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斌
西南聯(lián)大詩歌小說散論
◎余 斌
學人觀點
主持人語:余斌先生的歷史文化隨筆集《西南聯(lián)大:昆明天上永遠的云》自出版以來,贏得了廣泛的社會贊譽。這期刊發(fā)的《西南聯(lián)大詩歌小說散論》,依舊顯示出余斌先生治學、撰述論從史出的嚴謹與識見。在這篇論文中,余斌先生以充分的史實論述了西南聯(lián)大文學的歷史地位與多元色彩,指出了“昆明現(xiàn)代派”在四十年代中國詩壇的中心地位及其詩歌精神在當代的傳承。論文寫得平實,字里行間隱含頗多識見。
青年學子王慧的論文從“秘史”的角度探討了陳忠實長篇小說《白鹿原》的表現(xiàn)特征與思想內(nèi)蘊。論文視角獨特,解讀細致,對小說“秘史”的特征有所闡發(fā)。陳忠實先生前久不幸病故,刊發(fā)這篇論文亦是表達本刊對這位當代杰出作家的哀悼與致敬。(胡彥)
西南聯(lián)大是個說不完的話題。的確,西南聯(lián)大有許許多多的傳聞、逸事、掌故被津津樂道,少數(shù)可考,大多數(shù)只能姑妄聽之。但那些傳聞也有其價值,它同一般民間歌謠、傳說一樣,雖不能究其實卻可以采其神,古人采風不就是這么一種態(tài)度嗎?《漢書·藝文志》有言:“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西南聯(lián)大的許多傳聞之所以長期被人津津樂道,不正表露著一種仰慕和向往嗎?從中不是可以得到“知得失,自考正” 的啟示嗎?
當然不能將傳聞一類不加辨析、考證就當史料來用,此乃治學之常識。西南聯(lián)大研究怎么可能靠傳聞一類來支撐?笑話了。
西南聯(lián)大文學是豐富多彩的,已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有相當?shù)匚?,在云南文學史上讓西南聯(lián)大缺席顯然不當,它畢竟是在云南這塊土地上生發(fā)的。八九年的時間不算長可畢竟也是一個歷史時期,即抗日戰(zhàn)爭時期。
西南聯(lián)大作家可分教師和學生兩類。前者如聞一多、朱自清、沈從文、陳夢家、李廣田、馮至、卞之琳、錢鍾書、葉公超、陳銓、孫毓棠、川島,后者如汪曾祺、馬識途、穆旦、杜運燮、鄭敏、袁可嘉、王佐良、羅寄一、馬逢華、鹿橋、宗璞、董易、趙瑞蕻,等等。
聯(lián)大教師里的名家不少,但大多忙于教學和研究,文藝創(chuàng)作不大顧得上了,雖然也還參加文藝活動,是著名作家但不是一線作家了。
一線作家主要是沈從文、馮至、陳銓三位,比較特別的錢鍾書、卞之琳、葉公超三位也值得一說。
西南聯(lián)大文學也分兩類,一是師生們在校時期(抗戰(zhàn)時期)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主要是詩),二是戰(zhàn)后創(chuàng)作的以西南聯(lián)大為題材的作品(主要是小說)。試以小說、詩歌這兩大門類為例,對西南聯(lián)大文學做一些初步的梳理和評述。
聯(lián)大詩人很多,教師里有聞一多、陳夢家、馮至、卞之琳,學生詩人比老師多,主要是穆旦、杜運燮、鄭敏、袁可嘉、王佐良這五位。羅寄一、馬逢華、趙瑞蕻也是不錯的。
一般所說的四十年代昆明現(xiàn)代派主要指這些聯(lián)大學生。老師其實也應該算進去。馮至在昆明寫的《十四行集》是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里程碑式的作品。聯(lián)大的葉公超和云大的趙蘿蕤兩位老師也該算進去。葉公超是將艾略特的詩和詩論向國內(nèi)進行介紹的第一人。艾略特《荒原》第一個中文譯本(1937年,上海)是趙蘿蕤翻譯的,葉公超為之作序。1940年春,重慶中央大學宗白華教授約趙蘿蕤為《時事新報·學燈》寫了《艾略特與<荒原>》。
我之所以特別關注聯(lián)大詩歌,主要著眼于那些詩人已經(jīng)形成流派,其影響延續(xù)到八十年代,乃至今天。從文學史的角度看很值得研究。1948年正式形成的九葉詩派,穆旦、杜運燮、袁可嘉、鄭敏都是重要成員。九葉派詩人并非只有九位,那九位是核心,包括辛笛、唐祈、唐湜、陳敬容、杭約赫,他們五位不是聯(lián)大的。
聯(lián)大寫小說的作家也不少,老師有沈從文、錢鍾書、卞之琳三位。錢鍾書寫《圍城》廣為人知,知道卞之琳寫過游擊隊打日本的短篇小說《紅褲子》的人極少。學生寫小說的比老師多一點,如中文系的汪曾祺、馬識途,外文系的鹿橋,歷史系的董易,聯(lián)大附中學生宗璞,創(chuàng)作成就都值得認真研究。他們先先后后,各寫各的,除汪曾祺外開始創(chuàng)作都在離開聯(lián)大以后,有的像董易,開筆已到晚年。他們各寫各的未形成流派。當然也不是說只有形成流派才有文學史價值,多聲部交響樂也是非常好的。
先說聯(lián)大詩。
