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搗衣

2016-11-17 11:26張塵舞
廣州文藝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秋生陳鵬棒槌

1

“梆梆梆……”

“梆梆梆……”

我崩潰地坐起來扯著頭發(fā),咬著牙跳到窗口“啪”的一聲關(guān)閉了窗戶,動作大得能夠讓那塊鋼化玻璃粉身碎骨??杉词刮谊P(guān)上所有的窗戶。那捶打衣物的“梆梆”聲照舊擠進我的耳中。我鐵青著臉坐在床頭,每天午間時分,一樓那戶人家的院子里準會響起莫名其妙的棒槌聲,那捶打衣服的“梆梆”聲正對著我的臥室,將我的睡夢敲得叮叮當當支離破碎不知今夕何夕。

我家剛好是二樓!準確地說,是我爸媽家!

反正也睡不著。我干脆站到陽臺上仔細觀察那捶衣的女人。那女人冷著臉緊抿著嘴奮力地掄著胳膊,手中的棒槌砸得那衣物在滑溜溜的地磚上直躥,好像跟衣物有仇似的。那棒槌倒是十分精致,站在二樓都能看出它的木質(zhì)細膩,十分沉手,手柄上似乎還有些淺淺的浮雕。

那女人仿佛抬起頭瞄了一眼站在陽臺上的我。我趕緊沉下臉想擺出個不滿的表情給她,可她壓根就沒在意,照舊奮力掄著棒槌。

白白浪費了我那兇神惡煞的表情。真特么泄氣!

這女人居然把午間捶衣當成儀式來做了,每天在我午休時分都會準時響起棒槌聲。不是我不想和她理論,是我媽不讓!我媽的原話是這樣的:人家是一賣蔬菜的寡婦,你名牌大學博士生跟一寡婦掐架。有損顏面,別人會說我們欺負她。再說,你要是不樂意聽這棒槌聲就趕緊把自己嫁出去??焖氖畾q的人了總和父母住一起都已經(jīng)實在不像話了,鬧得我和你爸出門都覺得低人一等,還敢去和鄰居鬧矛盾?我打不死你……

沒有辦法,我只得忍著。真不是我這人內(nèi)心大度,在我媽的淫威下我迫不得已忍著??涩F(xiàn)在,這女人對站在陽臺上沖她怒目而視的我,居然是這等毫不在乎的態(tài)度,實在是令我很不爽!我又不能反擊,本著阿Q的精神,我在內(nèi)心默默地把這女人的祖宗八代都給問候個遍。還是覺得不夠解氣,于是我離開陽臺低低地罵:“該死的老寡婦!”

我媽瞥了我一眼,冷笑:“老寡婦?你看著比她年輕不到幾歲!人家都成寡婦了,你還是個‘齊天大剩,好意思笑話別人!”

我氣極,跺著腳沖她喊:“我原本在北京呆得好好的。你非把我召到身邊,現(xiàn)在又百般看我不順眼!”

我媽嘆氣:“不是看你不順眼,是看著實在礙眼!你都39了……我說陳鵬真的挺好的,你怎么跟人家呆一起不到幾個月就掰了哩?”

“我跟他合不來!”我硬邦邦地說,“不是我挑剔,我實在是沒覺得他那人有啥好,我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弄得烏煙瘴氣!”

我媽一聽,直接把嘴里磕的瓜子皮吐我臉上,指著我的鼻子罵:“你自己就是一個烏煙瘴氣的人,人家陳鵬比你小5歲呢,要不是因為有段短暫婚史,哪里輪得到你!你看看你,簡直就是一輛綠皮老火車,還能開得動嗎?你的同學好友們,有的都結(jié)了幾次婚出過幾次軌了。就你這輛綠皮老火車生生晾成一堆廢鐵……”

這頓罵,罵得我心頭有一萬匹馬奔過!這一樓老寡婦,沒事大中午的捶衣。鬧騰得我睡不好午覺也罷。還惹來一頓臭罵,我可真得跟她干上了!話說我住樓上,還怕樓下的不成!我半夜三更可以起床移個桌子板凳的,可以拍個皮球什么的,可以穿高跟鞋走來走去……不行不行,移桌子板凳太費勁,半夜拍皮球或者穿高跟鞋走來走去我媽會送我去精神病院。哦對,我可以趴陽臺上沖她家院子嗑瓜子嘛……

正當我內(nèi)心的邪惡像解凍的江河一般暗潮涌動時,陳鵬來了。這讓我有點意外,我媽是喜出望外。我愣愣地看著陳鵬說:“你怎么來了?我們不是分了嗎?”話剛落音,我媽如同一只身手敏捷的母豹子竄到我身邊,伸手一巴掌把我掀進房間,命令我:“把你買的那些好吃的,給鵬子抓點出來?!?/p>

陳鵬憨厚地笑笑,沖我媽說:“阿姨別客氣,我琢磨著她的氣大概消下去了,來瞅一眼就走。”

“不氣不氣。我家閨女生氣從來不超過三分鐘,你們談,你們進去好好談!”我媽說完,拽著陳鵬的胳膊把他推進我的房間,“啪”的一聲關(guān)了門。這舉動,我是真心看懂了,我媽現(xiàn)在是誠心誠意地清倉大甩賣,只要有人買,怕是個禿頂老頭她也愿意把我給嫁了。想到這里,我打了個冷戰(zhàn),看不上陳鵬的那顆心猛地收了收。甚至情不自禁地沖他擠出個笑臉。我們呆坐了會兒,實在覺得無話可說,我抬起眼皮瞅了瞅低頭把玩手機的陳鵬,開始沒話找話:“一樓寡婦,天天中午捶衣。”

“哦?!?/p>

我繼續(xù):“我都沒法子午睡了?!?/p>

“你晚上別熬夜,早點睡唄?!?/p>

我咬牙:“可我中午睡習慣了?!?/p>

陳鵬看著我,認真地問:“你不會是想找人家麻煩吧?”

我獰笑:“我打算沖她家院子里吐瓜子殼!”

