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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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下了四十二年的雨
溫新階
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天地一片混沌。
操場上已經(jīng)有了一尺來深的積水,密集而碩大的雨點落在操場上,激起雞蛋大的水泡。
畢業(yè)典禮前天已經(jīng)在學校的簡易禮堂舉行,雨太大,大家基本上沒有離開。
桂住在北區(qū)宿舍,我想去看看她。
她是鄰縣人,因為上她們縣上的高中比到我們這遠,就托了人轉(zhuǎn)到我們榔坪高中。
她說不上特別漂亮,只是端莊,耐看。迷人的是她的笑容,笑起來一對圓圓的酒窩,兩顆小虎牙有一些露出,后來有了鞏俐,便愈發(fā)想到她的好看。
我脫了鞋,卷起褲腿,準備沖向雨幕,幾聲炸雷,雨更大了。
雨傘是沒有的,大家都沒有,一把傘可以頂一個月的飯食,沒有誰有這樣奢侈。
已經(jīng)顧不得這多,我沖進雨幕向北區(qū)宿舍奔跑。
雨水順著臉頰流淌,根本看不清路。
一輛嘎斯車從我身旁開過,濺起幾尺高的水柱,劈頭蓋臉澆在我頭上,那一刻我?guī)缀踔舷ⅰ?/p>
望著雨幕中漸漸成為模模糊糊一個暈團的嘎斯,我罵了一句,繼續(xù)向北區(qū)宿舍跑去。
桂走了,她的同學說剛才一輛嘎斯車接走的,很急,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在雨幕中奔跑,向著嘎斯車開走的方向。
那輛車沒有像我內(nèi)心希望的一樣發(fā)動機熄火或是輪胎被釘子劃破,永遠地開走了。
我在校醫(yī)務室昏睡了三天,說了三天胡話。
我醒來的時候,天氣晴朗,碧空如洗。
同學們都走了,我身邊有幾束野花和許多的紙條。
我最后一個離開學校,離開之前,校醫(yī)送給我一個紙包,說是桂留給我的,桂說她離開后才能交給我。醫(yī)務室是我倆常見面的地方,校醫(yī)是一位善良的大姐姐,我們來了,她就在外面溜達,校長或是老師來了,她就咳嗽幾聲,我們很感激她,每次放假回家再上學,桂就給她帶來花生、板栗、干土豆片,她倆無話不說。
我問她,桂為什么沒打招呼就走了,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也覺得奇怪,不過我相信一定有她的理由?!?/p>
我打開紙包,是浩然寫的一本名叫《西沙兒女正氣篇》的書,這是一本桂讀過的書,畫了許多紅杠杠,有些地方還有眉批。浩然的這本書和他以往寫的《艷陽天》截然不同,是用散文詩寫的小說,在那個特殊年代,許多年已經(jīng)沒有出版過文學書籍了,突然接觸到文學新書,那份欣喜真是難以形容,我記得我買過一本書名叫《沖鋒在前》的短篇小說集送給她,那時她就說,我有一本書送你,不過要等我看完記到骨子里了再才能送給你。
今天總算見到了這本書,但是,她的人卻走了。
我的淚水滴在書頁上,洇濕了有些泛黃的紙張。
我是最后一個離開學校的,懷揣著兩本書,還有一本是班主任、語文老師送給我的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算是對我當了三年語文科代表的肯定和獎勵。
語文科代表是在開學后一個月全班投票選舉的,老師說,大家相互有了一些了解,才選得準。
我們班54個學生,第一次投票,我和桂各得27票,第二次投票,我多了三票,我看見投票前,桂跟前后的同學嘀咕著,我就知道這三票是怎么來的了。
