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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三周年到了,按老家的習俗要“過一下”。在老家,一個人去世后,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十周年都要“過一下”?!斑^一下”就是請陰陽做法事念經(jīng)超度。父親7歲上就給人拉長工,受了一輩子苦,去世那天,還犁了一上午的地。一輩子哺育我們兄弟姐妹八個,個個成家立業(yè),后繼有人。一輩子連只鳥都沒宰過,見雞啄架狗爭勢還要勸開,他有什么需要超度的呢?但是,經(jīng)不得不念,“過一下”是一種規(guī)矩,是一種禮節(jié),更是一種儀式,人是需要儀式感的。細想想,“過一下”是有意義的,不可或缺,逝者的生前好友和四方鄉(xiāng)親都會來燒紙焚香,吃吃喝喝,念叨念叨亡人,這是一種無可替代的懷念,更是兒孫感恩敬意的一種延伸?!斑^一下”當然是在老家最好了,可是兄弟姐妹都像故鄉(xiāng)撒進城里的一把豌豆,散落在城里打工,老家已是冰鍋冷灶,連門鎖都銹死了,不要說我家,整個村莊都空殼了。打電話和弟兄商量,他們說現(xiàn)在都在寺廟里念超度經(jīng),你在省城找家寺廟,日子定下了通知我們。寺廟也提供這種服務了,可謂與時俱進。
省城有幾所寺廟,都是有歷史有名頭的。等我一處一處走過來才明白,如今在寺廟里念超度經(jīng)已經(jīng)成為一種風尚,很紅火了。附近六所寺廟一年的日子都訂出去了,“早沒日子了,一年前你就該來預訂,就像飯店里訂婚宴,剩兩個月哪能訂上?”一個掃地僧人跟我說。念周年經(jīng)只可以提前,不能推后,一時間把我難住了。老婆說,李生玉不是在龍影寺修行么,找他想想辦法。我一拍腦袋,嘿,咋把他給忘了?我試探打李生玉手機,以前是關機,現(xiàn)在已成空號。老婆說,他遁入空門,可不就成了空號,怕連手機都不用了。我說,看來他遁得很深了。老婆說,要是一時心血來潮,早該返俗了,這都三年了吧。
還沒出小區(qū),老婆打電話讓等等。老婆送來一個相框,是1980年我、張嘯、李春生、李生玉四人的合影。照片從老家的箱子里翻出后,我就翻拍放大重洗了,裝好相框,一直說要送給每一個人,然而,好幾年過去了,還都擺在家里。李生玉曾經(jīng)問我要過這張照片,他解釋說不是他不珍視這份友情,而是這些年盡搬家了,照片不知遺失到哪里去了。
時光會篡改記憶,照片會還原記憶。我端詳著照片。李生玉有一顆大方腦袋,他后腦勺非常平整,有兩個頭拐子,這讓他有一張典型的國字臉,整張臉完全可以用相面術語來形容: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濃眉大眼、鼻直口方。這是月子里母親操心睡得好。一個人頭的形狀長得如何,跟出生到一歲前的睡覺有很大關系,我們張王莊人說“后腦勺看娘”,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叫他正方體。在沒有學到正方體之前,我們叫他方腦袋,或簡稱老方。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除了堅毅,還很幽深,仿佛一口古井。
2
1980年的高考,我們張王莊大隊有12人參加,無一人上榜。秋季開學去復讀的只剩我們四人,最接近錄取分數(shù)錢的是李生玉,差兩分。那年降過一次錄取分數(shù)線,卻只降了1.5分,李生玉以0.5分之差落榜。0.5分,這是讓人看到曙光的分數(shù),勝利在招手啊!然而,正當我們頭懸梁錐刺股朝五晚九地拼搏的時候,李生玉卻突然不復讀了。這太意外了,不要說我和張嘯、李春生困惑不解,整個草鞋鎮(zhèn)中學都一片茫然。李生玉家里沒出什么大事,沒遭遇過不去的溝坎,和所有的父親一樣,他的父親對他讀書也寄予著光宗耀祖改換門庭的厚望。緊接著他結婚了,而讓我們更為震驚的是,老婆竟然是初中同桌——黃金葉。黃金葉當然是個外號(要說黃金葉做個名字是不錯的,可惜它用作一種煙的名字),她的名字叫黃金枝。之所以說震驚,是因為正是李生玉,使得黃金枝連初中都沒上完就回家了。
壞學生有兩種,一種是常態(tài)化的,分分秒秒都在壞;一種是突發(fā)性的,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是閃一下,出其不意的壞。前者的壞大家習以為常,常存警惕之心,往往達不到壞的最佳效果。后者的壞則讓人防不勝防,常常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李生玉屬于后一種。比如:他走到你跟前突然放個大屁,然后踢你一腳,你媽的攢好了屁等爺哩;他偷了一個醫(yī)用針管,偷偷把水射到人褲襠里;他會突然大吼一聲“跪下”,同學真就“撲通”跪下了,倒不是他的吼聲如虎吼豹嘯,而是他在吼出“跪下”的同時,腳已踢在你腿彎處,你腿一軟,就像馬失前蹄,不能不跪下(不信你試試這一招,絕對會讓一個人“臣服”)。黃金枝和李玉生是同桌,他們經(jīng)常互相生事,黃金枝罵李生玉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老方頭拐子里裝的凈是壞水?!?/p>
