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琛

也小林最近有點煩惱事。她的房東不肯騰空儲藏室。也小林每天進出臥室都經(jīng)過那道緊閉的門。有幾次她明知徒勞地使勁去推門，又把那柄啞光把手搖晃得噶嘰噶嘰、。王驍伽不以為然，“整棟房子是你的了，關(guān)了一扇門有什么要緊?！币残×种肋@句話沒什么錯，但她始終覺得有問題。房東也是這么答復(fù)她的，希望她能理解他們保留了一個儲藏室。“總得有個地方放一些清不走的東西?！币残×窒胂胗械览怼？墒亲×税肽?，有一天吃早餐，她突然放下筷子，“既然沒必要帶走，那就是沒必要帶走，既然沒必要了，那就沒必要了——你說，是不是。”王驍伽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架，想了想后點頭贊同。他抹去妻子嘴唇上的一層酸奶，說，“可能就是一些老照片，舊衣服——或者一輛小時候騎過的自行車。”“說不定還有一盒六彩彈子球?！币残×謧?cè)過臉，注視那扇門，想象那道門后面鎖住了某個人曾經(jīng)有過的一些日子，它們?nèi)珒Σ卦谀抢铩?/p>

有一天王驍伽收到房東一條短信，對方強調(diào)租賃合約里的那一項條款。“承租期間保留儲藏室”。也小林聳聳肩，她在往面包片上涂黃油，她不怕胖，所有胖的記憶都停留在她十八歲之前。她遞給王驍伽一片夾了黃瓜的面包，她在提醒他中年發(fā)福會很糟糕。也小林滿不在乎地說她已經(jīng)和房東第三次聯(lián)系了。第一次她說半夜里聽到儲藏室里面有動靜。第二次她說有一些黑色的小蟲蟲從門縫里爬出來，排著隊，觸須一樣。第三次她說她沒辦法了，她也有很多東西是沒必要留著又清不掉的。王驍伽咬了一口黃瓜夾面包，他在替房東發(fā)愁，該怎么回答他妻子的三個問題。

過了幾天，突然傳來敲門聲。貓眼里，一個四五十歲干瘦男人，棗核腦袋尖利得可以從門縫里插進來。也小林打開門，男人弓一樣地彈著一條腿，篤定問：“哪個門？”“什么？”“哪個門？”

“哪個門？”也小林問。

“要開哪個門？” 男人換了另一條腿彈開，重復(fù)一句。

“你有走錯門么？”也小林問。

男人開始動搖了，收回那條腿，從屁股后面摸出手機，翻開蓋子，彈動拇指，也小林看到這個干瘦男人有一雙肉乎乎大手，手指一節(jié)一節(jié)鼓脹得像一根根肥腸。諾基亞的屏幕太小，男人一會兒湊近看，一會兒推出很遠。突然，他不耐煩了。“啪”地一下合上機蓋。說了一句，“我弄錯了?！鞭D(zhuǎn)身就走，也不去按電梯，直接鉆進安全出口，噼里啪啦下樓梯去了。也小林站到樓梯口往下看，十六層的樓道空洞如山谷，連鑰匙墜落也是有回響的。男人的腳步聲被放大了好幾倍。

廚房里，王驍伽正在剖著一條凍魚。被扯掉腮的魚嘴一努一努，又有了生命跡象，王驍伽一愣神，刀鋒就切進了自己的食指，他把手指放到水龍頭下沖洗，原來傷口還很深的，斜著剖開來，王驍伽看到切開的那一塊肉還連著手指，在水流中蕩漾，好像一條魚飄動的腮。

王驍伽的手指縫了兩針，愈合后沒留下明顯痕跡。也小林翻轉(zhuǎn)王驍伽的手掌又想起了那個男人。她想他從十六層繞下去，肯定是繞暈了。王驍伽說樓梯是繞不暈一個男人的。應(yīng)該在下樓之前，他就已經(jīng)暈了。也小林笑著，走出了房間，抱著胳膊，站在陽臺，遠處是群山的影子。