陳鵬眨了眨眼睛,提醒我:“你還是個博士呢!”

我急了:“博士怎么了?博士就可以任人宰割任人欺負?要不然我們倆怎么合不來呢。還沒結(jié)婚呢。你對我壓根就不好!”

陳鵬猶豫了會兒,說:“人家是寡婦,怪可憐的?!?/p>

我生氣地走到窗前,看著窗外。

站了會兒,我打了個哈欠,三月里,春困。樓下的槐樹已經(jīng)冒出了花苞,米粒般大小。我揉了揉眼睛,看見有的花苞已經(jīng)鼓得像一粒粒爆米花了。我腦子一熱,癡笑著說:“春天到了。寡婦莫不是懷春無處發(fā)泄,便每日午間搗衣?”

陳鵬皺了皺眉:“女人過于毒舌,不可愛!”見我面帶怒氣將要發(fā)作,陳鵬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說:“這小區(qū)環(huán)境好,居住的都是些成功人士,那賣蔬菜的寡婦。怎么有錢買這兒的房子?還有,她中午捶衣擾民,物業(yè)怎么不管?”

我揪了揪頭發(fā),無奈地說:“聽我爸媽說,她已經(jīng)這樣捶了快一年了,據(jù)說物業(yè)找過她,可她還是照舊。”

陳鵬輕咳一聲,說:“那,咱們倆結(jié)婚吧!我那里,中午沒人捶衣。”

我差點笑憋過去。就為了一樓寡婦午間捶衣,跟他結(jié)婚?

2

我躺著,像條被曬干的咸魚一樣躺著。

無論我睡得多么香多么熟。寡婦的棒槌聲都會很負責地把我叫醒,讓我惱火得幾乎崩潰。我真想一躍而起,勇敢地沖到一樓寡婦家的院子里,搶過她那把帶浮雕的漂亮棒槌,扔它個無影無蹤。我呆呆看著天花板琢磨著,這小區(qū)的業(yè)主素質(zhì)確實高,居然沒有一個人對寡婦午間捶衣作出簡單的抗議,哪怕是像我一樣用力地摔上窗戶也好啊。大家一起用力摔窗戶,聲響必定能夠勝過棒槌聲……胡思亂想了會兒,我懶洋洋地爬起來。踱步到陽臺上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打量著寡婦。她是一個很精神的中年女人。頭發(fā)扎在腦后,穿一件小碎花上衣,切合年齡又不顯老。她掄棒槌的手臂很有力量,這力量直接讓我打消了沖她家院子吐瓜子殼的念頭。大概是我的目光過于灼熱,她抬起頭撞上我的目光。她的眼睛很大。腫而充滿血絲,這雙眼睛里射出來的光芒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躲開。可內(nèi)心的怒火卻逼得我硬著頭皮去迎戰(zhàn)。我的眼睛在我的強行堅持下開始酸痛并溢出淚水,這種感覺太令我沮喪,我只好訕訕地敗下陣來,裝作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我失落地離開陽臺,又不甘心就這么失敗,憋屈的感覺令我熱血上涌惡從膽邊生,我必須要干點什么!我沖進衛(wèi)生間把拖把沾濕,然后飛快地將濕淋淋的拖把放到窗臺上,對著寡婦家的院子滴水……做完這一切,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等待著寡婦的指責和怒罵。我躲在窗簾后面,心急如焚地等著她的發(fā)作。等待讓時間變得如此緩慢,我看見窗外的槐樹,一朵白花從樹上慢慢飄落了,我想伸手去接,卻只能眼睜睜地看它被一陣風吹走了。

我豎起耳朵傾聽著樓下的動靜,又害怕又焦慮,樓下靜得讓人不安!安靜,不是應該帶給人安詳心安嗎?為什么此刻的安靜卻讓我這般揪心?我大口大口喘著氣,窗外的風聲,樹葉颯颯聲,甚至是落花聲,我都能聽見,可最該聽到的指責和怒罵聲卻怎么也等不到。天啊,這種感覺太令人煎熬了!我狼狽不堪地收回拖把,懊喪地將它丟進衛(wèi)生間??磥恚蓧氖乱彩峭Σ蝗菀椎?,得有強大的心理去支撐。以毒攻毒以牙還牙的想法就這么破滅了。我咬著手指頭暗想。這寡婦,得有多強大的內(nèi)心才能夠在別人午休時分心安理得地制造出那么大的動靜??!

我媽回來了,大概是我那被驚慌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表情引起她的懷疑吧,她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一臉狐疑地看著我問:“你干啥壞事了?”我臉一紅,支支吾吾地掩飾道:“我都這么大人了,能干出啥不該干的事???”我媽更加疑惑,我趕緊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伸了個懶腰,說:“一樓的那位,男人死了怎么不重新找個男人嫁了?”我媽一聽,帶勁了,從大學講堂退休回家之后,她漢語言方面的才能無法發(fā)揮,現(xiàn)在只要逮到我她都會毫不留情地將她的語言才能運用到我身上,此刻,我媽是這么回答我的:“你知道嗎,其實啊,一棵老樹,重新移栽的成活率是很低的,只能呆在原來的地方根深葉茂。所以啊,你快四十歲了,陳鵬不嫁你還想換誰呢?你這棵老樹再移栽,能不能成活都是問題,更甭提活得滋潤幸福了……”

我媽的話讓我心里發(fā)怵,莫非我真的到了如此尷尬的地步?我媽瞧我被她震住,更加得意地舉例子擺事實“一樓的寡婦,她男人是個跛子。并且比她還大了十來歲。跛子原本是公司老板,后來破產(chǎn)了。除了他們住的這套房子什么都沒剩下,欠下一屁股債,男人還得了冠心病。女人沒嫌棄他,自己起早貪黑地販賣蔬菜養(yǎng)家還債……”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打斷她。一臉茫然地問:“這跟我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我媽揚起巴掌在我胳膊上用力扇了一下,說:“我的意思是,人家跛子后來窮成那樣,那女人對他不離不棄。為啥?還不是因為跛子人好嘛!陳鵬這小伙子,雖然人瘦小了點,也窮了點……呃,也不太好看……但你得看人家優(yōu)點,人家好腿好手的。又不跛……你看人家一樓的。長得比你強……喂,你去哪兒?你不是兩點半以后才上班嗎?這才一點零五……你給我回來……”

