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生

有效的傳播對中國公共外交的重要性
——專訪法國資深外交官魏柳南（Lionel Vairon）

馬文生

隨著中國走出去步伐的加快，世界各地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中國聲音。然而，當我們的政府、企業(yè)以及民間團體在不斷開拓進取，取得一個又一個進步和成功的同時，卻也不斷伴隨著部分國家、部分地區(qū)人民流露出的不解、警惕、甚至是誤會。如何有效地傳播中國形象，讓世界人民了解中國，成為一個擺在我們面前的巨大挑戰(zhàn)。本刊編輯部專訪了法國資深外交官、著名中國問題專家魏柳南博士，希望通過學習借鑒他長期從事外交工作中積累的成功經(jīng)驗，對我們開展公共外交工作有所啟迪。

“中國威脅論”的來源與去向

馬文生：魏博士，您好！感謝您接受專訪。您在2009年的時候出版了《中國的威脅》這本書，以一個外國人的角度對中國文化、中國社會、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等各方面做了介紹，在書中我們看到了很多的善意。我們想知道，在傳統(tǒng)的西方人的眼里中國的形象究竟是怎么樣的？為什么國外一直有“威脅論”這個說法，我們到底會威脅他們什么？

魏柳南：我覺得這方面我可以做一些說明，一部分基于我的工作經(jīng)驗，一部分基于我的研究經(jīng)驗?！巴{論”正式開始是在1993年的時候，是從日本開始的，之后才蔓延到歐洲、美國。曾經(jīng)在很長時期，全世界的文化、宗教、政治戰(zhàn)略等都是由美國和歐洲為主的西方控制的，十九世紀八十年代，鄧小平推行改革開放對西方控制世界的情況開始產(chǎn)生影響。以我的經(jīng)驗來看，是因為以前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寫好決議，美國、法國、英國——有的時候是蘇聯(lián)——會來讓中國簽字。不是談，不是交流，只是簽字。九十年代開始，中國要求跟聯(lián)合國進行談判，說“這一部分、那一部分我們想談談，我們不太同意”，這對于西方國家來說是比較新的情況。

馬文生：以前一直都是用威權直接告訴你：你簽字就好了。

魏柳南：對，西方國家決定，中國代表簽字，大部分就是這種比較簡單的做法。特別是對世界性的問題，比如說關于非洲、南美的問題，都不想聽中國的意見。

九十年代以來，因為經(jīng)濟的崛起，中國在聯(lián)合國的影響越來越突出，這對西方國家有一定的觸動，就是覺得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情況。歐洲外交官的感覺不太舒服，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有跟中方交流的經(jīng)驗。

開始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這是威脅還是機會。早于80年代，歐洲國家或美國大概也是這樣，都覺得這還是機會，因為那時歐美的企業(yè)可以來中國投資了，而且開放的中國有很大的市場，大家都是從經(jīng)濟角度來看中國的崛起，還沒有想到會有政治戰(zhàn)略的影響：政治方面一直都是西方主導話語權，但中國開始要求共享。

馬文生：這是對國際政治的影響，那么對外國社會及其普通民眾的影響是怎樣的，他們怎么看？

魏柳南：最近十年，中國越來越開放了以后，中國人出國越來越多，不管是學生、驢友、企業(yè)、商人等很多，這個在中國覺得好像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對外國人來說卻是很重要的現(xiàn)象。包括大學教授、學校老師在內(nèi)的普通民眾，他們看到滿大街都是他們不了解的中國人，但又缺乏跟中國人交流的經(jīng)驗，加之中外文化本身的差異，導致相互的不理解甚至誤解和猜測。

馬文生：因為不了解，所以感到害怕，感覺中國乃至中國人是個威脅——是這樣嗎？

魏柳南：是的。

中國企業(yè)走出去的不良影響

馬文生：除了政府和民眾之外，前面您也有提到中國的企業(yè)走出去到國外，他們對國外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呢？

魏柳南：中國企業(yè)走出去有很多積極意義，但問題也不少，首先一個問題是針對外出工作人員的培訓工作做得不到位。中國企業(yè)的大部分員工，不管是工人或者是工程師，他們大多不了解當?shù)氐奈幕?，所以他們在當?shù)厝说难壑行蜗蠛懿缓?。比如說，對當?shù)氐恼賳T和普通民眾都不客氣，不夠禮貌，讓人家內(nèi)心感覺到一種壓迫感。也許中國來的員工覺得這些非洲人是個落后的國家出來的，素質(zhì)普遍低下，但是這些部長、總統(tǒng)都曾在法國或美國受過高等教育的，雖然他們的國家經(jīng)濟落后，但他們自己是有文化的。其次，大概因為中國跟其他國家的企業(yè)性質(zhì)不同吧，如果是芬蘭的諾基亞公司有問題，媒體只會說是諾基亞，不會說是芬蘭；但如果是中國公司有問題，他們就會說是中國政府的問題，他們往往從中國企業(yè)推斷中國的態(tài)度，不是一個個人或一個企業(yè)的態(tài)度。

