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雅
摘要:當前中國藝術實踐的發(fā)展,迫切需要美學精神的引領,尤其是民族美學精神的深度融入。中華美學精神的突出特質是崇尚大美。追求真善美的統(tǒng)一,不僅把藝術,也把整個宇宙和人生納入創(chuàng)美體美的視域。中華藝術的審美價值觀。不尚小藝術,而尚大藝術,重視藝術主體的情趣境格,重視藝術受眾的化育涵泳,在抵御當代藝術實踐欲望化、低俗化、市場化、形式化等偏畸上。具有深刻的針對性和重要的引領意義。文藝工作者應自覺加強理論修養(yǎng),在藝術實踐中傳承宏揚踐行創(chuàng)新民族審美精神與方法思維。
關鍵詞:中華美學精神;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藝術精神;藝術實踐;深度交融
中圖分類號:J01
文獻標識碼:A
中華美學和藝術源遠流長,孕育了自己獨特的理論精神和思想學說。但自近代以來落后挨打的局面,引發(fā)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引進西學之潮。包括美學和藝術理論在內,一度大有唯西方是瞻的狀貌。西方美學和藝術理論的引入,在中國美學與藝術的現(xiàn)代進程中,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直接作用。但是,以西方之美為美,以西方之藝為藝,懸擱中國美學與藝術生成發(fā)展的鮮活土壤和現(xiàn)實需求,不僅擱靴搔癢,甚或南轅北轍。美學與藝術,作為精神之果,與物質產(chǎn)品不同,具有內在的價值底蘊。一個民族的美學趣味和藝術情致,與這個民族的哲學品格、文化價值觀密不可分,是與這個民族的意識形態(tài)相關聯(lián)的。如果說,在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我們的經(jīng)濟、科技發(fā)展了,我們的物質生活富裕了,但是,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價值觀,都不是自己的了,那就失去了我們民族立身之本、精神之根。當代審美和藝術實踐中的種種亂象,在一定程度上,正是這種失本失根的苦果。
中國古典美學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邏輯形態(tài)的理論體系。這使得中國美學在進入現(xiàn)代進程后,明顯缺失了融人世界美學之林,與西方美學平等對話的先機。因此,中國現(xiàn)代美學幾乎從啟幕,就離開了民族美學原有的形態(tài)軌跡,走上了與西方美學直接對接的道路。這種對接,在中國現(xiàn)代美學學科的理論建設上,確實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我們幾乎直接引入或者說是搬用了西方美學的學科形態(tài)、概念術語、話語方式,甚至審美觀念等,這使得中國現(xiàn)代美學學科的基本建構幾乎在20世紀初不長的時間里就基本完成了,但這種揠苗助長式的速成,也留下了可怕的后果。其中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民族美學的全面失語,民族審美精神的某種遺落。