我將我媽的話關(guān)在門后,落寞地走在上班的路上,我覺得自己都氣得耳鳴了。我媽總是將我和一個搗衣擾民素質(zhì)低下的寡婦相提并論不說,竟然還把這寡婦的行為整得跟孟姜女哭長城似的偉大。噢,她每天中午搗衣,莫非是因為過分思念跛子丈夫不成?那她可以像古人一樣去數(shù)豆子啊,沒準還能整個貞潔牌坊……

一只烏兒帶著情緒低低地飛,這個季節(jié)午后的陽光,恰到好處。我瞇起眼睛,任陽光肆意地撫摸著我。透過睫毛,我看見陳鵬站在廣告牌下沖我淡淡地笑,他說:“你說我待你不夠好,所以我特地來約你,晚上請你吃飯。”

3

陳鵬為了證明他待我好,給我點了酥炸香蕉、龍眼火龍果雞丁,椰子燉雞、木瓜銀耳羹、菠蘿蜜百合炒肉片、芒果蜜汁排骨。我咬了一口蜜汁排骨,嘴里含糊不清地對他說:“喂,你這好,也太刻意了吧?”

陳鵬正色地說:“有人肯對你表示刻意的好,也是一樁美事?!?/p>

一句話噎得我毫無胃口。我托著下巴望著窗外閃啊閃的霓虹燈,默默地發(fā)怔。

陳鵬突然指著外面對我說:“那不是你家樓下的那位鄰居嗎?”

果然是寡婦。她騎著電瓶三輪車,三輪車里放著好幾個菜筐。能看到紅色的蘿卜綠色的青菜紫色的茄子等。估計是從菜場回去。

陳鵬問:“她還在午休時間里捶衣嗎?”

我點點頭。

陳鵬喝了一口湯,安靜地看著我,說:“你為什么不去找她好好談談呢?你從來不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光憑著自己的猜想去行事,給別人給自己都帶來很多的苦惱。”

我白了他一眼:“她又不是不知道,每次我都把窗戶‘砰的一聲關(guān)起來表示抗議,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陳鵬笑笑,不再吭聲。

我皺起眉頭,對他說:“你說多奇怪啊,一個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對,卻依舊如此,并且還能夠把這種行為堅持下去,日日重復,你不覺得挺奇怪的嗎?”

陳鵬苦著臉看著餐桌上的菜,嘆氣:“這么多的菜。看來得打包了?!?/p>

我沒有理會他,繼續(xù)深陷在萬千思緒中,寡婦的行為,簡直是太奇怪啦!她顯然是故意的,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她是出于報復故意擾民?或者,她是太寂寞,想引起別人的注意?哎呀,這里面的問題太多啦,我越想越好奇,越想越興奮,簡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去調(diào)查清楚。陳鵬愣愣地看著我,說:“你有病吧?好奇殺死貓的電影,看過沒?”

我沖服務員招招手,高聲喊:“麻煩打包!”

陳鵬沖我咧嘴笑了笑:“我就喜歡你這點勤儉的勁兒。”

哼,他這幾個意思啊?不過,此時我已經(jīng)不想跟他計較了,那騎著電瓶三輪車的寡婦。渾身散發(fā)出的孤獨如同一枝冷箭射入我的心里,我猝不及防的好奇心被它射得稀碎。

到了我家小區(qū)門口,我沖陳鵬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我的思緒有些飄忽,其實,我挺期待自己的生活會突然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好讓自己重新洗牌,從頭開始。

當我走到我家樓下時,我回過頭看見陳鵬拎著打包的飯盒依舊站在小區(qū)門口,那頭軟軟的微卷頭發(fā)是那么的熟悉,深入我心的熟悉。見我愣愣地站在那里,陳鵬晃了晃腦袋沖我明媚地一笑,我撲哧一下笑噴了——他笑起來還挺百媚生的!

回到家,我爸正在搗鼓他的那堆魚竿。我媽照舊是看報紙。我很奇怪,我媽的報紙怎么就永遠看不完?我懶洋洋地把包扔一邊,低頭換上拖鞋,我媽放下報紙,質(zhì)問我:“你咋不請人家陳鵬上來坐坐?”

我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說:“他得回去準備課件,據(jù)說要上重要的公開課?!?/p>

“那……你咋不去陳鵬那里坐坐?”

“人家要準備課件!”

我媽伸了個懶腰:“你坐你的,他做他的課件,你別打擾人家不就行了?”

我簡直是咬牙切齒了:“你……就這么希望我夜不歸宿?”

我媽瞅了瞅我的臉色。沒有吱聲,算是默認了。

我喝了杯涼水,問我媽:“媽,你們這個小區(qū)的業(yè)主,是不是集體干過什么壞事?。恳粯悄俏弧遣皇悄銈冏鲞^啥對不住人家的事?”

我媽的老花鏡都擋不住她那銳利逼人的目光,直接滑落到她的鼻梁下,那眼神讓我覺得膽怯,我忙支支吾吾地解釋說:“要不,怎么人家天天中午捶衣。你們都沒一個人敢吱聲呢?”

我媽摸了摸腦門,咬著牙說:“人家比你小五歲的陳鵬……哦對,年輕人稱‘小鮮肉,人家‘小鮮肉你不感興趣,你把精力放人家寡婦身上,你是不是有病???”

“小鮮肉?他都三十好幾了,都成臘肉了!”我沒好氣地說。

“臘肉?那你就是千年木乃伊……”我媽叉起腰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爸一看不對勁,魚竿也不搗鼓了,頭一低鉆進書房關(guān)上門去畫畫,生怕殃及到他。我揉了揉額頭。每次和我媽之間的談話都會變成沒頭沒腦的爭執(zhí),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和我媽變成同一臺電腦上兩個沒辦法兼容的軟件,撞上就是死機。畢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努力使談話重啟:“媽,你每天去哪兒買菜啊?”

