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光社
(作者單位: 遼寧大學文學院)
●文心雕龍
有關《文心雕龍》“跨界”研究的思考*
涂光社
所謂“跨界”既指跨越古今某些思想觀念的界限,也包括跨越學科分類、思維模式等的界限?!翱缃纭本湍軓亩嘣暯菍徱?、比對,將一些目前研討容易忽略,甚至有所缺失,而古人意識中業(yè)已存在、思考中已有所得,卻從其他理論視角易于發(fā)現(xiàn)的精義梳理出來,整合于新的認識之中,以利更為先進、合乎時代要求的理論建構。從龍學現(xiàn)狀和態(tài)勢看,進一步強化“跨界”思考和研究,對全面深入開掘這一珍貴理論遺產的價值是頗有幫助的。無論從古今文學觀念的細微差異上看,還是從一些論題的經典性論證,如創(chuàng)作思維、風格、繼承變革、鑒賞論等方面看,或者從“比興”、“物色”以及有關文學語言形式論證的鮮明民族特色上看,乃至從《文心雕龍》與《劉子》的比較而言,劉勰見識之卓越在古今中外的對比中更加凸顯,正說明“跨界”思考能獲得有益的啟示。
文心雕龍;龍學;跨界研究
古今文學觀念不盡一致,《文心雕龍》論及的文章也超越了今天文學作品的范圍。無論自覺與否,現(xiàn)代龍學多少都有些“跨界”(即從當代多元的視角研討)的意味。筆者也得益于此。
作為古代文學理論經典,經幾代學者的努力,《文心雕龍》研究在原始數(shù)據(jù)的羅集、考辨,以及從現(xiàn)代文論的視角研討上已有豐碩成果。如今應怎樣繼續(xù)推進我們的研究,實現(xiàn)有價值的新突破呢?從龍學現(xiàn)狀和態(tài)勢看,愚以為進一步強化“跨界”思考和研究,對全面深入開掘這一珍貴理論遺產的價值是頗有幫助的。
此所謂“跨界”既指跨越古今某些思想觀念的界限,也包括跨越學科分類、思維模式……的界限?!翱缃纭本湍軓亩嘣暯菍徱?、比對,將一些目前研討容易忽略,甚至有所缺失,而古人意識中業(yè)已存在、思考中已有所得,卻從其他理論視角易于發(fā)現(xiàn)的精義梳理出來,整合于新的認識之中,以利更為先進、合乎時代要求的理論建構。
“跨界”的比較中,對研討對象相同的部分,應著力開掘劉勰的卓識和獨到之處;指出其欠缺和薄弱環(huán)節(jié)是必要的,然而側重點無疑是在揭示這部有鮮明民族文化特色的古代文論經典的當代意義。
先從古今文學觀念的細微差異上看“跨界”思考能獲得怎樣的啟示。
學界公認《文心雕龍》是古代文學理論的經典,然而在古人心目中它論的是文章寫作。古人所寫文章不限于今天所說的文學作品,也包括政治性文籍和歷史、哲學等方面的著述?!段男牡颀垺分小暗姥厥ヒ源刮模ヒ蛭亩鞯馈?(梁) 劉勰: 《文心雕龍·原道》,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3頁。的“文”,以及文體論中列論的“文章”,基本不在今天所謂文學的范圍內,如《諸子》的“入道見志之書”*(梁) 劉勰: 《文心雕龍·諸子》,同上,第307頁。,《論說》的“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梁) 劉勰: 《文心雕龍·論說》,同上,第327頁。的著作,更別說《封禪》、《祝盟》、《議對》、《奏啟》、《詔策》、《檄移》之類官方文書了。
“文學”作為藝術的一個門類,是西學東漸后日本學者移植西方理論時命名的,雖稍嫌欠安,如今卻已約定俗成。“文學”一詞源出中國,古籍中也有用為文章寫作的時候,但古所謂“文學”偏重于文籍、學術。近代有中國學者指出,今所謂“文學”是一門藝術,而非有關文章的學術,如同音樂、繪畫藝術不能稱之音樂學、繪畫學一樣。古人意識中大抵是以“文章”(美的文辭)為文學作品的。
《文心雕龍》雖未直接給作為一門藝術的文學下定義,卻對傳統(tǒng)美文文學觀作了一系列經典性表述。《情采》開篇說:“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梁) 劉勰: 《文心雕龍·情采》,同上,第537頁。《序志》是全書的序,介紹撰著的動機作意、結構統(tǒng)序和思想方法。首先申說以“文心雕龍”名書原委,文學觀的表述堪稱精切:
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夫宇宙綿邈,黎獻紛雜,拔萃出類,智術而已。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夫人肖貌天地,稟性五才,擬耳目于日月,方聲氣乎風雷,其超出萬物,亦以靈矣。*(梁) 劉勰: 《文心雕龍·序志》,同上,第725頁。
古人意識中“心”主思維,是情性所本、智慧創(chuàng)造力的淵藪。劉勰以“文心”題名文論巨著,盛贊“心哉美矣”,指出人類具有“超出萬物”、“拔萃出類”的智慧和美的創(chuàng)造力?!柏M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的反詰進一步強調,文章之美何止言辭雕飾呢!其核心乃是人的情感靈慧之美。
以美文為文學是否只講究文辭修飾、只將有形式美的文字視為好文章呢?《情采》的“圣賢書辭,總稱文章”已暗示其“文章”有高境界的思想蘊涵,又明言: 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梁) 劉勰: 《文心雕龍·情采》,同上,第538頁。;而此處的以“文心”名書、贊揚“心哉美矣”更能破解這類質疑:“心”美內蘊于中,無論指作家心靈還是作品內涵;“文心”有作家的個性,美的追求取向不一,會不斷有所創(chuàng)獲,境域也會不斷拓展、提升和豐富、深化。美在“文心”既可免除“美偏于外在形式”的誤解,也表明美的追求與創(chuàng)造豐富多樣、永無止境。
以美文為文學簡明地道出了文學的基本特征: 它是藝術,它是美的;而文學美的創(chuàng)造是以“文”(語言文字)為媒介,是文學與其他門類藝術的區(qū)別所在。
文章寫作的意義何在呢?《原道》樹立了著述的楷范:“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兑住吩唬骸奶煜轮畡诱叽婧蹀o。’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梁) 劉勰: 《文心雕龍·原道》,同上,第3頁?!冻唐鳌氛f:“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梁) 劉勰: 《文心雕龍·程器》,同上,第720頁。《序志》中劉勰除申言自己受孔子感召著書立說外,明言:“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梁) 劉勰: 《文心雕龍·序志》,同上,第726頁。推崇文章闡發(fā)經典宗旨,建構理想社會關系和成就軍國大計的功用,強調了從事文章寫作的一種擔當。用當今的習慣用語說,就是要求文學活動為社會政治提供正能量。