穆旦(1918─1977)寫的那首《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胡康河谷,緬語意為“魔鬼居住的地方”)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1945年初,西南聯(lián)大“文聚社”出版了穆旦的第一本詩集《探險隊》。兩年后又在沈陽出版了《穆旦詩集(1939—1945)》。王佐良的評論《一個中國新詩人》附于集后。在這篇文章中,王佐良不但對穆旦的詩作了獨到的分析,給予極高的評價,而且在中國文學界第一次對“那年輕的昆明的一群”進行整體審視,分析了他們的詩作與當時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和西南聯(lián)大獨特的文化環(huán)境的關系。在王佐良晚年寫的關于穆旦的文章中,這“一群”被明確地稱為“四十年代在昆明出現(xiàn)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或“四十年代昆明現(xiàn)代派”。這群西南聯(lián)大學子的校園詩,標志著昆明現(xiàn)代派的崛起,被認為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奇特的高峰”(張同道語)。而穆旦就是這一群這一派的旗幟。王佐良的此一觀點已為學界相當認同,有些學者評價更高,認為穆旦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優(yōu)秀的詩人(而不僅僅是“之一”)。
杜運燮(1918─2002)也是很值得尊敬的一位。他1945年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之后輾轉(zhuǎn)于重慶、新加坡、香港等地。后投入新中國建設,1951起任新華社國際部編輯和翻譯,晚年任中國社科院新聞系碩士研究生導師。杜運燮人生經(jīng)歷的亮點是抗戰(zhàn)時期參加中國遠征軍,歷經(jīng)從云南到緬甸到印度的戰(zhàn)爭死亡線,使他對社會對人生對生命都產(chǎn)生了不同于常人的感悟和認知。他1942年寫于昆明的詩《滇緬公路》廣為人知,時24歲。這是一首獨特的彰揚中國軍民抗日精神的詩,其特點是把“靜止的公路作為動物來寫,使它進入充分的動態(tài)”(袁可嘉語)。他既是 “昆明現(xiàn)代派”的重要詩人,也是稍晚形成的“九葉詩派”(1948)的重要成員。杜運燮比穆旦幸運的是他趕上了八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主義的新浪潮。他1979年寫的一首題為《秋》的詩,發(fā)表后被一位部隊作家在《令人氣悶的朦朧》一文中提出批評。當時正在崛起的一個以舒婷、顧城為代表的詩歌群體,因之而被稱為朦朧詩派。這正好表示出這位老詩人詩歌生命之樹常青。他的詩集主要有《詩四十首》、《南音集》和《杜運燮詩精選100首》等。晚年與北師大詩評家張同道編選《西南聯(lián)大現(xiàn)代詩鈔》(中國文學出版社,1997)。
鄭敏(1920─)福建福州人。1939年考入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稍后即轉(zhuǎn)哲學系1943年畢業(yè)。鄭敏是此一群體中的唯一女性,早期主要作品為《詩集1942─1947》,與穆旦、杜運燮兩位后來被人并稱為“聯(lián)大三星”。1948年赴美留學,獲英國文學碩士學位。1960年起任教北師大外語系。到了新時期,早被邊緣化的鄭敏不再囿于書齋,她以一首《有你在我身邊——詩呵,我又找到了你》重新露面,欣喜地投入中國詩歌新浪潮。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日本學者秋吉久紀夫1999年編譯出版的《鄭敏詩集》,除舊作外還收入了《尋覓集》《心象》《早晨,我在雨里采花》等1986─1991年以來先后問世的新詩集,該書由日本土曜美術社出版。(這里順便一提,由日本出版的這套“現(xiàn)代中國詩人”叢書計十種,西南聯(lián)大師生馮至、卞之琳、穆旦、鄭敏占其四。)
