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坪
江陰是詩人龐培的出生地,也必將是他終老的地方。在他的生命中,他有過無數(shù)次短暫的離開,最后都可以歸結(jié)為他在精神上的一次游歷。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安靜的世界,在時間中持續(xù)地給予他童年、少年和中年,給予他母親、戀人,和日日夜夜的長江流水。因?yàn)閺膩聿辉袛噙^,所以形成了一種令人無法想象的循環(huán)空間,只有音樂才能夠充滿它。他時時刻刻處于日常生活之中,但又獲得了某種出離,讓他去親近大地和命運(yùn)。
龐培是一個獨(dú)語者,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寬闊的臉龐,奇異的嗅覺,任何事物對他都是可口的,他在空無中去把控一種無以言表的味道。當(dāng)然,生活有它非常明確的軌跡,但他會脫軌,步行在荒郊野外。迎接他的不是事物,而是他對于事物的共鳴。他的思緒也是游歷的,很多時候是音符,是他從嘴里唱出來的歌聲,它們均處于故事的末端,仿佛可以光明正大地清場了,于是撿起堅(jiān)硬的石頭,至少可以擺放在書房里的書桌或書架上。他有一些不得要領(lǐng)的樂趣,吸引著他去拼接詞語,這樣的詞語是跳動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若有若無的,只有另外一個詩人才能夠領(lǐng)略到這其中的明亮,盡管有時轉(zhuǎn)瞬即逝,像燧石擊打出來的火花。因此,有野蠻的力量在左右著他的身體,并把他安放在有教養(yǎng)的文字中。雖然很輕巧,無聲無息,但保持了非常深遠(yuǎn)的氣流。一方面是接受安放,一方面是自己安放,他懂得了安放的秘密。因?yàn)槭敲孛埽窒萑氲綗o法言傳的苦澀之中。起初是撿石頭,最后是把自己打磨成一塊石頭,形成數(shù)量不等的信念。這種被擠壓出來的豐富感,往往令人無法消受,他下意識地去尋找事物的空隙,人間的離散,他找到了沈從文、阿炳、何其芳、徐霞客、謝閣蘭、婺源,這是古今中外無窮無盡的人文地貌,令他可以從容地?cái)[布自己。
龐培成名于江陰小城,那是一種散文化的名聲,擴(kuò)充了他童年的記憶,這記憶有一種天然的主題,那就是對于逝去的物的留念,光的留念,親人的留念。這里沒有邏輯,沒有觀點(diǎn),只有夢中的囈語。非理性的生命存在著,帶來一股力量,形成對主流文明的反思與叛逆。他的詩對于這名聲是一朵花的枯萎,詩讓他失去了正業(yè),也讓他的心變得更為柔軟,需要另外的精神來扶持。這是他在寫作文體上所經(jīng)驗(yàn)到的游歷,他們并沒有獨(dú)立出來,在文體之間相互牽就,這使得他作為詩人的名聲與詩人的形象并不相等,詩人的形象偏弱,詩人的名聲有散文在支撐、供養(yǎng)。散文是他的生命能源的集散地,他領(lǐng)略到詞語的美妙,和詩性的品格,因而一往情深。他有孩子,但他自己更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心里裝著一個童話故事里的美少女,雨水、秋天、黎明,與少女保持著相同的心跳頻律。沒有什么不可以一往情深,對于詩;沒有什么不可以一往情深,對于少女。他甚至有自己并不明白的愁,是鄉(xiāng)愁嗎?怎么會是鄉(xiāng)愁呢?對于一個一直定居在故鄉(xiāng)的人。
因此,我可以說,龐培是我們這片土地上的一個通靈者,他的鄉(xiāng)愁來自于歷史,文明和不同事物的傳統(tǒng)。他的創(chuàng)作不提供一首經(jīng)典意義上的詩,他的詩只是氣脈,呼吸,停頓和失神,這讓人無從考量和分析。盡管在他的文學(xué)經(jīng)歷中,已經(jīng)有過不少的批評者,但最終都沒有能夠塑造出他作為一個詩人的形象。我是說相較于那些才華突出、個性鮮明的詩人,他的那些自命不凡的寫作同行,以及更多的靠一首成名作橫行詩壇的騷客。相較于他們,龐培是越來越安靜了,一個走失的孩子,只有詩歌女神在呵護(hù)著他,讓他仍然驚異于詞與物,名與實(shí),像浪子回頭,金不換,他原本最為熟悉的一切,已然變得時過境遷一般地陌生。他有一種概然,一聲長嘆,對于遠(yuǎn)方和未來莫名的指望,這種指望會讓他消失于自身的命運(yùn)感,直接面對日神和酒神,醒與醉的交替,出現(xiàn)了一種反命運(yùn)的景觀,而他渾然不覺。他這樣的存在,事實(shí)上,是提前讓我們看到了時間對于歷史和文化的介入,盡管他自身會更加孤單、無助,沒有贏得應(yīng)有的光輝與榮耀。如果說,散文對于寫作者的一生存在著一個高峰,對這個高峰的追求早已經(jīng)被他放棄了,他無限地向往著詩歌的高峰,對他而言與詩歌高峰相匹配的是小說,小說成為了他創(chuàng)作的夢想。由此,我們可以體會,在一個人身上被我們稱之為文學(xué)才能的東西,主要是以散文的方式零亂地存放于他的詩歌作品之中。這種存放,只要一張口聲音就出來了,但我們也可以說,出來的那個聲音一張口就消失了,一個寫作者如何在速度中掌控停留和凝聚?