西方經(jīng)典美學以探求美的邏輯本質為核心問題,推崇冷靜、思辨、科學的認識論方法。鮑姆嘉敦、康德等西方現(xiàn)代美學學科的創(chuàng)始人,是在感性與理性分離、美與真善分離的基礎上,確立美的獨立地位和美學的學科體系的,他們努力探求和界定的是純粹的美與美感。黑格爾從審美走向藝術,他把美學視為藝術哲學,主要也是以理性邏輯的方法來探討藝術的科學美學規(guī)律。西方現(xiàn)代美學和藝術觀主要體現(xiàn)出以美論美、以藝論藝的科學論傾向,與整個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理性追求相吻合,在藝術實踐中直接推動了粹情、唯美等傾向。中國古典美學無西方經(jīng)典美學的顯性邏輯形態(tài)和科學話語體系。其基本精神源自中國文化、哲學、藝術的多維交融,是把審美和藝術放在宇宙縱橫、物我交融、生命化成、人生仰俯的宏闊天地中來觀照體味的。所以中華美學精神追求的是感性理性交匯、抽象具象兼具、形上形下兼容、美與真善相濟的大美觀大藝術觀,它最終試圖解決的不是美和藝術究竟是何的問題,而是美與藝術究竟何為的問胚,是把美和藝術作為精神成人的本體途徑來建構的。這種美論和藝術論,不像西方現(xiàn)代美論和藝術論那樣,對于學科自身的問題具有清晰的邏輯界定,但它的優(yōu)點是突出了審美和藝術的價值向度與信仰向度,使得審美實踐和藝術實踐存技向道,而非以技蓋道,或以物非道。
如果說,西方經(jīng)典美學自黑格爾始,形成了一定的藝術哲學的傳統(tǒng),那么我國美學與藝術,一直就有密切的關聯(lián)。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主要依靠藝術來闡釋,意境、情趣、韻味、虛實、形神、道技等重要范疇,都是美學與藝術共通共用的,叉共同指向了宇宙人生這一宏大的天地。審美、藝術、人生的有機交融,使得中國美學和藝術精神崇尚大美,追求真善美的統(tǒng)一,以境界為高,講美情,識美趣,崇美格,將生命的涵育與人性的升華,深深地契入了審美與藝術的鮮活實踐中,不僅具有突出的民族特質,也推動了審美實踐和藝術實踐的理想維度和詩性向度。
1946年,宗白華先生寫了《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往哪里去》,引用了印度詩哲泰戈爾的話:“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情,比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更值得寶貴的?”他指出,中華文化最核心的精神就是對宇宙旋律、生命節(jié)奏的創(chuàng)造性體驗,并由形上啟示形下,以藝術作為具象。因此,真正美的藝術應該是生命意義、文化意義的最高表征,也是自然規(guī)律、宇宙規(guī)律的最深寫照;真正美的藝術除了“形制優(yōu)美”的要求外,一定還有充盈于內的“高超趣味”。宗白華的觀點闡發(fā)了文化、審美、藝術之間的內在關系,也強調了宇宙天地、個體生命、藝術創(chuàng)化之間的深度關聯(lián)。
在中外藝術史上,真正偉大的作品都是時代風貌民族命運的映照,是人類心靈、人民情懷的抒寫。那些只講技巧、手法,缺乏精神、情懷的作品,或能流行一時,難以代代相承。那些流俗、媚俗,唯市場、唯刺激的作品,或能投機謀利,難成精品力作。習總書記在與文藝工作者座談時。就批評了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中“有數(shù)量缺質量”、“有‘高原缺‘高峰…、“抄襲模仿、千篇一律”、“機械化生產(chǎn)、快餐式消費”等問題:“在有些作品中,有的調侃崇高,扭曲經(jīng)典、顛覆歷史,丑化人民群眾和英雄人物;有的是非不分、善惡不辨、以丑為美,過度渲染社會陰暗面;有的搜奇獵艷、一味媚俗、低級趣味,把作品當作追逐利益的‘搖錢樹,當作感官刺激的‘搖頭丸;有的胡亂編寫、粗制濫造、牽強附會,制造了一些文化‘垃圾;有的追求奢華、過度包裝、炫富擺闊,形式大于內容;還有的熱衷于所謂‘為藝術而藝術,只寫一己悲歡、杯水風波,脫離大眾、脫離現(xiàn)實”。同時,他也指出了當下文藝批評“庸俗吹捧、阿諛奉承”,“紅包厚度等于評論高度”,“用簡單的商業(yè)標準取代藝術標準”,“套用西方理論來剪裁中國人的審美”,“褒貶甄別功能弱化,缺乏戰(zhàn)斗力、說服力”等不良傾向。當代中國藝術實踐的種種亂象,根子上還是因為我們的藝術活動缺失了內在的精神引領,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在世界文化激蕩中迷失了方向。