同時女詩人以開闊的視野,與時俱進地投入詩的研究與評論,深度介入現(xiàn)代詩的論爭?!对娍?980年8月號上那篇《詩的深淺與讀詩的難易》(署名曉鳴)就是她對《令人氣悶的朦朧》的回應。1982年她在《當代文藝思潮》雜志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評介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文章《龐德,現(xiàn)代派詩歌的爆破手》,力度加大,鋒芒更露。厐德是美國現(xiàn)代詩人理論家,他的“意象”理論和《詩的幾條禁例》,是針對冗長、陳腐、喜歡感傷、布道的十九世紀末詩歌,投去的兩顆手榴彈,轟開了現(xiàn)代派詩的操作面。鄭敏秉承四十年代昆明現(xiàn)代派的革新精神,針對八十年代中國詩壇也大膽提出《幾條禁例(仿厐德)》,如:“不要讓詩變老,瘦骨嶙峋,沒有豐肌”;“不要只求得粉紅色的肌膚而沒有健康的骨骼”;“不要讓教條當紅燈截斷了真情實感的潮流”;等等。更引人注目的是,鄭敏近些年對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發(fā)展歷程作了系統(tǒng)的回顧,對新詩現(xiàn)狀的觀察更宏觀也更歷史,提出要重新認識漢語的審美功能與詩意價值,主張借鑒古典詩詞,使民族傳統(tǒng)與西方詩歌的現(xiàn)代意識相交融。已出版《鄭敏文集》六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社,2012年),文論占其三。這位當年的聯(lián)大女詩人如今是中國當代詩學理論重鎮(zhèn),倍受尊崇。
袁可嘉(1921─2008)不能被遺忘。他是浙江慈溪人,1941年考入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1946年畢業(yè)后任教北大,再后長期供職于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晚年任研究生院教授、博導,純粹一位學者。其實他是從寫詩起步的,早在1944年他就在香港《大公報》發(fā)表歌頌抗戰(zhàn)的《我歌唱,在黎明金色的邊緣上》。戰(zhàn)后他又寫出了“應讓我沉默于時空,/如古寺銹綠的洪鐘” (《沉鐘》);“像腳下的土地,你們是必需的多余,/重重的存在只為輕輕的死去”(《難民》)這樣耐人咀嚼的詩篇。也許袁可嘉在校時寫詩尚少未被列入“聯(lián)大三星”,但在四十年代末出現(xiàn)的“九葉詩派” 中,袁可嘉毫無疑問是-位要角,他集作詩、譯詩、評詩和選詩于-身,在詩學理論上建樹尤隆。在八十年代的新詩潮中,袁可嘉更是一位現(xiàn)代主義的啟蒙者,他的專著《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概論》和多卷本《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與董衡巽、鄭克魯合作),成為那一時期青年學子和青年詩人、作家趨之若鶩的啟蒙讀物。
除穆旦、杜運燮、鄭敏、袁可嘉外,此一群體還包括外文系的王佐良、趙瑞蕻和經(jīng)濟系的羅寄一、馬逢華等。
趙瑞蕻挑出來單獨說一下,讀過他翻譯的《紅與黑》和《梅里美短篇小說集》的人極多。他年輕時也寫詩,并寫過一首很特別的詩,題為《一九四0年春:昆明一畫像》。趙數(shù)十年后回憶說,“這首詩或許是我國新詩中采取現(xiàn)代派手法唯一集中描寫日本鬼子轟炸的長詩” 。詩160行,在當年算長詩了(不比現(xiàn)今,動不動就是幾百行)。長不長且不論,要看他怎么個“現(xiàn)代”法。開頭先寫學校午飯后的休閑時光:有同學在彈吉他, 還有同學在念艾略特的詩,說這可助腦神經(jīng)消化。還有同學說剛吃過中飯干嗎這么用功?接著是報紙新聞講蒙自昨天被敵機轟炸:“青青的麥穗受了重傷,三十九架,/沿著滇越鐵路,盲目投彈;/??!我們親切的南湖,尤加利樹,/樹上棲著,飛著灰白色的鷺鷥,/蒙自,那可愛的小城又遭殃!” 才寫著蒙自遭襲的新聞,馬上又閃回昆明,閃回聯(lián)大學生宿舍,閃回三千里外家園,再后又閃回此時此刻的昆明:“聽說又有‘預行’,很可能要來了!/隔壁雙層床上打鼾聲,有人酣睡,/(宰予晝寢,朽木不可雕也)/他是個大胡子,學中國哲學的,/(秋夜燈下,展讀《羅馬帝國興亡史》,/做著夕陽古道的殘夢,一切都在消逝……);/同學Y爬上搖晃的上層床,呆坐著,/忽拉起胡琴,調(diào)子是凄清的;/有人急忙地從外邊跑進來,報告:/已掛上紅燈籠了!人們開始往外逃,/(對,正好,我討厭下午第一堂課)/還在做夢:三千里外的家園,/母親來信說:今年桃花分外艷鮮,/可是滿城騷亂,海上常有敵艦游弋……/那些抒情詩的年華已燒成灰燼!──/穿紅衫,騎青驄,結(jié)伴踏青,/還有斷橋,采菱船,杏花春雨;/(整個華北苦難的雨正在滂沱……)/夢著五十九架,三批,突襲滇南,再往北,/心猛然一跳!越過紅河,弧形的是鐵路線,/闖入棕黃色的大地,莽莽山林里……/啊,昆明震動了!昆明站起來顫抖,/昆明再一次愁眉苦臉,/下午三點又三刻鐘。人們惶恐,/走,一塊兒走吧,別太緊張,/帶副樸克、象棋,一本浪漫派小說,/今兒可糟了,真來了嗎?空襲!”
下面才開始寫當天下午三點三刻跑警報后的情形:
一口氣跑了兩里半,流著大汗,
沿著公路兩邊田溝里走,
懷著希望,疑懼,躲進柏樹林里吧;
……
坐在地上,背靠樹木,年輕的一群——
不知什么經(jīng)緯度上長出了煩憂?
