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炳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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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本《西游記》訛誤舉隅
·曹炳建·
人民文學出版社整理本無疑是當今最優(yōu)秀的《西游記》版本,但仍然存在著諸多訛誤之處。概括說來包括六個方面:一、因某些環(huán)節(jié)疏忽所造成的低級錯誤;二、因??辈牧喜蛔闼斐傻挠炚`;三、斷句與標點符號訛誤;四、對詞性和詞義理解不準確所造成的訛誤;五、相關古代文化知識缺乏而造成的訛誤;六、校記錯誤。這些訛誤的存在,使人文本《西游記》不免白璧微瑕。
《西游記》 人文本 ???訛誤
人民文學出版社整理出版的《西游記》(下簡稱人文本),無疑是最優(yōu)秀的《西游記》整理本。此本自1955年出版(下簡稱55版)之后,又進行了兩次較大的修訂,并先后于1980年(下簡稱80版)、2010年(下簡稱2010版)出版,全書質量也得到了極大提高。但筆者??卑l(fā)現(xiàn),人文本仍然存在著諸多訛誤之處。雖然這些訛誤只是白璧微瑕,亦足以引起我們的重視。
本次校勘,筆者是以臺灣故宮博物院所藏世德堂本(下簡稱世本或臺灣世本)為底本,以日本淺野圖書館所藏世德堂本(僅存后五十回,下簡稱淺野世本)、李評本(包括丙本、甲本和乙本)、唐僧本、楊閩齋本、閩齋堂本、證道本、真詮本、新說本等為參校本。因為2010版是人文本的最新版本,故以此本為對校本,再參校以55版和80版①。??弊C明,人文本主要有以下諸方面的訛誤。
這種情況并不多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2010版大約有三十余處。其中大部分都是形近而誤。如:
第15回:“那里邊有一個老者,項掛著數(shù)珠兒。”“項”,世本缺頁;明清諸版本皆作“項”;55版無誤;80版與2010版作“頂”。下僅列出有誤的版本。
第17回:“刀砍錘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薄翱场保?0版與2010版作“吹”。
第29回:“貧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經者,不期閑步誤撞在此。”“期”,80版與2010版作“斯”。
第35回:“被老孫漱口,哄得他揭開蓋子,老孫方得走了?!薄敖摇?,三種人文本皆作“揚”。
第54回:“麒麟殿內爐煙裊,孔雀屏邊扇影回。”“扇”,三種人文本皆作“房”。
第56回:“漸漸晚了,又掌起燈來,都在草堂上閑敘?!薄罢啤?,80版與2010版作“拿”。
第64回:“無風搖拽婆娑影,有客忻憐福壽圖?!薄版丁保?0版與2010版作“裟”。
第65回:“懸膽鼻,孔竅開查;四方口,牙齒尖利?!薄案[”,80版與2010版作“竊”。
第73回:“適間去后面分付小徒,教他們挑些青菜、蘿卜,安排一頓素齋供養(yǎng)。”“安”,80版與2010版作“實”。
第78回:“行者因師同救護,這場陰騭勝波羅。”“同”,2010版作“問”。
第84回:“你將這衣服、頭巾、搭聯(lián)都收進去,待天將明,交付與我們起身。”“待”,80版與2010版作“行”。
第85回:“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早已忘了?!薄岸U”,80版與2010版作“神”。
第87回:“少頃齋至,那八戒放量吞餐,如同餓虎?!薄巴獭?,80版與2010版作“舌”。
第88回:“汝三個卻是何來,卻恁樣??谳p狂?!薄绊ァ保?5版與80版改作“這”,2010版再改作“憑”。
第88回:“行者才教三個王子就于暴紗亭后,靜室之間,畫了罡斗?!薄白印?,80版與2010版作“了”。
第91回:“第三個姓沙,名悟凈和尚,乃卷簾大將臨凡?!薄靶铡?,80版與2010版作“妖”。
第99回:“過此沖南有二十里,就是也?!薄皼_”,世本作“衝”,55版與80版簡化作“沖”。此后又有兩個“衝”字,2010版亦皆簡化為“沖”,惟此處卻作“衡”。
人文本中有些訛誤則屬于音近而誤,或者音形兼近而誤。如:
第17回:“小怪巡山言禍事,老妖發(fā)怒顯神威?!薄把病?,三種人文本皆作“尋”。
第20回:“三藏卻坐在他門樓里竹床之上?!薄伴T”,2010版作“們”。
第25回:“我們是出家人,休打誑語,莫吃昧心食?!薄靶摹?,80版與2010版作“以”。
第52回:“你前啟奏玉帝,查勘滿天世界,更無一點蹤跡?!薄翱薄保?0版與2010版作“堪”。
第78回:“吾乃東土去西天取經的僧人?!薄拔帷?,80版與2010版作“晤”。
第88回:“所謂極樂世界,誠此之謂也。”“謂”,三種人文本皆作“為”。
