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鋼
黃昏時,風掉了方向,刮起了南風。馬自由走在廠區(qū)的水泥路上,被迎面而來的風頂了個趔趄,他就郁悶兒,昨天黃昏還是東北風,今個風咋就掉了方向。這個風難道還長眼睛,知道我明天要回老家,讓我一路順風的。
馬自由攜家?guī)Э趤碚憬@個地方打工,有5年光景了。他媳婦孟美婷跟他不一個車間。馬自由右手少了根指頭,是年輕時在一次事故中落下的。在家干農(nóng)活時并無大礙,當初出來時他曾經(jīng)猶豫過,像我這樣少了一根指頭的人,人家工廠會要么?那個介紹他們出來打工的老鄉(xiāng)說,沒事,廠里的工種比較多,而且你要是有殘疾證,進工廠還有特殊優(yōu)待,南方有很多福利廠,專門給殘疾人提供工作崗位,再說你這也不妨礙什么。
馬自由聽了老鄉(xiāng)的話,去鎮(zhèn)上領(lǐng)了一本殘疾證,就帶著一家?guī)卓谌顺鰜砹?。如老鄉(xiāng)所言,他進的那家企業(yè),果然有不少殘疾人,都是肢體殘疾,不是多嚴重,馬自由這種情況算是最輕的,廠里安排他的活不是很重,工資待遇還算可以。
兒子女兒在另一家工廠,相距不遠。去年回老家給兒子辦了婚事,兒媳婦也跟著出來了,不上班,在租住的屋里,養(yǎng)身子等著給馬自由生個大胖孫子。
老家蓋好的樓房就閑置了,院子里沒什么東西,就一輛接近報廢的破農(nóng)用車,再說有大門上的鐵將軍把門,馬自由放心。老家的爹娘都已經(jīng)去世,這也是馬自由放心在外長期打工不回去的理由。要是爹娘還在,他是不放心出來的。
家里的幾畝田讓給大哥種了。逢年過節(jié),馬自由也不回去。一家人都在這里,回去干啥!這次要不是身份證丟失,馬自由還不會回去。
馬自由有他自己的打算,干兩年回去,自己住的瓦房扒掉,蓋幾間帶保溫層的房子,裝修一下,跟孟美婷住進去安享晚年,那是老幸福了!
馬自由有時半夜一想到自己的這個打算,就能笑醒。孟美婷被他的笑聲嚇了一跳,半夜三更的不知馬自由發(fā)什么神經(jīng)。就用手摸著馬自由的額頭說,馬自由,你沒發(fā)燒吧?
馬自由一撂胳膊,你才發(fā)燒呢,我剛才做夢了,夢到等兩年咱們回老家,把老房子翻蓋了,咱們兩個人住在里面,享受享受!
孟美婷就把手伸過來,撫摸著馬自由赤裸的胸膛,自由,現(xiàn)在咱兒子媳婦都娶到家了,咱還想啥呢?
馬自由盯著窗戶外白白的月光,等再干兩年,就回去,不干了。
回老家補辦身份證前的那個晚上,孟美婷特意買來了一些馬自由喜歡吃的菜,豬頭肉、涼拌豬耳絲、水煮花生米、麻辣海帶絲,還燒了一個肥腸。給在鄰廠上班的兒子女兒打了電話,讓他們都過來吃飯。
兒子女兒都是上的長白班,晚上有時間,再說相距不遠,之前都是在各自的廠里吃飯,只有周末或者休息沒活的時候,到馬自由這里吃飯。
馬自由看著桌上的幾個菜,說恐怕不夠吃的,我再去買兩個菜。孟美婷說,去吧,買幾個你兒媳婦喜歡吃的,她現(xiàn)在正該補充營養(yǎng)呢。
馬自由出了工廠,朝附近的一條街走去,那里吃的喝的很齊全。踏出廠門的時候,迎面一陣風刮來,馬自由感覺臉上柔柔的,像是被人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
風依舊是南風,馬自由就有些納悶了,這幾天咋都刮南風呢。走沒有多遠,馬自由看到了工廠附近的一片田,綠油油的一片田。
工廠在郊區(qū),前幾天,在工廠的樓上,馬自由投過玻璃窗就看到遠處田里有很多人在忙碌。
馬自由恍悟,夏收了,老家也該夏收了。麥子黃了,麥子熟了!往年的這個季節(jié),自己早就在老家磨鐮了。
自己出來打工幾年,整天忙得屁股不沾地,忽略了節(jié)氣。這一出廠門,他才聽見遠處的田野里有布谷鳥的叫聲,一聲接著一聲,灌進他的耳朵,聽著親切。
在工廠里時他沒聽到布谷鳥的叫聲,車間里機器的轟鳴淹沒了布谷鳥的叫聲。布谷鳥來了,麥子就快黃了。
馬自由這會忘記了孟美婷讓他趕緊買好菜就回去的囑咐。他步子走得很慢很慢,他想多聽聽布谷鳥的叫聲。這里的麥子熟得早,已經(jīng)收割完畢,田里已經(jīng)栽上了水稻。老家這時候,麥田里的麥子只能是剛剛想黃穗。
馬自由買好菜回到住的地方,兒子兒媳婦女兒都已經(jīng)到了,馬自由舉了舉手中的塑料包說,明天,我回老家補辦身份證。
他們都說,知道了,爸,你又買什么好吃的菜?