語文科代表的工作除了收作業(yè)本發(fā)作業(yè)本,還有一項重要任務是每周辦一期黑板報,國際國內(nèi)形勢,校園大事、優(yōu)秀作文是基本內(nèi)容,桂的粉筆字寫得特好,每期黑板報都是我和她來辦,她基本把優(yōu)秀作文欄目包下來了,是她主動要求的,她說,你寫的作文好,你自己不好意思往黑板上抄,這事我合適,她就常在黑板報上抄我的作文,她一邊抄還一邊修改,后面還有空地方的話,她還會寫幾句評語。我給她指出,還是多抄些其他同學的作文,可她還是抄我的多,抄別人的少。有人就給班主任提意見,說我們班上的黑板報成了“夫妻店”,班主任先找我談話,我承認了錯誤,可她卻跑去找班主任,說是她自作主張搞的,還說我批評過她。
我向班主任提出辭去語文科代表的職務,班主任沒同意,只是把辦黑板報的任務交給了學習委員,沒想到他主持辦了一個月,就找到班主任撂了挑子,這差事又落到了我頭上,桂還是幫忙抄寫,作文在全班遴選,一個作者的作文一學期最多只能出現(xiàn)兩次,這一下得到了全班的擁護,在全校黑板報評比中,我們班得了兩次第一。
那時的學校多數(shù)是學生自己在家里帶糧食帶菜,學校炊事員負責蒸熟,每到開飯的時候,幾大排的案板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飯盒,琳瑯滿目,為了便于辨認,有的在飯盒上用油漆寫了名字或是做了記號,有的用不同的繩子把飯盒捆著,還有的干脆用了網(wǎng)兜把飯盒套住,又好辨認,又不怕燙。盡管有了各種記號,但幾百上千個飯盒,難免還是有認錯的時候,直到打開盒子看到內(nèi)容時才辨認出來。我的飯盒是在蓋子上用紅油漆寫了名字的,沒有認錯過一次。有一回,我打開飯盒,看見飯盒里有幾篇臘豬肝,我連忙喊,是誰拿錯了飯盒,剛喊了一句,桂過來了,“你飯盒上不是寫著名字嗎,錯得了嗎?大驚小怪?!蔽乙幌伦訒缘眠@豬肝是桂給我放的,我飯盒上的名字為她提供了方便,我把飯盒送到廚房,她去送飯菜時找到了我的飯盒,給我撥拉了她的好菜,以后,幾乎每周都會有一兩次我飯盒里會多出菜來,比如一兩片豬頭肉,兩塊鴨蛋,或是一勺臘肉豆豉,每每吃到這些菜,我總會想到,桂的家雖在農(nóng)村,條件還是比較好的,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個聰明耐看的女孩,這是多么幸運的事,只是我沒敢把她和我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我家里困難,父親又是四清下臺干部,而且,我們還不是一個縣,那時覺得另一個縣是多么遙遠,我們不可能往前走得很遠。
我開始躲避她,盡量不和她有單獨見面的機會,黑板報我也給她說明了,不要每期一起辦了,一個人一期來,元旦全校匯演,班主任要我和他搞個詩朗誦,我死活推掉換成了學習委員。當她和學習委員在耀眼的燈光下登上舞臺時,我的內(nèi)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和學習委員配合得很好,他們的目光不斷交流,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喜悅,好像天生的一對。朗誦結(jié)束,掌聲經(jīng)久不息,還得了一等獎。
學習委員本來跟我是一個大隊的,以前周六放學周日來上學常常是走在一起,梨子成熟時我們從盛產(chǎn)梨子的青林頭過,還一起偷過老鄉(xiāng)的梨子,他把打杵(鄂西背背簍時用來做短暫歇息的一種丁字形的工具)扔到樹上,打下來一些梨子,我們就在樹下?lián)?,第三次扔上去后,打杵掛在梨子樹上了,沒有人敢爬上樹去取,下一周從梨子樹下路過時,打杵還掛在樹枝上,跟梨樹樹枝渾然一體,旁的人還真看不出來。從元旦匯演后,我再沒有和他一起走過,他走大路我抄近道,他抄近道我走大路。
這天課外活動,打掃完衛(wèi)生,桂給我一張條子,讓我馬上去教工宿舍503房間,有人在那等我。我遲疑了一會,還是去了,開門的是學習委員,我正想退出來走人,桂跟在我后面,堵住了我,然后關了房門。
從掛在墻上的白大褂我判斷出這應該是校醫(yī)的宿舍,她倆在這幽會還要我來欣賞嗎?我站起來想走,桂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力氣,一下子把我摁在椅子上,劈頭就問:“你覺得學習委員人怎么樣?”