“超市。”我媽沒好氣地回答。

我一拍巴掌,自告奮勇地說:“從明日起,買菜的事,包在我身上了?!蔽覌尯傻乜粗遥幌驊卸璧奈绎@然很令人生疑。我揉揉鼻頭,說:“我們領(lǐng)導讓我抓緊時間解決個人大事,說只有解決大事才能留住我這位博士高材生,所以給我布置的工作實在太少。呃……是的,我太閑了?!?/p>

我媽隱隱覺得不對,但見我?guī)е荒樥嬲\,便不再多問。我長吁一口氣,我確實別有用心。

我決定,每天都去寡婦的菜攤買菜!

且不說,我對寡婦午間搗衣的原因很感興趣,她已經(jīng)完全勾起我的好奇心。另外,我也想和她套套近乎,畢竟睡午黨對我來說是件很重要的事。既然我拿她沒辦法,那就走柔情攻勢的路子吧。

4

我不疾不徐地走在中心菜市場。既然我的目的不是為買菜而來,那我也就沒必要把買菜這件事看得有多么重要。我悠閑自在地東張西望,眼花繚亂,暗暗驚嘆于世界的繽紛和色彩斑斕。蔬菜攤的不遠處,有很多鄉(xiāng)下上來的菜農(nóng)在地上擺著散攤,他們中有的像伸長脖子的鵝一般左顧右盼,希冀著顧客的光臨。也有性情靦腆的。一聲不吭地蹲在那里。兩個婦人把菜撂在一邊,坐那里嘮嗑。她們神情激動,肢體語言夸張,談到高潮唾沫橫飛。連顧客來詢問價格都沒聽見。待反應過來,那顧客已斗氣地放下手中的菜離開。

與蔬菜攤位相鄰的,是魚市。也許是因為那污水橫流的地面和腥臭撲鼻的氣味吧,魚市顯得很冷清。冷凍的魷魚、帶魚僵硬地平攤在堆積著冰塊的塑料布上,它們此生再也沒有在海里曼舞的機會了。幾尾失去了生氣的草魚也緊閉著眼睛,默默地接受死亡的到來。

生,是不容易的。死,也是不容易的。

看著那些魚兒,我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變得困難。據(jù)說,魚的記憶只有7秒鐘。我想。它們應該已經(jīng)不記得這世間的清水了。我真替這些魚兒感到悲哀。我還來不及收起臉上的悲哀,視線已經(jīng)和站在攤前的寡婦碰撞到一起,我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忙移開目光擺出家庭主婦的神態(tài)走到對面的肉鋪,說:“割一斤肉?!崩习迩辛艘粔K肉,一稱剛好一斤,8塊錢。我瞅了瞅那塊肉,覺得不滿意,于是說:“我不要肥肉!肥肉太多了!”老板用那油乎乎的手摸了摸頭發(fā),大聲地說:“妹子,不要肥肉13塊錢一斤!”我揮了揮手:“13就13吧!”老板把那塊肉往肉案上一扔,雙手各持一把刀,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刷刷刷”幾聲,還沒待我回過神來,那塊肉上面所有的肥肉都消失了……我目瞪口呆,暗暗稱贊老板好刀功。老板把肉又往秤上一扔,說:“好了,九塊五?!本艍K五就九塊五吧,貴點沒事,只要沒有肥肉就行。我把九塊五遞給他,轉(zhuǎn)身看見寡婦臉上掛著掩不住的嘲笑,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寡婦用一雙充滿同情的眼睛盯了我老半天,我猛地醒悟過來,羞得滿臉通紅。又不好意思回頭找肉鋪老板理論。我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走到她面前,笑笑說:“我買幾個西紅柿?!惫褘D大概沒料到我會突然走到她的菜攤前買菜,瞪著一雙紅腫的大眼睛看著我,懷疑和猜忌盡收眼底。但只一會兒,她便立刻手腳麻利地幫我稱好西紅柿。就在我付好錢夾起尾巴像只喪家之犬似的準備走時。她突然跑過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肉轉(zhuǎn)身朝肉鋪走去“啪”的一聲把那肉扔到肉鋪老板面前,面無表情地說:“再給割一塊補上!”肉鋪老板用油乎乎的手拍拍自己的大肚皮,陰陽怪氣地說:“憑啥???”寡婦看了我一眼,猶豫了幾秒鐘,說:“這是我家親威。”肉市老板顯然挺吃驚,說:“你還有親戚?你家跛子破產(chǎn)后,我就沒看到你還有什么親戚來菜市走動……”寡婦把臉一放,說:“你割不割?你不割我就自己動手了!待會兒你老婆回來瞧見你跟我說話,揪你耳朵罵你可別怨我!”肉鋪老板嘴里罵罵咧咧說了一句什么,不情愿地割了一塊肉往袋子里一擲。寡婦把方便袋拎起就走,她把袋子往我手里一塞,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回到菜攤前忙活去了。

我站在那里打了幾個嗝。心里有著秋風掃落葉的聲音。

回到家,我把菜扔到水池里,坐到沙發(fā)上發(fā)呆。我媽在洗著一堆荸薺果,她瞅了瞅放在水池里的菜,夸我:“買的不錯啊,這肉。挺好的?!?/p>

我把買菜的經(jīng)過告訴她。我媽差點把指頭戳上我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說:“我真替你的智商著急啊!還博士呢,連個賬都不會算!”罵完后,我媽又吸了口氣,奇怪地問:“咦……你去了她的菜攤?”