“就算看遍整個城市，你也找不到這么開闊的視野。”中介依著陽臺，搖著腦袋。也小林想就是這個視野麻痹了她。

從高樓望下去，那一片被村民們估著天價的土地，安詳?shù)靥稍谔炜障?，像一條寂靜的河流，在也小林眼前綿延出去，幾間矮屋，斜屋頂，散落在田野里，三月的田壟，盛開著黃燦燦的油菜花，有一只紅色的塑料袋飛起來，慢悠悠地飄在半空。一個老農(nóng)勞作在田地間，叉開兩只腳。就在也小林疑心那泡尿不會撒這么長久的時候，他抖了抖褲腰。

王驍伽上廁所是要鎖上門的。嘩啦啦洗手聲后，才是“咔噠”一下開鎖。王驍伽從衛(wèi)生間出來，就直接回他的書房。王驍伽坐在書房里，轉(zhuǎn)動椅子。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把剪刀。不久前，也小林去日本給他帶了一疊和紙，紙質(zhì)細膩。也小林笑瞇瞇地看著他?！皠e人以為我是給小女孩買的?！?/p>

王驍伽左手邊的抽屜有二十五公分見深，里面裝滿了隨手折下的星星，風車，楓葉?？磿哿?，王驍伽就會抽出一張褐色的紙，輕輕撫平，對折，翻轉(zhuǎn)，斜角，谷痕，山痕。

也小林說王驍伽是一個坐在書房里的男人，也小林又說王驍伽是一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王驍伽自己補充說他是一個坐在書房椅子上偶爾折一下紙的男人。

王驍伽很仔細地修剪指甲，拿銼刀把它們磨得圓潤光滑。他撫摸和紙的模樣看上去是著了迷的。這段日子，也小林也正著迷了奇熱網(wǎng)推出的一個新片。有幾次都忘了廚房里燉著的小米海參，聞到焦糊味了，只管在客廳大叫“王驍伽”。王驍伽從廚房回來以后，在妻子身邊停留片刻，捏捏肩膀，或者把十指摩挲進她的頭發(fā)。屏幕上，艾米莉的目光常常會凝視他們，一臉追問。王驍伽搖著頭，嘆息幾句，“都是些瘋魔的人，穿梭在異次元空間，到最后搞不清哪個是真哪個假?！币残×诌筮蠛吆叩剞D(zhuǎn)動脖子，一邊糾正他，“是從來都搞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p>

有時候，也小林也會自己記得去廚房。經(jīng)過過道，她會看到鏡子里的王驍伽，坐在書房里，搖動著那張椅子，有一瞬間，椅子轉(zhuǎn)動了他的身體，只剩下一個男人的后腦勺豎立在背靠椅頂端，成了椅子的某一部分。

王驍伽沒有告訴也小林，他在考慮搭建一個儲藏室。那天棗核男人走后，也小林差點把王驍伽也轟下樓梯。“找個鎖匠？”被也小林眼睛一瞪，王驍伽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他想應(yīng)該有比拿鑰匙開鎖更簡單的方法?！澳敲矗殉钡目辗块g用來做儲藏室？反正這屋子里多得是空房間。”王驍伽追隨也小林從餐廳到廚房 。

“或者，朝南的那個？”又從廚房回到餐廳。

也小林一聲不吭地把王驍伽的餐椅推回原處，抬起眼睛，“你覺得這個很重要么？”

王驍伽愣了一愣，搖搖頭，很快地，他又點了點頭。他還真有點吃不準。他覺得也小林的意思里面，好像肯定的成分更多一些。不過，這一次，他又錯了。也小林突然笑出聲來，抓起了王驍伽的手，飛快地在屋里奔跑，她在王驍伽面前關(guān)上了廚房的門，餐廳的門，衛(wèi)生間、書房、起居室、臥室，最后站在儲藏室緊閉的門前——“現(xiàn)在。所有的門都關(guān)上了?！币残×职参康嘏牧伺耐躜斮さ哪橆a。

仲夏的黃昏，也小林站在陽臺上，抱著胳膊，空氣里有陽光干燥的味道，馬路對面的耕地又換了莊稼的顏色，暮色里看不出萬物在生長。一道晚霞在蒼青的天邊，非常張揚地變幻出各種色彩，斑斕到了幾乎沒有窮盡的地步。