“你慧眼識珠,選上的人肯定不錯?!?/p>
“他確實不錯,比你大度,比你有胸懷,特別是懂配合會表演?!?/p>
“什么意思?”
學習委員說:“我們詩朗誦表演達到效果了吧,憑你現(xiàn)在不和我碰面,我知道達到效果了,這都是桂的主意,她是導演,我是演員,現(xiàn)在演出結(jié)束,我退場了。”
學習委員剛一出門,桂就抱住了我,他的嘴唇光澤溫潤,有一絲淡淡的甜味,她的淚水流到我們的唇間,又有幾分苦澀。
我荒蕪的內(nèi)心突然鮮花盛開,我干涸的情感之河突然涌起了汩汩清泉。
柑橘花的芳香從窗欞飄進來,那樣醉人,小鳥的歌唱格外清脆,學生食堂那根粗大的煙囪此時也沒有吞云吐霧,天空一片湛藍。
詩句從我們心中流出,有小令的清新,有排律的洶涌,有元曲的搖曳多姿,有《女神》的奔放。
時光飛快地流逝,我們讓情感像溪流一樣汩汩流淌,像蒲公英一樣悄然開放。愛,成為了我們學習的助推器,雖然那時并不特別重視學習成績,大學也不招生,我們學習的動力是回到鄉(xiāng)下爭取做一個民辦老師或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再次一點,做一個獸醫(yī)或者是劁豬佬,多少也是靠知識吃飯,也能夠在鄉(xiāng)下的山山嶺嶺挺直了腰桿走路。
至于未來能不能走到一起,我們沒有多想,走一步看一步吧,為什么要用明天的擔憂沖淡今天的絢爛色彩呢?
就這樣,我們畢業(yè)了,就這樣,畢業(yè)的那天開始下起滂沱大雨,大雨的第三天,桂沒有跟我告別坐著一輛嘎斯車走了。
我在醫(yī)務室昏睡了三天醒來,同學們都走了,我只能走了,我懷揣著《西沙兒女正氣篇》和《國家與革命》回到老家開始了一個回鄉(xiāng)知識青年的生活。
我是知道桂的地址的,我給她寫了很多信,卻沒有收到一封回信,起初,我以為信寄丟了,后來我就寄掛號,隔幾天一封,為此我和鄉(xiāng)郵員成了好朋友,但是依然沒有收到回信。
那一次,我把鄉(xiāng)郵員叫到家里喝酒,我問他,那些掛號信你真的幫忙寄了?他說,你不信去郵電所查寄出的登記,說完,他把一碗酒一口氣喝了。
我沒有去郵電所查掛號信寄出登記,鄉(xiāng)郵員請了幾天假,借了我一些錢,和我到桂的老家去找她。我們不知道她當年來上學走的那條小路,只能沿大路去尋,坐了一天車,半天船,又步行了幾個小時,趕到她住的地方,問桂住的房子,一位老大娘說,去年夏天,大雨瓢潑桶倒,桂的房子后面山石滑坡,把一家都埋了進去,是常住他們家拉木料的一個司機把她從學校弄回來的,這姑娘回來就傻了,后事都是那個司機張羅的,埋完人,姑娘就跟司機走了,這個司機再也沒來拉過木料……
“司機是哪里人呢?”