美學精神是藝術精神的重要引領,它對藝術理想的建構、藝術情懷的提升、藝術標準的確立。都具有關鍵的意義。中華美學精神具有自己獨特的內涵和特質,其對藝術實踐的深度融人,是當代藝術實踐健康發(fā)展的重要推力。
首先,中華美學精神以真善美貫通的美情觀為基石。西方現(xiàn)代美學精神的確立以鮑姆嘉敦對知(理性認識)和情(感性認識)的邏輯區(qū)分、康德對情(區(qū)分于知意)的獨立性質和中介作用的邏輯建構為基礎。康德提出:“與認識相關的是知性,與欲求相關的是理性,與情感相關的是判斷力”,審美判斷“聯(lián)系于主體和它的快感和不快感”。這種揚棄與概念和邏輯相聯(lián)的認識。揚棄與實存和欲望相聯(lián)的意志,切斷自身以外一切關系的美感,使審美成為對對象的實際存有毫不關心的表象靜觀。這樣的美,難免成為純藝術的、形式的、直覺的。中華美學精神以真善為美之內質,追求真善美貫通的大美情懷,由此把審美與藝術與人生勾連在一起。中國古典美學注重美善的關聯(lián)??鬃泳统珜А氨M善盡美”,以此為標準對音樂進行品鑒批評。中國現(xiàn)代美學在美善基礎上強化了真的維度,以蘊真涵善立美為最高目標。朱光潛先生指出,在最高的意義上,“善與美是一體,真與美也并沒有隔閡”。宗白華則把藝術意境視為宇宙、生命、藝術三者的詩性交融。這種美論體現(xiàn)了宏闊的審美視野,體現(xiàn)了以藝術觀照天地提升人生的情懷,既是執(zhí)著熱烈的,又是超越高逸的。對于藝術實踐基本品格的確立具有關鍵和基礎的意義。
其次,中華美學精神以涵容人生與藝術的范疇命題為血肉。實際上,中國美學與藝術理論,在范疇命題這個層面,很多是共通共用的。如情趣、意境、形神、道技、言意、虛實、巧拙等范疇,如出入說、無我化我說、看戲演戲說、大藝術說、美術人說、人生藝術化說等命題。但是,這些源自中華文化、哲學、審美、藝術土壤的范疇學說,從20世紀下半葉以來,幾為西方的典型、形式、語言、直覺等術語替代。少數(shù)幾個尚在使用的,也大都是在理論的圈子里自娛自樂,并未能夠真正與當代的藝術實踐和藝術作品相結合,不能隨著藝術實踐和藝術作品的發(fā)展而推進,從而失去了理論應有的闡釋能力和引領能力。中華美學的這些范疇命題,既重藝術自身的品鑒,又重天地、人生、藝術的關聯(lián),著意由藝術來觀審和品鑒人生,是藝術實踐美情至境之涵育提升的重要范導。
此外,中華美學精神以詩性超越的人文情懷為旨歸。中華美學精神追求真善美的貫通,追求審美藝術人生的關聯(lián),不以小美、唯美、媚美、俗美為目標。中華美學精神既寄情于鮮活溫暖的人間情懷,又神往于高遠超逸的詩意情韻,在出入、有無、物我、虛實、彼岸此岸間,構筑了往還回復、自在自得的詩性張力。這種審美精神正是人間詩情的具體呈現(xiàn),既非西方美學的純粹觀審,也非宗教意義的出世哲學,而是要求超越用與非用的功能限定,以無為精神來創(chuàng)構體味有為生活,從而追求大用大美的至美至情。它對藝術活動超越俗趣提升境界無疑有著重要的引領意義。
總之,中華美學精神與西方美學精神的重要區(qū)別。一為大美,一為純美,論其與藝術的關系,則前者以美提領藝術,后者唯美之為藝術,前者以趣情境格等為要,后者重形言技等獨立。兩者雖各有特點。但在對藝術審美價值的深層范導上,在藝術活動自覺提升主體情趣境界,重視受眾化育涵泳,抵御藝術實踐中種種欲望化、低俗化、市場化、形式化等偏畸上,中華美學精神自有其不可忽略的深刻意義和重要作用。