《辨騷》說屈原之作“壯志煙高”*(梁) 劉勰: 《文心雕龍·辨騷》,同上,第48頁。;《明詩》重申“詩言志”的經典論斷;《風骨》推崇“風清骨峻”*(梁) 劉勰: 《文心雕龍·風骨》,同上,第514頁。的文章,《程器》要求才士“摛文必在緯君國”*(梁) 劉勰: 《文心雕龍·程器》,同上,第720頁。;劉勰還說“雜文”這種文體“發(fā)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梁) 劉勰: 《文心雕龍·雜文》,同上,第255頁。?!吨T子》中曾云:“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梁) 劉勰: 《文心雕龍·諸子》,同上,第307頁。感慨“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志其銷乎!”*同上,第310頁?!缎蛑尽犯莱鲋鴷⒄f的所以然,指出生命有限,“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瓨涞陆ㄑ?,豈好辯哉?不得已也!”*(梁) 劉勰: 《文心雕龍·序志》,同上,第725頁。全書最后表白:“生也有涯,無涯惟智……文果載心,余心有寄?!?(梁) 劉勰: 《文心雕龍·序志》,同上,第728頁。表明撰寫《文心》是劉勰實現(xiàn)一己永恒生命價值的努力。
對讀者而言,《知音》的“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書亦國華,玩繹方美”*(梁) 劉勰: 《文心雕龍·知音》,同上,第715頁。表明: 通過作品可以實現(xiàn)與作者的心靈交流;好書則是國家民族文化精華所在,品讀玩味能獲得大美的陶冶。
歷代文學理論批評中有對“言志”、“興觀群怨”、“比興”的倡導,對“發(fā)憤為作”、“沉郁頓挫”和“風骨”的推崇,有“惟歌生民病”和“氣盛言宜”的主張,足見古今文學藝術活動的取向有某些差異: 古人論寫作,普遍強調道德理想和社會擔當,這一特點在中國文論經典《文心雕龍》中十分鮮明。
一些論題的經典性論證,劉勰見識之卓越在古今(也是中外)對比中更加凸顯,本節(jié)僅以創(chuàng)作思維、風格、繼承變革、鑒賞等論為例簡介之。
《神思》描述了創(chuàng)作思維活動中的主客體關系:“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梁) 劉勰: 《文心雕龍·神思》,同上,第493頁。作家運思以靜馭動,能大幅度實現(xiàn)對身觀時空的突破;“神與物游”是主客體往復交流的妙境。又強調作家“虛靜”的精神狀態(tài)對寫作的重要,也論及提升思維活力、駕馭文辭的途徑:
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同上。
“神思”指主體神奇的運思;“物”是客體——描寫和表現(xiàn)的對象;以居“樞機”之要的“辭令”為作家情志及其構想“意象”付諸表現(xiàn)的載體。
劉勰表述了構思中從“思”到“意”,再到“言”的過程,“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同上,第494頁。道出“言”難盡(跳躍變幻)之“意”的緣由,換個角度說是對得心應手駕馭文學語言的贊賞。
他不以寫作的快慢評判優(yōu)劣成?。骸叭酥A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薄膀E發(fā)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疑后,研慮方定: 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梁) 劉勰: 《文心雕龍·神思》,同上,第494頁。作家思維個性不同,常是各有勝境;作品體制大小不一。應“博而能一”,克服才疏學淺無意義的“空遲”或“徒速”。由于靈感引人注意的多是其突發(fā)性和來去無定,與劉勰這段話及其另一些論說聯(lián)系起來,有助我們全面認識和揭示靈感現(xiàn)象的奧秘。
靈感問題向來為造藝者關注。西晉陸機《文賦》曾這樣描寫:“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fā)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郭紹虞: 《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74頁。劉勰也有類似表述:“樞機方通,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神思方運,萬途競萌……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梁) 劉勰: 《文心雕龍·神思》,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493—494頁。;“思有利頓,時有通塞”*(梁) 劉勰: 《文心雕龍·養(yǎng)氣》,同上,第647頁。。更可貴的是,除這些外部特征的描述外,還多角度展示靈感的來去無常及其生成的機理,鼓勵作家順應規(guī)律,充分發(fā)揮其藝術創(chuàng)造功能。如告誡作家“陶鈞文思,貴在虛靜”*(梁) 劉勰: 《文心雕龍·神思》,同上,第493頁。以及“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梁) 劉勰: 《文心雕龍·物色》,同上,第694頁。、“……故宜從容率情,優(yōu)柔適會”*(梁) 劉勰: 《文心雕龍·養(yǎng)氣》,同上,第647頁。,經陶養(yǎng)營衛(wèi)擁有高效思維創(chuàng)造所需的精神狀態(tài)。有關“興”(情致的觸發(fā))、“會”(有助靈感來臨的主客觀因素交會)、“機”(機緣)、“數(shù)”(規(guī)律)的論述常與對靈感的生成和把握利用相關。《詮賦》說:“觸興致情”、“睹物興情”*(梁) 劉勰: 《文心雕龍·詮賦》,同上,第135、136頁。;《隱秀》以為有“隱秀”之美的佳句出自“萬慮一交”、“思合而自逢”,是“自然會妙”,“才情之嘉會”*(梁) 劉勰: 《文心雕龍·隱秀》,同上,第632、633頁。;《總術》篇敘述作家把握規(guī)律利用靈感進行藝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更完整:“若夫善弈之文,則術有恒數(shù)。按部整伍,以待情會,因時順機,動不失正。數(shù)逢其極,機入其巧,則義味騰躍而生,辭氣叢雜而至?!?(梁) 劉勰: 《文心雕龍·總術》,同上,第656頁。
