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繼龍
心有桃花源
——讀符昆光的詩
※ 程繼龍
人為什么寫詩,詩又是什么?詩是無邪的心,是“興觀群怨”,這是孔夫子的看法;是“一個民族文化的觸角”,這是老龐德的看法;是“風(fēng)與光的君王”,這是阿多尼斯的看法。而在符昆光這里,詩是什么,或者說他為何寫詩?我忽然想到了“桃花源”一詞,讀他的詩集《暗香》、《天堂風(fēng)》,我認可了自己這一偶然的思想。
察之于實際情況,符昆光正與當下許多詩人所走過的身的、心的歷程相似,早年有過寂寞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青年讀書、招工順應(yīng)時代潮流,進入城市過上完全不一樣的現(xiàn)代生活,為生存為夢想,在事業(yè)上、商海中摸爬滾打,及至人到中年,人生一半的光陰已過,凡塵往事該去的已去,不該去的還在上演,乃幡然有所思悟。于是重新想到詩,重新拿起筆,追摹塵事的碎影,渲染依然發(fā)揮著余熱的從未曾實現(xiàn)過的夢想,于是詩一篇篇出來,出版詩集、成為詩人。對這類詩人而言,詩是塵世之光,是給人生一個說法,給生命一個歸宿。毋寧說,詩,作為桃花源而存在,那里仿佛若有光,雞犬之聲相聞,草木蟲魚都找到自己的居所,受傷的漂泊的自我終于得到了安頓。
詩就是在危急時刻再度來臨的,在對危機的體悟中確立的?!稛艏t酒綠的塵世》:“在時光的隧道里風(fēng)雨兼程/抬頭望一眼燈紅酒綠的塵世/追名逐利,步履蹣跚/越掙扎,越感到深深的孤單”,這里沒有任何的想象,只是“修辭立其誠”的忠實記錄,望著燈紅酒綠的城市的夜空,倦怠感自內(nèi)而外膨脹開來。《突然襲來的悲傷》:“無法治愈,突然襲來的悲傷/夏天就要來了/這是無法把溫暖深植內(nèi)心//一次次的掙扎,一首首的挽歌/如一具具形骸,心懷叵測/找不到抽身離開的理由”,煩惱即菩提,自我療救已然開始,詩歌是一種療救,“善”作為其內(nèi)部規(guī)定性因素而在著。
因此,符昆光重新喚起了一個寂寞卻美好的童年時代,“站在午夜的蟲洞/急切企盼,能逆著光陰/遇見我的童年,在田疇,在森林/還有游在小溪上的那條小魚//陽光照不到的山洞,考證/一群逃命的螞蟻/是否還安逸//睡在草尖上的露珠/笑容真純,沉迷于蟈蟈的叫聲”(《歲月這把刀子》),童年天然就是“桃花源”式的,對人世的傷痛有慰療作用,又浮起幸福的云霞,替代人生的某些天然缺憾。他像中國古人,像市井百姓那樣把自己對于世界的興趣的重心投放在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上,“坐在對面,是夏天/彎腰拾起落下經(jīng)年的身影//突然聽到溪流的聲音/像牛郎的回憶//想抱抱你,閉上眼睛/聽到暮色匆匆的足音//接下來的人生,世事蒼茫/還是淡淡的追憶”,讀者大概都可以被這種溫柔敦厚的情感所感動,這讓我想到了杜甫的“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贈衛(wèi)八處士》)。詩情即人情,人情里有最大的詩在,中國詩尤其如此,符昆光的詩里也如此。
在童年憶戀、樸素人情的沉湎之外,符昆光還產(chǎn)生了對自然的情感,以及在這一切之上,偶爾流露出一點帶有宗教意味的情感。“凝神細視/你翩翩起舞的姿態(tài)/讓我產(chǎn)生/藍色的幻影//真想沖上去擁你入懷/卻又怕驚動你的專注/唯有遠遠/遠遠地/站在天之際/不敢呼吸”(《藍色的幻影》),這是對家鄉(xiāng)大海洋的近乎莊嚴的詩性體驗,在更多的時候,他則是用婉約的情緒包裹自然萬物,“有花陪伴,不該孤獨/可你孤獨得發(fā)愁/春雨在窗前,打花/在我的眼里,是幸福的到來”(火車上讀《風(fēng)過草廬》),傷春悲秋,對著花月沉吟,將自我交付自然,與自然打成一片。
王佐良在他評論穆旦的那篇名文《一個中國詩人》里,說到穆旦自發(fā)性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上帝,也許他的上帝壓根兒就是一個魔鬼,他的信仰是消極的,從根本上說是不完善的,然而這并不妨礙人們對穆旦其人其詩獨特價值的體認。受此啟發(fā)可以說,符昆光的“宗教”也是這樣的,充滿詩意,不完整、零散化,但這正是詩人的宗教的常態(tài),由日常出發(fā),感到了萬事萬物的可親可敬,又在其中找到了自我存在的影子?!段鞑氐膫髡f》:
照亮風(fēng)的歡悅
云朵若如哈達
捧著虔誠翻過西藏
……
流淌著青稞酒的河
沖刷著天空上的墨跡
格外的藍
誦經(jīng)人走了
天黑了
吉祥的酥油燈輕盈地
照亮內(nèi)心的晦暗
站在黑夜的傳說里
能嗅到神呼吸的氣息
這真是在事物的結(jié)束處找到了神的足跡。由此,符昆光的精神園地才有了四圍,才版圖完整。亞里士多德說詩有凈化功能,在這里得到了彰顯。我們不必站在所謂的專業(yè)的角度,批評符昆光的詩是半路出身、不夠?qū)I(yè)、修辭性太弱等等,更應(yīng)該看到,詩是大道,是公器,當代詩歌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像符昆光的詩這樣存在的,也許可以說,這是當代詩歌的一種常態(tài)。這種常態(tài)體現(xiàn)了詩歌古老的德性和頑強的生命力之所在,所以我們應(yīng)該對他們抱一種平和的敬意。
心有桃花源,“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