語言文化在公共外交中的重要作用

馬文生：中國人說漢語，外國人說外語，但是外交不可避免地要使兩種甚至多種語言發(fā)生碰撞。實際上，自古以來語言交流一直是中外交流溝通的障礙。但文字可以打破這種障礙，雖然我們不會說英語但是能看得懂英文，外國人的思想也能對我們產(chǎn)生一些影響。關于這方面，您是怎么看的？

魏柳南：我想說，在對外傳播方面，對西方社會產(chǎn)生影響力的，不是中文文章，而是純正的法語文章、英語文章、西班牙語的文章。外國人的表達方式，有它獨特的語言環(huán)境，外國一般的民眾都能認可。大多數(shù)的英國人、法國人自己寫文章，可以加入自己主觀的一些看法，更切合老百姓閱讀理解的習慣。

馬文生：因為語言它是文化范疇的，公共外交也繞不過文化，但是文化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表達的載體就是語言、文字，沒有這個東西很難。在不同語言的對話和交流中，翻譯似乎是個大問題？

魏柳南：歐洲人特別重視翻譯，但中國這方面還有些不足。有一次我陪同一家國有企業(yè)的幾位領導去幾內(nèi)亞洽談業(yè)務，他們帶了一個年輕的翻譯員隨行。當幾內(nèi)亞的一位部長與我們在酒店談判的時候，就是這位翻譯員擔任翻譯。然而，這位翻譯員完全不能準確地翻譯公司想要表達的意思，僅僅五分鐘，這位部長就站起來說：“你們可以回國了，跟你們談業(yè)務我不感興趣”。這種情況下，我只好解釋是因為翻譯出了問題，并自己擔當翻譯工作，所以他又回來了……由此可見，翻譯是非常重要的。事實上語言也是公共外交，我們必須要明白語言翻譯的重要性。

中國面臨的新的外交局面

馬文生：您在2015年接受《中國日報》采訪的時候提到當時的中國應對外來挑戰(zhàn)的能力越來越強。我覺得中國現(xiàn)在因為經(jīng)濟基礎已經(jīng)相當雄厚了，并且在國際舞臺上也越來越多地擁有了話語權，并且在國際事務中可以去說幾句強硬的話，但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前是沒有的……

魏柳南：我現(xiàn)在還是特別贊同鄧小平提出的“韜光養(yǎng)晦”這個觀念，我覺得中國目前的實力還沒達到可以有比較強硬說法或態(tài)度的這個水平。大概還需要有幾十年的過程，現(xiàn)在只是發(fā)展了三十年，是不夠的。如果中國的這方面做得太快，就會有負面的反饋和影響。

馬文生：就是不能太急于求成？

魏柳南：是的，我覺得現(xiàn)在最好的例子就是南海的問題?，F(xiàn)在最重要的反應不是美國的，而是其他周邊國家的反應。事實上這個南海的問題是美國跟中國之間的問題，不是跟菲律賓或者是印度尼西亞的問題。美國就是要利用中國的外交政策來加強他們自己的地位，在東南亞加強他們的影響。因此美國的傳媒總說，中國崛起搞的是霸權主義、帝國主義、擴張主義、軍事主義，對世界都是威脅。

馬文生：是要鼓動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等周邊國家，一起對付中國嗎？

魏柳南：因為經(jīng)濟的影響，十年前所有的這些東南亞國家，他們跟中國有比較好的關系，特別是1997年經(jīng)濟危機以后他們對中國有好感，覺得中國還是支持他們的。但是突然發(fā)生的南海問題，讓他們覺得事實上最好是有比較遠的朋友，比如美國。

中國的發(fā)展對世界的影響

馬文生：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對全世界來講，最大的好處是什么？當然我們可能就說我們提供了很多“中國制造”，除此之外，您認為還給世界帶來了什么？

魏柳南：我認為值得肯定的是中國的對外投資，近年來，中國不論是援助或者是在外建設企業(yè)，都是對外投資，在如今歐洲的投資能力較低的情況下，中國在這方面對世界的影響和貢獻是巨大的。