劉勰認識到靈感是在主客觀有利寫作因素交會之時來臨,肯定作家的主觀能動作用,營造靈感產生和發(fā)揮功用的主觀條件,包括作好精神心理和才學識的準備,把握時機,充分利用其藝術創(chuàng)造力。這與中外神秘主義的靈感說迥然不同。
風格向為藝術評論的焦點,但較難確切定義。以嚴謹著稱的黑格爾《美學》先介紹法國人布封的“風格就是人本身”的論斷,隨即補充了他和呂穆爾的見解,風格是與一定藝術門類、題材內容的媒介相適應的獨特表現(xiàn)方式,舉例說:“人們在音樂中區(qū)分教堂音樂風格和歌劇音樂風格,在繪畫中區(qū)分歷史畫風格和風俗畫風格。”*[德] 黑格爾: 《美學》第一卷,朱光潛譯,北京: 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372—373頁。如果說布封是從藝術個性的角度給出定義,黑格爾、呂穆爾則大致是從體式分類的角度概括的。而《文心雕龍·體性》只從篇題看就知其抓住了風格問題的要害,劉勰說:
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 各師成心,其異如面。*(梁) 劉勰: 《文心雕龍·體性》,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505頁。
作家內在的“性”決定文章外顯的架構——“體”。劉勰指出,風格形成的因素有與先天素質關聯(lián)的“才”、“氣”,也有純屬后天的“學”、“習”。就作家風格而言,其“各師成心,其異如面”近似并強于“風格即人”的論斷?!绑w”有時就指作品風格分類,劉勰在羅列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八體”之后指出:“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同上。概括出各類風格的對應性特征。
各體風格的核心也是各體的藝術個性,包括不同體裁、流派在內的各種體式規(guī)范,正是從多樣的藝術實踐中總結歸納和相區(qū)別的。足見風格核心是藝術個性,有個人的,也有集群性的?!扼w性》的“贊”總結說:“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斫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難可翻移?!曇嗄?,功沿漸靡?!?同上,第506頁。對造就良好風格有“學慎始習”、“功在初化”的告誡;雖說天資有別,也以“習亦凝真,功沿漸靡”肯定后天努力改造主體素質的可能性,但不忘強調其難度和漸進性。
文學必以創(chuàng)新求發(fā)展?!缎蛑尽贰拔闹畼屑~”中的“變乎《騷》”*(梁) 劉勰: 《文心雕龍·序志》,同上,第727頁。表明,《辨騷》旨在辨明《離騷》在《詩經》之后重登巔峰的所以然,推其為創(chuàng)新求變的楷模?!半m取镕經意,亦自鑄偉辭”*(梁) 劉勰: 《文心雕龍·辨騷》,同上,第47頁。正是屈原的成功之道。
《通變》論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shù)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shù)必酌于新聲。”*(梁) 劉勰: 《文心雕龍·通變》,同上,第519頁。創(chuàng)作有所因襲也有所變革,“體”是從寫作成功經驗中歸納出來的,其“名理”遞相沿襲故稱“有?!?;“通變”即通曉規(guī)律前提下的變革,如此文學才有無限的發(fā)展前景?!坝谐!钡囊?guī)范與“無方”(無固定方向)的創(chuàng)變相輔相成。
篇末有“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可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同上,第521頁。的總結: 文學事業(yè)日新月異,唯新變才能久遠;通曉規(guī)律則不乏變的思路和手段;“趨時必果,乘機無怯”鼓勵作家抓住時代機遇果敢求變?!巴裰破妫瑓⒐哦ǚā币罂辞鍟r代潮流和發(fā)展趨勢作新異的創(chuàng)造,參照古來成功經驗確定應遵循的藝術法則。
《情采》形象地比喻內容與形式的關系:“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⒈獰o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 質待文也?!?(梁) 劉勰: 《文心雕龍·情采》,同上,第537頁。“文附質”謂文辭形式依附和從屬于作品內容,以及文采為內質之美的自然外現(xiàn);“質待文”表明,內容靠形式表現(xiàn),人為修飾也能使內蘊美質充分彰顯。
隨后補充說:“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同上,第538頁。天生麗質于女性美是根本,盡管可以用鉛粉青黛打扮。說明內質之美是決定性的,言辭文采的外在修飾應當植根于作品內在的“情”、“理”。
