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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攤(短篇小說)

2016-12-10 00:33夏天敏
北京文學 2016年12期
關鍵詞:小城妻子

這房子老得有些年頭了。和人一樣,房子老了就有頹相,先看房頂,當年青黝黝的瓦,圓脊灌漿,順順溜溜整整齊齊,現(xiàn)在塌陷了,瓦片灰白,酥脆得手指一捻就碎,還長了茂密的草,蓬蓬勃勃地葳蕤,有風來,刷刷地響,仿佛荒原。墻是青磚墻,墻外抿得光潔的外殼,一塊一塊掉下來,墻體就斑駁了,像嬰兒的尿布,像人的老年斑。墻的當頭,是宅院的大門,八字形,重檐雕花,很氣派的,應該是有權勢人家居住的。八字墻的墻頭有獸脊,有跌水樣卷起的磚雕,還有神仙故事里的人物,繁復而精致,但一律的舊,一律的滄桑、殘破。院里的景致就不說了,里面有花臺、有魚池、有榴樹、有紫藤,凡大戶人家有的都應有盡有,只是變成了大雜院,被成堆的煤和雜物充塞著,有大人生火做飯、有頑童攀樹玩耍,升騰著雜亂而喧鬧的氣息。

戚爺?shù)臄傋悠鋵嵤沁@座舊宅院的外墻,外墻外是條小街,房屋陳舊歪斜,青石路面,雖殘敗但光滑,漫長的歲月為它打了蠟,就光可鑒人。這條小街很熱鬧,各種各樣的攤子把街逼得更仄,中間僅容人通行。攤子上的布棚五顏六色,人在布棚下,就像放稻田水時的游魚,慌慌忙忙、密密匝匝。戚爺這個攤子是不用布棚的,這大戶人家的宅院雖然陳舊、破敗,但當年的氣派還留著,光是后墻的檐口就有一米多深,足以容下他的攤子。

要說這戚爺?shù)臄傋右矇蚝~的,戚爺經(jīng)營的是散酒和卷煙,也有葉子煙,小城人叫蘭花煙,其實就是鄉(xiāng)下人在房前屋后、田邊地角種的土煙,加工的工藝也不復雜,成熟后將葉片撕下來,卷留葉柄、晾干、卷成條狀,再將條狀的煙捆成束,葉柄向上,捆得好的,煙葉緊束,葉柄整齊,然后掛在墻上自己卷了抽,也出售,就有了葉子煙生意。

戚爺?shù)臄傋邮沁@樣,大宅的后墻和當頭的墻連在一起,就形成一個橫折,丁字形沒出頭,這樣就很安逸很巴適,上面有檐口遮風避雨,下面有那墻擋風御寒。攤子也簡陋,一個黑黝黝的像殺豬案的矮桌,桌面長但不寬,寬了他就坐不下去了。桌子上豎著賣香煙的木匣子,匣子仍然漆黑,看不出是上過漆還是煙熏的,和環(huán)境氣氛倒是協(xié)調(diào)。匣子是五六個格或是七八個格記不清了,里面擺著廉價的香煙,鋼花、望海樓、迎春、豐收什么的,價低廉,正符合來他這里的人消費。長條形桌子后是他的坐椅,竹制的,有長長的靠背,曾經(jīng)顏色金黃,也暗淡成黃灰的了。椅子像他一樣老,少不了纏些五顏六色的布條,像前線下來的傷兵,一坐上去就吱吱作響。但戚爺有定力,身子沉穩(wěn)不動,椅子就老實安靜。靠墻旮旯是個褐灰的酒甕,這是他的主營,戚爺擺的是酒攤,自然得凸顯酒甕。酒甕不是很大,也就裝十多斤酒吧,甕口是個圓錐形用稻草做的蓋口,外面用豬尿泡蒙上,當然豬尿泡是干了的皮,這樣就不透氣,嚴密而精致。攤子周圍,擺了條長凳、四個板凳,背漆黑、皺裂,油膩膩的,被無數(shù)人的屁股磨得油亮。蘭花煙呢,一捆,任何時候都是一捆,亦賣亦抽,其實是賣少抽多。來了老朋友,也不多話,指指擺在桌邊的蘭花煙,說自己卷。來人抽出一兩片,慢慢展開,細細捋平,很靈巧地將煙葉弄成煙卷,一拃長,切口整齊,松緊適宜,在舌頭上舔舔外邊的煙葉,封口,就成了。從袋里掏出火柴或打火機,更早時候甚至是火鐮,點燃了,一股青煙徐徐冒出,深深吸進,緩緩吐出,瞇著眼,十分陶醉的樣子。

再說戚爺,戚爺有了年紀,但腰不彎,背不駝,即使坐著也從不佝僂,挺有神氣也挺有范兒,不像擺攤的。他的頭發(fā)基本白了,亂蓬蓬的,很少戴帽,更不裹包頭。小城和鄉(xiāng)村區(qū)別不大,這里的老人都興裹包頭,也就是用青布或白布,一丈來長的布條纏在頭上,俗稱包頭。無論白布青布,幾乎都成黑布。再冷的天,戚爺也不戴帽子或裹包頭,頭發(fā)長加上胡子也長,就連在一起了,就只剩下蒼老疲憊、潦倒困頓。穿的和小城的老者一樣,是藍布長衫,長及腳踝,腰間系根布帶,常常把東西從衣襟里塞進去,那里就成了他碩大無比的口袋了。他常常能從里面掏出幾顆水果糖,幾顆玻璃珠子,和熟悉的小娃兒講些話,把糖給他們;也能從里面掏出蕎粑粑,幾個瘦小干癟的蘋果,反正像個百寶庫,啥都能變出來。

戚爺賣的是散酒,所謂散酒,就是和瓶裝酒相區(qū)別的酒。散酒便宜,多是從鄉(xiāng)下釀房送來的苞谷酒,偶爾也有蕎麥釀的酒,那是山區(qū)送來的。那個時候不允許私人釀酒,他有固定資源,賣酒的人都是老熟人,偷偷摸摸送來,地下黨接頭似的神秘。