“可是，世界上有三億人是色盲?！币残×譀]有回頭。

“她們會看到什么顏色。這么美的晚霞?！?/p>

“誰知道。他們會看到晚霞，不過，不是我看到的晚霞。有可能，也不是你看到的晚霞?！币残×终f。

王驍伽走過去，摟住也小林的腰。也小林的眼睛凝視遠方，非常平靜。王驍伽不認為她沒有感覺到他的觸摸。

當天晚上，奇熱網(wǎng)又更新了一季。翹著兩撇小胡子的阿根廷編劇埃諾爾簡直昏了頭了，劇情完全像是意識在流動。也小林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皺著眉頭，艾米莉從地鐵口慢慢地走上來，目光遙遠。也小林的下巴磕在抱枕上，偶爾轉(zhuǎn)過頭去，看一眼鏡子，又回過頭，繼續(xù)看屏幕。有一回她轉(zhuǎn)過頭時，鏡子里空蕩蕩的。也小林站起身，走了過去，她看到了自己在鏡子里，鏡子里沒有王驍伽。也小林尖叫一聲，王驍伽的腦袋“嚯”地冒了出來——他是被一個畫架擋住了。

在傾斜15度角的畫板上，也小林看到了幾個結(jié)構(gòu)線條，亂七八糟，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男孩的涂鴉，那個涂鴉小男孩在她面前，按捺不住一臉的快樂。

他指著最上面的結(jié)構(gòu)線條，告訴也小林，這是內(nèi)墻面和陽臺地面的截面圖。他要在墻面與地面15公分的地方鑿進去5公分，弓字形。先在地面鋪一層網(wǎng)格，澆上水泥，再涂一層防水漆，然后是PVC隔絕層，PVC隔絕層說起來有點專業(yè)，實際上就是類似于摩托車下雨天時擋在車前面的銀光閃閃的那一層，PVC的隔絕在整個陽臺改造中尤其重要，它必須要解決儲藏室的漏水問題。

另一堆線條是地面與外墻面的截面圖。它要保證墻面水流的順利排放，所以，他會在地面與陽臺柱子之間圍一圈U型凹槽，讓雨水從凹槽里直接流淌出去。

也小林聽明白了，原來王驍伽是要把陽臺改造成儲藏室——“是啊，為什么不搭建一個儲藏室呢？”——也小林興奮地退后一步，又上前一步，仔細看著圖紙，拿起鉛筆，用筆尖在U型凹槽處點了幾點，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你能保證這個接口不會滲水么?！蓖躜斮ん@奇地吹了一聲口哨，接過鉛筆，繼續(xù)畫下去，“所以，鋪在地面的PVC層要一直連到凹槽里面，直接引水進去?！薄斑€是有問題。”也小林說，“那東西是翹在外面的?！蓖躜斮M意地笑話“也小林是笨蛋一個”。他說，“PVC材料只要加熱，一下就貼在槽壁上了，天衣無縫！”

這一回，也小林沒有問題了。她夸張地啄了一下王驍伽湊上來的嘴巴，又狠狠啄了兩下?！澳敲矗@個又是什么截面圖？”也小林指著圖紙右下角。

王驍伽看一眼那幾根糾纏在一起的線條，“誰知道?！?信手又在上面劃了幾筆，“可能是個鳥窩，祝賀儲藏室改造落成?！?他笑道。

“嗯，鳥窩?！币残×忠贿吔舆^鉛筆，慢慢地勾畫下去，“也可以是一個背影，或者，長頭發(fā)?！蓖躜斮た吹揭残×衷陉幱白筮吂蠢粘隽艘粋€女人的側(cè)面，高挺的鼻梁。

動工前的晚上，兩個人都有點小激動，他們在安排工程時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要建造一幢大樓——即使是個縮小版。第二天早上，也小林在王驍伽的面包里夾了三層牛肉，高度遠遠超過了麥當勞的巨無霸。王驍伽吃完后，一臉幸福，把胡須刮得干干凈凈。也小林在屋子里四處奔走，在每一個房間都灑上了橘子花露，經(jīng)過儲藏室時，輕拍兩下，嘰里咕嚕，彎下腰，在門縫里，又灑上幾滴，最后，她把一卷地墊從房間里“唰”一下鋪出去，鋪過門外過道，一直鋪到電梯口。