《附會》論文章結構,劉勰解釋道:“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tǒng)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梁) 劉勰: 《文心雕龍·附會》,同上,第650頁。即通過取舍營匠,使作品各種構成因素組合為一個協(xié)調有序的整體。又以人的生命性特征比方作品構成:“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同上。隨后補充說:“是以附辭會義,務總綱領,驅萬涂于同歸,貞百慮于一致;使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同上,第651頁。遵循總體的構想協(xié)調整合“眾理”、“群言”,令其合乎藝術表達的一致目標。而“夫畫者謹發(fā)而易貌,射者儀毫而失墻,銳精細巧,必疏體統(tǒng)。故宜詘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尋,棄偏善之巧,學具美之績”*同上。,則要求分清主次、維系“體統(tǒng)”,確保取舍得宜。
《知音》論鑒賞,開篇即感慨“知音其難”、“千載其一”*(梁) 劉勰: 《文心雕龍·知音》,同上,第713頁。!指出文學鑒賞中糾正“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同上,第714頁。等心理偏向的必要;而“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的“博觀”*同上。則是鑒賞和公允評價的基石?!熬Y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肋h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同上,第715頁。是謂閱讀中能實現(xiàn)讀者與作家心靈的交流。想來這也是司馬遷心儀圣賢發(fā)憤著書,欲將《史記》“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緣故。而“見異唯知音耳”*同上。表明,唯有能發(fā)現(xiàn)其創(chuàng)意和獨到境界的讀者,才稱得上是作家、作品的知音。
由于“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梁) 劉勰: 《文心雕龍·原道》,同上,第3頁。,著述有社會擔當,《風骨》篇強調文章以具有強勁的感化力和鼓動力者為上,它生發(fā)于作品的深摯情感和正大義理,而非辭采;猶如令人欽慕者其風骨所顯示的峻拔精神器質那樣,擁有動人心魄的感召力?!抖▌荨返摹耙蚯榱Ⅲw,即體成勢”*(梁) 劉勰: 《文心雕龍·定勢》,同上,第529頁。要求依作品“情”、“體”的指向和規(guī)范確定文辭的展開態(tài)勢,以利對讀者思維情感的導向和推動;又從另一角度指出,有了自身“情”、“體”的指向和規(guī)范,文章也就會形成相應的風格。
“比興”、“物色”以及有關文學語言形式的論證民族特色尤為鮮明,是中國文化的獨到之境。
善用比興是《詩經》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古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采集曾被賦予下情上達、和諧社會關系的使命,認為用比興能使人們的情志抒發(fā)和對政治的諷刺柔化。《比興》篇對屈原的肯定就是“依《詩》制《騷》,諷兼比興”*(梁) 劉勰: 《文心雕龍·比興》,同上,第602頁。。
比興借“物”喻理和表情達意,使文學欣賞擁有更大空間進行藝術再創(chuàng)造。與“比”對照,劉勰更推重“興”的功用,《比興》中說:“比顯而興隱……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同上,第601頁。與“顯”相比,“隱”更富于包孕?!捌鹎椤薄ⅰ案嚼怼秉c明比與興的思維特征不同,藝術傳達的功用效果“大”“小”有別。隨即批評漢代辭賦“興義消亡”、“比體云構”*同上,第602頁。背離了《詩經》傳統(tǒng)。
篇末的“贊”概括說:“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擬容取心,斷辭必敢。”*同上,第603頁。“觸物圓覽”指對能觸發(fā)情致之“物”周密觀察,把握其與所抒寫“情”、“理”的相關屬性、特征。“物雖胡越,合則肝膽”用作比興者與其所喻指者即使風馬牛不相及,只要某種屬性、特征吻合,就能成功地進行藝術傳達?!皵M容取心”表明描繪物象是為展示其內在意蘊。物象之“容”包蘊的情理即所取之“心”。王元化先生指出:“《比興篇》是劉勰探討藝術形象問題的專論,其中‘詩人比興,擬容取心’一語,可以說是他對藝術形象問題所提出的要旨和精髓?!?王元化: 《文心雕龍講疏》,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59頁。
“起情”指觸發(fā)、激活受眾的情感思維;劉勰以“起情”釋“興”深受后人推重。宋李仲蒙從主客體關系上說,“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宋) 胡寅: 《致李叔易》引,《斐然集》卷十八,四庫全書本。;朱熹則從展開方式上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宋) 朱熹: 《詩集傳》,北京: 中華書局,1958年,第1頁。。李論精到,朱說簡明,從中不難見到劉勰之說的深刻影響。
中國古代文學的山水描摹舉世無匹?!段锷氛撏饩澈途拔飳?chuàng)作的影響,言及創(chuàng)作主體、客體和媒介的關系:
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四序紛回,入興貴閑。
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 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
山沓水匝,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梁) 劉勰: 《文心雕龍·物色》,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693—695頁。
“情”指作家的感情以及相關的主體因素?!扒橐晕镞w”說明創(chuàng)作醞釀和構思過程中“情”隨“物”(外境或景物)的變化而變化,是“情”在“物”影響下不斷豐富、升華的過程。如“贊”所說:“目既往還,心亦吐納”。因“物”而“遷”之“情”兼有“物”的因素,成為“辭發(fā)”的動力和依據(jù)?!扒橐晕镞w,辭以情發(fā)”表明“情”、“物”、“辭”三者相互聯(lián)系中,“情”是核心和紐帶?!扒橥瀑洠d來如答”說明“情”、“物”的往復聯(lián)系中“情”是能動的一方。