初二第一學期的一天下午,上作文課,老師正講李生玉的作文(李生玉作文寫得好,老師經(jīng)常當范文講),就聽一聲屁響,那聲音真是有些大,把好些學生從迷迷糊糊中驚醒(作文課都是連續(xù)兩節(jié),安排在下午,那是人最困倦的時辰,上課睡覺是常事)。李生玉站起來大叫一聲:“報告老師,黃金枝放了好臭的一個大屁?!蓖瑢W們嗷嗷大叫起來。黃金枝就像爪子被牛踩了一蹄子的貓,“吱哇”一聲號叫,頭也不回跑出了校園,再沒有回到學校來。老家有話:男娃放屁馬背上夸,女娃放屁門背后殺。這么丟人的事,黃金枝還怎么念下去呢?屁確實是黃金枝放的,因為她睡著了,沒壓住,把自己都驚醒了。我們都覺得李生玉這次是壞得過頭了,盡管我們也都經(jīng)常跟女生使壞,但還沒有把一個同學欺負得不念書了。李生玉也很內疚自責,說,誰能想到她這么不經(jīng)耍,她咋不哭鬧抓我撓我,跟我賴呀,我們是同桌,只要她尋死覓活拼命賴我,誰都會認定屁是我故意放的,出她洋相,哪個女娃敢公開放屁,還放得那么驚天動地?他說得沒錯,男生放屁誰不賴別人呢?經(jīng)常故意憋一個屁貼近你,爭著大放出來互相抵賴。女娃也不是不放屁,不過她們是把屁壓磨成塌屁悄無聲息地放了,明事暗干,大家也都明白。我們都覺得黃金枝因個屁放棄念書太不值得了。
誰能想到,他們竟然成了兩口子。
李生玉為啥不復讀了,又咋娶了黃金枝,這中間一定有故事,我們多么熱切希望知道真相。從學?;貋砦覀兙腿ニ?,豬蹄蘸蒜,扎捆子,架土飛機,箍箍窯,老虎掏牙,我們經(jīng)常整治人的酷刑都用上了,逼他老實交代,他守口如瓶。臘月初十,李生玉結婚了。我們去耍新房,出各種難題逼他交代戀愛過程(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知道戀愛這個詞了)。李生玉把脖子抻得長長的說,打吧。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們就打,脖子都打紅腫了,他就是不交代。1981年,我們張王莊包產(chǎn)到戶,正月十五一過,李生玉就背著木匠工具跟他爹一道出門掙錢了。他家有祖?zhèn)鞯哪窘呈炙?,周邊村寨寺廟的木匠活都是他們家做的。我們還走在復讀路上的那幾年,寒暑假李生玉也回來,暑假收莊稼,寒假過年。我們繼續(xù)拷問李生玉,我們說,娃都造出來了,還有啥不能說的?逼急了李玉生就看黃金枝,黃金枝就罵:“不說話怕你那東西長住了,那么不值錢借給女人養(yǎng)娃去,要說,等我死了!”李生玉就守口如瓶了。
1984年,老天爺終于開眼,復讀四年的我終于金榜題名了,考上了大學;張嘯也考上了中專,張嘯依然在復讀。畢業(yè)后我分配到了縣一中,學校安排我?guī)妥x班。連續(xù)三年,我?guī)У膬蓚€班學生語文平均成績排進全省前20名,第四年帶出一個全省語文狀元,我被省三中挖進省城。因為三中正在實施改擴建工程,教師單身宿舍樓拆除了,學校給補貼讓我租房。這時間李生玉已經(jīng)在省城打拼七八年了,他說那點補助在小區(qū)里只能租一張床鋪,但在城中村卻可租到10平米的房子。他給我在錦繡找了一間屋。錦繡的名字讓人充滿希望,其實它是個雜亂無章的城中村。
胃的記憶是最可靠的,一種幽暗的氣味、一個相關的字詞,就會勾起你對食物的記憶,口水漣漣,因此,我經(jīng)常去黃金枝家吃老家飯。二米飯、酒飯、狗拉羊皮、摸魚兒、漿水面、生氽面、蕎面粉坨、燙面餅、火燒……黃金枝做老家茶飯是很地道的,就是她腌的韭菜、泡的酸菜、油潑辣子,也是老家味兒。開始我一去,黃金枝就像在老家來客人一樣,總要刻意做幾樣菜,我說,你別搞得這么隆重噻,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來了,你們咋吃我咋吃,就像在老家趕到飯口上了,添一雙筷子的事。黃金枝說,也是,想到你那時間還沒壞死,真恨不得把你剁了蒸包子。我說,黃金枝,你可別冤枉人,我那時可是乖學生,沒有欺負過你,哪像方腦袋。黃金枝說,呸,看把你乖的,你是蔫壞,方腦袋都是你教壞的。李生玉說,這話說得直擊要害,他偷看女生胳肢窩的毛都是捂著眼睛從指縫里看。黃金枝說,呸,誰胳肢窩不長毛,有啥看的?我和李生玉嘎嘎嘎地笑,黃金枝擰著李生玉的耳朵說,你這么一笑就往外冒壞水。李生玉說,那我不說了。黃金枝說,說!李生玉說,胳肢窩長毛了,那下面肯定就長毛了,毛這東西……黃金枝臉紅了說,呸,還說,不要臉,你們是一個鬼背著送下的。
那時候我依然會追問他們的原初,一追問李生玉就嘿嘿地笑,看得出他很想給我說說,黃金枝就會大喝一聲,老方,你要說,等我死了!我終于分到了一套房,李生玉給我裝修的,那是他不念書后我們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我說,你們到底是咋搞到一起的,娃都幾個了,有啥抹不開的?說說么。黃金枝依舊大喝一聲,老方,你要說,等我死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李生玉給我打電話說去看看老同學吧。我說,哪個老同學?他說,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多么殘酷冷漠的人世啊!我猛然想起這天是黃金枝的忌日,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黃金枝離世已經(jīng)一年了。
我們帶了酒菜,坐在黃金枝的墓前,他擺好三個酒杯,斟好酒,給黃金枝奠了一杯,我們一人端一杯碰了,一飲而盡。
李生玉說:“還記得她常說的那句話嗎?”