以上不論形近而誤還是音近而誤,都是有跡可尋的。人文本還有訛誤,卻錯得讓人莫名其妙。如:
第32回:“那行者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010版“來”后衍“揾”。
第65回:“那時群妖將唐僧三眾收藏在后,把馬拴在后邊。”“后邊”,80版與2010版作“馬邊”。
第65回:“只見那第三進樓窗之下,閃灼灼一道光毫?!薄伴W”,2010版作“麖”。
第74回:“走至二層營里,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鉆風來了?’”“道”,80版與2010版作“著”。
第78回:“那驛丞相見禮畢,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閑事。”“驛(驲)丞”,2010版作“毘丞”。
第92回:“因保唐僧行至天竺國東界金平府旻天縣?!薄皶F天縣”,80版與2010版作“天縣”。
至于脫、衍、倒置之類錯誤,人文本中也不少。明顯的例證見于第56回,師徒們到楊老漢家中借宿,楊老漢乍一看到悟空等人模樣,嚇得語無倫次:“不,不,不像人模樣!是,是,是幾個妖精!”?!安?,不,不像人模樣”,三種人文本均作四個“不”字,顯然衍了一個。“是,是,是幾個妖精”,55版作“是幾——是幾個妖精”。
就以上諸多訛誤來看,似乎責任并不全在整理者。無論是人文本的最初整理者還是后來的兩次修訂者,都是治學態(tài)度嚴謹?shù)膶W者,一般不會犯諸如此類的低級錯誤。這些低級錯誤的出現(xiàn),很可能是由排版工人造成的。55版和80版應該都是鉛字印刷,工人在排版的時候排錯鉛字,是常見的現(xiàn)象。當然校對者校對不精,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另外,從以上例證來看,似乎80版錯誤多于55版,2010版錯誤多于80版,這不符合一般情理。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主要因為筆者是以2010版為對校本,前一版本的錯誤已經被改正的,就沒有列出。但由此也不難看出,人文本在一次次的修訂過程中,常常改正了舊的錯誤,又出現(xiàn)新的錯誤。
現(xiàn)存的世本共有四套,可分為兩個系統(tǒng):以臺灣世本為代表,包括日光、天理世本的系統(tǒng);以淺野世本為代表的系統(tǒng)。兩個系統(tǒng)雖然系根據(jù)同一版本覆刻,但也存在著不少異文?,F(xiàn)存的李評本也包括三個系統(tǒng):李丙本最早也最接近世本,甲本次之,乙本最晚。當年人文本整理出版時,這些早期版本很難見到。即使能見到的臺灣世本,也只是縮微膠卷,其中不僅有缺頁、版面模糊不清等問題,其本身亦有不少訛誤。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眾多早期版本作為??辈牧?,當能減少不少訛誤。
我們還是讓例證來說話。如第63回寫道:“那國王不敢排駕,遂同三藏攜手出朝,并文武多官,隨至金光寺上塔?!薄安桓摇?,臺灣世本字跡殘缺,不可辨認;淺野世本作“不敢”;人文本作“即忙”。顯然,作者原意是寫悟空神通廣大,奪寶有功,故而國王“不敢”在唐僧師徒面前大肆鋪擺,排駕而行。人文本作“即忙”,完全改變了作者的原意。如果人文本當年能參校淺野世本,當不會出現(xiàn)這種錯誤。
再如第89回,寫悟空兄弟與黃獅精戰(zhàn)斗:“呼呼棍若風,滾滾鈀如雨。降妖杖舉滿天霞,四明鏟架云生綺?!薄凹堋?,臺灣世本作“深”;人文本改為“伸”;淺野世本作“架”。顯然,“架”字比“伸”字更符合文意。
又如第81回,鎮(zhèn)海寺僧人說道:“一任他鶯啼燕語閑爭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薄把唷?,臺灣世本不清。人文本作“鳥”。但是“鶯”為“鳥”的一種,二者不能互文見義。查淺野世本作“燕”,當是。
又如第52回,寫孫悟空與妖魔斗拳:“丟了架子,掄著拳,斜行抝步,望妖魔使個掛面。”“抝”,臺灣世本不清;淺野世本、李評諸本、唐僧本均作“抝”。此處“抝”字,同“拗”,意為向相反或不順的方向扭轉。明唐順之《武編·前集》卷五有“拗步勢”;“閃橫拗步”;“七星拗步”②等記載。清人秦子沈《續(xù)紅樓夢》第六卷:“湘蓮見說,便解下鴛鴦劍來,先走了個架式,便斜行拗步的舞起來?!雹劭梢姟靶毙修植健碑斒枪糯g中的一種步法??上У氖?5版整理時未能見到上述明代版本,僅僅根據(jù)新說本作“構”,造成了失誤,并一直延續(xù)直至2010版。
特別有趣的是第94回,寫天竺國國王在華夷閣上招待唐僧,卻讓悟空三人在留春亭飲宴。此處寫道:
行者三人在留春亭亦盡受用,各飲了幾杯,也都有些酣意。正欲去尋長老,只見長老已同國王下閣。八戒呆性發(fā)作,應聲叫道:“好快活!好自在!今日也受用這一日了!”