物色描繪的文學語言上《詩經》和《離騷》分別是“以少總多”(簡約)和“觸類而長”(細致)的成功典型。其后有“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的名論,王元化先生指出:“氣、貌、采、聲四事,指的是自然的氣象和形貌。寫、圖、屬、附四字,則指作家的模寫與表現(xiàn)……其意猶云: 作家一旦進入創(chuàng)作的實踐活動,在模寫并表現(xiàn)自然的氣象和形貌的時候,就以外境為材料,形成一種心物之間融會交流的現(xiàn)象,一方面心既隨物以宛轉,另方面物亦與心而徘徊?!?王元化: 《文心雕龍講疏》,第94—95頁。
中外(也是古今)文論的某些關注點有別,尤為突出的是語言媒介傳達功能及其對藝術表現(xiàn)的影響方面。因唯獨漢語以“象形為先”、表意為第一屬性的方塊字作為記錄符號,而漢字一字一音,往往一字多義,文學語言的聲韻節(jié)奏自有其規(guī)律,于是體式規(guī)范、藝術手段也獨具一格、別有意趣。六朝是中國文學“進入自覺時代”以來文論長足進步,且將理論收獲付諸寫作實踐的時期,文章形式美規(guī)律的認識上有重大突破。因而《文心》論文體有“文”、“筆”之分;《镕裁》、《聲律》、《章句》、《麗辭》、《練字》、《隱秀》、《總術》等篇皆為這方面的總結。
劉勰盡管還未厘定出被廣泛應用并為后人沿襲的格律規(guī)范,但“聲有飛沉,響有雙疊”、“滋味流于字句,氣力窮于和韻”*(梁) 劉勰: 《文心雕龍·聲律》,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552、553頁。,“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jié)也”*(梁) 劉勰: 《文心雕龍·章句》,同上,第571頁。,“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梁) 劉勰: 《文心雕龍·麗辭》,同上,第588頁。,等等,可見他審視之詳切和對規(guī)律性的重視。強調“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聲含宮商,肇自血氣”*(梁) 劉勰: 《文心雕龍·聲律》,同上,第552頁。、“高下相須,自然成對”*(梁) 劉勰: 《文心雕龍·麗辭》,同上,第588頁。,也體現(xiàn)一種“自然之道”,文辭的格律規(guī)范都遵循漢語之本然——漢語自身的、也是客觀的規(guī)律。
古人向以精警和富于含蘊的表述為上?!堕F裁》指出文句應力求精煉,做到一字一句不可或缺:“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梁) 劉勰: 《文心雕龍·镕裁》,同上,第543頁。《隱秀》說:“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梁) 劉勰: 《文心雕龍·隱秀》,同上,第632頁?!侗扰d》篇強調“比顯而興隱”*(梁) 劉勰: 《文心雕龍·比興》,同上,第601頁。,透露出造成藝術傳達和社會功用上“比小興大”的原委?!段锷氛撐锷鑼?,說《詩經》“一言窮理”、“兩字窮形”能“以少總多,情貌無遺”,《離騷》則“觸類而長”、“重沓舒狀,于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梁) 劉勰: 《文心雕龍·物色》,同上,第694頁。。盡管各有優(yōu)長,畢竟《詩經》的簡約更勝一籌。
中國古代文論經典以相當大的篇幅討論文學語言(唯有它用漢字作為記錄符號)的藝術傳達,其他民族的文學理論不會如此。當代中國學者絕不應輕忽這方面的研討與承傳。近現(xiàn)代的《文心》研究雖也包括這部分內容,然而略顯薄弱,似可聯(lián)系古人其他相關的理論與實踐,探究傳統(tǒng)章法和修辭手段的傳達機制及其藝術表現(xiàn)精妙入微的奧秘,不僅有助于展示古代詩文的民族特色、認識其獨到(并有望今后的中國文學中還能再現(xiàn))的一種藝境,對探討其他民族的文學乃至各個藝術門類傳達媒介的功用,也不無借鑒意義。
對《文心雕龍》,清代學者說它“體大慮周”,近代公認它“體大思精”。于此有必要回過頭看看《序志》對全書立論基礎、結構統(tǒng)序和思想方法的介紹。
劉勰綜述文學觀念日臻成熟的魏晉時期曹丕、曹植、應玚、陸機、摯虞、李充等人文論的得失,指出他們“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梁) 劉勰: 《文心雕龍·序志》,同上,第726頁。的不足,顯示出作者探究根源和本質規(guī)律上超越前人的自信。
概述全書的結構統(tǒng)序說: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 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 下篇以下,毛目顯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shù),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同上,第727頁。
上半部分稱之“綱領”: 《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辨騷》前五篇是“文之樞紐”,以三“正”兩“奇”之論推出文章寫作的宗旨和楷范,又依“原始表末,釋名彰義,選文定篇,敷理舉統(tǒng)”的原則“論文敘筆”,二十篇文體論涵蓋有韻、無韻的各種文章: 述源流、道稱名,舉名篇評定得失所在,總結出相應的理性認識和寫作規(guī)范。這樣的文體論原則有相當?shù)目茖W性。
下半部分謂之“毛目”:“籠圈條貫”指打破文體限制,按專題進行系統(tǒng)的重組。二十四個專題分別從構思、風格、作品感動力的生發(fā)、繼承變革的規(guī)律、內容形式的關系,以及文學語言的運用、篇章結構、寫作與自然環(huán)境、時代政治的關系以及藝術鑒賞等方面立論。大致分為兩類:“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探討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藝術原則;“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側重論述影響一般原則規(guī)律形成和鑒賞批評的因素。除《通變》、《知音》兩篇外,前一類對文學現(xiàn)象多橫向剖析,后一類則多征引歷代例證作縱向討論,對原則規(guī)律進行補充。值得注意的是,明言在各專題研討中“剖情析采”!從“剖析”入手,彌補了中國古代理論著述普遍存在的短板,尤為難得?!伴L懷《序志》”則道出劉勰矢志論文的心聲。
