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步
1
這是我媽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從我們的華北平原一下子穿越大半個中國去了新疆阿克蘇。我都沒有去過那么遠的地方。和我媽一起去的,還有一百多個同鄉(xiāng),包括我的堂哥和嫂子。他們不是移民,也不是去旅游,他們是集體去阿克蘇打工。
我們的一個同鄉(xiāng)在阿克蘇開了紅棗加工廠,需要人手??赡苁桥庐?shù)厝苏Z言不通,所以就跑回老家張羅人。現(xiàn)在這個時候,地里的農(nóng)活兒基本都忙過去了,農(nóng)村里的剩余勞動力遍地都是。一天一百五,管吃管住,待遇比起我們這邊要好一些,所以一下子就召集了那么多人。
我媽出發(fā)那天,我給她打電話。他們還在火車站候車,她讓我不要擔心她,地方是遠,但都是自己這邊兒的人,還興高采烈地說看到了我舅媽,也要去阿克蘇打工。
2
他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終于抵達了阿克蘇。這三天中,我基本每天都要打個電話給我媽。包括后來她已經(jīng)在那里安頓下來,我也是每天都要打電話過去。她第一次離家這么遠,心里肯定會想家。尤其我們北方人,安土重遷,出趟遠門,對我們來說是件大事。再說我媽她們這個年紀的女人,在家里,她就是那個家,好像她無所不能,什么都可以給你安排得井井有條;但是一旦離開了自己的土地,我相信她肯定無法承受那種腳不著地的漂泊感。
記得我剛上高中那會兒,在學校呆了只一個星期,晚上就偷偷地在被窩里掉眼淚。所以我得給我媽打電話,哪怕她一直說她在那邊很好。他們這代人永遠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她說她們住的是樓房,她在三樓,還有地暖。和我嫂子一個宿舍,上下鋪。在一連串的通話中,我又得知,他們的廠子和我們鋼管廠一樣,也得倒班。只是我們是十二個小時倒一次班,他們六個小時就得倒一次班。她和我嫂子不是一個班,總是她去上班,我嫂子就回來睡覺;然后我嫂子上班,她回來睡覺。每天晚飯要等到九點才能吃上。她還興奮地和我說,阿克蘇靠西,和我們這邊有兩個小時的時差,九點也就剛剛黑;不過,溫度倒和我們這邊相差無幾。
3
每一次通話,我媽都不會說太長時間,還一個勁兒催促我,沒事兒就掛了吧。后來她又和我說,人家規(guī)定了,上班時間不讓接電話,快掛了吧。
我想她是怕電話費太貴。她去阿克蘇之前,我還和她說,要是到那邊手機沒有信號了,就換一張當?shù)氐目?,還便宜點兒。她就問我,現(xiàn)在用著的卡到那邊得多少錢一分鐘。我說差不多是你給我打六毛,我給你打你接四毛,長途加漫游,有點兒貴。說完我就后悔了。從坐上去往阿克蘇的火車開始,她幾乎從沒有主動給我打過電話。
后來,我接到她的電話是她說,她不能在阿克蘇干下去了,說廠子里不要五十歲以上的人了。五十歲以上的,都得送回來。我能聽到她的聲音在發(fā)抖。她應該很氣憤,也很無助。她應該是找不到人去傾訴了,所以才不得不給我打電話來。我媽從沒有到工廠里打過工。她一直在家里侍奉著那幾百棵棗樹。農(nóng)閑時,也只是偶爾和同鄉(xiāng)去附近的市場上找個零活兒掙點錢。她肯定無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何況,她又身處在和我們的家有著兩個小時時差的大西北阿克蘇。這完全超出了她的經(jīng)驗和她所能掌控的范圍。她肯定是很無助的吧。幸虧,遭逢變故的不只她自己,還有另外七個人陪著她。?