我說:“哪句話?”
他說:“你們只要追問我們之間以前的事,她就大喝一聲,老方,要說,等我死了?!?/p>
我說:“那是堵你的一句話?!?/p>
“知道她為啥不讓說嗎?要說有啥呢?娃都整出幾個了,就那么回事,可她為啥那么忌諱?”他點了支煙插在黃金枝墳前的香爐里。
我說:“我記得黃金枝不抽煙?!?/p>
“偶爾抽一兩根,她抽煙的姿勢可優(yōu)雅了?!彼m(xù)了一根煙,深深吸一口,悠悠吐出說:“她憋著一口氣啊,一輩子都憋著這口氣,就是想在你們跟前保持可憐的自尊。你和張嘯考上了,消息傳回來,她比我還痛苦。正收麥哩,她都不收了,跑回家炒了幾個菜,還買了一瓶酒,給我敬酒說,把你的大學耽誤了,真是罪大哩,你沒上大學太虧了。我說我復讀也不一定能考上,考試的事誰也說不清楚,考題的難易程度、發(fā)揮得正常與否、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許多因素都會影響考試成績,不是1+1就一定等于2。你說考試能說1+1就一定等于2?你第二年還差了二十幾分,張嘯比你分高,但最后的結果是你考上了大學,張嘯才考了個中專。黃金枝堅信,只要我復讀,定然能考上大學。她一個勁地給我敬酒,說,你喝,喝醉吧?!?/p>
他揪了一撮蓯草放在嘴里嚼,許久說:“以后的日子里,我們一直和你們、主要是你較著勁的,我們要改變命運,即使沒考大學,也能實現(xiàn)我們做個城里人的夢想。直到那年你分房后,我不這么想了,我們憑啥跟你們較勁呢?你才進省城幾年,隨隨便便就有了一套房,消消停停就成了城里人。張嘯做了當官的女婿,就更不用說了。我們呢?黑明晝夜干了多少年,才買了半套房,我們多么辛苦,攬個活沒明沒夜的。你知道嗎?我們曾經(jīng)創(chuàng)下一周完成130平米房子裝修的紀錄??牲S金枝不甘心么,她太好強了?!?/p>
他攥了一把沙土,看沙土從指縫間流落,說:“唉,人太好強了不好,她這病就是干油漆活得的。她油漆活干得上心出彩,除了跟我干,別的師傅也爭著搶著請她,整日泡在油漆里,回到家油漆味熏得幾個孩子都遠著她。唉,那時候還哪管健康,也沒健康概念,你想能不得??? 那么好強的一個人,你看就在這么個土堆下埋著,任何人最終都一無所有,所有路的盡頭都是荒冢一座?!?/p>
一股風吹過來,很有勁,揚沙起塵,我們拉起衣服包著頭,躲過風頭。他說:“1980年國慶節(jié)放假,我去看望大姑。你知道大姑嫁到了黃金枝他們大隊,而且在一個莊子上。一進村莊,我看見山頭上站著一個女子,穿著一件水紅衫子,在風中一揚一揚的,在黃褐的山野特別誘人,真的特別誘人。盡管那天的天氣不好,灰白云布滿天幕,風帶起浮塵,天地間很不清爽?!睆乃哪抗庵蟹撼龅墓饷⒛芸闯鐾舻呐d奮。
“我往山頭上爬去。快爬到山頂了,我才認出是黃金枝。我暗暗叫聲壞了,屁事件后我再沒見過她,去大姑家我都是躲著她的。我想跑,真的,念書的時候你知道她很歪(兇)的,她會撕碎我的??晌矣钟X得跑了丟人,就硬著頭皮爬上了山頂。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投向遠方。我說,不認識了?她說,燒成灰都認識你個老方。我說,那見了老同學也不打聲招呼。她說,呸,還老同學哩,見都不想見你。話是這么說,但表情看不出惱怒,我心里坦然了一點,說,這么大的風,你蹲在山頂接風洗塵???她瞥了我一眼不說話。她臉上有一種悲傷,而且有流淚的痕跡。我說,你咋了,遇啥事了?她不回答,就那么看著遠方。我說,遠方的遠方還是山么,有啥看的。她說,我樂意。我說,一定遇上事了,說說么,就是幫不上忙,說出來也輕松點。她忽然說,還不都是因為你?我說,因為我?咋跟我扯上了?她又不說話了。我說,因為一、一個屁?那也不能全怨我,誰不放屁,放了屁不都互相抵賴么,你咋不賴我?再說屁么正常的流通。她說,惡心,你來我們大隊做啥?我說,看你呀。她哼了一聲說,把你說得高尚的。我說,我不高尚,我卑鄙,真的,我真誠地給你道歉。她長嘆了一口氣。我說,遇啥事了,說說,說不定我真能幫上你。她咬咬嘴唇說,我爹逼我嫁人。我說,這能算啥事,按說你這年齡也早該嫁人了,咱們這里十五六就嫁人的多了,你十八九了吧,咋能說逼你?要說你爹對你夠意思了。