什么心田能萌芽愛情詩的靈感?
……
這會兒,溜進一個防空洞,
竟有人開著話匣子:紅鬃烈馬;
……
(今天又有警報,錢塘江大橋早炸了,
是咱們自己干的!對,阻擋敵騎南闖;
又炸死上百人,家里逃到鄉(xiāng)下了……)
我忽然想起故鄉(xiāng)的落霞潭,
雙親在日夜想念著我……
這會兒,我遇見好幾位教授,
多可敬的老師啊,艱苦環(huán)境中,
堅持講學著述,顆顆熱摯的心!
抽煙斗的,跟同學們聊天的,
什么也沒帶,只是筆記本、講義,
一塊灰白布裹著一部手稿,
幾本心愛的書;還有比這些更珍貴的嗎?提只破皮箱,智慧在里面歡唱;
邏輯教授笑瞇瞇的,踱來踱去……
接著又是頤和園,水木清華,《浮士德》里的名句,紫丁香花瓣夾在一本C.羅色蒂詩集里,……突然,敵機到昆明了:“綺夢破碎了!轟炸!轟炸!/敵機飛臨頭上了!──/昆明在顫抖,在燃燒,/不知哪里冒出濃咽,烏黑的,/仿佛末日幽靈;叫喊聲,/哭聲,血肉模糊──/轟炸!炸死脆弱的詩句吧!”
詩一引才覺得確實是長詩,不能再引,但風貌應該可以看出來了,意識流式的,小說可以那樣詩也可以。有意思的是趙瑞蕻這首詩有個副題叫“贈詩人穆旦” ,似有與詩友切磋之意:你看我這首這么寫行不行?詩是1940年在聯(lián)大寫的初稿,兩年后在重慶中央大學訂正,在昆明版《中央日報》上發(fā)表,該報文藝副刊《平明》是由朱自清、沈從文兩先生合編的,老師的扶持不言而喻。
這里之所以特別將趙詩引出,又引了那么多,意在說明兩點:第一點,這首寫聯(lián)大師生跑警報的詩雖然手法比較現(xiàn)代,但現(xiàn)實主義色彩仍然鮮明,此乃戰(zhàn)爭環(huán)境使然。此詩寫于40年代初,汪曾祺那篇《跑警報》寫于三四十年之后;前者寫的是“當下”,后者寫的是回憶,染上了比較濃的玫瑰色,浪漫一點,溫馨一點。詩人趙瑞蕻為昆明1940年春作的“畫像”當更接近于歷史。再一點,趙瑞蕻后來雖以譯家名世,當年卻也熱衷于詩,而且起點高,很難得。這與聯(lián)大當年的環(huán)境氛圍很有關系。朱自清早年寫過不少詩。專心寫小說的沈從文也寫過詩,陳夢家編的那本《新月詩選》里選沈詩六首(朱湘、卞之琳、林徽因各四首),并贊沈詩極近于法蘭西的風趣,質(zhì)樸的詞藻寫出最動人的情調(diào)。汪曾祺1957年初發(fā)表的小詩《早春》僅三行:“(新綠是朦朧的,飄浮在樹杪,/完全不象是葉子……)∥遠樹的綠色的呼吸?!?挺新派的。我未見過汪曾祺在聯(lián)大讀書時寫的詩,想也寫過吧。聯(lián)大詩風是很盛的。
還說“聯(lián)大三星”里最亮的穆旦吧??蓢@的是他走得太早,他活到文革終止一年之后的1977年(才59歲),卻未能與杜運燮、鄭敏、袁可嘉等西南聯(lián)大的那些同學們和詩友們一道,再次投入中國詩歌的新浪潮,可惜啊。慶幸的是,正是在穆旦歷史性缺席的八十年代,這位杰出的詩人被重新發(fā)現(xiàn)并真正被認識了。不少人以驚喜的然而又是崇敬的心態(tài)讀穆旦,學穆旦。這么看,穆旦并未缺席,他以自己的作品投身于八十年代,影響著那個年代。
這樣我們就可以說,從穆旦、杜運燮、鄭敏、袁可嘉以及王佐良等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或稱“昆明現(xiàn)代派”)在三四十年后的新詩潮中的表現(xiàn)來看,說此一群體在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的演進歷程中承先啟后,是一點不帶夸張的。
已有學者指出,中國現(xiàn)代詩的基地在大學校園(張同道)。的確,校園詩的走向和流變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盡管還不是決定著)中國現(xiàn)代詩的發(fā)展。事實上,四十年代的中國詩歌有兩個中心,一個是延安的工農(nóng)兵詩歌(以學民歌為主流,比較接地氣),一個是昆明的現(xiàn)代派詩歌(視西方現(xiàn)代派為圭臬,人文色彩濃)。昆明現(xiàn)代派之所以產(chǎn)生并崛起,主要原因有兩點。無可否認的一點是西南聯(lián)大有獨特的文化環(huán)境,具體講就是外文系教授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傳播。中國老師主要是馮至和卞之琳兩位,他們當時都在作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理論的現(xiàn)代主義探索,并把這種探索投入到課堂教學中。尤其是馮至,他在昆明金殿后山寫的《十四行集》,是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重要的、標志性的收獲。英國詩人兼批評家威廉·燕卜蓀對外文系學生講授艾略特和奧登,他們都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重要代表。