我很開心地說,太好了,咱趕緊回來吧。這個時候,我必須得讓她有找到靠山的感覺。他們那里不需要咱,咱還有家可回。
4
其實,我媽一開始說要去新疆的時候,我就不同意,心里難受,太遠了??墒俏矣譄o法改變她的想法。她跟我說,萱萱(萱萱是我姐家的孩子,當時因為躲計劃生育,一直在我家住著,已經(jīng)八年了。今年夏天剛剛回去)現(xiàn)在也不在這里了,馬上又冬天了,也沒什么事兒了,總不能一直在家里玩兒吧。
她愛打麻將。我小的時候,一到冬天,每次放學回家,他們基本上都在打麻將。我那個時候特別恨他們。甚至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能化解掉這個陰影。我也早早就學會了打牌,可我從不上桌。記得有次和一位作家朋友吃飯,我還提到這個事情。其實,我心里早就不恨了?,F(xiàn)在,我心里更多的是想讓他們過的舒服一點體面一點。
可是,我并沒有做好。我還不能保護他們,甚至還不能讓他們放心。?
我也知道我媽是想出去掙點兒錢,讓我壓力小一點兒。所以她誰的話也不聽,堅決要去新疆。甚至,跟我說也只是知會我一聲,讓我知道,并沒有要聽聽我的看法的意思。因為她早已經(jīng)把身份證給了組織者,并且火車票都已經(jīng)買好了。她是鐵了心要去新疆打工。她甚至都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阿克蘇。還是那天我回家后,問來了組織者的電話,詢問過才知道的。
農(nóng)村大概就是這樣吧,有個地方可以讓你有錢賺,有飯吃,有地方住,就什么都無所謂了,哪怕天涯海角,他們也會奉陪到底。他們可能不會去想萬一被騙了怎么辦,就算是不被騙,萬一在那邊發(fā)生什么工傷之類的事情,有沒有保險,有沒有勞動合同,這些他們都不會去想。他們覺得地里的活兒夠累了,他們都能擺平,那點活兒還能難住自己?他們都覺得自己可以扛起一座山,有的是力氣。
5
我不知道我媽當時聽到她自己要回來的消息時,是怎樣的心情。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肯定已經(jīng)整理過自己的情緒了。我問她什么時候走啊,她說晚上十一點的火車。我說好,到了滄州我去接你啊。她說行。就這樣撂了電話。
到了下午,我媽又打來電話,說她不回來了。她要上我舅媽他們那個廠子。然后她又和我說,她給一個娘家親戚打了電話托人家給說的,說舅媽他們那邊不限制年齡。還說大老遠的來都來了,總不能就這么回去了。我說還是回來吧,別折騰了。她說沒事兒,和舅媽他們在一起更好,都是她小時候的伙伴。
但我還是放心不下。我自己也在工廠里,我知道進一個工廠并不那么容易。我媽也說,那邊和這邊一樣也是六個小時一倒班,只是工資少點,一天一百二。她說的時候有些失落,不過好像又在給自己打氣一樣地說了一句,這也比回去強。
6
那兩天我心情本來也不好。好多事情都攪在一起,讓我也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到了晚上,我爸給我打電話,說我媽又要回來。我說她下午剛給我打電話說要去舅媽他們那個廠子。我爸說,她不去了,今晚就坐火車回來。撂了我爸電話,我趕緊給我媽撥了過去。?
我說:“媽,你快點回來吧”。她說:“嗯,回去,不在這了,心里太亂得慌”。我說:“你早就該回來,收拾收拾東西吧,別落下什么,看看充電器,先把手機充上電”。她說:“手機正充著電呢,臨走再裝包里,別的東西都已經(jīng)裝好了,你放心”。我又問她幾點的車,還有吃的嗎?她說,十一點的車,一會兒有人開車送她們?nèi)セ疖囌?;吃的還有,讓我放心。最后我囑咐我媽等到滄州提前給我打電話,我去接她。她卻匆匆掛了電話。?