她說,你當他為了我,壓著沒嫁我就是想等我弟大了,用我的彩禮給我弟娶媳婦。我說,這就沒辦法了,你看咱們這方圓,丫頭哪個不是走這條路?她說不喜歡那男的,年齡三十了不說,狐臭可重了,來一回家,家里幾天都是那味道,熏得人連飯都不想吃。我說,狐臭城里能割,一割就沒了。她說,可他、他盯著我看,色瞇瞇的。他、他還把我堵在羊圈里,我給了他一腳,呸,肯定不是個好東西。我說,他是干啥的?她說,南山窯挖煤的煤客子。我就明白,南山窯咱們叫大窯子,住著許多嫂子啥都不干,就是煤客子養(yǎng)活著哩,咱們有幾個同學都在大窯子干那活,她肯定也知道。她說,再說我也不喜歡煤客子張狂,掙了點錢就摸不著天高地厚了,三匝新嶄嶄的十元票子連號碼都沒亂,往桌子上一蹾,那眼神張狂得就像他是多大的人物,拿那么新的錢做啥,不是辱沒人么?誰不知道掙那錢是拿命掙的,當他有多大本事。我說,這好辦么,不想嫁你尋死覓活呀,女的不都這樣,還要人教呀。她說,我尋死覓活,我爹也尋死覓活,不吃不喝的。她落淚了。
“我想想說,你談一個對象,公開關系,那煤客子不就退回去了?她說,這么不行的,有錢人都狂著哩,看上人了,就是定了親的,照樣撬散了結親哩。我說,你得張揚一些,搞得轟轟烈烈,那些有錢人在乎這哩。她說,又冒壞水哩,轟轟烈烈的,那不把我名聲也壞了?我說,又不是讓你把生米做成熟飯,就是在人前表現(xiàn)得親昵一些,大膽一些。再說現(xiàn)在也不是以前了,談戀愛不算個啥事,有的好幾個的談呢,照樣嫁個好對象,咋能說把名聲壞了?她瞇著眼睛看山,我說,你聽我的,這樣一定能把事攪黃了。她說,就是找人談對象也來不及,他都回去請陰陽看日子了。我說,你就沒相好的?她說,放屁,知道你就沒安好心。我說,這不是想辦法呢么。她說,隊上就那么幾個男娃,都蔫頭耷腦的。我說,找個同學談嘛,你上學那時跟誰好?她翻我一眼說,誰像你們那些不要臉的,不跟你說了。你是去看你大姑吧,快去!她起身要走,我說,你跟我談呀,我就是上天派來解救你的苦難的,也是來贖罪的。她噗地一笑說,呸,跟你談,黃鼠狼給雞拜年,害我還沒害夠?我還怕沒出狼窩又掉進虎穴哩。我說,這不是幫你么,真的,咱們又是同學,傳到那煤客子耳朵里,他一想咱們在學??隙ň透銓ο?,絕對就不干了。她咬著嘴唇還在思考,我說,你聽我的,一定能把事攪黃了。她盯著我,我說,今天就開始,我不說來看我大姑,就說來看你,同學么,人一聽就往那方面想哩。她說,不把你學習耽誤了?我說,耽誤不了。她說,你不會是又害我吧?我說,我咋會害你?!?/p>
他又給黃金枝奠了一杯酒,說,“我把給大姑拿的蛋糕、罐頭拆開吃,這就更像了,咱們先造個聲勢出來。她說,好,回家我家有,煤客子提來的,我給你補上。我們吃著,她咯咯咯地笑著說,咋就像編故事哩,你腦袋里壞水水子就是多,不壞的人想不出這些鬼點子來。要說你這腦子,明年考個大學沒問題。我說,你往我跟前靠靠,親昵點。她說,跟你還是遠著點。我說,你怕我做啥,你落難了,我再使壞還是不是人?她說,我爹這陣肯定急得跺腳摳手的。我說,他能看得見我們?她說,盯我盯得緊當哩,就像影子跟著我。我說,你爹要是追上來棒打鴛鴦就好了。她說,呸,誰跟你是鴛鴦。我說,你咋這么愛認真呢,就是個比喻么,你說你一個屁都認真,要不認真這陣怕考上大學,對象怕也談了好幾個了。她說,呸,對象談好幾個了,我像你了?我說,你屬駱駝的,老是呸呸呸地噴人。她說,我還想唾到你臉上哩,你害死人了,不是你害,我咋也念個高中畢業(yè),我爹逼我我就跑了。我說,要不你唾我一臉吧。她說,高中談戀愛的多不?我說,多,都是一對一對的,不是想著考大學,怕娃都生下了。她踢了我一腳說,放屁,膽子吃大了,女的就那么不值錢?我說,真的,好多同學從初中就談上了,高中加上復讀多少年了,都是大小伙大姑娘了,有的真都……那啥了。她盯著我說,你呢?我說,她們都嫌我壞,不跟我談戀愛,唉,我很后悔自己把名聲弄壞了,這不正往好學呢么。她說,放屁,學校里就是你們這些壞招女娃喜歡哩。我說,那你喜歡過哪個壞?她站起身說,趕緊去看你大姑吧,人有病就想親人。我說,沒啥病,頭疼腦熱都當病害,躺在炕上哼哼嘰嘰等親戚去看,老說我家嫌貧愛富,不待見她這個窮親戚,我爹讓我來是堵她的嘴哩。我?guī)状卫氖?,她掐我說,規(guī)矩點!
