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霞

摘 ? ?要： 系統(tǒng)的詞義研究有利于構建漢語詞匯體系，發(fā)現(xiàn)詞的造詞理據(jù);對具體詞的深入思考，有利于打破思維定式，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本文選取“物色”一詞，對其詞義作全方位探析，然后對比語文辭書的釋義，發(fā)現(xiàn)一些辭書如《辭源》、《漢語大字典》等在義項設立、排序上有不妥之處。還發(fā)現(xiàn)“物色”一詞在語法上具有兩可的結構方式，既可作聯(lián)合式，又可作動賓式，只有動賓式保存至現(xiàn)代漢語中，但“色”的語素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虛化。

關鍵詞： 物色 ? ?義項 ? ?辭書 ? ?結構方式

由于漢語詞的雙音節(jié)化，許多古漢語中的雙音節(jié)短語凝固成了現(xiàn)代漢語中的雙音節(jié)詞，古漢語中相應的詞便降格成了語素。合成詞的詞義并不是語素義的簡單相加，其中還隱含著構詞習慣、民族心理、文化傳統(tǒng)等各種因素。我們對合成詞的理解，往往要以語素義為基礎，了解語素是怎樣組合成詞的，以及語素的組合跟整個合成詞詞義的關系。

一、“物”的語素義與辭書釋義

要研究“物色”的詞義，首先要分別探討“物”“色”的語素義及語素間的關系。

“物”在古漢語里是一個多義單音節(jié)詞。《說文解字》：“物，萬物也。牛為大物，天地之數(shù)，起于牽牛，故從牛，勿聲。”許慎的解釋并不是最初的含義。根據(jù)《詩經(jīng)·小雅·無羊》：“三十維物，爾牲則具。”毛傳：“異毛色者三十也。”可知“物”之本義應為雜色牛。后引申指雜帛。王國維《釋物》：“古者謂雜帛為物，蓋由物本雜色牛之名，后推之以名雜帛?！蛞悦f有不齊之庶物?！币部芍鸽s色旗?！吨芏Y·春官》：“通帛為旜，雜帛為物?！边@里的“物”就是與純色旗“旜”相對的雜色旗。前三種意義在“雜色”這一點上產(chǎn)生聯(lián)系而發(fā)生“同狀的引申”。再由個別到一般引申為“萬物”，包括“人”、“神靈精怪”、“事物”等。若突出色彩這一特征，則可指“顏色”，見《周禮·春官》有“以五云之物辨吉兇”。顏色起標志物體的作用，還引申指“標志、標記”。物體按顏色可區(qū)分為不同的類，因此又有“種類”的意義。有顏色標志的物體便于辨別，于是又可引申為“人的辨識、選擇的行為”，具有動詞性質(zhì)?！蹲髠鳌ふ压辍罚骸坝嬚蓴?shù)，揣高卑，度厚薄，仞溝洫，物土方，議遠邇?！倍蓬A注：“物，相也?！薄跋唷钡谋玖x就是“仔細看、辨識”。以上大概梳理了“物”的詞義引申線索。更有圖示如下：

可以看出，這是輻射式引申與鏈條式引申相結合，構成了“物”這個詞的義項系列。

下面我們看看語文辭書對“物”的解釋?！掇o源》列了8種義項，義項不完備且不說，竟把本義“雜色?！绷性谧詈?，顯然不妥。大概是“以常見為主，強調(diào)實用”，但有違“重在溯源”的初衷?！稘h語大字典》列了18個義項，個別義項設立還有欠斟酌，如義項11是：古代舉行射禮時，射者站立處，其范圍事先畫定。只有一個孤證為：《儀禮·鄉(xiāng)射禮》：“射自楹間，物長如笴，其間容弓，距隨長武?！编嵭ⅲ骸拔镏^射時所立處也……”可見字典中的這個義項是“物”在文獻中的語境義，脫離上下文并不能作為概括義廣泛使用，應該排除。另外，未理清兩條不同的引申線索，義項排序較雜亂，例如先列抽象的“形色”義，后列具體的“雜色的旗”義;再如，在本來聯(lián)系較緊密的“標記”與“選擇，觀察”義之間插入“特指文章或說話的實際內(nèi)容”和“典章制度”這兩個義項，割裂了義項間的聯(lián)系。

二、“色”的語素義與辭書釋義

“色”的語素義也很多。《說文解字》：“色，顏氣也。從人從卪，凡色之屬皆從色。”“卪”象形，古文為●，象人席地跪坐的姿態(tài)。“色”小篆作●，是會意字，一人跪著仰承另一人臉色，本義為“臉色、氣色”，如《戰(zhàn)國策·趙策》：“太后之色少解?！币曛浮邦伾?，如《賣炭翁》：“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又指“美色、女色”，如《論語·子罕》：“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庇擅郎瓿觥扒橛?、性欲”，如《孟子·告子上》：“食，色，性也。”還引申為“景色”，如《徐霞客游記》：“兩峰秀色，俱可手攬?！币罁?jù)顏色可給物體分類，又引申為“種類”義，如《坑余生·續(xù)濟公傳》：“共集僧道俗各色人等五百二十位，分住各處，陷害忠良。”除以上名詞義外，“色”還有動詞義，或作“生氣，發(fā)怒”色，如劉禹錫《論書》：“其人比赧然而媿，或艴然而色?！被蜃鳌绑@懼”色，如《春秋公羊傳》：“諸大夫見之，皆色然而駭?！贝送?，“色”還常用作佛教用語。