到了晚上，兩個人筋疲力盡，坐在地上，靠在墻角，握著對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攤在那里，觸摸著地面，他們儲藏室的地面。兩個人都懶得說話，但王驍伽還是說話了，他在取笑第一個進來的運沙工人。那人在電話里是一副不耐煩的破鑼嗓門。王驍伽費了很大的口舌才說服他搬運兩包沙袋。破鑼嗓門踏出電梯門第一腳，就縮了回去。他看到一個女人立在雪白地墊的盡頭，安靜地看著他。破鑼嗓門張了張嘴，不敢讓空氣震動自己的聲帶，他悄悄地把背上的沙包卸下來，抱進了懷里。“好像胸前摟著貢品?！币残×钟X得王驍伽形容得非常形象。

后來進來的那些人是同一個班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序，分工明確，在陽臺和房間之間，好像一群工蟻。有一個年輕人，獨自游蕩，文質(zhì)彬彬地敞開著他軍綠色的外套，他在陽臺上走動，還饒有興趣地和也小林聊了幾個問題。2號地鐵站最晚一班幾點鐘，前面麥德龍超市生意怎么樣，陽臺外面正在縮小的那塊土地，不知道它還要荒廢多久，你說，房價還會漲么。他一邊問，一邊動作利索地一鏟水泥，一塊磚頭。王驍伽不滿地看了年輕人好幾眼，但是他自己正忙著和其他工人在修改陽臺的開面，王驍伽發(fā)覺他畫在圖紙上的長度和實際搭建上去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那三面墻就像打開的折扇，越往上去，視線越是收攏來，到最后，幾乎成了一座陰沉的碉堡。年輕人歇在墻頭，點了一支煙，他看著馬路上走著的一對年齡相仿的一男一女出神。“你準備拿它做什么？”他問。

“儲藏室?！迸魅嘶卮鹚?/p>

“哦?！彼c了點頭。

黃昏時分，工程結(jié)束了，比預(yù)期的要來得晚。這中間王驍伽又拆了一面墻，重建一次，他在儲藏室的三面外圍都留了一條通道，這樣，他就能和也小林繞在儲藏室外面，趴在陽臺的柵欄上。遠處依舊有群山的影子。

也小林突然噗嗤笑出聲來，是那些工人，延誤了工時，憋不住了，迫不及待地下樓，從樓道涌出去，爭先在那幾株香樟樹下，排著隊，叉開兩條腿。也小林靠在王驍伽肩頭問，“男人們都這么自由么?！蓖躜斮ふf：“自由什么？”“自由地掏出那個東西?！?/p>

王驍伽伸出一只胳膊，把也小林攬在懷里，早上剛刮的下巴，胡子茬又冒出來了，扎著妻子的額頭，王驍伽拉過也小林的手，握在掌心，只管翻來覆去地看。

暮色里，鄰居的晚餐飄過來。有紅燒肉的味道，隱隱約約，在儲藏室四壁之間，飄來蕩去，慢慢的，火候上來了，濃，粘稠，越來越粘稠，連墻壁那一面的女主人也在那里了，在他們眼前，走來走去，是王驍伽唯一一次在電梯口看到的模樣，穿著桃紅的松糕鞋，肥矮的身體，女人拿起廚房臺面上的瓶瓶罐罐，又放了下去，還有案板上散落的大蒜末，姜絲，一大把辣椒，它們的味道，王驍伽全聞到了。有個男人坐在沙發(fā)上，翹著二郎腿，他的背影，只露出沙發(fā)背上一小截。

關(guān)于這個男人，真是令人苦惱。也小林說，“那個男人？沒有男人。你有碰見過男人么？”可是有一次夜深人靜，王驍伽突然聽到一聲低吼，然后是衛(wèi)生間撒尿的聲音，兇悍的，極其令人敬畏，然后是趿著拖鞋，心滿意足的踢踏踢踏，回去臥室，完全是一個男人的動靜嘛。身邊的也小林卻翻了個身，鼻子里噴出一口氣，“沒洗手！”——后來洗手的是王驍伽。他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替代那個男人洗了手。

也小林安靜地睡去，就像現(xiàn)在，枕在王驍伽的大腿上，長發(fā)披散下來遮擋了臉，在儲藏室昏暗的光線里，模糊成一團陰影。王驍伽想，如果這時候也小林從懷里坐起來，應(yīng)該是看不清她的神色的，不過那一次，她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如釋重負：“還好是個夢?！彼f，但一轉(zhuǎn)身，她又睡過去了。