戚爺賣酒,誠實。他只有一個酒提子,一兩的,來喝酒的多是鄉(xiāng)下進城的人,也有一些城里的人,大多是老年人,也有中年人,年輕人少些。人來了,先裹葉子煙,說些閑話。更熟悉的,講些玩笑話:王胖子,你狗日的還沒死,恁長時間不見,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鉆土了。來人說,鉆土?笑話,我是去打鐮刀了,等你墳上長青草好割去喂羊。嘿,你狗日的還有精神打鐮刀割草,只怕你兒媳婦把你的草割完了,讓你爬灰也爬不成。這人才落座,又來一人,戚老者,老眼昏花了,我來了你都認不出了?咋個認不出,前幾天趙家溝發(fā)山洪,沖出好些怪物,他們提了一個來,我一看,芝麻綠豆眼,腳爪又短,頭一縮就不見了,只見個圓殼殼,不就是你嘛。來人哈哈大笑,老雜毛,你硬是陰毒喲。眾人都笑,氣氛好得很。戚爺說著話,取下酒提子,揭開酒悶子,提子伸進去,不顫不抖,平平穩(wěn)穩(wěn),不溢不流,滿滿地將酒倒進土碗。胖子說,戚爺功夫好,都這把年紀了,腰不彎,背不駝,手不抖,半滴酒都灑不出去。瘦子說,還不僅是功夫,老雜毛人品好,這輩子只要不死我都認定來這里喝酒了。你看別處賣燒酒,抖手抖腳,打擺子一般,一提子酒蝕去一大圈,要球得啥子。

戚爺賣酒,就賣個公平,他說來這里喝酒的老哥們兒,哪個是有錢人?賺他們的角角分分,也就是糊個口,就是有錢的,也不能昧心做事。確實,戚爺?shù)木莆墩萍?,價格公道,還不做手腳,不溢不流有時還添上一些。大家喝著放心,心情格外舒暢。

這個酒攤,是賺不了多少錢的,貼功夫,貼時間,還要貼笑臉。來喝酒的人,一來就坐半天,有的喝一兩,有的喝二兩,也有喝三四兩甚至半斤的,戚爺不管他們,誰喝多少他有數(shù)。有的喝到量了,還要喝,戚爺說,天不早了,你龜兒再不走,醉倒在溝溝里,收尸的人都找不到。還要喝,戚爺不理,那人已經(jīng)老了,掏出一把皺皺巴巴的角角票票,說,喝死是老子的事,我有錢,想喝多少是多少。戚爺冷笑,滿臉的不屑,這也是錢???老子用過的錢,你龜兒想都想不出來。確實,戚爺是個謎,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世,只知道多少年來他一直就在這里賣散酒,賣到快進棺材了,也不歇攤收手。戚爺屏去眼里的鄙夷,知道這人有心事,有事的人喝了還要喝,借酒消愁。戚爺說,你真要喝?把你的花子錢撿回去,老子請你喝。一人一碗,不準?;^。說著戚爺就咕咕咕地打了一土碗,足有四兩,端起碗,仰脖一下倒進去,比喝涼水還爽快。那人嚇壞了,他雖然喝多了點,心里是清醒的,頭上、背上沁出一層汗,這樣喝,不把人喝死才怪,自己死了有婆娘娃娃,靠誰去?把老頭喝死了,老頭找到大孝子了,棺材錢誰出?這人結結巴巴地說,不喝了,不喝了,我要回家去找牛,跑了幾天沒找到呢。戚爺說,對了嘛,拿起你的錢,找牛去。

戚爺?shù)木茢?,是小城的一道風景線,當然不是靚麗的風景線,是小城貧寒酒鬼眼里的風景線。戚爺每天清早即來,天黑收攤,無論酷暑寒冬,從來沒歇過攤。夏日炎炎,戚爺會扯上灰不灰白不白的布幔,于是就有了一片陰涼。天再熱,他的那個小泥爐也是燃著的,為的是燒水,小泥爐上永遠坐著一個小銅壺,小銅壺永遠騰騰地冒著熱氣,水開了,抓一把茶葉末,茶賤,似乎一直是苦丁茶葉的碎末,不要錢,來喝散酒的人可隨意倒在土碗里喝。也有不喝酒討碗茶水的,戚爺總是說隨便喝。于是,戚爺?shù)木茢傋佑肋h是熱鬧的,有買個干殼餅充饑的,干殼餅硬得打得死人,有了茶水,就著吃,是難得的美味了。戚爺在熱鬧中總是高興著,他搖把破扇,叭嘰叭嘰扇著,實在太熱,褪去長衫的上半截,露出精瘦而又多毛的胸脯,也不怕人笑,自得其樂地瀟灑。來喝酒的人多貧賤,但他們有自己的活法,樂滋滋地喝散酒,興沖沖地講散話,醉醺醺地佯癲佯狂。也喝轉轉酒,有人那天賣了葉子煙或者賣了只雞,就財大氣粗起來,讓戚爺打了滿滿一碗酒,豪氣萬分,不管認得認不得,喝轉轉酒。這酒從他嘴里喝過,用手掌抹一下碗,遞到下一個手里,喝完一轉,又從頭開始。有貪饞的,一口蝕進一小截,買酒的人雖不悅,也不便講,笑笑說,有事,先走了。

喝酒就要講話,戚爺這酒攤永遠熱鬧,有講隊里的糧食被隊長狗日的拿去給小寡婦的,有講村里的母豬被光棍按翻的;有講兒媳婦不給婆婆吃飯,不給治病而被抓去游街的;有講小學校老師講反動話被批斗的。戚爺多數(shù)時候不講,笑瞇瞇地聽著,把葵扇扇得嘎嘎響。有時有人把話講敏感了,過頭點了,戚爺一臉慍怒,喊:喝酒就喝酒,少講廢話!戚爺自然是不能寫張“莫談國事”的條子來貼著的,沒誰知道他的字寫得好,甚至不知道他認不認得字。只有在深夜睡不著覺時,戚爺才會把撿來的報紙湊在煤油燈下讀一讀,狗一樣地嗅著報紙里透露的信息,或憂戚或沉重,多數(shù)時是嘆一口氣,然后把報紙剪成拇指寬的紙條,一沓沓的,拿去給喝散酒的人卷煙用。事實上,來的人懂什么時事政治,也就是憑感覺講些違規(guī)的話。盡管如此也不行,誰要再講,戚爺就會翻臉,不準這人再在這里喝酒,攆起走。