燕卜蓀不是二傳手,他本身就是深受艾略特影響的英國現(xiàn)代詩人,他的傳播是第一手的。這點很重要。第二個原因是當時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這是昆明現(xiàn)代派形成并崛起的極重要的條件。戰(zhàn)爭拉近了青年與社會與現(xiàn)實的距離,促使人思考人生,思考生命的意義與價值。這不僅僅是跑警報,不僅僅是感受到物質(zhì)的匱乏和生活的艱難。有些學生直接參戰(zhàn)當兵,當美軍翻譯。其中兩位參加遠征軍到了緬甸和印度。這樣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使他們有機會認識了中國和戰(zhàn)爭的另一面。因此,他們寫詩就不會是對西方現(xiàn)代派的簡單模仿,他們還有自己的中國式的情感投入,其中有愛國主義,也有非機械反映論式的現(xiàn)實主義。如果缺乏這種民族式的情感投入,那么所謂學艾略特學奧登,將不過是學生做習題式的技術訓練罷了。穆旦那一群青年詩人當然不是這樣。
是的,昆明現(xiàn)代派存在時間沒有幾年,但成就很大,影響也很大。他們的詩作和詩學理論深度介入上世紀八十年代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的新崛起。2014年,昆明地區(qū)的部分詩人和詩評家在云南師大集結(jié),打出“后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的旗號整體亮相。我們有理由對此抱以期待。
聯(lián)大時期的沈從文無疑是聯(lián)大小說的主帥,長篇小說《長河》(第一卷)是沈從文昆明時期在創(chuàng)作上的重要成果。這是繼《邊城》之后沈從文的又一力作。沈從文還發(fā)表了引起爭議的小說《摘星錄》《看虹錄》。至于學生寫小說,那可是鳳毛麟角。何以故?就作者講,寫小說需要較多的閱歷和生活積累,下筆不易,這與偏于主觀表現(xiàn)的寫詩畢竟有所不同。就客觀而言,小說體量較大,靠一般壁報或油印顯然困難。沈從文在聯(lián)大教寫作課于此深有感受,他想到辦刊物這一環(huán)節(jié)的重要。說刊物是園地也好,陣地也好,反正要有個地盤。他在1941年2月3日給施蟄存的信中對此有所涉及。施氏抗戰(zhàn)初期原在云南大學任教,與沈極熟。兩三年后施氏離滇轉(zhuǎn)赴東南沿海。沈氏在信中議論聯(lián)大及昆明文壇情形,說:“新作家聯(lián)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幾個好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大有成就?!闭媸亲骷已哿Γ幌戮桶l(fā)現(xiàn)了文學人才。但只有學生壁報是不夠的,應該還有正式出版面向社會發(fā)行的刊物才行。而現(xiàn)狀卻難讓人滿意,昆明文協(xié)先后辦過《文化崗位》和《西南文藝》兩個刊物,報紙副刊版面有限。聯(lián)大教授辦的《今日評論》,云大、聯(lián)大幾位教授辦的《戰(zhàn)國策》,雖也編發(fā)一點文學稿件(正好由沈從文來編),但刊物性質(zhì)畢竟不同,不可能像以前他為《大公報》編副刊那樣,為聯(lián)大的汪曾祺們盡力,所以他在給施氏的信中又說:“刊物少,不夠運用,否則一面學,一面寫,兩年內(nèi)必有一批生力軍露面?!焙苁菬o可奈何。汪曾祺昆明時期有小說發(fā)表,但不多。如寫于1945年前后的《復仇》《老魯》和《落魄》,都是短篇,單薄些,1981年有所修改,少了些青澀?!躲ㄓ簟肥?940年的草稿,模仿沈從文老師的痕跡還比較明顯。汪曾祺,還有其他一些聯(lián)大畢業(yè)生,進入大社會后才得機緣進一步展示寫小說的才華。
沈從文、汪曾祺不再議,下面只就以西南聯(lián)大為題材的幾部長篇小說,即鹿橋的《未央歌》、宗璞的《東藏記》和董易的《流星群》作評述,錢鍾書的《圍城》也順便一說。
《未央歌》是一部寫西南聯(lián)大學生生活的校園小說,在臺港及海外華人圈已走紅數(shù)十年。大陸比較隔膜,1990年才由山東一家出版社出過,據(jù)聞營銷不善,印出的書基本上又還原為紙漿,十分可惜。未想十多年后安徽重新推出,而且引起了相當?shù)淖⒁狻?/p>
我之所以注意此書是因為它寫的是西南聯(lián)大,寫的是抗戰(zhàn)時期的昆明,對我來說這就是看點。這方面的小說以前很少,能數(shù)得上的恐怕也就前些年獲獎的宗璞那部《東藏記》(此為四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的第二卷)和董易的兩卷本長篇《流星群》了。前者主要寫教授,后者專寫聯(lián)大地下黨,都很有價值。鹿橋的《未央歌》主寫西南聯(lián)大校園,也寫昆明風情,寫得都好,寫得飽滿(五十五萬字),而且寫得早,1945年在美國脫稿。