這里的“下”字,臺灣世本作“一”;“一”字,臺灣世本作“下”。原來,臺灣世本此處“下”字和“一”字處于左右并列的位置,刊刻的時候刻錯了行,造成了串行現(xiàn)象。明代的李評諸本都繼承了臺灣世本的錯誤;而淺野世本、唐僧本和閩齋堂本卻沒有這種錯誤。清代新說本系根據(jù)李評本刊刻,可能察覺到李評本文意不通,于是便將“一閣”改為“在一閣”,“下日”改為“一下”。人文本完全繼承了新說本的錯誤。
人文本的某些失誤,雖然和臺灣世本模糊不清有關,但也與整理者辨認不真有一定關系。如第80回描寫黑松林景物的韻文寫道:“又有那千年槐,萬載檜,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藥,旱芙蓉,一攢攢密砌重堆,亂紛紛神仙難畫?!薄爱嫛?,55版與80版作“畫”,2010版卻改作“盡”。原來,臺灣世本此處不夠清晰,且臺灣世本“畫”字又多刻作“”,和“盡”字的繁體字“盡”比較接近,于是2010版才誤“畫”為“盡”。
再如第79回寫道:“那土地即轉身,陰風颯颯,帥起陰兵”?!帮S颯”,2010版人文本作“飐飐”。臺灣世本作“”,淺野世本作“”,李丙本作“”,顯然都是“颯”字的俗字。此后所有明清版本除刪節(jié)本刪去此句外,如李甲本、李乙本、新說本均作“颯”,無一例作“飐”者,可見是2010版人文本因辨認不真而致誤。
人文本這類由于??辈牧喜蛔愣斐傻氖д`,實在是受制于各種因素的影響。如世本和李評本這些《西游記》的重要版本,大都保存在日本,比較難以得到。但從這些例證中,我們不難看出全面收集相關??辈牧?,對版本??闭淼闹匾饬x。
這類錯誤在人文本中也不少見。如:
第7回:“見那猴王風車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進?!倍禾栆它c斷在“相似”之后。
第11回:“諸所佛前,物件皆齊,頭頭有次?!币藙h除第一個逗號。因為“佛前”是用來限制“物件”所屬的,不宜將“佛前物件”斷開。
第15回:“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边@里的“菩薩”,是“救護神龍”和“教他化馬馱你”的共同主語,不宜將“救護神龍”斷開。55版無此錯誤。
第39回:“行者道:‘師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殺老孫么?’”悟空話里的第一個點斷,宜斷在“弄我”之后,且應該用感嘆號。作品寫唐僧受豬八戒“攛唆”,要悟空在陽世醫(yī)活烏雞國王,否則就要念《緊箍咒》。悟空無奈,前赴兜率宮借來老君仙丹,灌下國王肚去,卻不見國王活過來。于是悟空便感嘆“師父弄我”。
第44回:“這呆子有些夯力量跳下來,把三個圣像拿在肩膊上,扛將出來?!睉撛凇傲α俊敝髷嚅_,加點逗號。55版無此錯誤。
第78回:“八戒聽說,左右觀之,果是鵝籠,排列五色彩緞遮幔?!钡谌齻€逗號宜斷在“排列”之后。
第91回:“若論老孫看那怪,是三只犀牛成的精?!倍禾栆它c斷在“那怪”前面。
一般說來,進行版本整理,如果能通過斷句解決問題,便不宜改動原本文字。但人文本卻出現(xiàn)為遷就斷句錯誤而改變原文的現(xiàn)象。如第5回寫大圣與眾神戰(zhàn)斗,雖然七十二洞妖王被捉,但大圣卻獲得了勝利。55版與80版此處寫道:
大圣得勝,收了毫毛,急轉身回洞,早又見鐵板橋頭,四個健將,領眾叩迎那大圣,哽哽咽咽大哭三聲,又唏唏哈哈大笑三聲。
查世本,“那大圣”作“那大眾”。因為用“那大眾”便成為四健將“領眾叩迎那大眾”,文意不通,于是55版便根據(jù)新說本,將“那大眾”改為“那大圣”。2010版發(fā)現(xiàn)此處改動了世本原文,卻沒有覺察到其中的斷句錯誤,于是恢復了世本原文,改作“四個健將,領眾叩迎那大眾”,從而造成文意不通。其實,只要將“領眾叩迎”上斷,作“四個健將領眾叩迎”,并在“迎”字之后點用句號;將“那大眾”下斷,作為“大哭”“大笑”的主語,就既無須改變世本原文,文句亦暢然無礙。
