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
母親像我一樣醒著
深夜,異鄉(xiāng)的高樓把月光遮擋
秋蟲在人工草坪上叫著,沒有鄉(xiāng)間的脆亮
汽笛聲時而響起,提醒路人,也提醒
我這個躺在床上卻思緒奔跑的人
我知道此刻的母親肯定跟我一樣醒著
我拽著疲倦的身體在人群中緩慢移動
她提著牽掛的心在東河西營等待
尤其是這樣的夜晚,我是她心頭
一塊逐漸長大的疤痕,醒來的隱痛
變成她眼角越滴越渾濁的淚水
當黎明來到,我唯一的希望就是
陽光可以像帶走露水一樣帶走她的失眠癥
膽子說
母親的膽子很大,她能背著我走幾十里夜路
經(jīng)過磚窯廠、麥田和一大片墳地
她還能一個人去工廠打工,跟欠工資的老板講理
可我在外讀書的這些年里,她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小
小到我大聲說話時,她便沉默,甚至幾夜失眠
那次回家,我從母親走路的姿勢和看我的眼神中
找到了答案,于是我用眼睛裝進了整個北方的
秋天后,向時間許了一個愿望
母親啊,當你醒來看到枕邊有一枚落葉時
千萬不要害怕,那是我昨夜從他鄉(xiāng)起飛
先把六十年后的自己交托給你
母親的夢
母親的夢是東馬家地里的棉花,雖然也如
天上的云一樣白、一樣輕,卻那么低
最高的也高不過我成人那年的胸膛
那些棉花努力地生長,努力地綻放
我卻越長越高、越走越遠,從未想過
我的胸膛是母親覺得最溫暖的地方
我是不孝的孩子,難以想象那些夜晚
母親一人把紡車架在大河邊,浸潤著潮氣
如何把夢織好又剪斷,織好又剪斷……
當黎明在最后一根碎掉的線中升起
透過漸漸退去的霧氣,我看到她
又把一顆顆棉花的種子埋進土里
當她抬頭,從她的眼睛里我看到無數(shù)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