當然,在這里講笑話,擺龍門陣,互相開玩笑打趣,戚爺還是歡迎的。有時高興了,戚爺主動打酒請大家喝,一碗接一碗,轉轉酒,喝高興了,年齡再大也就無形,就講散話,就唱歌,自然是山歌,什么高山壩子寬又寬,轱轆團轉都是山,最高就數(shù)鳳凰山,鳳凰飛了不見山。喝散酒的人,七高八矮,缺牙少齒,跑風漏氣,嘶啞粗嘎,不成個樣子。但一喝開來,就放浪了形骸,他們不懂什么形骸不形骸,他們過得太苦、太憋屈、太壓抑。平時在家,爺爺輩的了,就得像牛一樣負軛吃苦,就得繃著臉給子孫做樣子。借酒蓋臉,盡情宣泄,這樣的日子,在他們是一生中難得的日子。路過的人都側目而視,都鄙夷,一群破衣爛衫花子般的人,窮歡樂個啥?這時的戚爺,臉上難得地綻出笑容,借著酒興,也搖頭晃腦地唱,雖然是唱山歌,音律也出奇地準,不像這群亂糟糟的人五音不全,胡吼亂叫。唱著唱著,戚爺眼里就涌出幾顆清淚,想起了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日子,狠狠地搖搖頭,回到現(xiàn)實,又唱起了轱轆團轉都是山。

中午時分,戚爺?shù)淖优畞斫o他送飯了。戚爺有一個兒子一個姑娘,兒子那時已經(jīng)讀初一了,瘦高瘦高,豆芽似的,腿和胳膊都長,但細得麻桿似的,臉色也不太好,但容貌清奇端正。中學生穿得也破爛,但干凈,破綻的地方細針密線縫得很好,戚爺說是娃兒自己縫的。說他媽呢?戚爺說只會縫麻布口袋。初中生很文靜,很羞澀,也很有禮貌,送飯來,還會問大家好。只是不多言不多語,把飯放下匆匆離去。戚爺?shù)男∨畠壕筒煌?,這是個圓臉大眼,頭發(fā)烏黑,皮膚紅潤的小姑娘,穿著白地兒碎花的衣服,扎兩條麻花辮子,水汪汪的眼睛,把人的心都融化了。小姑娘天真爛漫,不知憂愁,走路蹦蹦跳跳,笑聲銀鈴般脆,戚爺格外喜歡她。每次來,都要摸出糖或者拿些角票給她,不讓她坐臟兮兮的凳子,不準喝散酒的糟老頭們摸她的頭,多待一會就要攆她走。大家不明白戚爺這么糟的老頭子,竟然有金童玉女般的兒女。有會看相的說,戚爺骨骼清奇,身板筆挺,眼里藏著東西,是有來路的人。戚爺說,放屁,老子在這里擺酒攤,混口飯吃,不餓死就算好。

誰也不知道戚爺?shù)睦习槭巧稑幼?,都猜想戚爺居然有這么一雙品貌秀麗的兒女,想必他的女人也是相貌周正的人,但誰也沒見過,也就是猜猜罷了。只有一次,有人見了他老伴,那天是初中生下鄉(xiāng)割麥去了,那時學生是要參加勞動的,并且是經(jīng)常性的。小女兒又去參加跳舞訓練了,學校要搞校慶,就挑了些容貌姣好,喜歡唱歌跳舞的學生排練節(jié)目。日頭都過晌了,還沒人送飯,戚爺肚子餓了,就有些惱怒。這時來了個頭發(fā)蓬亂,臉色黝黑,身材短胖變形的婦人。這人的手奇大,手背手指上盡是皴裂的口子,對襟衣是青灰色的,上面盡是灰塵和灰漬,連對襟衣的領口也沒扣好,露出半截癟塌塌的奶子。她將飯放在桌上,說,兩個小雜種有事,我來送飯,飯多,你放開腫脖子。小城人說“腫脖子”是放開吃的意思,只有對牲口才說“放開腫”,很生活化也很粗鄙。戚爺本能地瞪起眼睛,想講什么,又忍住了,說,得了,得了,你快些回去。戚爺?shù)难凵窈軓碗s,里面有慍怒,有無奈,有委屈,有傷感。

戚爺流落到這里的時候,大軍的炮火已經(jīng)解放了大半個中國。他是在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役中隨著潰不成軍的士兵逃出來的。那時他已經(jīng)是國民黨軍的少將,他最初是在堆積如山的尸體中扒了一套血跡累累的衣服,換下那套雖然蒙上戰(zhàn)爭灰塵但仍筆挺的服裝,偽裝成傷兵逃跑。后來他逃回老家湖南,那里的戰(zhàn)火已四處彌漫,解放大軍的炮聲已清晰可聞。他的家是當?shù)氐拿T望族,他知道他這個家族必然降臨的命運是什么,他不敢待在家里,熱淚漣漣地告別了父母,攜著新婚半年的妻子倉皇出逃。走到不遠處的山包,他反身站定,久久地望著山包下的那一片很有氣勢的房子,這座養(yǎng)育了他家?guī)状说陌倌昀险?。他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成長,而后考取軍校,走上了從軍之路,他是這個家族唯一的軍人,世代耕讀經(jīng)商的家族出了許多舉人、進士,也出了不少名牌大學甚至留洋海外的學生。他會給這個家族帶來災難,為此他深感愧疚深感痛心。半年前,這座百年老宅里才舉辦過一場隆重熱烈的婚禮,他身邊的這位年輕女人,就是那時才娶進門的。半年,僅僅半年,婚禮時的紅紗燈尚未褪色,他就惶惶如喪家之犬,帶著年輕、漂亮的妻子出逃。