因為有了投資，很多歐洲的企業(yè)能夠繼續(xù)生存下去了，對當?shù)氐睦习傩諄碚f，他們又能夠繼續(xù)工作了。但也還是有不好的影響。特別是高新技術方面，中國收購了很多高尖端的技術，所以現(xiàn)在也引起了西方的反抗、反對，開始限制一些領域的投資機會，說明他們對中國有一種隱憂。

馬文生：他們擔憂這樣下去，會把歐洲變成中國人的歐洲嗎？

魏柳南：眼下就是這樣，在歐洲——特別是在法國——好多領域現(xiàn)在都是中國在做的，德國還好一些，他們覺得經(jīng)濟方面現(xiàn)在是一個真正的威脅。事實上存在矛盾心理：外國企業(yè)賣給中國企業(yè)是因為他們自己沒辦法繼續(xù)經(jīng)營下去，沒有人投資，企業(yè)就不能繼續(xù)存在。所以輿論在這方面也是常有比較矛盾的感覺，一方面很高興，因為他們可以繼續(xù)工作，保護他們的工作，但是另一面對中國人的這種投資又表示反感和擔憂。

曾經(jīng)有一些歐洲公司來找我，請我?guī)椭鷮ふ彝顿Y人。當我告訴老板：“沒有問題，我知道在中國去找誰。”老板卻說：“中國不可以，我不要中國投資?！?/p>

馬文生：難道寧肯解散也不要中國投資？

魏柳南：所以我覺得這也是公共外交的一部分，應該找到一個辦法來解釋為什么出現(xiàn)我們談到的這個情況。我看到中國企業(yè)在法國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失敗案例，來了兩年后就關門，因為他們不了解當?shù)氐奈幕?。投資外國，收購外國企業(yè)，這應該是個好事。但一定要讓當?shù)乩习傩彰靼祝骸拔沂召徦皇且驗槲蚁胭嶅X，中國企業(yè)收購只是單純的經(jīng)濟目的，而沒有其它目的”，這個要說清楚。

馬文生：是不是借用法國人的筆來給法國人講，借用歐洲人的筆來給歐洲人講為好？中國企業(yè)常常做一些宣傳手冊，大都是展示其在國內(nèi)多么先進、多么發(fā)達，多么有實力，將“增加多少就業(yè)”等等這些內(nèi)容，實際上這些或許是他們不感興趣的。

魏柳南：對，不感興趣。我覺得這種公共外交應該是長期的，你不能指望做六個月或一兩年就放棄，而應該是持續(xù)五年、十年、十五年地工作，你才可以期待收到良好的效果。

影響有影響力的人

馬文生：想要改變國外對中國的偏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需要人來把我們的善意帶給世界，但好像總是好事不出門……

魏柳南：這方面我要批評我們的漢學家，比如在法國，他們大部分都是批評中國，就是每次寫文章、寫一本書，或者在媒體、在電視節(jié)目里都是批評。去年有一位很有名的漢學家，當記者問他：“你覺得華人在國外對當?shù)貒沂遣皇且粋€威脅？”他說：“一定是?！蔽艺J為漢學家不能這樣說，因為漢學家的工作不是批評中國，而是解釋中國具體的情況。

馬文生：這似乎有一個誤區(qū)：漢學家越能罵、越能說反面的、負面的話就會感覺到他這個人更敢說，說得更像個真話。

魏柳南：對，因為他是主流。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應該了解：非洲和中東地區(qū)很大的一部分，至少他們現(xiàn)在受到的影響大都是來自西方媒體。為什么？因為比方說你在非洲，或是在中東，他們當?shù)厝舜蟛糠植豢串數(shù)氐膱蠹?，他們大多?shù)會去看BBC、美國的CNN，或是看法國的報紙、媒體。所以在非洲，最有影響力的媒體是西方的媒體，而不是非洲本地的。

因此，要產(chǎn)生影響的話，最大的努力就是對西方媒體有影響，才可以進而跟非洲、中東、南美溝通。因為你要影響的人是他們的社會精英。領導、學者、企業(yè)家基本上都是受西方媒體影響的。

馬文生：所以我們開展公共外交或?qū)ν鈧鞑?，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有清晰的目標：最重要影響什么人、達到怎樣的預期目標。

魏柳南：是的。當你要在整個歐洲有影響，你會怎樣選擇？當然你會考慮他們對整個歐洲的文化或是政治的影響。去瑞士沒有用，或是意大利大概也沒有用。在歐洲最重要的國家是誰？是德國、法國、英國——事實上我覺得德國和法國現(xiàn)在比英國影響更大一些。所以你應該影響這兩個國家的媒體、學者，才可以成功。用中國話講，應該叫做“影響有影響力的人”。

魏柳南：法國資深外交官，著名中國問題專家。

馬文生：本刊編輯部副主任，察哈爾學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