“一直坐到暮色從山根升起湮沒了村莊,我們才往回走。去她家的路上,我說,你爹不會揍我吧?她說,他敢,我也不是好惹的,惹火了我啥事都做得出來,他巴結討好我哩。進到院里,她提出蛋糕、餅干和掛面。我說不用,我身上裝著錢,去小賣部買。她對我使眼色,我就提了。她送我出來,我說,咋沒見你爹?她咯咯一笑說,在墻背后盯著哩,你沒看墻背后冒煙。我說,明天一早我來叫你。她嘆息一聲說,我們莊子上人舌頭長著哩,估計已經(jīng)有閑話了,你回吧。我說,咋能回?聲勢要往大造哩。到了大姑家,大姑問,你們啥時好上的?我說,你看到了?大姑說,兩個人在梁頂上走了一下午,莊子上長眼睛的誰沒看見?我知道我大姑這人嘴瘋,正好借她口傳話,就說上初中就談上了。大姑說,幾年了我咋沒發(fā)現(xiàn),你來也沒見找過她。我說,哪能讓你看見了,你看見了還不早把我們的事壞了。大姑嘖嘖嘖地說,把你們的事壞了,你懂事可夠早的,看給你爹爭氣的,你說你要不談戀愛,一門心思學習,還用得著復讀,多少個0.5分都掙下了。趕緊斷了,一門心思學習。我說我喜歡她哩。大姑說,你長個豬腦袋,明年考上大學你就是城里人了,公家人了,把窮根拔了。找個她,再把根扎在土里,考上大學,多洋氣的姑娘都有,挑著揀著娶哩。我說,明年我不一定考上。大姑說,就差0.5分,一年三百多天,一天才攤多點,咋能考不上,都說你一定考上哩。那話咋說,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說,姑,我真喜歡她哩。大姑說,喜歡值幾個錢?你姑夫你爹你爺死活看不上眼,我喜歡哩,硬拗成了,現(xiàn)在呢連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喜歡就是一時的事。大姑給我做了半晚上的政治思想工作。
“第二天云淡風輕,天氣好不爽朗,我去找她,幾乎認不出她來??吹贸鏊强桃獯虬缌说模齑郊t艷艷的,眉毛黑黝黝的,肯定用紅紙抿了嘴唇,用火柴畫了眉毛,頭發(fā)濕漉漉披在肩上,陽光下一片晶瑩。衣服也合身,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屁股是屁股的,白衫紅褲,白色運動鞋。昨日風吹土揚,她灰頭土臉的,沒啥感覺,這一打扮,明媚的陽光照得云白水亮的,說脫胎換骨一點不過分。我恍惚了,這是那個老拿圓規(guī)扎我的一臉黃毛的丫頭么?她說,看你那個呆樣。我說,你是那片黃金葉嗎?她搗我一拳抿嘴笑著說,你壞死了。我說,你這弄得跟仙女一樣,我配不上你了,待我收拾一番。我裝著往手掌里唾唾沫抿頭發(fā),她臉紅了說,打扮打扮裝樣子呢么,你是男的么,粗粗拉拉的沒人說啥。她把頭往我胸前挨挨悄聲說,這衣服都是那煤客子買的。她爹掮著鍬盯著我,眼里全是憤怒,我有些怯。她說,別怕,他不敢動你。他爹說,金枝,你咋就這么不懂事?她說,我老同學大老遠來看我,我就不能跟他說說話?他爹說,有啥話不能在家里說?她說,不能,得去梁上說。
“上了北梁坡。我說你穿這么好,咋坐?她掏出塑料袋遞給我一個,我說學校里談戀愛也是這樣,不過都是男的鋪好女的坐。她踢了我一腳,我說真的,男的都賤兮兮的,撅著屁股鋪好,女的才坐哩。她說,你的意思是我賤了。說著又踢我一腳。我說,你昨天是屬駱駝的,噴人;今天屬驢的,踢人。我鋪好塑料袋,說,請坐。她咯咯咯地笑了說,請坐,肉麻死人了。她爹趕著羊尾隨著我們,我說,親昵點,咱們靠在一起。她說,才不上你的當呢,在學校上的當少了?偷偷把凳子挪掉,害我老坐到地上,還往板凳上放圈釘。我往她身邊擠擠,她畫了一條線,說不能越線。我說,你當大地是課桌,在學校要不是你老畫線,老拿圓規(guī)扎我,說不定咱們早都談對象了,你放了屁我會勇敢地站起來說屁是我放的。她捏著拳頭砸我說,也不怕人家害羞,左一個屁右一個屁的。我抓住她的手一把把她扯到懷里,她掙扎著說,不行,這么名聲就壞了。我說,這有啥,談戀愛都這樣。她說,我爹來了。我一掉頭,她就掙脫了。”
李生玉瞇著眼睛看著山野,黃的白的野菊花開滿山坡,在風中浪花一樣如云翻卷。他說:“也是這個季節(jié),秋花開得正艷,草葉草桿霜煞后都紅了,我們在山梁上走,她手里捏著一把野花,十八九正是一個女子最出彩的年齡啊!我愛上她了,我說,我們真的談戀愛吧。她說,想占我便宜?我說,真的,我發(fā)誓,對毛主席發(fā)誓。她說,毛主席早逝世了。又說,明年考上大學,一封信把我吹了,受你那害。我說,就是考上大學,我也娶你。她撇撇嘴說,鬼才相信。她的擔心不無道理,那兩年咱們那里方圓考上學的都把以前定下的親退了。