在倉促出逃的路上,他們遭到一次搶劫,那是在湘西的路上,盡管他的穿著和當?shù)剞r(nóng)民沒有區(qū)別,盡管年輕漂亮的妻子穿上農(nóng)婦的衣服,甚至一連幾天不洗臉,甚至還抓了土抹在臉上,蓬亂的頭發(fā)上也沾滿草屑和泥土,但他們還是掩飾不了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東西,那種東西叫氣質(zhì)也罷,叫貴相也罷,總之是與生俱來的,短時間恐怕掩飾不了。在山間的一條土路上,七八個土匪從樹叢里跳出來,對他們進行搜身搶劫,他背在肩上的包袱被搶去了,里面有足夠的錢和好些值錢的東西,不僅搶了背袱,還讓脫個精光,連放在內(nèi)褲里的錢也搜去了。他們搜完他后要對妻子下手,不僅搶去了她提著的換洗衣服,還要將她帶到樹林子里強奸。他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了,如果搶錢搶物尚可忍受,但凌辱妻子是萬萬不能的,就是殺死也不能。

拼著死,他和這幫土匪展開了搏斗,他是軍校畢業(yè),有強健的體格,有經(jīng)過嚴格訓練的格斗術,有無數(shù)次的生死搏殺??吹狡拮拥囊路毂话枪?,看到她裸露的白凈身體,他血脈僨張,睚眥俱裂,大吼一聲,跳將過去一下就撂倒妻子身邊的幾個土匪。他狂吼著,叫罵著,瘋狂地反擊,但終是寡不敵眾,被拿著大刀片子的土匪砍翻在地。眼看妻子就要慘遭蹂躪,他的狂吼亂叫,撕心裂肺的悲鳴,終于引來一群人,那是過路馬幫。馬幫有武裝人員跟隨,看來是押送貴重物資,馬幫驅(qū)散了土匪,將他和妻子送到一個小鎮(zhèn),找了一個草醫(yī),給他包扎好傷口,又給了他幾塊銀元,兀自去了。

傷還沒有完全好,他就帶著妻子慌慌忙忙走了,他知道大軍的步伐轟隆前行,必須逃,逃到哪里他也沒底,反正就是朝著前面奔。

到了小城,他尚未痊愈的傷口潰爛,背上血流不止,肌肉已經(jīng)開始腐爛,腳上的刀傷更嚴重,沒有藥治療,沒有清洗傷口,血水順著褲管流下來,腐臭的氣味熏得自己都嘔吐。他一只手拄著棍子,一只手扶著妻子,一步一挪,疼得鉆心,血水流了一路。到了小城的這個大宅院的后墻,他已經(jīng)幾近暈厥,躺在后墻下再也起不來,在這里睡了一夜。他打定了主意,不能再拖累妻子了,他要讓她走,讓她去謀條生路,將這個想法和她講了,妻子哭了起來,哭得很哀怨,哭得很傷心??尥辏е勒f,我不走,死也要和你死在一塊兒。他和妻子青梅竹馬,從小耳鬢廝磨,稍長,又一起讀書,直至他考了軍校才分手。妻子容貌姣好,溫柔雅致,和他感情極深,一直在家鄉(xiāng)教書,等待他,直到年前才完婚。他知道要讓妻子自己離開是不可能的,他突然翻了臉,說,你走不走?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說著拿起棍子攆她,妻子毫無畏懼,讓他的棍子落在身上,他看見妻子瘦小單薄的身子疼得發(fā)抖,也不避讓,反倒說,打呀,你打呀,打死我我也不會離開你!他沒轍了,但他必須狠下心,他不能讓妻子毀在他手上,毀在他手上這個罪過太大了;毀在他手上,他的良心承載不起,即使活著,永遠也不會心安。稍頃,他將頭狠命地向墻撞去,邊撞邊說,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撞死在這里!他持續(xù)不斷地撞墻,原本就受過傷的頭頃刻血流不止,血順著臉流下來,滿臉的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他瘋狂的舉動讓女人又害怕又心疼。她知道他的性格,一個戰(zhàn)場上的鐵血軍人,是完全可以把自己撞死的,她不敢再堅持,抱著他的頭,嗚嗚地痛哭,說,我走我走,你不要撞好嗎?兩人相擁著,哭得天昏地暗,痛徹肺腑??蕻?,妻子說,我走后你要答應我,不準死,好好活著,我會來找你的。他說,我一定好好活,你遠遠地走,不要擔心我,我就在這個地方等你,這輩子,等不到你,我是不會死的。記住,就是這個地方,就是這堵圍墻下。

妻子走后,戚爺被個好心人發(fā)現(xiàn)。那是在戰(zhàn)亂年代,每天像他這樣的叫花子很多,戚爺那時和叫花子相差無幾,只是小城的叫花子多是夜宿城門洞的,睡在這里的叫花子肯定是外地的,而且又受了傷??匆娝娜擞弥割^試了下他的鼻息,又摸了下他的胸口,知道他還活著。這人就叫了輛黃包車,把他拉到自己的診所,給他清洗了傷口,開裂的口子也縫合好,又打針、服了藥,晚上就睡在診所的長椅上。傷勢稍好,他堅持要走,這人也不留他,給了他一塊銀元,他千恩萬謝地走了。

他現(xiàn)在是真正的叫花子了,蓬頭垢面,衣衫破爛,拄著棍子沿路乞討。走出小城,到了鄰近的一個山區(qū)縣,這里大山壅塞,交通險絕,說是縣城,卻只有兩三條灰撲撲的街。他想在這里落腳,也許是比較合適的,但他想到和妻子的約定,他必須回到小城,必須守候在那條小街,那座大宅院的后墻下,那是他和妻子的生死之約,那是他今生今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愿望,還是他內(nèi)心深處絕對不能反悔的誓言。

他又順著原路乞討回來,走到半路,他就聽到消息,小城已被解放大軍解放了。沒有硝煙,沒有戰(zhàn)火,小城是和平解放的,大軍勢如破竹,小城守軍不足一團,加之地下黨已做好策反工作,兵臨城下,城頭已換成五星紅旗。他不敢貿(mào)然進城,他盤桓在大山深處,白天躲在森林里,晚上跑到村莊里偷一些吃的。偷東西吃是有風險的,那時家家有狗,夜里寂寂,稍有響動就群犬狂吠。有一次他偷偷摸到村頭一家院子,還沒進廚房就被狗發(fā)現(xiàn)了,狗的狂叫引來沉睡的主人,他匆匆越過墻頭。他的身手了得,盡管傷還沒全好,但敏捷如狼,一越就越過墻頭,在漆黑如鐵的夜幕里跑了。