王驍伽伸出一只胳膊，撫摸著懷里的身體，掌心下面是平靜的呼吸。也小林在那里，騎著自行車上坡，騎得很吃力，王驍伽在身邊，騎的另一輛自行車，前傾上身，拼命往前踩，一只手把住龍頭，另一只手搭住也小林的腰，使勁推，推她前行。山風來了，涼颼颼地穿過衣袖，他們相視一笑，感覺自己正在飛起來。后來騎過十字馬路，她卻是伏在他身后，王驍伽的背圓滾滾的，按道理那個時候他還是很瘦的，但感覺圓滾滾的，他們的家在左轉(zhuǎn)的一條路上，可是，王驍伽右轉(zhuǎn)了，他大叫了一聲，大老爺！“嗖”地扭轉(zhuǎn)車把，逃一樣地馳離。他的快樂滾動過脊背，“嗡嗡嗡”地震動著也小林的耳膜，她看到了街口那個著名的老瘋子，在他們身后，笑成一朵花，扇動著手臂，伸進一只手在破爛的衣服里使勁搓，搓出一團污垢，打賞的錢。老瘋子的那條東西，掛在那里，在一層層破爛的衣服中間，晃來蕩去。她伏在他后背，羞愧極了——她居然背著他，看到了另一個男人的東西，她想她的眼睛馬上就要生瘡了——她看到了另一個男人的東西！可是，眼睛生瘡的那個人卻是王驍伽，站在她面前，左眼紅腫，很大的一顆瘡，糊住了爛睫毛，流膿出水，讓她惡心，可是那個長著王驍伽的臉的男人卻拼命地伸出手要撫摸她的臉，她在躲閃，拼命地，掙扎著，不是恐懼，也不是絕望，那只手碰到她的臉了，撫摸著她的臉，就在那里，手掌的溫度，潮濕的。

也小林醒來時，王驍伽正在擦去她的眼淚，她看不清他的神色，當然，她也沒準備讓他看清她的神色。她繼續(xù)躺在那里，儲藏室像一只黑匣子，記錄著光線，車燈在窗外寂靜地劃過，墻壁的陰影，一會亮一會暗。王驍伽的臉在那些光里，一會分明，一會模糊。有時候，男人的眼神凝視著那些光線，面無表情，只有堅硬的喉結(jié)在滾動。

她動了一動，王驍伽低下頭來，眼神柔和。“夢見什么。”他問。

“籃球場。”也小林又動了一動，就聽到了王驍伽的呻吟，大概有千萬只螞蟻在吞嗤王驍伽的大腿，“到處都是向你歡呼的人，我使勁揮手，你看不到我。”

“開玩笑吧?！蓖躜斮そ械溃懊看芜M球，都是投給你看的。那一次你和那家伙去演講比賽，我連跑的力氣都沒了。”

“后來不是一樣得了冠軍?！?/p>

“得冠軍，那是另一碼事……然后，你就哭了？”王驍伽拍了兩下妻子的臉頰，有些得意，“這么就哭了？傻瓜，到哪兒都能一眼看見你。想想那次城隍廟，多少人，多少小巷小店，你說說看。”

回憶二十年前那一幕，真是令人興奮，也小林始終覺得那一次就是一個奇跡?！澳阏f你怎么能找到我的？”

“壓根就沒想過找不到你！”

一道車燈過來，房間亮了一下，也小林看到王驍伽得意地笑著，二十年前打球磕了的半顆牙齒缺了一個小口，看上去還有二十年前的調(diào)皮。也小林想，王驍伽還是相當英俊的，他的臉上的線條還是很硬朗的，如果他結(jié)婚以后能夠堅持鍛煉，事實上，也不一定就是籃球，她都想不起來他是什么時候迷戀上折紙的。男人過了四十，一切都很難說，但王驍伽好像根本沒想過他也會發(fā)福。有時候，他就是那么簡單，比方說現(xiàn)在，他那么輕易地就相信了她的夢，可是，他又在那里很復(fù)雜地說，“世界是一個微積分的概念?！闭Z氣里卻完全是“我說了，你也不明白”。