“我們沿著山梁走,他爹在山頭上盯著我們,就像一只盯著雞的狐貍。山上有備戰(zhàn)備荒時挖下的戰(zhàn)壕,她跳下戰(zhàn)壕說,下來,急急我爹。我跳下戰(zhàn)壕時故意一跌,就把她摟在懷里,她掙扎但沒掙脫。我盯著她眼睛看,她把頭低下去,我臉貼她的臉,她把臉挪開,說,真的不行,你規(guī)矩些。我用嘴硬把她的嘴堵上了,她緊閉著嘴,后來放棄了抵抗。吻了許久,她推開我說,沒完沒了了。她臉若桃花,目光躲著我說,你以前壞到啥程度了,沒想到還是讓你占了便宜,我爹咋不見了,不盯緊點?她很聰明,會給自己遮羞。我說談戀愛都是這樣的。我就壞煤客子的名聲,說那些家伙拿命換來錢就往女人身上砸,南窯住著許多女子啥都不干,全仗煤客子養(yǎng)活哩。當然這也不是假話。我說,你爹要追著我們大張旗鼓地罵就好了。她說,他才不會大張旗鼓地罵,他還怕丟人哩。
“他爹沒有追著我們罵,卻在我大姑跟前又罵又鬧的。大姑罵我說,你咋就這么不懂事?人家親事都定了,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別壞了人家親事。我說我們真的談戀愛哩。我大姑火了,說,你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放著陽關大道不走,偏走這獨木橋。我說,嗯,就是,我要娶她哩。我大姑不讓我在了,讓我回家。我說,你啥親戚,有趕親戚回家的?怕把你家吃窮了,難怪沒親戚來看你。我姑就不能再說啥了。下午上了山頂,我說,咱們還去戰(zhàn)壕吧。她一撇嘴說,還想占我便宜?你回吧,不敢把念書誤了。我說,你不想轟轟烈烈談一場戀愛嗎?她不說話,我說,我一定要把事攪黃了。她說,黃沒黃也得等長舌頭把話傳過去,你下周再來吧,那時就有結果了。她把我送出村口,一直送到溝沿上。在一棵樹下,我摟住她吻她,她沒掙扎?!?/p>
我笑著說:“她也不想掙扎吧?!?/p>
他搗我一拳嘿嘿地笑著說:“她當然也想好好談回戀愛,你說誰不想好好談回戀愛?”
我們又碰了杯酒,他給黃金枝奠了一杯,說:“第二周一到野蒿梁我就看見她了,她在等我。我說有啥消息?她哭了,說那煤客子送日子來了,下月初二娶人,閑話他也聽到了,把話說出來了,還吼我。我說,媽的,有錢就了不起,事還得往大里弄。她啜泣說,咋往大里弄?我看是攪不黃了,你回吧,我認命了,再鬧下去,我嫁過去肯定受氣,我看他也不是好脾氣。我說,那就更不能嫁了,一輩子幾十年光陰哩,眼看是個火炕往里跳?她不說話,只是哭。天黑了,她娘扯著脖子叫魂一樣叫她,她要回,我說讓她多叫一陣。我摟著吻她,她說,我總覺得你不是真心跟我好,是想占我便宜。我生氣了,說,你咋老說這話?她說,你給人就這印象么,還不讓人說?
“大姑說你死了心吧,你娶不起她,人家拿來3000塊彩禮呢,新嶄嶄的票子,連號碼都沒亂,你爹怕連300塊都拿不出來。我說,有錢就了不起?大姑嘖嘖嘖地說,看把你口氣大的,考上大學再說這話也不遲哩。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去叫她,她說你回吧。我扯著她就走。上了北梁坡,我們鉆進戰(zhàn)壕,我摟住她,她往開推我說,我爹今兒肯定會發(fā)火哩,在院里追得雞飛狗跳。我說,就是讓他發(fā)火哩。我使勁箍她,她靜靜地待在我懷里,身子貼著身子,我腦子打了個閃就亂了,把持不住了,我把她按倒了,她叫起來,連摳帶抓的,我瘋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等等,”我說,“那時候你們就打野戰(zhàn),前衛(wèi),講細一點,色情一點?!?/p>
他說:“小心她給你個春氣,捏你一下,疼你一周?!?/p>
我說:“她現(xiàn)在跳出來我也不怕?!?/p>
他說:“你給奠一杯酒。”
我給黃金枝奠了一杯酒,也點了一根煙插在香爐里。
他說:“老漢跳進戰(zhàn)壕,狂甩著鞭子抽,哪能打得開,不要說鞭子,刀也砍不開了,老漢羞得自己跑開了。她狠狠咬了我一口,起身也跑了。就像做了個夢,清醒過來,我在山梁上坐了許久,事做下了不能一走了之呀,我去了她家。老漢給氣壞了,嗷嗷大叫,像瘋了一樣,指頭粗的柳木鞭桿都打斷了幾根,還是黃金枝從里屋撲出來說,你把他打死了我咋活?老漢長嘆一聲對我說,叫你爹來?;丶矣职ち宋业活D揍,吼我說,你把丟先人當喝涼水呀,多少輩子沒出過你這么個現(xiàn)世寶,我沒臉去。我爹還是去了,老漢說,三千彩禮一分不少,立馬上齊,不然就報案,金枝的堂叔在公社里干事哩。我爹賠著笑臉說,就是把家刮了也只能湊千把塊。我說,那兩千我認了。老漢說,你認了,你一個學生娃拿啥認?我說,我不念書了,出去掙去。于是就都沉默了,許久,我爹說,不念書咋行?老師都說能考上哩。我爹這么說著,盯著老漢看,老漢長嘆一聲說,書不能耽誤了,我也不能落那個罵名,但事不能這么就了了,欠條你得給我打下。我爹說,欠條我打。老漢說,不是你打,是他打。我就打,老漢說,你得打,糟蹋了我女兒,時間地點寫明白了。黃金枝從里屋撂出一句話來說,有這么打欠條的,你讓我臉往哪里擱?老漢呸了一口說,你還有臉,丟祖敗姓的個東西,有你說話的地方?老漢又說,這么打了你明年考上大學要把金枝退了,我就拿著這欠條告你去。最后說定年底擇日定親,老漢說,事是丟人的事,不能傳出去,扣的扣了,蓋的蓋了?!?/p>
我說:“那你咋不復讀了?”