馬自由笑笑,我想買份地鍋雞,這里沒有,就隨便買了兩個,另外買了些饅頭,天天吃米飯,吃夠了!
孟美婷說,馬自由,你還喝酒吧?
馬自由說,喝點啤酒吧,不能喝多,明天我得早起。
馬自由跟兒子兩個人,喝了5瓶啤酒。喝到八九點鐘,馬自由說天不早了,你們回去吧,我明天回老家,你們還有什么需要帶的嗎?說這話時又想到一家人都在這里,還缺少什么呀,就回頭問孟美婷,我回到家,去你娘家看看。
孟美婷正在低頭啃兒子沒啃干凈的一個雞爪子,聽到馬自由說去她娘家看看,馬上抬頭說,給俺娘買點吃的捎去,另外還有我給她買了一身夏天的衣服也給捎著。
兒子兒媳和女兒走后,已經(jīng)是十來點鐘了。孟美婷送他們回來,看到馬自由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 嘴里念念叨叨。就說了句,馬自由,今后不能喝就別逞能,平時就喝一瓶啤酒,今個不讓你喝多,偏喝那么多。這都是自家人,要是跟別人一塊喝,你這個熊樣丟不丟人呢?
馬自由躺在床上就笑,紅撲撲的臉膛跟猴屁股似的,笑著的時候,拉過孟美婷的手說,媳婦,明天俺就回家了,你回去不?
孟美婷說,俺是想回去了,一年多沒回了!你爹娘都不在了,沒牽掛,俺可還一個老娘。可是,你是回去補辦身份證,我回去難道只是看看俺娘,一個人來回路費好幾百塊呢。
馬自由一聽到說路費馬上就改口了,年底吧,年底咱一家都回去過年。說著的時候,馬自由的手就不老實了,朝孟美婷鼓鼓囊囊的胸脯摸去。
孟美婷“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老實點,我還沒洗澡呢,你先去洗洗!