再如第17回,當孫悟空要打死黑熊精時,人文本寫道:“菩薩急止住道:‘休傷他命。我有用他處哩?!姓叩溃骸@樣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哩?’”“哩”,世本作“他”;人文本承新說本作“哩”。實際上,把孫悟空的話點斷為:“這樣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他?”就不用改“他”為“哩”,也能完全暢通。
又如世本第69回,朱紫國皇帝說道:“他前年五月節(jié)攝了金圣宮,至十月間,來要兩個宮娥,是說伏侍娘娘?!笔辣疚膹淖猪?,沒有任何問題。55版人文本“來”字上斷,并將下句改為“要取兩個宮娥去伏侍娘娘”,顯然對世本原文改動過大。80版恢復了世本部分原文,卻仍然將“來”字上斷,“要”作“要取”,還是較世本衍了“取”字。
又如第85回寫孫悟空發(fā)現(xiàn)妖怪后的心理活動,世本作:
他道:“我且回去,照顧豬八戒照顧,教他來先與這妖精見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這妖,算他一功;若無手段,被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彼窒氲溃骸鞍私溆行┒銘?,不肯出頭,卻只是有些口緊,好吃東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么說?!?/p>
世本這里分明是寫孫悟空的兩段心理活動,“他又想道”分明是作者的敘述語言,是后一段心理活動的提示語。但是55版卻將“算他一功”改作“算了造化”;“他又想道,八戒有些躲懶”改作“他又平日做作,有些躲懶”。80版與2010版發(fā)現(xiàn)55版改動了世本原文,于是恢復了世本原貌,但又把世本的“他又想道”改作“——他想道”,并且硬把悟空的兩段心理活動合而為一,中間不用引號分開,從而造成文意不夠順暢。
又如世本第92回,寫悟空進入玄英洞,欲救出唐僧,卻被妖怪發(fā)覺,丟下唐僧獨自逃走。妖怪重新捉住唐僧,并對唐僧說:“早是驚覺,未曾走了你!小的們!把前后門緊緊關閉,亦不喧嘩?!比宋谋緦ⅰ澳恪弊窒聰?,這樣“未曾走了”雖然可以讓人們猜出是未曾走了唐僧,但從語法來說“走了”的指向卻不明確。再,“你”字下斷后,“你小妖們”不通,于是人文本只好將“你”改為“叫”,作“叫小的們把前后門緊緊關閉,亦不喧嘩”,把妖怪的話變成了作品的敘述語言。
與斷句相聯(lián)系,是人文本標點符號使用上的問題。關于這一點,已可從上面的論述略見一斑。這里僅舉人文本兩個較為常見的標點習慣略述之。
人文本標點常見習慣之一,是將一句話的主語使用逗號單獨點斷。如:
第1回:“我家?guī)煾福畔麻?,登壇講道,還未說出原由,就教我出來開門。”
第11回:“次日,三位朝臣,聚眾僧,在那山川壇里,逐一從頭查選?!?/p>
第25回:“他的真身,出一個神,縱云頭,跳將起去,徑到人參園里?!?/p>
第35回:“那三百余精,一齊擁上,把行者圍在垓心?!?/p>
第48回:“那場雪,紛紛灑灑,果如剪玉飛綿。”
第63回:“那兩個小妖,得了命,負痛逃生?!?/p>
第77回:“那三個魔頭,在宮中正睡,忽然驚覺,說走了唐僧。”
第91回:“三個妖精,異口同聲道?!?/p>
一般說來,只要主語前面沒有太多的修飾語,便不宜將主語與謂語斷開,不然讀起來便給人以支離破碎之感。
人文本再一個標點習慣,是在類似“說”“道”及其修飾語前用句號。如:
第6回:“菩薩引眾同入里面,與玉帝禮畢,又與老君、王母相見,各坐下。便問?!?/p>
第16回:“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笑道。”
第29回:“卻說那長老在洞里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p>
第43回:“沙僧聞言,按不住心頭火起,掣寶杖將門亂打??谥辛R道?!?/p>
第56回:“好大圣,急登高坡細看,認得是伙強人。心中暗喜道?!?/p>