他說:“她懷孕了。”
我說:“一次就懷上了?”
他說:“那當然,我厲害吧?!?/p>
我說:“一次就懷上了,咋像是電影電視里的情節(jié),哄人吧?”
他嘿嘿一笑說:“那事就一張紙,戮破了就也守不住,干柴烈火么?!?/p>
我說:“還是打野戰(zhàn)?”
他搗我一拳說:“麥垛里,戰(zhàn)壕哩,塌窯里,窨子洞,嘿嘿,像偷情一樣,那真是一段好時光啊?!?/p>
他說:“她不敢給家里人說,去學校找我,整個人都發(fā)抖,我說我的種子咋就那么厲害,這就扎根了。她一把就抓爛了我的臉。我?guī)ス螌m,那時候嚴格得很,要結婚證明,哪像現(xiàn)在。我給我娘說,我娘說刮宮最傷身體,以后多數(shù)都懷不上。她哇哇地哭,我心里潑煩,就干脆結婚了。一結婚,她爹就催逼兩千塊錢,在生產(chǎn)隊哪里去掙錢?只能跟我爹去城里攬活掙錢?!?/p>
3
隨著城市大建設時代到來,樓房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每間房子都需要裝修,全民裝修時代來臨,祖?zhèn)髂窘呈炙嚍槔钌襁M城干裝修打下基礎。李生玉跟了一個師傅兩年,掌握了裝修的基本手藝,開始自己攬活,他把黃金枝帶進城里學干油漆活——那時候油漆是裝修的一道重要工序。
我踏進省城已是1992年,那時候李生玉在省城已打拼了七八年,日子過得可以說是風生水起。兩個孩子已在省城上學。我除了常去他家吃老家飯,他經(jīng)常叫上我去下館子。進了“老蘇家常菜館”,李生玉高蹺二郎腿一坐,高叫一聲:老板,點菜,老四樣,兩碗面,一瓶五梁山,兩包阿詩瑪。老板拿來阿詩瑪煙,李生玉扔給我一包煙說,裝上抽,你讓我我讓你的麻煩。要知道,這在當時,對于我這樣的人是很奢侈的了。他不時要餐巾紙,要牙簽,還罵罵咧咧說,你擺到桌子上,怕誰眼小夾走了,讓人一遍一遍地要,摳摳掐掐的啥時候才能做大?吃完飯他叫一聲老板,簽單,然后大筆一揮,簽字有一種故作的瀟灑。總之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很有派。我說,你在館子里都能簽字了?他大大咧咧地說,這算啥,沒關系啊,要不然我早辦起公司了,有關系橫行天下,沒關系寸步難行,他媽的我遲早要辦自己的公司。辦公司,對我這樣進城的泥腿子,無異于天方夜譚。
隔三岔五他約我去歌舞廳唱歌跳舞,在當時這是前衛(wèi)時尚生活的象征?!渡虾贰讹L往北吹》《海闊天空》《大?!贰杜笥选贰端帧贰兑患裘贰贰侗眹骸贰度总嚒贰肚槿恕贰段莿e》《少年游》《黃土高坡》《壟上行》《一無所有》……一首接一首,歌廳里的歌他都會唱。他尤其愛唱崔健的《假行僧》,從唱聲到動作都很到位,倘若他會彈吉他,不輸崔健。他跳舞很投入,國標、倫巴、三步、四步……在舞池中就像個老油條,他很隨便請起一位女士來跳舞,請人的動作可謂瀟灑。我唱歌還行,跳舞不行,連自己的腳都踏,更不要說隨便請陌生女士起來跳舞。
李春生去世那年,我給他打電話。他在廣西,他們公司在廣西攬了一家裝修的活,想他掙錢不容易,我沒告訴他實情,只說許久沒聯(lián)系,看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回來后好一通埋怨,說一起耍大的啊,走了咋都該送一程的。我說,想著你遠,來回折騰。他說,有多遠,就是在美國也趕得回來,我就連個飛機也坐不起?我大張著嘴,我確實沒想過他坐飛機趕葬禮。
我當然能感覺到他在我跟前刻意表現(xiàn)出的虛榮與張揚。不過我并不在意,我是正經(jīng)八百的公家人,在省城落了戶,貨真價實的省城居民,而且我不是花錢調到三中來的,是三中從縣城挖來的。然而,我哪里能想到,李生玉已經(jīng)把一家人的戶口轉成了城市戶口,而且是省城戶口,就是說,他已經(jīng)在省城把根扎下去了,這可是改變命運的標志性事件,意義不亞于我考上大學。這是多么讓人震驚的事。
1988年,大兒李學文7歲了,李生玉帶到城里讀書,入學的時候,城市給李生玉上了一課?!拔乙詾閷W校就是念書的地方,可報名時,才知道把人丟大了,人家要戶口,一聽你是農(nóng)村戶口,就連話都不跟你說了?!奔词故嵌嗌倌旰?,跟我說這話時,他的臉還是紅的。