《序志》特別交待了兼綜古今取舍各家之說的基本原則:
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梁) 劉勰: 《文心雕龍·序志》,同上,第727頁。
“自不可異”與“自不可同”以及“同之與異,不屑古今”表明,無論因襲前論還是采納新說,取舍只憑求真求是的準繩,有立論的嚴肅性和客觀性,也能與時俱進?!半⒓》掷怼痹俅瓮嘎镀饰鍪挛铿F(xiàn)象是論證的基本理路;“唯務折衷”則謂不偏不倚唯求中正愜當,顯現(xiàn)出對眾說兼容并包、唯真理是從的博大胸懷?!罢壑浴钡睦碚撍伎碱H有辯證意味: 奇與正、通與變、動與靜、顯與隱、一與多、簡與繁、遲與速的對應和相反相成,以及主體、客體、媒介(如情、物、辭)的三維思辨模式皆然。論證兼及事物現(xiàn)象中不同乃至矛盾對立的因素,取其正確合理的一面;避免偏頗和絕對化。
劉勰述評文學“進入自覺時代”以來各家論說的得失,“折衷”之中流露出超越前人的自信。除前面專題論證已介紹過的例子外還可略作補充: 劉勰倡言征圣宗經又明謂“不屑古今”?!墩暋氛f緯書“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梁) 劉勰: 《文心雕龍·正緯》,同上,第31頁。;《辨騷》辨楚辭與儒典同異,說“取镕經意,而自鑄偉辭”*(梁) 劉勰: 《文心雕龍·辨騷》,同上,第47頁。是屈原創(chuàng)作再攀高峰的所以然,應“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同上,第48頁。。此外,他盡管“折衷”眾論,必要時又與“雷同一響”之評唱反調,如《才略》說:“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梁) 劉勰: 《文心雕龍·才略》,同上,第700頁。全面比較曹丕曹植的文學個性與成就,作出客觀評價?!吨簟氛f人們常有種種心理偏向,且難免“知多偏好”的局限。要求鑒賞者由博而約,“閱喬岳以形培廽,酌滄波以喻畎澮”,以“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梁) 劉勰: 《文心雕龍·知音》,同上,第714—715頁。的公允來保證鑒賞批評的客觀和公允。
全書的結構統(tǒng)序、各專題的評述論證幾乎都表現(xiàn)出其他文論難以企及的先進性,明言“剖情析采”、“不屑古今,唯務折衷”,顯示出劉勰方法論上的自覺?!段男牡颀垺窡o愧“體大慮周”、“體大思精”之評,是一部在文學觀念成熟、理論長足進步的時代由杰出思想理論家成就的經典。中國文學理論史上它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唯一,西學東漸以后仍獲得中外學者高度贊譽有充分理由。
當代還應有一種在《文心雕龍》與《劉子》間的“跨界”思考。
《劉子》是一部南北朝時期的雜家著作,《隋書·經籍志》未題作者名。敦煌殘卷有《劉子》寫本;《隨身寶》中有“《流子》劉勰注”*林其錟: 《敦煌遺書〈劉子〉著錄資料》,《劉子集校合編》,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23頁。的文字;唐釋慧琳《一切經音義》亦有兩處說劉勰著《劉子》。新、舊《唐書》明確注為劉勰撰。后出現(xiàn)以“唐袁孝政《劉子注序》說”為據(jù)稱《劉子》為劉晝著者,《宋史·藝文志》作“題劉晝撰”,明、清傳本《劉子》作者多題署劉晝。近代的余嘉錫、王重民分別主劉晝說和劉勰說;也有主張該書作者另有其人的?!洱垺穼W資料考辨有成的楊明照持劉晝著的看法。
林其錟先生得顧廷龍、李希泌、張光年、王元化、胡道靜等先生幫助鼓勵,從羅集資料、發(fā)表考辨文章、《劉子集?!纷珜?,到2012年《集校合編》問世,經三十余年不懈探求,解答種種質疑,還原了作者為劉勰的真相?!秳⒆蛹:暇帯纺依ā秳⒆印方翊嫠猩票?,包括多種敦煌西域殘卷和宋刻、明、清鈔本、刻本等四十多種,并對版本真?zhèn)巍⒆髡邔僬l作了翔實考證。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有“搜羅廣博、考校詳審,所取得的成果大大超過前人”*林其錟: 《劉子集校合編·前言》,同上,第53頁。的評價。
筆者起初以《劉子》不屬文論而未多留心。惟事關《文心》作者不能不接觸,八十年代后期才開始接觸相關材料。對《劉子》作者是否為劉勰,始存疑惑,其后才漸對林其錟、陳金鳳先生等學者的辨證心悅誠服。
由于《劉子》的基本材料羅掘詳盡、辨證明確,一掃其真?zhèn)魏妥髡邌栴}上的疑云,為研討的開拓和深化奠下堅實基礎。兩書皆出自劉勰,具備了一種標志性意義,出現(xiàn)了《文心雕龍》和《劉子》研究不再截然分開的新格局: 將兩書聯(lián)系起來考察,有助于全面認識這位卓越古代理論家學術思想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了解南北朝時期的學術思潮,尤其是其時儒道釋的兼容互補對傳統(tǒng)學術精神和思想理論發(fā)展的影響與推動。
龍學界目前重視《劉子》的學者不多,有的不認同它是劉勰所作的結論,有的認為它不是文學理論著述,研究古代文論者何必費心,等等。
是否要等到公認《劉子》作者是劉勰后再作兩書的“跨界”研究呢?愚以為即使作者為誰未達成共識,兩書聯(lián)系起來探討也是必要和有意義的。
首先劉勰是《文心》的作者,既然近年有人指出他還另有一部著作,并提供了很多以往未曾見用、與劉勰時代切近的文本數(shù)據(jù)以及相關論證,就不宜置若罔聞?!翱缃纭毖芯克?,若有利于判斷作者為誰,或對兩書之同、異的所以然作出說明,也就為相應的觀點、主張?zhí)峁┝诵碌囊罁?jù)。筆者非常期待有說服力的新的論證出現(xiàn),哪怕是找到《劉子》不是劉勰所作的證據(jù)也很有價值,讓人敬佩。