第70回:“行者掩上宮門,把臉一抹,現(xiàn)了本相。對娘娘道?!?/p>
第83回:“八戒見他們賭斗,口里絮絮叨叨,反恨行者。轉身對沙僧道。”
第97回:“眾賊遂持兵器,吶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p>
本來,在“道”“說”“問”這些動詞謂語及其狀語修飾語前面用逗號,便可承前省略主語,但由于人文本點了句號,就使這些謂語缺乏主語,造成語法上的錯誤。
這方面的例子也很多。其中既有本來世本寫得對,人文本改為錯誤的;也有世本本來有誤,而人文本繼續(xù)世本錯誤的。
其中對詞性理解有誤者,如世本第7回:“請如來高坐七寶靈臺,調設各班坐位,安排龍肝鳳髓,玉液蟠桃。”世本“高坐”的“坐”,人文本改作“座”;世本“坐位”的“坐”,卻被人文本繼承下來。顯然人文本對動詞的“坐”和名詞的“座”把握不準。第43回:“大圣,請入小宮少坐,獻茶?!笔辣镜摹白弊郑宋谋靖淖鳌白薄M瑯拥腻e誤,可見不是一時失誤,而是對詞性理解有誤。
相對說來,人文本對詞義理解有誤者更多一些。如第70回:“蒼狼多猛烈,癩象更驍雄”“那前門前虎將、熊師、豹頭、彪帥、癩象、蒼狼、乖獐、狡兔、長蛇、大蟒、猩猩,帥眾妖一齊攢簇”。“癩”,世本作“賴”,人文本從新說本作“獺”?!矮H”音tǎ,即水獺,是一種水陸兩棲動物?!矮H象”顯然有誤。作品第47回豬八戒曾說:“我只會變山,變樹,變石頭,變癩象,變水牛?!逼渲小鞍]”,世本作“賴”,人文本改為“癩”。為什么同樣的文字,人文本的改動不同呢?這與新說本有一定的關系。查新說本,第47回世本的“賴”,新說本亦作“賴”;第70回世本的兩處“賴”,新說本改作了“獺”。人文本改新說本第47回的“賴”字為“癩”,卻繼承了新說本第70回的兩處改“賴”為“獺”。再查明清諸多版本,除證道本、真詮本等刪去相關文字外,余皆作“賴”,無一例作“獺”者。2010版人文本卷首的《修訂說明》曾說,人文本“系以明刊本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為底本,參校六種清代刻本整理而成”,學界也一直以為人文本是以世本為底本。但結合本文前后相關例證,再通過本條例證,筆者很懷疑人文本的真正底本并不是世德堂本,而是新說本。當然,要證實人文本的底本并非世德堂本,還需要更多的證據(jù)來證明,非本文三言兩語所能辨明。
再如第90回寫殺了捉住的獅子精:“把五個都剁做一二兩重的塊子,差校尉給散州城內外軍民人等,各吃些須”?!敖o散”,人文本作“散給”。世本作“給散”。“給散”是“發(fā)放”的意思,古代常用,不必改作“散給”。如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有司開具戶口名數(shù),令人赴運鹽使司關支回縣,而計口給散?!雹堋端疂G傳》第90回:“次日,于內府關到賞賜緞匹銀兩,分表諸將,給散三軍頭目?!雹?/p>
再如第77回:“豈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娑婆?!薄版镀拧保宋谋緩男抡f本作“婆娑”。“婆娑”是漢語語詞,指盤旋舞動的樣子。《詩經·陳風·東門之枌》:“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雹薅版镀拧眲t是漢譯佛教用語,或譯作沙訶、娑訶、索訶等,意為“忍土”。隋智顗《妙法蓮華經文句》卷二曰:“娑婆此翻忍,其土眾生安于十惡不肯出離,從人名土,故稱為忍?!雹咭蜥屽饶材峋佑阪镀攀澜缛淌軇诳?,教化眾生,所以佛所在的天竺亦稱為娑婆。南朝齊人謝鎮(zhèn)玄《重與顧道士書》曰:“故知天竺者,居娑婆之正域,處淳善之嘉會?!雹喙省段饔斡洝纷髡咭浴版镀拧敝复屽饶材崴诘奈魈?,亦有所本。因此,雖然后世“娑婆”與“婆娑”?;煊茫嗖灰烁摹版镀拧睘椤捌沛丁?。
又如第79回:“國王無已,命擺鑾駕,請?zhí)粕俗P輦龍車,王與嬪后俱推輪轉轂,方送出朝。”“轂”,55版與80版作“轂”,無誤。2010版改作“夠”。這當是將世本的“轂”字錯認作了“彀”,而“彀”又通“夠”,故錯改為“夠”。