在山上躲了幾天,他挨不過饑餓,又摸出山來,他看見在一個狹小逼仄的山凹里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草房,房子外面有些零星的地,綠油油的,似乎種著蔬菜。走近一看,是畦蘿卜,他饑餓難耐,又渴,有蘿卜正好。他拔起一個白胖肥腴的蘿卜,用手抹抹泥,把蘿卜塞進結滿血痂的嘴里,一股清涼順喉而下。他正吃得痛快,一個個子矮小,臉盤碩大,面目兇惡的婦人從屋里撲了出來,說,啥子人,要吃東西也不講一聲,把別人的東西當成自己的了??粗掷锾嶂话褩l鋤,他有些心慌,也有些愧疚,說,我實在太餓了,對不起,給我吃了吧。面目兇狠的婦人舒緩了表情,問他是哪里人?咋跑到這里來,要到什么地方去?他隨口編了謊話,內(nèi)容自然是十分打動人,讓人心生同情。女的說,蘿卜吃不飽,越吃越餓的,隨我來,給你弄點吃的。

房子簡陋,茅草苫的頂有些年頭了,漆黑、腐敗,中間的梁塌了,屋頂就塌陷下去。屋里沒有像樣的東西,臟且亂。幾只雞在屋里跑來竄去,一只黑毛母雞跳到凳子上屙了一泡稀屎,熱騰騰的,女的用手一抹,將雞屎揩在圍腰上,竟然讓他坐。他心里一陣厭惡,但擋不住饑餓,也擋不住傷口發(fā)作的疼痛,他坐了上去。女的見他坐了,臉上漾出欣喜,又偷偷看他幾眼,這個潦倒病殘,頭發(fā)一尺來長,滿臉污臟的人還是耐看的。她說,先弄點雞蛋墊墊底,再吃飯。說著去瓦缸里掏雞蛋。雞蛋新鮮而雪白,還沒吃就饞得淌口水。女的張羅著點火燒水,他擔心她不洗手,剛才才用手抹過雞屎呢。女的看到他盯著她的手看,似乎想起抹過雞屎,又在瓦盆里倒了水認真地洗手,洗時瞟了他幾眼,又低頭使勁地搓手。

那一頓,他吃了逃命路途中最好的一頓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還放了紅糖。紅糖在山里是稀罕物,只有產(chǎn)婦和得了大病的人才能吃。吃完糖水雞蛋,他歪在火塘邊就睡著了。醒來,見身上蓋了件羊毛披氈,又腥又臊,但暖和。他心里一下溫暖起來,逃亡路上,像這樣的溫暖是很少很少的,饑寒交迫餐風露宿、狗咬人追、傷痛發(fā)作,夜晚在樹林里,燃一堆柴火取暖,困了睡在茅草堆里,醒來頭上身上全是銀白色的霜。這里雖然破敗、混亂、骯臟,但畢竟是有人住的家啊!

他聞到了灶房里煮臘肉的濃濃的香味,那香味是好久好久沒有聞到的了,他的腸胃又痙攣起來。醒了?醒了起來吃飯。女的挪過又黑又臟又裂了口的桌子,她將切成拳頭大小的臘肉倒進土缽里,黑和白相間的塊狀臘肉,拳頭大小的蘿卜煮在一起,那么香,是他一生中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她不用筷子給他夾,用大木勺舀,一勺足有半碗,說,放開吃好好補下身體,你看你,瘦得像沒人要的癩皮狗了。聽這話心里很不舒服,但他眼窩熱了一下,他知道在山里,臘肉是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吃的。

就這樣,他留在了山里的這個女人的家,他知道小城已經(jīng)解放,西南這片都解放了,他就無處可遁了,留在這里是最安全最穩(wěn)妥的。女人是寡婦,男人得癆病死了,連個娃娃也沒留下。他很快就學會了所有活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又智力拔萃的人,學會這些就太簡單了。他將塌陷了的房頂全換了,將垮塌了的圍墻用土基壘好。地里的活也簡單,開開荒壘壘石坡,栽些苞谷、洋芋,點些蔬菜,日子在地老天荒中過去。

他要進城了。寂靜而平和的日子正是他向往的,在這深山人跡罕至的地方,連土改也這么波瀾不興。女的一個人住在山上,既無地主也無富農(nóng),也無地可分,滿山的地,只要有力氣任你去開墾。只是多了個人,山下村里來的貧協(xié)主席也不多問,一個寡婦招個男的,正常得很的事。日子越平靜,他的心越慌,莫名其妙地慌,那個誓言時刻在啃噬他的神經(jīng),他怕日子平靜以后妻子來找他,他相信只要妻子沒出意外,就是斷手斷腳也會來找他的。他要進城,要在小城的那條小街,小街里的大宅院外墻等她,等那個文靜雅嫻、忠貞不二的女人,那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是他心尖顫抖的疼痛血肉相融的肉啊。

要走那天晚上,女人纏著他,要和他做那個。自打女人收留他后,他和女人還沒做過一次。他感謝她,這是個形象丑陋、行為粗鄙的女人,頭發(fā)永遠蓬亂著,眼角結滿眼屎,長年累月燒柴,她的眼睛被熏得紅彤彤的,眼皮翻著,時刻在流淚水,鼻孔粗大,牙齒黃而稀疏。布衫不整,癟塌塌的奶抹布一樣吊著,還露著丑陋的肚皮。他到來之后,女人似乎意識到什么,開始梳頭洗臉,開始洗衣服。但他只要一閉上眼,就聞吸到她身上永遠也洗不掉的豬潲味、煙熏味、汗臭味,就看見那矮小粗胖的身子和那張看不下去的臉。他總說傷口疼痛,總將受傷的地方扒給她看,甚至說他那地方也被土匪踢壞了。女人哀怨地放開他,很傷心很失落。這天晚上,女人緊緊抱住他,渾身滾燙,她不敢親他,只把頭埋在他胸口上,說,我曉得你看不起我,我丑,又無本事,但你要走了,也不曉得你會不會回來?你就和我做一次吧,也當我們處了一場。說完淚水流了下來,浸濕了他的胸口。女人的話打動了他,女人雖貧窮而又丑陋,但心好,收留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盡好的給他吃,給他喝,幫他求醫(yī)問藥。盡管手工粗疏,仍幫他洗衣服,粗針大線地縫補,灰一塊白一塊的干凈,麻袋似的整齊。他要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來,如果城里兇險,只得回來,但只要有點縫隙,肯定是要留在城里的,為了那個日思夜想、血肉相許的女人,為了那個守望的毒誓。