我支吾著沒回答,我媽上下打量我??吹梦倚睦锇l(fā)毛。她說:“你不會是想跟一樓的交朋友吧?我告訴你啊,那女人,名聲不是很好,她家跛子突然病情發(fā)作,就是被她耽誤了才死的。家里欠點債。女兒在讀大學……總之日子不是很好過吧,你是知道的,我們這個小區(qū)的物業(yè)管理費都比別的小區(qū)高,她怎么不換個小區(qū)呢……她男人發(fā)病。她不讓送醫(yī)院,大家都說她是嫌棄跛子故意讓他死……”

“你不是說她對跛子不離不棄的嗎?怎么現(xiàn)在又換了這么個版本?”我忍不住打斷我媽的話。我媽瞅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說:“那個版本,是我編造的,用來給你勵志的。這個,才是鄰居們相傳的真實版本?!?/p>

我差點暈倒,勵志的?真不知道這勵的哪門子志!看著我即將發(fā)作的臉,我媽絲毫不畏懼,繼續(xù)嘮叨“人家一樓那位長得比你好,你看你一臉的麻雀斑,我都懷疑我在生你的時候是不是不小心撒了一把芝麻在你臉上……她長得比你強,不也就嫁了個跛子嘛!陳鵬怎么說也比跛子強啊……”

我呼啦一下站了起來,崩潰地抱著頭。我媽把鼻梁上的鏡框往上推了推,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要是生氣的話。去陳鵬那兒消消氣?!?/p>

我深吸一口氣,沖我媽咧嘴一笑,淡定地說:“我,不氣!”

我媽氣呼呼地罵:“一樓那位用棒槌砸得你神經(jīng)錯亂才好!”

我才不會讓我媽的詛咒實現(xiàn)呢!所以,我正式接下家中買菜的活兒。每次,我都去寡婦的菜攤。自己也不用挑,直接說要什么。她便挑出最新鮮的稱好遞給我,整個過程。順利得令我和她之間沒有一句對白。這讓我有點沮喪和懊惱,這樣哪天我才能和她的關(guān)系近到能夠向她提出要求啊。

有時候我懷疑她是不是覺察到我的別有用心,所以才刻意不和我說話。我這個人臉皮不是太厚。加上確實是動機不純,對于拉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我束手無策,只得任由她每日將我午間的睡夢砸得支離破碎。這種好像狗狗被搶了骨頭的凌亂感真的讓我瞬間驚怒,我都到她家買了這么長時間的菜了,她的棒槌就不能稍稍輕點?

我和寡婦的第一次交談,是因為一只狗。

那只叫萌萌的小狗,是寡婦買回來的一只泰迪。

這天,陳鵬在請我吃完飯送我回家的路上,他問我:“五一結(jié)婚怎么樣?”

我側(cè)過臉瞧了瞧他,確定他不是開玩笑,立刻縮縮脖子提醒他:“你忘了咱們倆在一起為了洗只碗都差點打起來?”

陳鵬甕聲甕氣地說:“你要是實在不愛洗碗的話,我洗好了?!?/p>

我差點為他這句話而感動時,他又補充了一句:“那做飯的事情就歸你了?!?/p>

我剛想譏諷他,一輛堆滿廢品的小推車撞上我的腿,許是沒固定好,車上的破舊紙盒塑料垃圾倒得滿地都是。我捂著被撞痛的腿,瞅見那拾荒老人衣衫襤褸。泛黃的臉上露出嶙峋的顴骨,責備的話語頓時咽了下去。再看陳鵬,他對我被撞痛的腿視而不見,正蹲下身子幫老人一件件地往車上拾掇那些紙盒塑料。

就這樣對我,還想跟我結(jié)婚?我生氣地捂住腿一瘸一瘸地朝馬路對面走去,對面是一大片綠化帶。我有時候會過來散步。剛過馬路,我便被一只泰迪吸引住,那烏溜溜水汪汪的眼睛,真是漂亮。我忍不住抱起這只小狗開始逗它,它也“嗚嗚”地伸出舌頭舔著我的手背。

“它叫萌萌。你的腿,沒事吧?”寡婦的聲音很突兀地出現(xiàn),我這才發(fā)現(xiàn)泰迪狗的主人竟然是她,于是訕訕地放下手中的狗,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陳鵬竟然幫老人推起車,此時他大概忽然想起我了。因為他又停下腳步開始打我電話。我沒好氣地接通電話,他說:“我那里有不少破舊書籍紙盒。還有一些舊衣服,放家里占地方,送給這收破爛的老大爺算了……哦對了,我說的事兒,你好好考慮一下啊?!?/p>

鬼才考慮!

見我的臉色不大好,寡婦顯然想安慰我:

“男人都這樣,粗心。要是撞狠了,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好?!?/p>

我笑笑,轉(zhuǎn)移話題說:“你這泰迪,真漂亮。”

“也是緣分呢。我在菜市場遇見它,花了1400塊錢買了下來?!?/p>

她的話令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不是連丈夫生病都不舍得送醫(yī)院么,竟然舍得花一千來塊買只狗。

她輕嘆一口氣,摸了摸泰迪狗毛茸茸的頭,說:“一個人過日子,家里實在靜得慌?!?/p>

“你不是有個女兒嗎?她畢業(yè)后就能回來陪你了?!蔽胰嘀葐査?。

見我提到她女兒,寡婦的眼睛猛然一亮,那話匣子毫無預兆地打開,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她女兒的點點滴滴,連她女兒11歲還尿床的事都抖了出來。我的心被她剎不住的話語堵得脹疼,眼前如同祥林嫂一般絮叨的寡婦和之前終日面帶冷漠、疏離的寡婦判若兩人。她內(nèi)心那些憋了許久都快發(fā)酵的話,爭擠著往外蹦竄、跳躍,她常常是一件事未說完便又轉(zhuǎn)到別的事件,語句毫無邏輯并且始終單方面地流動,絲毫不注重溝通,作為聽眾的我簡直就是擺設。當我變得心煩意亂,開始左右顧盼時,她的嘴巴加快了頻率,那些急切往外噴泄的話帶著唾沫飛向我的臉頰。我懷著不相干的心情,冷眼觀看寡婦那張暗黃色的臉因為興奮開始泛紅,她的顴骨高聳,頸部的皮膚已經(jīng)出現(xiàn)褶皺。說真的,我很失望。原本以為寡婦像迂回曲折的長廊,斑駁的墻角堆放著一些淺淺哀傷又夾雜絲絲神秘的人生故事??磥砦义e了,眼前絮絮叨叨理不清話頭的寡婦平庸又俗氣,一種上當?shù)臍鈶嵏杏腿欢@每日中午搗衣的寡婦,分明就是個無聊的女人!