其次,兩書分別是文學和政治理論,討論的東西卻并非毫不相關。依古代的文學觀,寫得好的政論也是好文章?!段男摹匪撐恼拢静慌懦庹?,“論文敘筆”中就有如《諸子》、《論說》、《議對》、《奏啟》等政論性文體專論。其“文章”囊括了政治性的文書,大大超越了今所謂“文學”的范圍,已經跨學科了?!秳⒆印返钠氯钥蓺w入劉勰的“文章”之中,可視之為《文心》中“諸子”和“論說”、“議對”一類政論文的寫作實踐。如前所說,《文心》中宣示的傳統(tǒng)文學觀強調: 文章要能“鼓天下之動”*(梁) 劉勰: 《文心雕龍·原道》,同上,第3頁。,“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梁) 劉勰: 《文心雕龍·序志》,同上,第726頁。……應有“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梁) 劉勰: 《文心雕龍·程器》,同上,第720頁。,“發(fā)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予于情泰”*(梁) 劉勰: 《文心雕龍·雜文》,同上,第255頁。的追求與心理準備;以及“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梁) 劉勰: 《文心雕龍·諸子》,同上,第307—310頁。等訴諸筆墨實現(xiàn)的遠大抱負。認識到傳統(tǒng)文學觀這一側面,文論家寫出歸入一部子書的文章也就不足為奇。
誠然,《文心》論文章(美文),論證文字也更講究藝術性,與《劉子》論政注重法理邏輯有所不同。盡管同樣用駢體,都有富于文采的精論妙語;與《文心》的言辭之美相比,《劉子》稍顯遜色也很自然。
再說說兩書理論建構、思想宗尚的同異及其所以然帶來的啟示。
《劉子》的理論構結不如《文心》縝密(主要是討論對象不同,以及那個時代政論、文論處于不同發(fā)展階段所致),但也有類同處:
其一,《文心雕龍》、《劉子》分別為五十和五十五篇,篇數(shù)相去不遠,皆取法于《易》學。《易·系辭上》:“大衍之數(shù)五十。”孔穎達《疏》:“鄭康成云: 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以五行氣通。凡五行減五,大衍又減一,故四十九也?!?《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 《周易正義》,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28、329頁。
其二,兩書皆先申說宗旨: 《文心》前五篇“文之樞紐”為《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辨騷》樹立寫作楷范;《劉子》前十篇論施政主體的精神境界、精神品性和才學修養(yǎng),印證了《九流》標舉道、儒“二化為最”*林其錟、陳鳳金: 《劉子集校》,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03頁。的宗尚。兩書末篇都可視之為全書的序: 《文心·序志》交待全書的構結統(tǒng)序和思想方法;《劉子·九流》則總括性地評介全書的理論淵源——先秦諸子的九個學術流派。
這樣的類同在古代著述中難找第二例。若非《劉子》作者傾慕《文心》的體大思精而仿效之,就極有可能同出一人的理論建構思路。
反對《劉子》為劉勰著者(如余嘉錫、楊明照)所持的一個主要理由是兩書思想宗尚不同: 《文心》崇儒,而《劉子》“此書末篇(《九流》),乃歸心道教”*(清) 永瑢等: 《四庫全書總目》,北京: 中華書局,1965年,第1010頁。。無論從其生平、時代思潮還是從兩書的內容看,這樣的結論都值得商榷。
《文心》作于劉勰早年,他以攔車鬻文揚名;佛學造詣高深;“文集行于世”*(唐) 姚思廉: 《梁書·劉勰傳》,《梁書》,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712頁。;入仕即得“好文學”的昭明太子青睞,但蕭統(tǒng)失寵早逝,他的仕途也難免坎坷;以后多沉于下僚。史載曾“出為太末令,政有清績”,又“時七廟饗薦,已用蔬果,而二郊農社,猶有犧牲,勰乃表言二郊宜與七廟同改”*同上。,晚年有奉旨校經及出家改名慧地等。其“文集”未明是何種著述,如今除《文心》、《劉子》外只有《滅惑論》等少量佛學文字存世。他一生與佛學關系至深,存世的《滅惑論》是釋道論爭中為批駁道士顧歡的《三破論》而作,其中說“道家立法,厥品有三: 上標老子,次述神仙,下襲張陵。太上為宗,尋柱史嘉遁,實惟大賢,著書論道,貴在無為,理歸靜一,化本虛柔。然而三世弗紀,慧業(yè)靡聞。斯乃導俗之良書,非出世之妙經也?!?(梁) 劉勰: 《滅惑論》,石峻等編: 《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一卷),北京: 中華書局,1981年,第327頁。可以了解劉勰對道家(特別是老子和《道德經》)的認識。
《文心》推尊孔子,“上篇”的“文之樞紐”倡言宗經、征圣,但強調“自然之道”;《諸子》篇兼綜百家:“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孟軻膺儒以磬折,莊周述道以翱翔,墨翟執(zhí)儉確之教,尹文課名實之符,野老治國于地利,騶子養(yǎng)政于天文,申商刀鋸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勛,尸佼兼總于雜術,青史曲綴以街談。”*(梁) 劉勰: 《文心雕龍·諸子》,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307—308頁。對道家肯定尤多:“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伯陽識禮,而仲尼訪問”、“鬻惟文友,李實孔師”*同上,第308頁。?!跋缕薄捌是槲霾伞钡睦碚搶n}多依傍道家,特別是多引《莊子》的思想材料,在《神思》、《體性》、《養(yǎng)氣》、《物色》中尤為明顯。
《劉子·九流》稱“九流”、“俱會治道”,以道、儒“二化為最”*林其錟、陳鳳金: 《劉子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03頁。,但評論各家均有褒有貶,“然而薄者……”以下指斥其末流,道、儒亦不例外,《九流》可謂雜家的宣言。全書前十篇施政主體論確為“二化為最”,道列儒前與亂世黃老治世理念的抬頭相關。然而細究全書,以儒家思想為主的篇章也多于宗尚道家者,引證的史實、事例亦然;不知“歸心道教(而非‘道家’)”根據(jù)何在?