最終,他還是和她做了。他是閉著眼做的,其實根本用不著閉眼,屋里黑漆漆的,他只是本能的閉眼,動作機械而遲鈍,但她的反應是強烈的,她把對他的愛,對他的期盼和思念全部放到劇烈的運動中去了。末了,她淚流滿面,渾身抽搐,說,你放心地去,站住腳你就不用再來了;如果站不住腳,這間破茅房和我,永遠是你的。他也流下了酸澀的淚水,為這段生活,為這個可憐的丑陋的女人。

小城依舊,只是街道比以前干凈了,只是城墻上和所有的空墻上都貼著紅朗朗的標語,只是城門洞里的叫花子全部被政府收容了,沒有橫一個直一個淌膿冒血,拿著打狗棍追著人要錢的叫花子,街上和城門洞顯得干凈、寬敞了。他不能再做叫花子也不愿做叫花子,那是何等的屈辱何等的無奈啊。他到車站去幫人扛東西,去挑水賣。那時還沒有自來水,小城吃的水都是到一個叫三多塘的水井里挑,賣水是低賤活,但他樂意做。他打著光腳板在冰冷的小巷穿梭,把水倒進人家的水缸,得到五分零錢,五分零錢是可以買一個米粑粑的。買上幾個米粑粑,討碗涼水,也就吃飽了。他甚至還賣過燒炭泥巴,一種很黏的泥,小城人和煤用的,如果有人要踩煤,更高興,把煤和泥混在一起,倒上水拌勻,膠著了,再堆起來。這活是很苦的,他常年皸裂的腳疼得鉆心,但可以得到多一點的錢。他每天不管怎樣累,總要到小城的那條小巷中那堵圍墻下守候,有時一守就是幾個時辰,癡呆呆地看著過往的行人。他原本是租了間小屋住的,可很多夜晚他都來到這里,裹著那床羊毛披氈睡覺,那是走的時候,山上的那個女人堅持讓他帶走的,說是個念想。他睡在這堵圍墻下,十足的流浪漢形象,頭枕著糊滿白泥巴的爛撮箕,赤著雙足,身子裹著又臟又臭又黑的羊毛披氈,哪還有當年的少爺、后來的少將的半絲痕跡呢。有時在街頭剃頭攤子上看到自己的形象,難免悲從中來,眼里涌出苦澀的淚水,匆匆走開。但又慶幸流落小城,免了牢獄之災,還有了盼頭,可以在這條小街這堵圍墻下等待,有盼頭有念想的日子就不一樣,再苦再累再無奈的日子也就過得下去了。

那時夜里還有人巡邏,參加巡邏的人多是街道的積極分子,織布的王二嫂,打草席的張大媽,鐵匠王胡子,剃頭匠謝一刀。領頭的是居委會的委員朱二嫂,人熱情,好管事,又極善良,見他經(jīng)常睡在這里,攆也攆不走,就讓人給他找了間空房。那時空房很多,在北門城邊,離這里不遠,他很高興,很感激,退掉租房搬來住了。朱二嫂說,你挑水賣、挑白泥巴賣也不是長久之計,總得做點啥吧。做啥呢?一時也沒合適的,任由他挑水挑白泥巴去了。

漸漸攢了點錢,他生活是極簡單的,每天餓了,買兩個蕎粑粑米粑粑或干殼餅吃了,再奢侈一點,也就是到趙小喬的小館子吃碗酸辣面,帶兩個干殼餅,連湯帶水。趙小喬心善,撈給他的面總要多一些,面湯濃稠,碎面鋪底,吃得十分愜意。天天到小巷的那面墻去已成了習慣,哪天不去心里空落落的,生怕某個日子某個時刻妻子來了找不到,盡管他知道這是不大可能的事。政策寬松了,這條小巷漸漸熱鬧起來,一些人家在鄰家的門面里做起了生意。他突發(fā)靈感,與其天天來這里,還不如在這里做點小生意,擺個攤賣點東西,既免了風雨日曬之苦,又有了正當?shù)氖睾?。賣啥呢?自己手里那幾個小錢,是置不了買賣的本錢的,再小本的生意,也要有足夠的錢,還要與來這里買東西的人消費水平相等。想來想去想不出合適的,正躊躇著,他看見這里有醉漢和衣而臥,有鄉(xiāng)下人裸身而倚,有人盤腿而息。這地方廊檐寬,地勢長而闊,正好擺個賣酒的小攤,本錢也夠周轉,還可看熙熙攘攘的人,解除寂寞之苦,還可守候,守候那日夜牽掛、杳無音信的人。

酒攤設置起來,多少年后我們看到的東西,依然是當初的東西;我們看到的人,依然是當初的人。只不過歲月悄悄改變了一切,讓酒攤和人一樣滄桑和衰老,一樣地見證著那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

戚爺?shù)木茢傋匀皇菬狒[的,散酒,但是地道的苞谷酒,一啟壇,酒香彌漫開來,熏倒一街人。價賤,正好是鄉(xiāng)下進城的和城里下苦力喝得起的。人也隨和,天冷天熱,那個紅泥小火爐永遠是旺的,隨時沸著水,隨時可烤冷粑粑、燒洋芋,于是戚爺?shù)木茢偩统闪诵〕侨说挠洃洝?/p>