我揚起下巴,高傲又不屑地打斷她的話:“你的狗很漂亮,但我現(xiàn)在沒有力氣聽你談論你女兒,我有睡午覺的習慣……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有午間休息的習慣吧。不好意思。我得回去補覺了?!?/p>

我站起來,把半張著嘴滿臉尷尬的寡婦丟在身后。

5

我不再去寡婦的菜攤買菜了。

買菜的事兒,就像被一陣風輕輕從我家刮過,我再也不肯提起菜籃子。我看透了寡婦,將自己那顆好奇的心摔成碎片,毫不猶豫地扔得遠遠的。令我不安的是。樓下的棒槌聲真的消停了。正當我以為自己那日尖酸刻薄的話在寡婦那里起到作用。令她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時。熟悉的棒槌聲又一次敲醒我的睡夢。被驚醒的我竟然笑了。我隱隱有些內(nèi)疚的心在棒槌聲中獲得釋然,我在寬敞的床上擺出一個筆酣墨飽的“大”字,聽著“砰砰砰”的棒槌聲盯著天花板發(fā)愣,然后打了個漫不經(jīng)心的哈欠。我對一樓的寡婦徹底失去了興趣,想想她真是夠無聊的,一個人能每日將自己的無聊如此理直氣壯地展現(xiàn)出來,也真是挺不簡單的。

我沒有答應陳鵬“五一”結(jié)婚的請求,我是真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他似乎也生氣了并且心灰意冷,因為他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星期沒有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我媽憂心的目光令我無所適從,想想也是。都快四十的人了,我到底在挑剔個什么勁兒?每日睜開迷茫的雙眼,醒來,是人生。醒不了的,是夢!我都已經(jīng)過了做夢的年紀了,即使真有騎著白馬的王子,沒準兒我也拿他當成馬戲團的!

時間就這么日復一日地過去,一晃快到“五一”了。

說實在的,陳鵬真從我生活中徹底消失,我覺得挺失落難過的。

失落難過的我。晚上總是失眠,午間便不敢睡覺了,怕晚上更加沒有睡意。午休的時間,我便捧著厚厚的《紅樓夢》,在寡婦的搗衣聲中慢慢打發(fā)掉。我媽見我心情低落,不敢再刺激我。

天仿佛一下子就熱起來?!拔逡弧边^后,初夏的陽光曬得整個世界都格外疲憊。走出小區(qū),道旁的國槐筆直地挺立著,卻是灰頭土臉沒有生機。賣瓜的老頭坐在遮陽傘下的竹椅上。瞇著眼睛悠哉地搖著芭蕉扇。挺會享受的。我嘀咕著。迎面走來一位穿著短裙露后背的小美女,她咬著雪糕,挽著男友的胳膊。那男友,乍一看挺像陳鵬的,我的小心臟差點被刺激爆炸。當看清楚不是他時,一顆心總算放下。我站在太陽底下咬著手指甲,為難地思考一個問題:“五一”已經(jīng)沒了,要不,“十一”結(jié)婚?

問題是。過了“五一”。已經(jīng)消失這么久的陳鵬,他還愿意跟我結(jié)婚嗎?

“小妹,你……現(xiàn)在有空嗎?”一個微微發(fā)顫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偏過頭,看見寡婦黃黃的臉上帶著討好的笑,見我一臉疑惑。她怯怯地說:“我有點事情想要麻煩你?!币娢也豢月?,她低低地哀求說:“我在我家院子里等了你好幾天了。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的……”我打量著她,顯然她精心打扮過,臉上明顯浮起的粉襯得她眼袋浮腫,那件鵝黃色布滿亮片的裙子也顯得不倫不類。天啊,她這是要干什么?這種打扮,讓人絕望!平日里樸素利索的她,反而更顯年輕,而當她期冀更年輕時,那種不需要任何想象力的衰倦便格外凸顯。說心里話,我本能地想要拒絕她,可她的衰老頹喪令我實在不忍。我用手遮在前額,擋住陽光,帶著警惕問:“什么事?”她囁嚅著嘴唇,指著旁邊一家小咖啡店,提議:“我們進去坐下來聊吧?!蔽也铧c笑出聲來,跟她進咖啡店,坐下來聊?我看了一眼時間,提醒她:“我趕著去單位呢,有事你就說吧。”她抹了一把額頭滲出的汗,小心翼翼地述說,她的那些毫無邏輯極具跳躍性的話。如出膛的子彈。連續(xù)不斷地沖我發(fā)射,站在烈日下的我。腦子里似乎有一條鯉魚在地上蹦跳,吞吐著泡泡,感覺異常怪異。午間的陽光偏白亮。照著寡婦裙子上星云密布的亮片,反射出點點亮斑灑在我的身上。她的身體稍動,那點點光斑便快活閃爍起來,如小賊般欲拼命逃脫。

忽然,我腦子里的那條鯉魚·哨無聲息地游走了,我驀地清醒過來,聽見寡婦說:“您是博士,您的話,我女兒一定聽得下去......”

我揮手打斷她的話,我基本弄清楚她的意思了——她和女兒之間有點誤會,女兒執(zhí)意想考博留在別的城市工作。不想回到她的身邊。而她,就這么一個女兒,想要讓我勸勸她的女兒。因為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女博,至今未能嫁出去,灰頭灰腦回到這個小城市。

這時,她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服,說:“我覺得我不該穿成這樣。都老成這樣了。還來為難自己……可是。我覺得,不把自己打扮得好看點,實在沒有勇氣站到你面前。我……我女兒月底回來?!?/p>

真奇怪,我自認為自己并非是個沒有同情心的人,但面對此時有求于我的寡婦,確實有一種優(yōu)越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令我不由自主地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面對她。我用手輕輕扇了幾下風。帶著促狹輕笑說:“行啊,不過,我有個請求——你能不能別在午休時間捶衣服了?”