鹿橋本名吳訥孫(1919-2002),祖籍福州,生于北京,長于天津,1942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后留美入耶魯大學專攻美術史,日后成為著名的藝術史教授。他在小說的《前奏曲》里說自己十分懷念那段才結(jié)束不久的“那種又像詩篇又像論文似的日子”,可惜“已無力挽住這行將退盡的夢潮了”。說是這么說,鹿橋還是將他的夢潮挽住了。他畢業(yè)留校不久就去了重慶,在那惡劣的環(huán)境里更加懷念在聯(lián)大、在昆明的歲月,于是萌生了寫作的想法?!段囱敫琛饭彩哒拢笆掠?943底在重慶寫成。第二年他考取自費留美,并在1945年夏寫完小說的后七章,時年26歲。但這部作品直到1959年才在香港自費出版,隨即在臺、港兩地引起轟動。1967年該書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至1980年普及本已達26版之多。
通過以上一段文學背景的回溯,可以看出《未央歌》有這樣兩個特點:一是以普通學生視角寫西南聯(lián)大校園,一是以“外省人”視角寫昆明。這里只說第一點。
早先以西南聯(lián)大為題材的作品,包括小說在內(nèi),大都著眼于學生民主運動和地下黨。毫無疑問,這是西南聯(lián)大歷史的極重要的一面,應該大寫特寫。事實上也確實寫了不少(小說不多,主要是回憶性文字),也可以說是“大寫”了,而“特寫”則說不上。民主運動是重要的一面,但一面畢竟不等于全部,都寫這一面,就不“特”了。宗璞二十多年前開始出版的長篇系列《野葫蘆引》可以算很特的一部。從作者的整體構思來看,以歷史系教授孟樾一家為中心,從流亡南渡寫到勝利北歸(另兩卷名《西征記》和《北歸記》,后者尚未問世),顯然是歷史的大視角。從前兩卷看,《南渡記》寫北平淪陷前后,末兩章開始南渡,止于西南聯(lián)大蒙自分校(小說里的“龜回”指蒙自)。正面展開寫西南聯(lián)大昆明生活的是《東藏記》,里面寫了教授們的情感、操守、艱苦及人情世態(tài),也涉及民主運動,但比較間接,是作為背景。宗璞是老作家,當年就生活在聯(lián)大環(huán)境中(聯(lián)大附中學生,聯(lián)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的女兒),文字相當?shù)匮篷Z,簡潔,小說的品位沒說的。但讀后會感到不滿足,主要是覺得生活面的書寫欠飽滿,現(xiàn)場感有些弱,無論大環(huán)境的呈現(xiàn)還是生活小環(huán)境的細節(jié),都讓人覺得筆墨過于省儉。
《流星群》卻是另一種情形。這部小說專寫西南聯(lián)大地下黨活動,分兩部,第一部叫《青春的腳步》,以昆明為背景;第二部叫《走彝方》★,背景為滇南彝區(qū)。小說由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可惜反響不大。這部小說雖然題材不算新,但寫法可以算“特”。特在兩點。一是有相當?shù)奈膶W性,這與早年那些正面寫一二·一運動的作品一比就高低自現(xiàn)。第二點更要緊,小說是以反思精神來寫那一段青春歲月的,其中有關于革命理想主義被庸俗化為教條主義的反思,有關于人性被“異化”的深度思索。這些思辨的光輝不但是此前關于西南聯(lián)大的同類作品中所無,也是楊沫那本影響極大的《青春之歌》所不曾有過的,應該說也是不可能有的。有論者指出,思想家顧準用最后的生命之光探索的那些問題,正是《流星群》以文學的方式來探索的問題。我認為這是《流星群》最大的亮點,十分難得。我們今天要研究西南聯(lián)大知識分子群體不同的思想譜系和不同的思想表現(xiàn),我想應該不限于研究教授們(這無疑是主要的),而且要研究那些又有理想又會思想的學生們,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生命和思想的“流星”。在這個意義上講,董易的《流星群》有著其它聯(lián)大題材小說所不可能有的價值。雖然這部小說至今讀過的人尚少,不像另三部那么廣為人知(《圍城》《未央歌》在海內(nèi)外早享有盛譽,《東藏記》2005年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董易原名董葆先(1919─2003),滿族(父親董魯安曾任燕京大學國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后赴延安),1938年入西南聯(lián)大文學院歷史系就讀,并從事地下黨活動,五十年代初曾任《中國青年》雜志社副總編,晚年在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任研究員?!读餍侨骸窌迨嵌子谒枷虢夥诺?980年代開始動筆的一部遺作,生前無人知曉,包括親人。這部小說雖然與此前的同類作品相比具有相當?shù)奈膶W性,但文學性還不能算很高。作品特在思想,勝在思想,卻也存在此前同類作品常見的“思想大于形象”的問題,這使作品的可讀性難免受到影響。