用圖來展現(xiàn)引申線索，可以表示為：

基本上是輻射式引申模式。比較“物”和“色”的語素義，發(fā)現(xiàn)“顏色”和“種類”義是二者共有的，在這兩個義項上“物”和“色”是同義詞。

“色”在上古、中古漢語中只有一個讀音，《廣韻》：所力切，擬音為？蘩ǐ？藜k，入聲字?，F(xiàn)代漢語中“色”文白二讀，書面語讀sè，口語讀shǎi，用于“掉色”、“色子”等詞，范圍較狹窄?！吨性繇崱诽峁┝俗x音shǎi產(chǎn)生的線索?！吧痹凇吨性繇崱贰敖詠怼表嵪隆叭肼曌魃下暋鳖?，表示“色”在《中原音韻》19韻譜中屬于“皆來”韻，由入聲變?yōu)樯下暎瑪M音為？鬤ai?？梢?，至少在元代，“色”就有了shǎi這個讀音，可能與元曲用詞的口語化有關。在詞語“物色”中，“色”只有sè這個讀法。

下面對比辭書對“色”的解釋?！掇o源》把“顏色”列為第一義項，是最常用義，但沒有收shǎi音，是一大漏洞?！稘h語大字典》音義收納完備，但依然排序雜亂，如“生氣，變臉”義與“驚懼”義都是“作色”義的分支，理應放在一起，卻間隔很遠。另外，義項9“履歷”有待商榷。古代把“履歷”稱作“腳色”，省稱“色”，如《北史》：“吏部預選者甚多，愷不即授官，皆注色而遣?！薄奥臍v”是“腳色”的義項，而不是“色”本身具有的，不能作為“色”的義項出現(xiàn)在字典中，應該刪掉這一條。

三、合成詞詞義與結構方式

“物色”連用最早見于《禮記·月令》：“乃命宰祝，循行犧牲，視全具，案芻豢，瞻肥瘠，察物色。”“物色”即牲畜的毛色，相當于“物之色”，此時還只是偏正結構的短語。隨著使用頻率增加，“物色”逐漸成為合成詞?！稑犯娂分杏泻芏嗬C：

依微昭旦，物色輕宵。

物色惟典，齋沐加恭。

物色正如此，佳期那不顧。

日暮行采歸，物色桑榆時。

桑榆日反映，物色盈高岡。

因為“物”兼有名詞性和動詞性，使得“物色”具有了聯(lián)合式（名+名）和動賓式（動+名）兩種結構方式。

“物色”作聯(lián)合結構時，是個名詞，因為構成它的語素“物”和“色”都是名詞性的。在“顏色、種類、環(huán)境、景色”等義上，兩個語素意義相同，于是同義復用構成的詞也有這些意義。如《文心雕龍》“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和《樂府詩集》“天邊物色更無春，只有羊群與馬群”中的“物色”都是指景色、風景。

“物色”作為動賓結構時，構成它的語素“物”是動詞性的，作“辨識、選擇”講，“色”是名詞性的，作“顏色、種類”講。這時的合成詞“物色”是動詞，“物”是核心語素，是合成詞詞義的主要承載部分，“色”的語素義部分失落或模糊，詞義結合帶有不平衡性。其語素義失落有一個過程：選擇顏色或種類——選擇對象（人或物）——選擇?！吧痹臼墙釉趧釉~“物”后面的賓語，語素義失落后，賓語的地位動搖，以至于被取代，語用中“物色”后還要再接一個賓語，可描述為{物+色（賓1）}+賓2的結構。“色”這個賓語1是形同虛設，賓語2才是“物”實際上的支配對象，這種結構形式與“雙賓語”結構是不同的。至于“色”的語素義為什么會失落？一方面是因為古代漢語單音詞與現(xiàn)代漢語合成詞之間的詞義存在對應性，另一方面是因為“色”本身代表的并不是確定的實體，意義較為抽象，在與其他語素結合時容易發(fā)生虛化。

至少在漢代時，“物色”的兩種結構用法都出現(xiàn)了。西漢劉向《列仙傳·關令尹喜》“知有真人當過，物色而遮之，果得老子”中的“物色”是作動詞的用例。

值得注意的是，“物色”一詞在佛經(jīng)中出現(xiàn)較為頻繁，既有動詞義又有名詞義。如：

《五燈會元》：不因言句不因人，不因物色不因聲。

《金剛經(jīng)心印疏》：則能盡見種種之物色矣。

《楞嚴經(jīng)要解》：聞特耳形雜物色觸聲塵而已。

以上三句中的“物色”是名詞。

《金剛經(jīng)持驗記》：特遣尉至杭物色其事。

《補續(xù)高僧傳》：黎明物色求之。

《補續(xù)高僧傳》：人物色得之擁而去?！迕裎锷?。

以上三例中的“物色”是動詞，后面除了直接加賓語外，還常接“求之”、“得之”表示目的或結果。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中，“物色”只保留了動詞義，《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只有一項解釋：尋找（需要的人才或東西），這是由“辨識，選擇”義引申過來的，是“物色”的現(xiàn)代常用義。括號里提示“物色”后要接的賓語，更證明了“色”賓語位置的虛設。

實際上“物色”作動賓結構時，“物”與“色”之間并不是真正的支配關系，因此用印歐語那一套“五種結構方式”的理論不完全適合分析漢語的詞語結構，尤其是一些在歷時演變中詞義已經(jīng)虛化的詞。

通過全方位探討“物色”一詞和對比辭書的釋義，發(fā)現(xiàn)辭書常常存在以下問題：本義、引申義不分，動詞義、名詞義不分，常用義、非常用義不分，義項設立或遺漏或誤收，義項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不清晰等。各辭書有不同的編纂體例、目的與特點，大多是側重一面，也不能苛求。因此，研究字詞時，不能拘泥于工具書的解釋，而要獨立思考，結合古文字字形及文獻深入探究，再參照辭書進行義項的合理歸納，這樣才能獲得真知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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