又第85回:“風灑灑,水潺潺,時聞幽鳥語間關。”“關”,55版與80版作“關”,2010版改作“閑”。臺灣世本不清,但絕不類“閑”字。淺野世本作“關”。“間關”,形容宛轉的鳥鳴聲。最著名的例句即白居易《琵琶行》:“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難。”⑨再如北魏李騫《釋情賦》:“鳥間關以呼庭,花芬披而落牖?!雹饪梢娛辣尽伴g關”無誤,反而改為“間閑”語義不明。
又第94回:“黛眉一線遠山微,窈窕媽,共攢錦隊?!边@是天竺國假公主與唐僧成親前《喜會佳姻》四首新詞《會詞》中的句子。臺灣世本、淺野世本、李丙本、唐僧本、楊閩齋本、閩齋堂本等明代版本均作“窈窕媽,共攢錦隊”。李甲本、李乙本改“媽”為“娘”。清代證道本、真詮本等多刪去此詞。新說本作“窈窕嫣姌攢錦隊”。55版和80版同新說本。2010版改“嫣姌”為“嫣共”。筆者認為,世本的“窈窕媽,共攢錦隊”并無錯誤,無須更改。作品前文寫天竺國王進入后宮,“只見那三宮皇后、六院嬪妃引領著公主,都在昭陽宮談笑,真?zhèn)€是花團錦簇。那一片富麗妖嬈,真勝似天堂月殿,不亞于仙府瑤宮?!毕旅娼訉憽断矔岩觥匪氖仔略~。其中《會詞》前數(shù)句寫假公主的美貌妝飾,最后的“窈窕媽,共攢錦隊”,是寫國王的“三宮皇后、六院嬪妃”,實際上即公主的母親和母親輩們(媽),與公主共同組成了花團錦簇的隊伍。由此看來,2010版作“嫣共”固然不甚恰當,即55版和80版隨意改動世本原文,亦顯不妥。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西游記》又是一部融匯三教文化、傲視三界神靈、盡顯人間百相的神話巨著,其中涉及到不少社會、政治、宗教、天文、地理等文化知識,這些都增加了??闭淼碾y度。
人文本中關于佛道文化的訛誤如:
作品第40回回目為:“嬰兒戲化禪心亂,猿馬刀圭木母空?!薄肮纭?,人文本從世本等明代版本作“歸”,但世本“目錄”作“圭”。清代真詮本、新說本亦作“圭”?!暗豆纭北緸榱克幤骶撸笞髁吭~。道教丹鼎派煉制金丹常用刀圭量取藥物,故“刀圭”又成為道教語詞。后道教內丹派興起,“刀圭”又同其它外丹派語詞一起進入內丹派理論。故“刀圭”實是道教修煉的常用語?!段饔斡洝分卸嗟澜堂~術語,如第二十二回有:“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兩下相戰(zhàn)觸。”第八十八回有:“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轉合圓通?!边@里的“刀圭”,都是代指沙僧。蓋《西游記》多以“心猿”“金公”“金”代指悟空,以“木母”“木龍”“木”代指八戒,以“刀圭”“黃婆”“土”代指沙僧。此回回目“嬰兒戲化禪心亂,猿馬刀圭木母空”,是說紅孩兒變化成嬰兒戲弄唐僧,造成唐僧禪心紊亂而被捉,結果孫悟空(猿)、白龍馬(馬)、沙僧(刀圭)、豬八戒(木母)失去唐僧,兩手空空。宜從世本“目錄”。
作品第88回回目為:“禪到玉華施法會,心猿木土授門人?!薄澳就痢?,55版無誤,80版及2010版作“木母”。世本正文回目作“木母”,“目錄”作“木土”。此回寫悟空、八戒、沙僧三人收了玉華王三個兒子為徒弟,如果用正文回目“木母”,就成為悟空和八戒收徒,而排除了沙僧,和此回內容不符。當以“目錄”中的“木土”為是。
又如世本第99回:“《唯識論經》一部,一百卷”?!拔ā?,人文本改作“維”。《開元釋教錄》多卷著錄《唯識論》?!斗ㄔ分榱帧肪戆耸?、卷九十、《宋高僧傳》卷四、《大唐西域記》卷五,均曾提到《唯識論》。不必改作“維”。