鹿橋的《未央歌》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四十年代前期,在寫作時間上比董易的《流星群》和宗璞的《東藏記》早了三四十年。鹿橋剛離開聯(lián)大就動筆寫,那是一種激情難抑的青春書寫,才過去沒幾年的校園生活,還來不及定型為“記憶”就被他鮮活水淋地寫出來了,從而定格為真正的記憶。加之早年的文化語境(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與數(shù)十年后之不同,以及外文系一個普通學生的特點,這些因素的合成,對作品風貌,對作品特質(zhì)的形成,是有決定意義的。概而言之,作者正在形成中的記憶尚未經(jīng)過意識形態(tài)的過濾,這使他的作品更多地具有校園生活的原生態(tài)面貌。所以在《未央歌》里,我們看到的是西南聯(lián)大學生的日常生活,他們的學習,他們的友誼和愛情,以及昆明的山光水色和鄉(xiāng)土風情。至于教授師長,偶爾也寫到一點,點綴罷了。鹿橋不可能去寫宗璞寫的那種教授生活,他不熟悉。鹿橋更不可能去寫董易寫的那種地下黨活動,那在普通學生的視野之外,我甚至懷疑鹿橋是否知道那種生活的存在。據(jù)史料可以看出,學生與政治的距離是各各不同的,比如外文系學生,他們經(jīng)濟條件一般較好,與政治的距離一般來說也就比較遠;讀師范的學生經(jīng)濟條件一般較差,與政治的距離一般來說也就比較近。這當然不是絕對的,比如《流星群》里寫的人物陶思懿,其原型是蔣介石的“文膽”陳布雷的小女兒陳璉,家在重慶,經(jīng)濟條件不可謂不優(yōu)裕,讀的是西南聯(lián)大地質(zhì)地理系,她入學之前就參加了地下黨。類似的例子絕不止一個兩個,但這不會影響我們的基本估計。據(jù)黨史資料,師范學院是地下黨工作的重點,這絕非偶然;在一二·一運動中犧牲的的四位烈士中有兩位是聯(lián)大學生,一位叫潘琰,一位叫李魯連,都是師院的學生,這同樣也非偶然。
西南聯(lián)大的生活就是這樣一種多元素、多色彩的生活,說它豐富也好,復雜也好,反正不是一元的,而是多元的,不好說寫哪種色彩真實,寫哪種色彩就不真實。多元的生活,在文學(主要是小說)里就會作多元的呈現(xiàn)?!段囱敫琛匪鶎懙穆?lián)大校園生活,與《流星群》寫的地下黨活動(也是學生),確實差別太大,它們屬于不同的話語系統(tǒng)。在藝術上,《未央歌》像一部抒情歌劇,而《流星群》卻有著濃厚的悲愴色彩,它是一群命運失敗者的頌歌,作者懷著深沉而又復雜的感情,去寫他和他的同志們、同學們在聯(lián)大在云南的那段青春歲月,回頭看大家都像流星,一顆一顆地墜落了??傊?,當年聯(lián)大學生寫的這兩部小說在思想光譜上和藝術色彩上確實有著明顯的差異,這種差異所具有的思想史的和文學史的雙重價值,不應該被我們忽視。
當然,對一部作品,不同的專家,不同的讀者群,往往會有不同的反應,會有不同的評價,這再正常不過。比如《圍城》(作者錢鍾書抗戰(zhàn)初期也曾在聯(lián)大任教),雖獲普遍贊譽,但據(jù)說不少“聯(lián)大人”并不喜歡。揣度起來,大約錢鍾書這部小說也有西南聯(lián)大的人事影子,而部分“聯(lián)大人”卻不認同錢氏那種“戲說”的寫法。這沒什么,各寫各的?!稏|藏記》也寫教授,但視角與《圍城》不同,風格亦異?!稏|藏記》是正劇,《圍城》是喜劇。《未央歌》與《圍城》當然也可以比,前者寫學生后者寫教授,這是題材選擇上的區(qū)別;至于風格,《未央歌》有作者的影子在,精神自傳的味道比較明顯,而《圍城》像一位智者高坐山巔笑看人間喜劇。
關于《未央歌》這部小說的總體評價,大致來講,臺港及海外評價較高,大陸則比較低調(diào)、保留。香港學者司馬長風說自己在研讀了近百部小說之后,認為在戰(zhàn)時戰(zhàn)后時期,巴金的《人間三部曲》(即《憩園》《第四病室》和《寒夜》)、沈從文的《長河》、無名氏的《無名書》和鹿橋的《未央歌》,構成了長篇小說的“四大巨峰”,還說這部《未央歌》“尤使人神往”,它既是一部“可歌的散文詩”,也是一部“巨篇史詩”,評價極高(見司馬氏著《中國新文學史》)。1999年,香港《亞洲周刊》與世界各地華人專家聯(lián)合評選“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未央歌》列第七十三位。大陸學界則比較漠然,難見評論,但在一篇黨史文章里卻也透出消息,作者熊德基(1913—1987)早年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師范學院史地系,與鹿橋同為1942年畢業(yè)。