寡婦的臉猛地一僵,笑容凍結(jié)在唇角,她張了張嘴,卻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我覺得好笑,也有些不快,這女人一點公德心都沒有!我淡淡地說:“等你女兒回來,告訴我一聲。舉手之勞!我得上班去了,要不該遲到了?!?/p>

寡婦默默看了我一眼,眼底有淚花閃現(xiàn),她低聲說:“你……有空去我那買菜啊。”

我一愣,內(nèi)心復雜地瞅了她一眼,胡亂點點頭便走了。

樓下的棒槌聲消停一陣子了,我挺高興的。我看了看墻上的日歷,離月底還有個把星期,既然一樓寡婦午間都不搗衣了,我也得遵守自己的諾言,去幫她勸說她的女兒。

令我失望的是,寡婦一直沒有找我,眼看月底就這么翻篇了。又過去十來天,我正琢磨著要不要去問問寡婦,到底什么情況時,寡婦又在中午時分捶起了衣服,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怔怔發(fā)了半天愣,很惆悵地確定,寡婦不需要我的幫助了。瞧,這棒槌聲就是證明!

不過。棒槌聲并沒過多影響我的注意力和心情,事實上,我壓根就沒精力去在意它了。因為,陳鵬突然又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失而復得的喜悅令我的心一下子淪陷——我仿佛愛上他了。

我們決定結(jié)婚。

按我和陳鵬的想法是,都大男大女的,陳鵬還是二婚,低調(diào)點算了??墒俏覌寛詻Q不肯,她的原話是這樣的:好不容易把你給踢出家門,該好好熱鬧熱鬧慶祝一下。一切細節(jié),堅決到位,圖個吉利,連襪子都必須挑最好的!因為,你們挑選的是襪子嗎?不,你們挑選的是人生!

沒辦法,逛街購買結(jié)婚用品拍婚紗照之類的瑣事令我十分辛苦,我都不記得自己多長時間沒美美睡過一個午覺了。就在我壓根都想不起來自己還有這么一位喜歡在午間制造噪音的鄰居時,她又突兀地出現(xiàn)了。

傍晚時分,天陰沉沉的,我靠著矮椅子看書。我媽正在整理我的嫁妝,絮叨著跟我說著人生道理,什么婚后困難,人一輩子不容易夫妻要相互扶持……聽得我的腦袋越發(fā)混沌起來,心情也低迷壓抑得像一個被用力擠壓的球,渴望著釋放。我站起身放下書,想要出去走走。當我經(jīng)過一樓家院子時。寡婦看見我,一個箭步?jīng)_出門站到我面前,熱切地看著我邀請說:“來我家坐坐吧?!辈恢罏槭裁?,面對她滿臉的期待,我的心莫名一動。競對她產(chǎn)生些許的心疼,我順從地跟著她走進她家。

寡婦熱情又緊張地招待著我,她泡茶的動作很生疏,抱歉地對我說:“實在不好意思,我不太愛喝茶。茶葉還是去年剩下的舊茶……”我沖她無所謂地笑笑,她便又開始替我削蘋果。我打量著她的家,屋子裝修得大氣又上檔次,客廳拐角處竟然還擺放著一架三角鋼琴。順著我的目光。寡婦沖鋼琴努了努嘴,笑著說:“這些,都是我家秋生在世的時候置辦的,他喜歡音樂,希望女兒能夠彈得一手好琴?!蔽尹c點頭。想必秋生就是她逝去的丈夫吧。我接過她替我削好的蘋果。她的臉色開始歡快起來。氣氛變得輕松。她環(huán)顧著自己的家,自豪又有些幽怨地對我說:“我家,還不錯吧?我家秋生公司沒有破產(chǎn)時,我們是第一批來這里買房子的業(yè)主,當時這兒的房價可高了?!蔽以俅吸c點頭,她說的是事實。這個小區(qū)是這所小城市里屈指可數(shù)的高檔小區(qū)之一。小區(qū)環(huán)境和一些配套設施都非常好,住這里的人,非官即商。開發(fā)商是我父親的一位同學,當時給了我父親一個極其優(yōu)惠的價格,即使這樣,也花去了我父母一輩子的積蓄,還做了不少按揭貸款。我把吃完的蘋果核扔到垃圾桶,問她:“上次說你女兒的事,后來怎么樣了?”

她垂下眼皮,答非所問地說:“我家秋生破產(chǎn)之前,別人不是這么待我們的……生意做得頂好時,我們有兩輛豪車......”

我看了一眼寡婦那雙粗糙的手。想必這雙手在那些令她引以為榮的日子里格外嬌嫩過吧?我有些同情她,同時也有些不屑,她的丈夫,那位秋生,一個跛子,若沒有錢,她肯嫁他嗎?

寡婦突然壓低聲音,沖我咬著牙說:“我恨這個小區(qū)里的人!”她的話令我嚇了一大跳。我瞪大眼睛瞅著她陰沉的臉,心里像壓了千斤石頭般喘不過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恐怖片里各種可怕的可能,并且暗暗后悔自己來到她家。這寡婦,腦子分明有毛病,而我居然稀里糊涂地被她牽著鼻子走。我差點開始祈禱,希望自己能平安活著出去時,寡婦布滿血絲的大眼睛開始溢出淚水,說:“這個小區(qū),物業(yè)姓王的管理人,她的工作是秋生幫她找的。當時秋生費了多少心……可是。連她也跟著嚼舌頭根……秋生的冠心病第一次發(fā)作時,鄰居們幫忙打了急救電話,我從菜市趕回來。當時我又累又絕望,見秋生吃了藥已經(jīng)緩過來……那時,錢很緊張。秋生又沒事。還需要繳給醫(yī)院幾百塊錢的救護車費用……我臉色是不太好看。也可能說了點不中聽的話……鄰居們大概是不高興吧。我也不知道……秋生腿不方便,我們破產(chǎn)后,都是他留在家里做飯,販賣蔬菜的重活累活都是我一個人干。我……后來秋生第二次犯病,在倒垃圾時暈倒。他們……他們沒有一個人打120。包括物業(yè)那位姓王的朋友……”