來喝酒的人發(fā)現(xiàn),戚爺?shù)难劬﹄S時瞟著街上過往的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開始大家都理解,那時的戚爺也還年輕,不過三十來歲,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紀。他們打趣他,說他花癡,見女人眼珠子都不會轉,從人家的胸口看起,看到后背,看到屁股,看得人無蹤影;再來個年輕的,又看,是有些癡得不像樣了。尤其是有幾次,戚爺看著看著,撂下攤子就走,追人家追了很遠。他開始是房子被火燒一樣使勁往前走,他不跑,但步子蹽得又快又急,比跑還快。走到遠的地方,又轉回來,慢慢走,正好面對要追的人,從遠處就開始端詳,走到近處看個清楚,深深嘆口氣,人就泄了氣,軟沓沓回來,眼神迷茫而又惆悵。

對于大家的起哄和打趣,戚爺不講一句話,不作任何辯解?;òV就花癡吧,那個內(nèi)心的秘密,那個約定,只能在自己心靈深處堅守。有了這個約定,有了這份堅守,他的日子就有了盼頭,就過得安穩(wěn)而充實。

有一天,一個穿得破破爛爛,頭發(fā)蓬亂,相貌丑陋、背著個小娃娃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攤前,戚爺一下就驚得眼睛瞪得老大,半天回不過神。喝酒的人以為是叫花子,說,走走走,到前邊開商店那家去,我們和你差不多,也快要飯了。女人不說話,只是死死盯住戚爺。有心善的,摸出一角錢給她,她不要,說,我不是要飯的,我是找人的,找的就是這個人。戚爺一下癱在那里,大腦一片空白,靈魂出竅,只剩身體。自打進城后,戚爺真的是徹徹底底地忘記這個女人了,他的思念,他的苦等,他的靈魂,全被妻子占領了。他偶爾會想起她,想起的無外乎就是這是個善良的女人,收留過他,給他吃給他住,讓他在最兇險的日子避了難。想起的是,以后如果情況好了,一定要找到這個人,好好感謝她。但沒想到她會找進城來,會找到這里,找到他。

一切都是無法回避的事實,臨行前的那個寒風瑟瑟的夜晚,那個渾身是火,哭泣戰(zhàn)栗的女人,那次雖然極不情愿,但最后終是做了的。沒想到的是,一次苦澀而無奈的做愛,竟然有了果實,那個背在背上的娃娃,雖然頭發(fā)臟得成了餅,雖然臉上臟得起了殼殼,眼睛布滿眼屎,鼻涕像長蟲,但整個骯臟的外面,依然看得出他的影子,眼睛大而亮,眉毛短而濃,鼻子隆而挺,嘴唇厚而硬。遺傳的神奇密碼,驚人地在一次無奈而尷尬的耦合中流傳下來,永遠地嵌合在這個臟頭臟臉的小人兒身上。那是他的血脈,是他的再生,是他悲涼凄惻生命的一抹亮光啊。

于是,戚爺就有家了,盡管這是他極不情愿極不希望的事,但那個灰頭灰臉、臟兮兮的娃娃,卻不容他有更多選擇,把他和家庭、責任、義務、道德綁在一起了。

小城很小,從這條小街直走不到兩百米,就是關帝廟了,關帝廟后面就是一片一片的田地,也種莊稼,也筑墳墓,墳墓重重疊疊,埋了幾層,有的索性不埋,裹床草席扔在那里,是謂亂葬崗了。小城的人,多以織布、紡紗、納鞋底、打草席為業(yè),在鐵匠鋪和棺材鋪之間,說不定就有一家是農(nóng)民,在臨街的門口擺著挑糞的糞桶,舀水的長瓢、板鋤以及釘耙等農(nóng)具,也會臥著一條豬,在錘火叮當和鋸子尖叫聲中酣睡。居委會的朱二嫂興高采烈地領他們到關帝廟后的一座小屋,說,正閑著,你一家夠住了。有了家,可要好好過日子啊,把娃娃盤大,好日子在后頭呢。于是,女人成了城關的農(nóng)民,他做小生意,她種地,倒也其樂融融。

日子漫不經(jīng)心地把一切熏舊,熏得斑駁、殘敗、開裂、焦黃,人也不能幸免。昔日的戚爺,那個意氣風發(fā)、攬江山于懷,那個馳騁沙場、盛氣凌人的戚爺,早已被歷史的風煙卷走,不留一點痕跡?,F(xiàn)在的戚爺,是地道的戚爺了,頭發(fā)枯白,滿臉皺紋,眼瞼下垂,兩眼暗淡無光。幾十年的光陰,他在這個小酒攤上把自己坐成了一尊頹敗、松爛的雕像,但他依舊坐著,直到生命終結。

兒子出落成當年的自己,身材挺拔,面目端正,只是眼里總有一些淡淡的憂傷,那是少年或青年時光憂傷、壓抑、愁悶的淤積。他終歸是成才了,讀完大學,留在省城的大機關,浩瀚的天空,正等著他展翅搏擊。果然不負心血,沒幾年,成為最年輕的處長。女兒呢,花樣的美麗,詩樣的空靈,有體面的工作,在小城醫(yī)院做醫(yī)生。

為了不讓他再去擺攤,再去和那幫骯臟的老頭混在一起,家里和他產(chǎn)生了諸多矛盾。兒子休假回來,在寬敞明亮的客廳里接待小城的體面人物?,F(xiàn)在,他們的庭院明麗芬芳,花兒常開不敗,一架葡萄,綠陰匝地,一缸金魚,五彩絢麗,桂花綻出新蕊,竹叢輕漾新綠。就連他的老伴,也徹底變了樣,衣服簇新干凈,臉色紅潤,背是直的,聲音粗壯有了底氣。隱藏在兒子內(nèi)心中的,是爹的粗鄙,是那個小城深處癩瘡一樣的攤位。女兒呢,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彩蝶樣在庭院里飛出飛進。

戚爺誓死守住他的攤子,耐心的勸導,真誠的談心,溫馨的話語,痛苦的眼淚,統(tǒng)統(tǒng)無用。戚爺像堅貞的烈女,為了心中的那座牌坊,任何威逼引誘都無動于衷。