“那好吧?！蓖躜斮ご蜃×嗽掝^，再說下去，也小林走神得都快要收不回來了，“所以說，你哭什么，你不是白哭一場了。該哭的人應(yīng)該是我，每次看見你，最恨旁邊都是人總有人。那個時候就想，能不能有一個地方，就只有你，和我?！?/p>

說完，他就等著也小林一起回憶，那個地方，當然是有的?；@球場的儲藏室。一筐筐籃球在他們身后滾動。

也小林突然坐起身，轉(zhuǎn)著腦袋，“這個儲藏室里面應(yīng)該再造一個儲藏室?！彼酚薪槭碌卣f，又伸出了胳膊，交叉了兩個手掌，搶到了那一道一閃而過的燈光，兩個人都看到了，墻壁上有一只黑色的小鳥，扇動著翅膀。

“可是，該裝點什么進去呢?！币残×滞嶂X袋。

“什么都可以。舊照片，日記本，自行車，彈子球，你想裝什么，就裝什么?！?/p>

“還有你的那些折紙，一個一個，就擺在這里。”也小林在黑暗中比劃著，模仿著王驍伽折紙的動作，溫柔的，專注的。突然地，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一回她是真的夢見了，“我躺在床上，你撫摸我，摸著摸著，你就把我折了起來，對角線，谷痕，翻轉(zhuǎn)，后來，你就做了一個投籃的動作，你要把我投進抽屜，可是，我好像早就躺在抽屜里面了，我仰面看著你，看著你把那些折紙，準確無誤的，一個一個地投進來，打在我臉上，身上，到處都是。”

王驍伽笑著，拍了拍小腿肚子，他想他還無法站起身來，他的腿還麻木著。他聽到窗外傳來了灑水車的聲音，按道理，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吃完晚餐，出去散步了，他發(fā)覺他開始餓了。

物業(yè)公司三天以后找上門來，那是遲早的事。也小林站在陽臺上，聽到王驍伽開門，還有說話的聲音。她想象門外站著一個三七開發(fā)型的中年男人，一絲不茍。門里站著的男人，也是點頭，聆聽，一副認真的神態(tài)，好像兩個人處理的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

夜幕下，車燈如流，不遠處地鐵站口亮著霓虹燈，有幾個人影在走動。也小林想起自己曾經(jīng)遠遠地看到王驍伽，從地鐵口出來，提著公文包，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他在路上走，朝著她的方向，或者，轉(zhuǎn)個彎，朝另外一條路走去了。

晚風里，有水泥石灰新鮮的味道，也小林背靠在墻上，明顯感覺比王驍伽的胸膛堅實多了。只是她有點想不起來，為什么背后多了一堵墻。這樣想著，她的思路就回去了，她笑著想，她也得畫一張圖紙?！皟Σ厥覙?gòu)建緣由圖”。為什么不呢？

從陽臺上出發(fā)，退回到書房，首先是回到那個寫生的畫板，夾著陽臺改造圖，上面有一團鳥窩，后來被她加了幾筆，成了某個背影，誰知道是不是長頭發(fā)，也許短頭發(fā)，比王驍伽的頭發(fā)更短也不一定。再退，退回到那扇門，儲藏室的門，緊閉著，她看到自己伏在門上，若有所思，王驍伽在她身邊經(jīng)過，走過來，又走過去，或者，直接穿透她的身體，穿過來，又穿過去。她依然伏在門上，側(cè)著耳朵，傾聽著儲藏室里面的動靜——應(yīng)該不會有人認出那是一扇納尼亞的壁櫥門，它鑲嵌在每一個家庭的墻壁上，不動聲色。

也小林伏在那里，傾聽著里面的沉默逐漸地翻滾，洶涌，有人在整理，在打包，抑制的，粗暴的，扔了，全扔了，嘩啦啦的碎片的聲音，還有那一聲尖利的嘯聲——震裂了一只玻璃杯，那是王驍伽說的。

突然的，儲藏室的門打開了，也小林看到自己從里面沖出來，穿過伏在門上傾聽的自己的身體，噼里啪啦下樓去了。

他們的家在三樓，噼哩啪啦的聲音很快就斷了，噎在那里，然而，腳步聲仍然會繼續(xù)，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有一天保潔工立在樓梯口等著他們。她說你們要搬家啦，她丈夫力氣大，那些不要的東西，他全可以背回去。后來，那個丈夫累慘了，他個子小，被壓成了駝子，一聲不吭，來來回回地搬運，也小林站在窗口，看著保潔工，和她丈夫，坐上了一輛電動三輪車，一顛一顛地遠去，背后的布包像山一樣重重疊疊，那是她的東西，幾乎是平行的，與她的視線，然而，很快就消失了。