龐培的詩歌寫作是多情的,但又秉持著最為樸素的道義,這種道義甚至包括對于體面生活的維護(hù),對于愛的眷念。在他的身上有一個知識人的形象,主要是指他知書識禮的一面。但他天性不拘,趨向于中國道家的超然與無為。他對于事物純粹的理解,就是不交集。他在親和中保持著某種距離,他可以隨時轉(zhuǎn)移,出走,歸來。對他來講,沒有介入的概念,也沒有旁觀。也就是說,他既不介入,也不置身事外,得一個閑字了得。如果我說他的詩是一種研究,那么必然存在著我們對研究應(yīng)該有重新的理解。研究往往會借助于概念,他借助于經(jīng)驗(yàn)。研究者必須專注,他經(jīng)年不移,保持信息上的串連與組合。他迷戀傳奇,但他自己處于日常;他的心中有一個鄉(xiāng)下人,但他自己是城里人。他對日常的抒寫,獲得了史詩的時空感,因?yàn)槿际怯忻行盏模袑?shí)際發(fā)生的戰(zhàn)爭、刑場、工廠、工程隊(duì),與之相背的是弄堂,街坊、北門,一種精細(xì)的日常生活,戀愛是最大的事件,亦如海倫;閱讀是在時光中航行,他得以在靜悄悄的書房里,回味著波浪的形狀。波浪使一切都變得女性化,具體而言,波浪又是對長江的一個隱喻。如果沒有長江,我們讀到的,將是另外一個龐培。長江所形成的支流,它的源頭,寬窄,深淺,水溫,民俗、地質(zhì),都給予了龐培一種追索,一個想象的神話結(jié)構(gòu)。對于長江,他是一個負(fù)債者,他在長江文明里看見了一個民族的苦難。長江是他的一面無與倫比的鏡子,他走到哪兒都懷揣著這面鏡子。在這面鏡子里,他想成為一名琴童,那時他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有對俄羅斯帝國和歐洲文明的神往。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他是非常收斂的。他沒有政治立場,只有樸素的人道主義態(tài)度,這足夠用于他對自己的拯救。他是不是一個獲救者?我們因此寄望于他的詩歌作品,以及最后他要完成的長篇小說。時間已經(jīng)開始跟他賽跑了,我知道,他也會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刺。我們也許能夠想象出他的戰(zhàn)場,一個人的戰(zhàn)場。但任何戰(zhàn)場都將超出人們的想象,一個人的戰(zhàn)場將注定是零亂而無序的。
對于人生過半的詩人,都要接受自己的天命,龐培也不例外。大半生的寫作生涯,把他逼到了一個角落,他沒有任何可以支撐的東西,比如青春、名譽(yù)、物質(zhì)、家庭。如果說我們的寫作最后只有孤注一擲,那么是什么把我們逼成了賭徒?我們寫作的同時必須反抗賭徒的命運(yùn),以贏得人生應(yīng)有的寬闊與優(yōu)雅。盡管人生的悲劇和喜劇是我們無法選擇的,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的經(jīng)歷,以經(jīng)歷的曲折和豐富性去平衡命運(yùn)那殘酷的,果斷的栽決。
龐培的寫作所呈現(xiàn)出來的游歷,必然會期待著一種歸宿。命運(yùn)也許是無情的,但歸宿會給予他及時的體貼。這也構(gòu)成了他自身,以及讀者對他的詩歌、散文和小說的全面理解。這是一個可以期待的盛況,反過來,他會因此而明白現(xiàn)在,從何著手布局。對于過往,與其說它是一個開始或結(jié)束,不如說是一個了斷,就像命運(yùn)最終對我所做的那樣,我們是在體會到無能為力中去寫作。絕處縫生本來是一個人所遭遇到的處境,但在這兒,它是一種獲得新生的方式。這種獲取,需要我們明智。果斷,尤為重要。似乎,我們通過對命運(yùn)的模仿來延長生命,打破了自然生命對于生命活力的禁錮。因此,我覺得龐培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不在于自然釋放,而在于心智的規(guī)訓(xùn),在于不停地取舍,以形成筑固的形狀,它有自身獨(dú)立的生命意志,不再游歷,誰也無法將他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