兩書倒都能找到佛學浸潤的蛛絲馬跡: 《文心》推崇“般若之絕境”*(梁) 劉勰: 《文心雕龍·論說》,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327頁。、用到“圓通”、“圓照”、“圓鑒”;《劉子》也偶用“神照”、“垢滅”、“煉業(yè)”、“機妙”之類佛學詞匯以及典故。顯而易見的是,當時佛學的滲透主要在哲學和思維方式方面,對政論和文論的影響遠不及儒、道兩家。
魏晉南北朝哲學思潮走向及其演進,是在魏晉的玄學論辯和后來儒、道、釋爭鳴的推動下實現(xiàn)的。玄學具有雜糅道、儒、名等家兼取所長的開放性,又有高度理性思辨的特點,它的興起是在更高層次上對先秦哲學思辨精神的復歸。在玄學思辨精神的推動下,東晉和南北朝時期又形成了儒、道、釋三教鼎立論爭的局面。與先秦的百家爭鳴類似,相互辯難的論爭中不乏相互吸收、借鑒,從而促進了儒、道思想理論的發(fā)展和佛學的中國化。六朝時期三教合一的趨向在政治與學術領域都開始顯現(xiàn)。
了解社會背景、時代的學術潮流,以及劉勰的人生經歷,就能理解他學術思想的構成——兼容儒、道、佛,適時、事所需取用而已。這也合乎傳統(tǒng)(尤其是劉勰所處時代)學術的思想特征。
《文心》出自早年,雖有“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誚”的感慨,畢竟更多“君子藏器,待時而動……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梁) 劉勰: 《文心雕龍·程器》,同上,第719—720頁。的少壯意氣。否則就不會有攔道鬻書之舉?!秳⒆印芬补拇怠耙蚓蕉l(fā)志,緣厄而顯名”,“因激以致高遠之勢”*林其錟、陳鳳金: 《劉子集校》,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88、287頁。激勵士人在困境中發(fā)憤為作,但不時流露臨近暮年壯志難酬的悵然與感傷:“今日向西峰,道業(yè)未就,郁聲于窮岫之陰,無聞于休明之時”*同上,第291—292頁。,以及“能韜隱其質,故致全性也”*同上,第15頁。,“遇不遇,命也;賢不賢,性也。怨不肖者,不通性也;傷不遇者,不知命也。如能臨難而不懾,貧賤而不憂,可為達命者矣?!?同上,第143頁。對官場失意者的勸勉慰藉。從中不難察覺兩書撰結時作者情懷、心境的不同。
更重要的是: 雖同在齊梁時期問世,兩書的撰結卻處于各自領域理論不同的形成、發(fā)展階段。
《文心雕龍》“體大思精”,因為它是文學的專論,問世于中國古代文學觀念已臻成熟,理論批評和相關的藝術實踐有全面收獲,是構建經典性理論的最佳時期。《劉子》“用古說今”*王重民: 《中國目錄學史論叢》,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134頁。,之前諸子之學建樹頗豐,毋須創(chuàng)建新的基礎性政治理論,唯“用古”(取各家所長為我所用)而已;面對國家長期分裂、篡代頻繁,門閥世族驕奢淫逸、把持仕進的亂局,其“說今”以如何清廉吏治、察舉人才等問題為中心,現(xiàn)實針對性極強。盡管理論建構不像《文心》那樣具有經典性,然而反映現(xiàn)實,以及改良現(xiàn)實政治的導向作用則已被稍后隋立科舉、唐初尚黃老“與民休息”的施政所證實;其根治腐敗、民本農本、文武之道等論也不乏超越時代的意義。在所有諸子論著中《劉子》若干方面都堪稱獨到,卓有建樹。
作為經典,《文心》在文學理論領域有極為突出的跨時空的理論價值?!秳⒆印穯柺垒^《文心》稍晚,但基本同時。因為是政論,《劉子》反映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無疑比《文心》更充分、更寬泛、更具體。作為一代杰出的思想家、理論家,劉勰在不同時期分別在兩個領域的理論中都有非凡建樹不足為奇。
(作者單位: 遼寧大學文學院)
遼寧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重點項目“中國文學與中華文化研究——古文論經典《文心雕龍》的當代啟示”,課題編號L07AZW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