人文本還有關于佛道神祇的錯誤。作品第65回:“角木蛟急喚:‘兄弟每,怪物來了!’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虛日鼠、危月燕、室火豬、壁水貐、奎木狼、婁金狗、胃土彘、昴日雞、畢月烏、觜火猴、參水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張月鹿、翼火蛇、軫水蚓,……各執(zhí)兵器,一擁而上。”這是世本唯一一次全部列出二十八宿名字,但卻把“氐土貉”誤作“氐土蝠”,“女土蝠”誤作“女土貉”。人文本改正了世本的錯誤,卻沒有注意到東方青龍七宿為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為斗、牛、女、虛、危、室、壁,故錯誤地將“女土蝠”置于東七宿內,把“氐土貉”置于北七宿內。
人文本還涉及到歷史人物姓名的錯誤。如第10回:“原來是秦叔寶、徐茂公等,將著一個血淋的龍頭”“叔寶、茂公道”“宣徐茂公、護國公、尉遲公見駕”等?!靶烀保宋谋咀鳌靶烀Α?。徐茂公為歷史人物,即李勣。李勣(594-669),原名徐世勣,字懋功,一作茂公。唐高祖李淵賜其姓李,避唐太宗李世民諱改名李勣?!杜f唐書》有其傳記。由此看來,世本并無錯誤,反是人文本改作“茂功”有誤。
上例是人文本不該改的改了,但也有些應該改的,人文本卻沒有改。如世本第11回:“卻說那唐朝駕下有徐茂公、秦叔寶、胡敬德、段志賢、馬三寶、程咬金、高士廉、李世勣、房玄齡。”“李世勣”即“徐茂公”,世本犯了一人兩出的錯誤。55版及80版從世本。2010版改“李世勣”作“徐世勣”,恢復了人物本姓,卻繼承了世本一人兩出的錯誤。查李評諸本改“李世勣”作“張公謹”,當可彌補世本的錯誤。
55版和80版人文本,都是采用寫定本的形式,不出校記。這是因為人文本的服務對象主要是社會一般讀者,不出校記也未嘗不可。但是其弊端也是明顯的。在一般學者得不到世德堂原版本的情況下,就不得不用人文本作為研究對象,結果便出現(xiàn)引文和原版本不一致的情況,影響了結論的正確性。
可能是考慮到校記對學術研究的重要性,2010版出了校記,是一件好事。但是2010版的校記卻有隨意性太大的缺點。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有的出校,有的不出校,出校與不出校過于隨意。按一般??痹瓌t來說,既然出校記,凡是對底本原文有重要改動者,都應該出校。據(jù)筆者??卑l(fā)現(xiàn),人文本改變世本原文的,每一回都有數(shù)十處。但人文本卻有七回沒有校記,大多數(shù)章回只有一到五條校記,超過十條校記的只有六回,最多的一回也只有17條校記。二是隨意地出校后出版本的異文。一般說來,只要不是匯校本,對后出版本中的大量異文,便不必再出校記。但人文本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本來有限的校記,不少都用來出校后出版本的異文。難道是對某些關鍵字詞比較異同?但細觀其校記,卻又不像。因為本來世本某些語詞比李評本更恰當,人文本卻將李評本的異文出校;而李評本某些比世本更恰當?shù)恼Z詞,卻又不出校。
校記本來是為提高古籍整理的學術性而設,不能存在太多的訛誤。但人文本的校記除了隨意性的缺點外,還有不少訛誤。如第68回人文本第五條校記寫道:“‘奏請’,世本作‘請奏’,從李本改?!逼鋵崳_灣世本相關原文作:“長老正欲啟問,有光祿寺官奏正,請僧奉齋?!辈闇\野世本,“奏正”作“奏王”。兩種世本都沒有“請奏”一詞。
特別是第70回,人文本共有八條校記,卻有六條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訛誤。第一條校記作:“面,世本作‘乎’,從李本改?!彼^的“乎”,世本雖然不是十分清晰,但明顯能看出并非“乎”字,而是“手”字。第三條校記作:“中,李本作‘王’?!笔辣敬颂幵淖鳎骸澳菄芯及傩漳胍粋€得活。”查李評諸本,“中”字也的確作“王”,但“國王君臣百姓”明顯有誤。在世本無誤,李本有誤的情況下,再校出李本有誤,又有何意義?因為后代版本有誤的太多了,難道都要一一出校?第四處校記作:“等,世本無,從李本補?!