馬自由沒有動,孟美婷就嘆口氣,過去,幫馬自由脫了鞋子,脫了衣服,端來一盆水。
第二天早晨馬自由早早醒了。他穿上孟美婷頭天給他找好的一身新衣服。在外頭打工幾年了,不能穿得太寒酸回去。穿上新衣服,馬自由精神煥發(fā),舉手投足,就跟一個在外頭混發(fā)財?shù)谋┌l(fā)戶一樣,讓孟美婷看著好笑。
提著包走出廠門,馬自由又一次地感覺到迎面吹來的風,是那樣熱烈,那樣強勁。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都快五十知天命的人了,還跟一個小孩子樣,他在心里哂笑著自己。
坐在火車上,聽著鏗鏘傳來的火車車輪跟鐵軌摩擦的聲音,他想了很多。兩個月頭,清明節(jié)前那陣子,他很傷感,想著沒法回去給爹娘添墳,就很內(nèi)疚。每一年清明節(jié)都是老家的大哥添墳。有一次他回去,特意去爹娘的墳前看了看,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些鮮土散落在墳上。別人家老人的墳?zāi)苟己艽?,新添的鮮土很厚實,墳前的樹也很旺盛,只有他爹娘的墳?zāi)?,瘦小而又冷冷清清,柳樹的枝葉也是稀稀落落。當時他想哭。他知道大哥在家也不容易,兩個孩子,一個還在上大學(xué),爹娘的墳,大哥是來添過了,只是,沒有別人家那樣隆重。
跟馬自由鄰座的,看樣子也是在外打工的,他們望著窗外,其中一個說,回到家正好割麥。這南風一陣一陣的刮,要不幾天,地里的麥子就都黃了熟了。
另一個指著車窗外田野里的麥浪說,看這麥子的形勢,今年收成肯定不錯。
馬自由趴在窗戶上,也望著外面。他們說的話他都聽進耳朵里了,他望著那些被南風吹得波浪起伏的麥浪,感覺心里很充實,同時還充滿了一種隱隱的渴望。到底渴望什么,他自己具體也說不清。
他這次回來,打算好了,補辦好身份證,不急著回廠,在老家給大哥幫幾天忙。他知道農(nóng)活的辛苦,知道黃金鋪地老少彎腰的忙碌。
火車進入蘇北境界的時候,馬自由發(fā)現(xiàn),車窗外的天空陰云密布,遠遠近近的莊稼地里,麥子呈現(xiàn)的是一片昏黃的顏色,不時地有小鳥在麥田上空掠過。
馬自由心里縮緊了,馬上割麥了,天氣要是不好,老是下雨,地里的麥子就怕要歉收。好多年前的一次麥收,臨近割麥的十來天,老天下起了傾盆大雨,一連下了五六天,地里的麥子在麥穗上發(fā)了芽。那一年,老百姓都是吃的生芽麥,蒸出來的饅頭發(fā)黑,吃到嘴里發(fā)粘,雖然甜絲絲的,但是卻讓人難以下咽。
今年不會重復(fù)那年的光景吧,現(xiàn)在距離割麥還有幾天的時間,每一年的陽歷六月三四號,是他們老家人們動鐮的時候。每當那時候,通往村外的路上,都擠滿了“突突”往來的車輛,麥地里到處是忙碌的人們。
回來的時候,馬自由看了天氣預(yù)報,但當時看的是他打工那個地方的,沒有看老家的天氣預(yù)報。在出來的頭幾年,每天看電視,他都要看看老家城市的天氣預(yù)報。在新聞聯(lián)播后的天氣預(yù)報結(jié)尾,都有家鄉(xiāng)省會的天氣預(yù)報,他經(jīng)常關(guān)注,聽到省會的名字就會想到家鄉(xiāng)的城市,想到家鄉(xiāng)城市就會想到家鄉(xiāng)的那個縣,那個鎮(zhèn)子,然后是自己的那個村莊。
關(guān)注天氣預(yù)報,不光是氣溫,陰晴,還有風向,多少級,他都聽得仔仔細細。他記得,那是在他娘還沒有去世的那幾年,他關(guān)注天氣預(yù)報主要原因還有,如果天氣晴好還沒啥,尤其是陰雨天,刮風的天氣,他就會想起他娘住的那兩間土坯瓦房。
那兩間土坯瓦房年數(shù)很久了,他擔心刮風下雨,土坯瓦房撐不住。他帶著妻兒出來打工,曾經(jīng)讓娘搬進他的院子里住,娘不愿意,娘說還是住在土坯瓦房里好,冬天暖和,夏天涼快。
娘去世后的一個夏天,梅雨季節(jié),那兩間土坯瓦房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里轟然倒塌。馬自由半夜起來看著那兩間倒塌的瓦房,淚水流了出來。他想起了他的娘,感覺對不住死去的老人!
其實娘就跟這兩間年數(shù)已久的土坯瓦房一樣,老了,有些東西修也沒辦法修了,只有在暴風雨來臨的時候,離他而去!
火車到站,馬自由下了車。出了站臺,來到站前廣場上,他趕緊舉頭張望。天空雖然陰沉沉的,但是風很柔,刮的不是東風,也不是西風。東風不好,俗話說東風頭西風尾,是下雨前的預(yù)兆,陰天刮西風也不好,雖然不能下雨,但沉悶,麥子成熟緩慢。只有南風,才是田野里麥子的催熟風啊!