當前中國藝術實踐的發(fā)展,迫切需要優(yōu)秀民族美學精神的價值引領和深度融人。如何切實推進這個目標的實現(xiàn)。首先就需要從文藝工作者自身做起。
文藝工作者需要加強美學理論修養(yǎng)。這個修養(yǎng)不僅指西方美學理論,更指中華民族自己的美學理論。我們無疑需要廣泛吸納與借鑒,但也需要理清自身的傳統(tǒng),深入發(fā)掘民族美學優(yōu)秀的資源和自身的神髓。實際上,當前在實踐一線的藝術家,不乏認為不需要什么理論來指導,或有意無意地唯西美為美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是20世紀以來,我國美學和藝術理論界以介紹西方理論為主,還常常一知半解生吞活剝。西方美學理論是西方文化土壤和藝術實踐的產(chǎn)物,簡單套用西方理論,難免隔靴搔癢。由此,使得本土藝術家對理論更為排斥。這里還有一種對理論的錯誤期待,認為理論可以應對一切具體的實踐問題。我認為,理論主要是解決問題的觀念、方法、視野、智慧等,而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教條。20世紀初。梁啟超就曾提出中國學術思想,迫切需要“除心奴”?!胺匆腊?。他既批評歐化派的沉醉西風,也批評保守派的夜郎自大,呼吁既“勿為中國舊學之奴隸”。亦“勿為西人新學之奴隸”。他說,學一種思想,是要“學那思想的根本精神”,再根據(jù)具體需求加以創(chuàng)化運用,而不是亦步亦趨,全盤接納,反致得不償失?!澳靡粋€人的思想做金科玉律。范圍一世人心,無論其為今人為古人,為凡人為圣人,無論他的思想好不好,總之是將別人的創(chuàng)造力抹殺,將社會的進步勒令停止了?!边@就是不讀書不可,盡信書亦不可,一切領域皆然。沒有對中西美學理論的全面觀照和深度把握,是難以實現(xiàn)民族美學精神和藝術實踐的深度交融的。
文藝工作者需要加強對中華文化與民族哲學的了解學習。一個民族的美學與藝術精神,離不開這個民族自身的文化土壤和哲學品格。而中華文化。更是一種文化、哲學、藝術、生命融為一體的大文化觀、詩性哲學觀、人生藝術觀,是將對宇宙、自然、社會、生命、藝術等的考察交揉融匯。不懂得中華文化與中華哲學對宇宙、自然、社會、生命之規(guī)律和韻律的獨特解讀,就不能把握中華美學和中華藝術的要義。中華文化和中華哲學最重要的不是神性的維度,而是詩性的維度,是藝術化生命向度所凸顯的物我、有無、虛實、出入的張力交融,既不漂浮,亦不沉淪,既是實存,又尚超拔。因此,中華美學和中華藝術的核心,都不是它們本身的問題,而是美之化人、藝之成人的終極問題,是以具象觀照和反思創(chuàng)化去涵成一種獨特而高逸的美情高趣至境的問題。只有探人中華文化和中華哲學之根,才能深刻理解中華美學和中華藝術的理想尺度,推動民族美學精神和藝術實踐的深度交融。
文藝工作者需要在實踐中積極踐行民族美學精神,創(chuàng)化運用民族審美方法與思維。理論最終要到實踐中去運用。文藝工作者只有自覺在實踐中踐行創(chuàng)化中華美學精神,民族美學精神和藝術實踐的深度交融才能真正成為現(xiàn)實,產(chǎn)生積極實際的作用。深度交融,不是將理論生硬綁架到作品上?!拔母铩睍r期。觀念口號先行,生產(chǎn)的只是“高大全”的假英雄,不可能產(chǎn)生真正有生命力的藝術形象。20世紀80年代、90年代,我們照搬西方的藝術觀念和概念術語,做過一些先鋒探索,也很少留下有生命力的精品。中華美學精神既有自己的內核特質,同時也在歷史發(fā)展中傳承創(chuàng)化。我們在實踐中,既要秉承中華美學精神的神髓,也要具體地靈活地去化用,從而真正發(fā)揮中華美學精神引領藝術實踐的現(xiàn)實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