“我們也不知道,可憐啊,姑娘走時只托我要是有她的信幫忙收著,她要是還能回來就找我取,你看,有好大一摞喲?!?/p>
大娘要給我拿信看,這些信,每一封我?guī)缀醵寄鼙吵鰜恚拔覀兙筒豢戳?,您還是好好替她收著,她說不定會回來的。”
回家的路上我們默默不語,回到鄉(xiāng)上,鄉(xiāng)郵員請我在酒館喝酒,我說:“你借我的錢不知道啥時能還上,還有錢請我喝酒?”
“這頓酒要喝,喝了這頓酒,斷了過去的念想,該干啥營生干啥營生,信,我以后也不給你寄了?!?/p>
我回到家里,背了背叉,上山背柴,下河割草,已然一個農(nóng)民樣份,沒過多久,鄉(xiāng)里就通知我做了民辦老師,后來大中?;謴驼猩?,我報了湖北中醫(yī)學院,政審沒通過,縣師范錄走兩個去了省幼師,我被補錄到縣師范,畢業(yè)后做教師,做校長,從鄉(xiāng)里調(diào)到縣上,又調(diào)到市里,業(yè)余時間寫寫豆腐塊文章,得過幾個不大不小的獎,就常被邀參加一些社會活動,退休后,又應邀到一家教育集團做了顧問。
往事似乎從我記憶的屏幕徹底褪色,其實,我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在下著一場大雨。
去年,我收到一份李花節(jié)的邀請,邀請函寫的很有詩意,說萬畝李園,花白如雪,一方熱土,情濃似海,我一看,正是桂的老家,我馬上給組委會回電話說準時赴約。
開幕式上,歡迎我上臺發(fā)言,我的發(fā)言結(jié)束走下臺,一個頭發(fā)花白的人向我走來,想不到她竟是桂!雖然老了,臉上有了皺紋,一笑還是有兩個酒窩。
滑坡埋掉了桂的一家,她一個高中剛畢業(yè)的姑娘,舉目無親,只好跟著那個好心的司機去了孝感,后來跟他成了親,十二年前,在桂的頑強堅持下,一家人從孝感遷回了老家,這萬畝李園就是他兒子帶領鄉(xiāng)民們弄的,這邀請函就是桂撰的稿。
“你的那些信隔壁大娘都給我了,放在保險箱里,我經(jīng)常會在夕陽下拿出來讀一讀,直讀得我眼淚嘩嘩的。保險柜里還有我能看得到的發(fā)表你的文章的報刊,我一直在關注你,你退休后去了天問學校我也知道,我的孫子就在那所學校上高二,下半年就高三了?!?/p>
一切都是這樣突然,一切又都是這樣合乎情理!
在我心里下了四十二年的一場大雨,終于停了,天放晴了。
我想見見當年那個嘎斯司機,桂說,他負責幾百人的生活安排,這會兒正忙,下次我們?nèi)ナ欣镎夷?,來個正式的見面。
我想,對過去的過分沉溺,對命運的無盡感嘆,都沒有多大意義,好好地面對今天和明天,才是我們應該做的,所以,我向桂做了保證:我不會打擾你孫子的生活。
從此,我一直默默關注著桂的孫子,真是個不錯的孩子,我從他語文老師那里要來了他的作文本,為了不被懷疑,我每次還會同時要另外四本,說是做一個課題的需要,我認真批改這些作文,眉批寫得密密麻麻,總批比他們的作文還要長。
因為我所在的學校是一所國際學校,桂的孫子申請了美國的加州大學,我是寫推薦信的人之一,我以一個中國作家的身份鄭重地向加州大學推薦這個優(yōu)秀學生。
拿到錄取通知書時,他來向我這個推薦人告別,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漂亮女孩,她去了加拿大,我問:“你們還會在一起嗎?一個美國,一個加拿大。”
“這有什么?世界都成為了一個村莊,我們還不是村頭村尾呢!”
是啊,同樣是分別,如今跟四十多年前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
他們從我的辦公室出去了,一片陽光燦爛。
窗外的美人蕉開放得火紅火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