為什么房東不和她一樣干脆呢，也小林有點惱火，那個年輕的女孩伏在丈夫胸前，“總有一些東西是清不掉的?！毖劬粗残×?，好像也小林這樣的年齡，是必須完全理解并且能夠完全接受這句話的。第二次也小林說，有一些黑色的小蟲蟲從門縫里爬出來，排著隊，觸須一樣。她說的一點都沒錯。有時候，不僅是觸須，章魚的吸盤，蒼蠅的復(fù)眼，螃蟹嘴邊冒起的白沫，全都在儲藏室那一扇緊閉的門里面。

也小林吸著小腹，往夜色里吐出去一口空氣。她仰著臉，看到了夜空中有一個亮點，逐漸飛去遠處群山的方向，看不出是一架飛機，倒好像一顆星星在閃爍。

王驍伽站在她身后，已經(jīng)有一會兒，他在等待也小林的擁抱，或者，又在他臉上啄上兩下。也小林知道怎么回事。違章建筑，簽注合同，房東簽字，等等，等等，不知道王驍伽是怎么與房東、物業(yè)交涉的，但他肯定是已經(jīng)解決了所有的問題——只要她認為是問題的問題。

可是，也小林回過頭來，笑了。“為什么不拆了它呢?！彼f。

王驍伽沉默了一會，也笑了，說，“沒問題?！?/p>

拆除儲藏室的那天早上，也小林出去麥德龍買幾塊牛排，還買了一片銀鱈魚，后來，她又看到貨架上新到了牛油果，她有點猶豫，到底是用黃油，奶酪涂面包呢，還是用牛油果，兩者的口感和熱量，完全是成比例的。

經(jīng)過地鐵站口的時候，也小林抬頭望了望十六樓的窗臺，她又想起了那句話，“世界是微積分的”，王驍伽說過。

打開電梯，大門敞開著，地上到處散落有黃磚，水泥的痕跡，還有白灰粘了的膠鞋印，走到客廳三分之一的位置，就看到了窗外遠山的影子，陽臺一覽無余。儲藏室已經(jīng)被拆得干干凈凈。

王驍伽正從臥室過道里走了出來，后面跟著一個年輕人，也小林很快就認出是那個男房東，他的懷里抱著一個白色四方塑料儲物箱，半透明，一邊走，一邊嘀咕，看到她了，愣一下，笑了，“這么多空房間了，還不夠？”也小林不知所謂地笑笑，盯著房東懷里的儲物箱，好像它是阿拉丁的魔瓶，能夠帶走所有東西，包括那一輛舊自行車。

王驍伽送房東到門口，再一次確認，如果儲藏室里還有他落下的東西，他會和他聯(lián)系。房東搖搖頭?！岸继嫖胰恿税??！彼е鴥ξ锵?，努力地欠身說道，“麻煩您了?！蓖躜斮ひ睬飞肀硎靖兄x，他看著電梯的指示燈一直下到了底層，然后，轉(zhuǎn)身回到房間。王驍伽去的是書房，他必須得緩一緩，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雀躍得不成樣子了。他看著也小林目光遙遠，夢游一樣地走進了儲藏室，還有比這個更令他快樂的么。

他想等一會兒，他得把畫板收起來，他也要放點東西到儲藏室里去。

不過，現(xiàn)在不急，王驍伽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一邊轉(zhuǎn)動搖椅，他把2B鉛筆塞進卷筆刀，薄薄的木屑花瓣一樣地盛開出來，筆芯在花蕊中慢慢地尖銳。卷著，卷著，王驍伽的神色慢慢地凝重起來，他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他的妻子正在儲藏室里，就像是在異次元空間那樣地等待著他，也小林把自己輕輕地折了起來，對角線，翻轉(zhuǎn)，縮進了某個正方形的儲物柜，艾米莉的眼神凝視著他，她說，“現(xiàn)在，我們該談一談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