己想做的事。肖彬又何曾不想如此呢?
有時,肖彬恨不得猛扇自己幾耳光子。
當初,他想托關系去市里的某個文化部門專職畫畫,可老父老母、媳婦兒都執(zhí)意讓他回本縣工作,圖的不就是可以謀個一官半職的,光耀門庭嗎?
肖彬拗不過,終究“現(xiàn)實”了一回,但塞滿塵事的內心依舊山環(huán)水繞,不時被撩撥著,癢癢的、酥酥的。如,又得知誰誰獲獎了,或刷朋友圈,見著許多熟悉的面孔相聚寫生、喝酒了,等等。
而最最觸動他的事兒大約發(fā)生在了15天前。
赴省城出差間隙,他應三五畫友之邀,去郊外某名山作畫、覽勝。
到了紅石峽,于一平臺處,肖彬直接盤腿而坐。冊頁擺開,筆來,墨來,作畫來,以青綠設色,淡墨渲染,細細勾勒,頗為順意。
山風拂面,清冽冽、涼兮兮。
一種久違了的酣暢肆意來襲。
晚上也住在了山里。老友重逢,借著酒興,圍桌夜話。
一兩聲鳥鳴劃破長空,繼而闃靜。
聊到半夜,困了,肖彬自去歇息,枕著溪聲水響,直至天亮。
肖彬還在那翻看著自己的畫作,表情很有些自戀。兀地,桌上的電話急促地響起,是鎮(zhèn)長打來的,說,明天縣領導來鎮(zhèn)里調研,要加班!
肖彬嘟噥著,也聽不清說些啥,但還是小心地把“山水方滋”裝進盒里,收藏好,才出了門。
兩個月后,忽一日,肖彬在朋友圈里更新了一組照片,是他在云臺山寫生時拍的。
照片里的肖彬著圓領衫、牛仔褲,或立或坐,輕松、忘我。
原來,他辭職了。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