笔辣鞠鄳幵臑椋骸澳菚r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稱帝,我等稱臣?!泵髅魇辣緝蓚€“等”字一個不缺,怎么能說“世本無”呢?原來,人文本前一句寫作:“我大王使出煙、火、飛沙,那國中君臣百姓等,莫想一個得活?!比宋谋镜男S浶蛱枒摲旁谶@句話的“等”字后邊,卻誤放在后文“我等”后邊??墒菃栴}又來了。此處這個“等”字,是人文本根據(jù)李評本加入的。世本作“那國中君臣百姓,莫想一個得活”。世本雖然沒有這個“等”字,卻暢通無誤,人文本為什么一定要加入這個略顯累贅的“等”字呢?第五條校記作:“戰(zhàn),世本無,從李本補?!辈槭辣鞠鄳幾鳎骸拔掖笸醪钗业街熳蠂聭?zhàn)書的?!笨梢娛辣静⒎菦]有這個“戰(zhàn)”字。原來,這里又是人文本的校記序號放錯了位置。人文本下文寫:“大王奮怒,所以教我去下戰(zhàn)書,明日與他交戰(zhàn)也?!笔辣鞠鄳幍拇_作“書”,而非“戰(zhàn)書”。不過,世本此處作“書”并無訛誤。前文既已經說過去下“戰(zhàn)書”了,此處省略“戰(zhàn)”字,并無不妥;更何況下句說“明日與他交戰(zhàn)也”,明顯表示所下之“書”為戰(zhàn)書,不必一定要加上“戰(zhàn)”字。第七條校記作:“古,世本作‘老’,從李本改?!笔辣鞠鄳幾鳎骸白笥矣戌骰ì幉?,前后多老柏喬松?!笔辣咀鳌袄稀保o不妥,為什么一定要改作“古”呢?第八條校記作:“行者,世本作‘大圣’,從李本改?!笔辣鞠鄳幾鳎骸皩O大圣在旁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妝臺,把三個金鈴輕輕拿過,慢慢移步,溜出宮門,徑離洞府。”雖然西天路上孫悟空常常被稱為“孫行者”,但偶爾再稱呼其一次“孫大圣”,亦無不可(實際上西天路上悟空曾多次被稱為“大圣”),讀者亦不會引起誤解,實在不必改“大圣”為“行者”。通過以上論述可見,此回人文本的八條注釋,竟然有六條都或多或少的存在著不當之處。
以上從六個方面列舉了人文本的訛誤,所舉例證亦并非是人文本訛誤的全部,只是限于文章篇幅不能一一列舉罷了。真心期盼人民文學出版社能夠集學界之精英,真正以世德堂本為底本,對《西游記》進行重新???,給社會提供一部更為優(yōu)秀的《西游記》通俗讀本,為學界研究《西游記》提供更為可靠的文本依據(jù)。
注:
① 本文所引人文本,55版據(jù)1972年4月湖北第15次印刷本;80版據(jù)1999年6月北京第5次印刷本;2010版據(jù)2010年5月第1次印刷本。
② [明]唐順之《武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429頁。
③ [清]秦子忱《續(xù)紅樓夢》卷六,抱甕軒嘉慶己未新刊本,第9葉b面。
④ [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9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18頁。
⑤ 《明容與堂刻水滸傳》卷九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第16葉a-b面。
⑥ [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76頁。
⑦ [隋]智顗《妙法蓮華經文句》,《大正藏》第34冊,第24頁中。
⑧ [元]念常集《佛祖歷代通載》,《大正藏》第49冊,第542頁下。
⑨ 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42頁。
⑩ [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680頁。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魏文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