在校時期歷任師院地下黨支部書記和聯(lián)大總支書記,晚年任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熊德基對《未央歌》明顯持保留態(tài)度。他在談到對西南聯(lián)大的認識時說,聯(lián)大“決不是如小說《未央歌》所反映的那種安樂窩或世外桃源。雖然小說中描繪的昆明風土人情,有其符合真實之處,但書中的人物在聯(lián)大師生中只能代表極少數(shù),并不具有典型意義。這部小說雖然曾在臺灣和海外青年中風靡一時,實際上沒有寫出那個時代的真實情況”(見1988年發(fā)表的熊氏遺稿《我在西南聯(lián)大從事黨的地下工作的回憶》)。
或許,這正是海內(nèi)外視角之不同罷。但這個不同是會變的,畢竟數(shù)十年過去了,海內(nèi)外的認知會漸趨于同。有趣的是,上面說的三四部小說均出自“聯(lián)大人”之手?!秶恰穼懸幻妫稏|藏記》寫一面;《未央歌》寫一面,《流星群》寫一面。將這幾“面”合起來,讀者就會看明白西南聯(lián)大這個色彩斑斕的多面體。這很好。
抗戰(zhàn)初期詩人卞之琳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紅褲子》,是八路軍的游擊隊打日本鬼子的故事,乍一聽有點意外,問是不是那個寫《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的卞之琳?我說就是那個卞之琳。
事情是這樣。詩人卞之琳1940年起任教于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此前曾任教于四川大學(1937─1940),其間一度赴延安和太行山區(qū)訪問,并在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任教(1939)。還寫過一系列關于抗日根據(jù)地的作品,如報告文學《第七七二團在太行山一帶》和詩集《慰勞信集》等,其中有篇小說叫《紅褲子》,說的是山西八路軍游擊隊引導農(nóng)民抗擊日寇的故事。山西省有個離同蒲路不遠的村子常受日寇侵擾。一日村里得消息說日本鬼子要來“宣撫”,如果預先逃跑一人,“皇軍”到了就不給村子留下一所房子?!坝谑侨逭饎恿?。娘兒們一下子就學了‘摩登’,把頭發(fā)都剪短了。不過最惹眼的還是紅褲子”。村里的女人平時都穿紅褲子,只好都一齊換掉了紅褲子。游擊隊員關小雙的老婆最漂亮卻為無褲子可換正發(fā)愁,關小雙決定夫妻換褲,老婆穿他的黑褲,他穿著老婆的紅褲子跑了。有三個日本鬼子一看是紅褲子就追,愈追愈遠,追到山里去了再沒回來。結(jié)果是游擊隊活捉了三個日本鬼子和一個漢奸,奪獲了三支步槍三匹馬,招來一村男女老少加入了游擊隊。游擊隊司令部說要犒賞關小雙,還穿著老婆紅褲子的關小雙說“我只要一套軍服”。
卞之琳將作品寄昆明友人,用筆名“薛林”發(fā)表在昆明《今日評論》上。這篇《紅褲子》很快就被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教授葉公超譯為英文刊于英國雜志。其間的情形據(jù)卞之琳講是:“公超也熱心抗戰(zhàn),讀了這篇短篇小說(《紅褲子》)就把它譯成英文,由燕卜蓀介紹給英國《人生與文章》(Life and Letters)發(fā)表了?!?/p>
這里要作個說明,為了進一步了解相關情形,筆者托倫敦王丹璐小姐搜索刊發(fā)英譯《紅褲子》那期的《人生與文章》雜志。經(jīng)查,這家刊物幾度更名,刊發(fā)《紅褲子》時刊名為《今日人生與文章》(LIFE AND LETTERS TO-DAY),欄目為“故事”(STORIES),篇名仍為《紅褲子》(THE RED TROUSERS),作者薛林(Hsüeh Lin),葉公超譯(Translated by Yeh Kung Ch'ao),刊期為第23卷第26期(1939年10月)。
這可視為聯(lián)大作家群的一段很有意味的插曲,對研究西南聯(lián)大文學或研究西南聯(lián)大知識分子群體,都有一定的價值。
*這里順便一提,“走彝方”似應為“走夷方”。在云南,所謂夷方并不限于彝族地區(qū),而是泛指滇西、滇南邊境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甚至遠及緬甸、泰國等東南亞地區(qū),在地域覆蓋面上與南方絲綢之路相近。“夷”并非專指彝族。《史記》講的“西南夷”即泛指西南少數(shù)民族,涵蓋面很廣?!蹲咭头健返淖髡呋蚓幷?,許是覺得“夷”字隱含貶義而改用“彝”字吧,其實不必,反映民族融合的“夷娘漢老子”一語就未改,一改范圍就縮小了。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