年齡越大,那個信念越強;年齡越大,守望越堅。這么多年,戚爺為了那個約定那份守望鬧了多少笑話。他去追過女人,多少次都是又尷尬又失落;他隨時瞟女人,以至于大家都認為他是花癡,是好色之徒。他還為一個女人和人打過架,那一年在一條大街上,他看見一個男人正在抓一個女人,多少人圍著看,誰也沒吭氣。他看見那女人太像他的妻子了,身體單薄,五官端莊而秀氣,尤其那小巧而微翹的鼻子,似有若無的酒窩,細長而潔白的脖子。男人緊緊抓住她的辮子,讓她回家去。女的坐在地上死也不肯。男的開始踢她、踹她,女的尖聲哭著仍不起來。戚爺熱血噴涌,怒火攻心,把那人一把推開了,那人正憤怒著,馬上和戚爺廝打起來。那人年輕力壯,威猛粗壯,和戚爺正有一拼。打到警察來了他們才分開手,那人血流滿面,戚爺也傷痕累累。

戚爺還有個怪癖,隔三岔五,他要到那面圍墻下睡一夜。熱天尚好,在長凳上加幾塊木板,放一床篾席,點一盤蚊香,搖一把葵扇就睡了。冬天呢?白雪飄飄,寒風侵骨,雖有一個小泥爐,雖蓋了兩床被子,依然如墜冰窖,他用破披氈蓋住了頭,耳朵卻支棱著,一有腳步聲,立即掀開張望。小偷是有的,夜游者是有的,誰也不會停下腳步,以他們的職業(yè)敏感,只要瞥上一眼,就知道這里除了一個叫花子似的人,啥也沒有。戚爺之所以如此,是他和妻子分手時,天才蒙蒙亮,黑暗在小街里幽靈樣徘徊,東方的一抹曙光,才輕輕地吻住關帝廟的大槐樹的末梢。

戚爺愛做夢,尤其愛做和妻子有關的夢。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他也經(jīng)常夢到妻子,在夢中,他們手牽著手,老是在一片漫無邊際的花海里徜徉。然后,他和妻子擁抱著親吻,呢呢喃喃地說話,但他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剛剛觸摸到那對溫軟暄騰、結實豐滿的乳房時,妻子推開他的手。他感到慍怒,說,連摸都不準摸,你到底咋啦?你滾、你滾、滾得越遠越好!妻子流著淚,爬起來瘋狂地朝前跑,他在后面使勁追,怎么也追不到。距離在縮短,眼看就要追上了,前面出現(xiàn)一面斷崖,妻子義無反顧,連頭都沒有抬就跳下去了。他跑攏一看,斷崖深不可測,黑云彌漫,陰氣逼人,接著,黑云漸漸散去,陰森的崖底見得到森森的白骨。這個夢,似乎是一個故事中的片斷,總是不停地出現(xiàn),每次都驚得他冷汗涔涔,惶恐驚悚,每次都讓他心生悲冷,久久地沉浸在夢的氛圍中。

把這樣一個不斷重復的夢和關帝廟下算命解夢的劉半仙說了,劉半仙說,這是一個人在等你,在找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人家要苦苦地找你呢?戚爺不敢多講,劉半仙的話讓他更加堅信,妻子還活著,妻子一定會來找他的,在這座小城,在小街的這座宅院的墻下。

不知不覺的,小城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先是零零星星地蓋了不少高樓,接著是大面積的開發(fā),小小的城就像攤大餅一樣攤大。一環(huán)的樹還沒長好,二環(huán)就要開工了。戚爺擺攤的地方,是老城城區(qū)里的古城區(qū),這里陳舊、古老、歷史悠久,關帝廟、文廟、江西廟、黑神廟、文昌宮,西[山][獻]宮、廣州會館等,不下十幾座,這么個地方是不能開發(fā)的,就像一個年齡很大的老人,有了病也不能動大手術,一動就沒命了,只能調(diào)養(yǎng),吃點蓮子羹、人參啥的??墒怯幸惶焱蝗徽f是要拆遷了,拆遷就拆遷吧,這里的人家,住怕了低矮潮濕、破爛頹敗的爛房子,能住上新房子當然好了。也有反對的,多是老年人,他們對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他們對老鄰居的感情也濃得化解不開,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鐫刻著他們深入骨髓的記憶,記憶都沒有了,還有啥意思呢?年輕人呢,他們巴不得離開這個擁擠骯臟的環(huán)境,關上門在新居里過自己的日子。他們感謝小城的領導,在本地新聞里見到書記縣長講拆遷的事,他們會不顧父母的感受大聲說好。其實他們不知道,縣長和書記并沒有要拆遷這片城區(qū)街道的意思,一個連工資都發(fā)不了的縣沒有實力來做這事,開發(fā)商看不上這里,密密麻麻的爛房子,光賠償就要命。是省上的一個廳級領導,在一次宴會中對小城的領導說,你們是父母官,關心一下我的老家吧。他說了他的意思,縣長說主要是錢的問題。廳長說,這個嘛你縮小點范圍,就搞關帝廟下面那片,逐步逐步來,錢的事,我?guī)湍銈儏f(xié)調(diào)。廳長正是戚爺?shù)膬鹤?,廳長為戚爺死守在小街那面老墻下擺攤的事煩惱不已。

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這里就成廢墟了,在這片廢墟中,徘徊著一位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的老人,他孤獨無助的眼里,流淌著無奈、凄苦、絕望的眼光。他頑強地尋找著,尋找那個他坐了幾十年、守了一輩子的酒攤的位置,終于尋找到了,他搬了個小凳子來坐在那堆殘磚破瓦的土堆上,但轟隆隆的推土機響起來時,他還能坐下去么?

他要坐下去,他要堅守那個等待,那個排遣不掉的夢。

作者簡介

夏天敏,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云南昭通市作協(xié)主席。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創(chuàng)作,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獲第四屆云南省政府文學一等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根據(jù)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好大一對羊》在法國、美國、加拿大分別獲獎。同名電視劇獲“飛天獎”“金鷹獎”。已出版長篇小說《極地邊城》《兩個女人的古鎮(zhèn)》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等13本文學專輯。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韓文版在國外發(fā)行。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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