馬自由在廣場上轉(zhuǎn)了一圈,他想感受下現(xiàn)在刮的到底是哪個方向的風。一時半會竟然沒感覺出來。他按自己罵,這里是你家鄉(xiāng)的城市啊,你連方向都辨不出了嗎!在他看來,這風,不是東風,也不是西風,更不會是北風,那肯定是南風了!
廣場很大,人很多,正是黃昏的時候,周圍一片嘈雜。夏天天黑的晚。他提著包來到通往老家去的城鄉(xiāng)公交車站,最后一班車還沒走。馬自由在站內(nèi)超市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總不能空著手回去吧,雖說不要去大哥家吃飯,但那畢竟是自己的大哥。自己在外這么多年,老家唯一的親人就是大哥了。
馬自由在超市給大哥買了兩箱點心,同時給自己買了點吃的喝的,準備回到家,吃點喝點就睡覺。奔波了一天,有些累了。明天早上起來再去大哥家,看有需要幫忙干的農(nóng)活沒有,等補辦身份證回來,給大哥搭把手幾天。
城鄉(xiāng)公交穿行在才修建好不久的公路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車里的人們望著窗外,嘰嘰喳喳,聊得最多的話題還是馬上麥收了,這天,太不架勢了。
馬自由坐在車窗旁不吭聲,出外幾年,莊稼地也好幾年沒去看過了。以前在家種地的時候,早晨或者黃昏,他喜歡騎著他那輛大架子自行車,去田間地頭轉(zhuǎn)轉(zhuǎn),或者順著莊稼棵來回走幾趟。清晨的露珠兒濕了他的褲腿,風兒柔柔地撫著他的臉頰,蟲子慌不擇路地跳過,遠遠近近有青蛙在鳴唱,他那會的心情很舒暢。他像個將軍一樣站在田間地頭,那些莊稼,就是他的兵,他在莊嚴地檢閱著它們的成長。
下了車,天色已晚,周圍朦朧起來。他站在通往村子的路口,方向感此時竟是如此的清晰,南風,是南風!
天際邊亮亮的,隱隱約約看到了幾顆星星,他舒了口氣,明天,是個好天!他的目光朝路兩旁的麥田望去,麥子黃了,麥子要熟了!風兒在麥田上空蕩過,每一個麥穗都是恣意盎然,每一顆麥粒都在躍躍欲出。布谷鳥的叫聲在麥田上空遠遠近近回蕩,一聲一聲,聽著熟悉,讓人心動。
路上碰見了莊里一個熟人,他遞過去一支煙,那人說,回來了!
馬自由說,回來了!
刮南風了,這麥子一夜間,就能割了!那人瞇著眼望著遠處的麥田,喃喃自語,好像馬自由是天天待在家里的鄰居。
馬自由嗯了聲,一刮南風,麥子就熟了!
那人走到村口時說,去俺家吃吧?
馬自由說不了!馬自由的鼻子此刻有點莫名其妙的發(fā)酸,他心里這會念叨著一句話,都快50歲的人了,這些年,走南闖北也去了不少地方,怎么一踏上這片土地,一回到村莊,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呢!
快到自家屋后時,碰到了大哥。大哥騎著自行車,帶著把鐵锨,看樣是從地里看莊稼回來的。大哥說,怎么回來這么晚?有事嗎?
馬自由說,身份證丟了,回來補辦身份證的。
大哥“哦”了聲,到家放好東西,去俺家吃飯。
馬自由說,我買吃的回來了,不去了。
大哥說,怎么不去,我讓你嫂子等一會來喊你。說著,大哥緊蹬了幾下自行車,拐進了一個巷口。
馬自由站在自家的院子門口,院子前的一片空地上長滿了野草,開滿了野花。一陣風刮過,野草和野花在風中搖擺,路面上的塵土,在風兒的撫摸下,蔓延著,迷了馬自由的眼。
馬自由佇立在風中,淚水忽然如斷了線的珠子般,飄飄蕩蕩,被風粘在眼前生了銹的大鐵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