我實在無法應對眼前的寡婦,我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并且目瞪口呆,我訥訥地說:“那……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們肯定以為跟第一次差不多……不想再給你們帶來120的費用……”

寡婦擤了一下鼻子,聲音很苦澀:“沒有人給秋生打120,我也不怪他們……可是,他們卻在背后嚼舌頭根,說我故意讓秋生死,嫌棄他拖累我……說我壓根就不想替他治病……他們怎么能這么說?我都這么大年紀了,難道還想再嫁個更好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丛诒澈竽敲凑f我,我干嗎故意讓秋生死?有秋生,陪我說說話也好啊……可是我女兒蘭蘭,她竟然相信了那些話,她說我害死她爸爸……秋生寵了我一輩子,我平日里仗著他寵我。在他面前說一不二。蘭蘭經(jīng)常替她爸叫屈……也怪我,不該那么強勢!可我心底對秋生真的很好,他腿不方便我從來不肯讓他干重體力活……蘭蘭怎么就相信那些謠言呢?她連過年都不肯回來看我……”

寡婦那止不住的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落,我愣愣地看著那些淚一滴接著一滴地打在她的褲子上,她的褲子很快被浸濕了一片。我真的不是一個很會勸慰別人的人,并且,我對別人的困難和悲傷極其不適應,因此,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傻傻地看著她哭泣。焦急地等待著她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終于,寡婦止住了淚水,她抹了抹眼睛,起身朝房間走去,不一會兒她出來,手里拿著一套紗線織好的嬰兒裝,對我說:“聽說你要結(jié)婚了。我特地買了上好的紗線替你未來的寶寶織了一套衣服,祝你早生貴子。紗線衣服軟,可以貼身穿,比毛衣要舒服。我家蘭蘭小時候穿的都是我親手織的紗衣?!?/p>

我受寵若驚地站起來,慌忙擺著手推辭:“這怎么好意思呢?!?/p>

她很抱歉地看著我,說:“我每天都在你午休的時間捶衣服。打擾了你的睡眠,實在是不好意思??墒恰乙幌氲侥切┦虑椋揖秃?!我恨他們對秋生袖手旁觀,任由他掙扎著死去,我更恨他們在背后嚼舌頭,我女兒蘭蘭竟然真的信了那些話……每當想起這些,我就坐立不安。我心里的苦心里的痛能跟誰說?我一個寡婦,我除了大中午捶衣,我還能做什么呢?我想,那些傷害了我的人,聽到我的捶衣聲,應該能夠想起我這個人吧……”她拉起我的手,把那套衣服塞到我手中,說:“謝謝你答應幫我勸說我女兒……雖然她突然間又不肯回來了……”

我的眼圈紅了,我沒有辦法接受她的禮物。想想我為她做過什么呢?我只在她午間搗衣時。對她充滿忿然。我對她的每一次接近,都帶著小小的目的……

望著寡婦那雙紅腫的眼睛。一種靜謐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我的心被籠罩上一層清涼。有顫動從心頭漫過。我的心,仿佛剛從湖水中撈起來,變得濕答答的。我拿著寡婦送我的禮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她家大門的。在她家門口,我頓住腳步回頭看著她,囁嚅著嘴唇。有淚花在我眼眶中閃動,我想說點什么,卻終于什么也沒說。倒是寡婦,她迎了上來,淡淡地笑著沖我說:“你男朋友,他挺好的,他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币娢乙荒樏H?,她說:“信我的,沒錯!他對你好,不一定就是真的好,因為他在追求你。那好是可以裝出來的??伤麑e人好,是裝不出來的。那天,瞧見他對那撿破爛老頭的態(tài)度我就知道了,這是一個好人!當年,我也就是看中我們家秋生這點才嫁給他的?!?/p>

看著寡婦。我不知道說些什么。我努力地仰著頭讓淚水留在眼眶里。

結(jié)婚的那日,我特地交代我媽,一定給一樓的寡婦送點喜糖。我媽疑惑地看著我,但她什么也沒問,滿口答應下來。只要我肯嫁人,她啥事都肯依我。

婚后的一個星期天,我和陳鵬在整理衣物。當我將寡婦送的那套嬰兒紗線衣服拿給陳鵬看時,他沉默了一會兒,告訴我:“其實,我后來回頭找你,還真是因為一樓的寡婦。我那天,在你家小區(qū)徘徊,我猶豫著自己還要不要去找你。想了半天,我時候,一樓的寡婦騎著三輪電瓶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說:‘小伙子,追女朋友就得膽大臉皮厚。她人挺好的。我這才硬著頭皮去找你?!?/p>

我用力白了陳鵬一眼,這人,凈說實話。聽著真叫人不舒服!

我沉默了片刻,又問他:“你說,她還會繼續(xù)在中午的時候捶衣服嗎?”

陳鵬聳聳肩膀。表示不知道。他想了想,問:“小區(qū)物業(yè)怎么不管?”

我冷笑。想必物業(yè)的那位王姓負責人,不好意思管吧。

我和陳鵬新家旁邊的教堂里忽然響起震耳的鐘聲。驚起一群灰色的鴿子,它們呼啦啦飛翔的身影,像是一朵朵鉛色的云。

它們就像是寡婦那雙被蒙上灰塵記憶的紅腫眼睛,干燥而灰暗。我伸出手想拂去那些灰暗。卻看到幾只雪白的鴿子,張開白色的翅膀,帶著陽光,沖出了鴿群,迎著風飛向了藍藍的天空。

“陳鵬,明天,我們一起去買菜吧!”我覺得強扭的瓜不甜,既然你對我實在無意,說。我何必苦苦糾纏呢。就在我轉(zhuǎn)身準備走的責任編輯姚娟

張塵舞

原名張靜,小學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2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流年錯》《因為痛,所有叫婚姻》等7部長篇小說,獲得安徽文學獎,在《山花》、《小說月報》、《文藝報》等刊物上發(fā)表中篇小說、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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