終于要回來了。我想她內(nèi)心肯定是經(jīng)過很激烈的斗爭,才終于下定決心回來。
7
那天晚上十二點,我給她打電話,她說已經(jīng)坐上車了。我聽到了她周圍嘈雜的聲音,以及新疆人獨有的口音,我才確信她真的在新疆。
還是要每天給我媽致電。去的時候三天三夜,回來應該也差不多。這一路不容易熬。而且和我媽一起被送回來的,都是她不認識的。我們村只有她自己。我想她會更加孤獨不安。
我只是沒想到,第二天我就聯(lián)系不上她了。晚上,我給她打電話,她沒接。我想她肯定沒有聽到手機響,或者是睡著了。那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她還在火車上。中午的時候,我給她打電話,她說快到吐魯番了。我問她吃飯了嗎,她說還沒吃,說火車上沒有熱水,等到了吐魯番再吃,她還有方便面,讓我不用擔心。
這期間,我爸也給我打電話讓我和我媽聯(lián)系。我說我早打過了,打不通。她在火車上應該是信號不好??隙ㄊ恰2蝗?,她怎么可能不接我電話?
我心里急得不行。我爸卻說了,肯定是她手機沒電了。我說不可能,她回來之前還充電呢。然后我爸就不說話,就掛了電話。他一直是這樣。打電話說著說著就掛了,誰也拿他沒有辦法。
8
緊接著,就是和我媽三十六個小時的失聯(lián)。我也著急,可我總覺得我媽沒事兒。我媽肯定不會有事。她是我的家,她怎么可能會有事??
直到第三天中午,我神奇地接到了我媽的電話。我媽在電話那邊大聲地和我說她到家了。我說什么?她又大聲地說了一遍,說她到家了,是我爸接的她。我說你什么時候到的家?她很輕松地說這不剛到嘛。我又問她手機怎么打不通呢。她依然很輕松地回答我:手機沒電了。
我沒有想到,竟然還真是這樣,還是我爸了解我媽。
之后,我媽就開始說她這一路上的事。她說回來之前手機充了電,但是沒充滿。心想到火車上再充吧。沒成想她們坐的火車上連熱水都沒有,就更甭提電源了。就這樣,她的手機就變成了一塊兒磚頭。她本想在吐魯番站買個充電寶,可是他們要價一百二。我媽沒舍得買。說什么破玩意兒啊,那么貴。她就一直把手機揣在兜里也不看了。說不就一兩天時間嘛。然后她又興奮地說回來的路上,組織者管飯了,也沒餓著,讓我放心。我問她,你怎么沒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接你啊。她說回來不是從滄州回來的,是走的衡水那邊,然后就到了泊頭,就到了廊泊路,根本就沒去滄州。原來是這樣。所以她到了廊泊路上就直接找了個熟人借手機給我爸打了電話,讓我爸去接她。接著她又說,家里已經(jīng)被我爸搞得亂七八糟,她要收拾一下,就撂了電話。
9
現(xiàn)在,我媽已經(jīng)從阿克蘇回來有幾天了。這幾天我也會打電話回去。她依然會說起她在阿克蘇的見聞。她說那邊人很少,走出很遠都看不見一個人,更不用說什么人家,到處都是沙子。
還記得我媽去阿克蘇的前一天,我坐了末班車回家。碰上廊泊路堵車,天都黑了,燈都亮了,我才到家。我媽包的餃子,整屋子都冒著熱氣,那么溫暖。我大娘、嬸子都過來看她。坐在炕上和她說話,說到了新疆要照顧好自己。吃了餃子,我給她整理行李。把她之前整理的行李,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把她的衣服卷了起來,騰出一些空間,讓她能多裝點兒用得著的東西。其實,我特別不想制造那種離別的氛圍。我本以為我會控制住自己??晌易罱K還是沒有忍住,我跑到另一個房間把門關(guān)上,眼淚就下來了。我覺得特別委屈,就像一個沒媽的孩子。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唱那首老歌: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棵草。
還好,我媽平平安安地回來了。什么阿克蘇,都不要再去想了,就當那是一場夢吧。真像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