和他一同搞裝修的耿營說,上學沒戶口就是個花錢的事??苫ㄥX也得有門路,李生玉去找小賈。小賈家的房子是他裝修的,“不像許多人一旦開始裝修就和你成了矛盾雙方,裝修完就成了冤家仇人。小賈很客氣,笑臉相迎,每天還管煙管啤酒,這樣的客戶你咋忍心不把活干好,這種人才是聰明人。裝修完一年了,還請我喝過兩次酒?!崩钌襁@樣感慨。小賈是艷陽小學的教導主任。小賈說,得花錢,收了幾個沒戶口的,都是花了錢的。李生玉花了錢,孩子入了學,他請小賈吃飯,小賈說,小學還容易些,中學麻煩就大了,現(xiàn)在管得越來越嚴,錢越要越多。你花這冤枉錢,還不如把孩子的戶口解決了,戶口遲早得解決。李生玉說,說得容易,解決戶口有多難呀!小賈說,正常渠道解決當然難了,但可以買呀,現(xiàn)在都買戶口。李生玉說,戶口也能買?小賈說,雖說國家禁止,但私下里都在買賣,我們學校許多學生戶口都是買的。給我們學校做展覽墻的陳東,也是干裝修的,你認識不?他孩子的戶口就是買的。
李生玉找到陳東說,買戶口也不通個氣?陳東說,我哥買戶口我才知道的,人家一再說不能亂說。貴得很,一口人就5000塊,不過老錢這個人辦事利索,交了錢戶口就能辦出來。一口人5000塊,都買是不可能的。黃金枝說,咱們緊緊手,再借點,把三個兒子的戶口買了。李生玉說,英子的戶口不買了?黃金枝說,英子是個女娃,書念得好自己就解決了,念得不好嫁個城里人也就是城里人了。李生玉說,可、可英子大了咋給她說?要不老三的戶口先不買,反正他最小,再說還有幾年時間才上學,以后再買。黃金枝說,你聽我的,先把三個兒子的戶口買了,男娃費事,戶口只要能買,以后手頭寬裕就給她買了,女娃么。
李生玉買了煙酒提著,跟著陳東去錢貴生家。錢貴生是管錦繡這一片的警察,總背著一雙手陰沉著一張臉從錦繡街上走過,李生玉倒是認得的,但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到了錢貴生家門口,陳東說,我就不進去了。李生玉說,人家不認識我,怕話不好說。陳東說,別看老錢背著一雙手陰沉著一張臉,沒架子,好接觸,不像個當官的。你就說你買戶口,熱情著哩,這事人家再三說要保密,我進去反倒不好。
李生玉進去,錢貴生竟說認得他,還遞給他一根“中華”。人家是干部,這么平易近人,李生玉就覺得親切,很有些感動。說了買戶口的事,錢貴生應得很暢快,說一個戶口6000。李生玉嚅囁半天說,不是說一個戶口5000么?錢貴生說,誰給你說的?李生玉不敢說陳東,就說街面上聽人說的。錢貴生說,那是去年的價,今年風聲緊。又說看這形勢明年管得更嚴,要買得抓緊。已經(jīng)落下不少債務,一個戶口漲了1000塊,買三個戶口,錢就有了個大缺口。黃金枝說,那就先買上兩個吧。李生玉說,遇上老錢這么個好人不易,再說老錢說明年管得更嚴,我回家想想辦法。黃金枝說,回家想想辦法?他們不問你借錢就燒高香了。
李生玉也知道回家不要說借這么多錢,就是百十塊錢也未必有人借給他。在老家人看來,出門人是最容易學壞的,他幾年沒回家了,像一朵云無根地飄著,誰知道在外面干了些啥勾當?至于弟兄他也沒指望,黃金枝進城后,他的地都是老大和老三分了種著,說是每年給他糧油,幾年了一斤糧也沒給過?;丶蚁朕k法,他是要賣地,賣院落,賣羊,只要戶口解決了,就等于在城里把根扎下去了,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
回到家,李生玉原本想直接去找有錢的人家,可想想還是先跟弟兄們說明了,他知道他們沒錢,就是有錢也都打著白落的主意,給他們說是不想在弟兄們之間落下話把兒。老大說,土地我和老三分了種,院落給我留下,學明(大侄兒)親事訂下了,就等收拾院落往回拉扯(結婚),你遲回來個把月,我就把鎖撬了,把學明安頓進去了,反正你們一家也不會回來了。李生玉說,我要現(xiàn)錢,一把清。老大說,不白落你的,親兄弟明算賬么,老先人都是這么說的,價說好了我們給你打欠條押手印。他說,我急用錢哩。老大說,誰會欠下你的?手頭一寬裕就給你清了。李生玉笑著說,那你們先把這幾年種我地說好的糧油給我清了,咱們再說土地和院落的事。老大說,這幾年不是沒收成么,天旱得黃土都起火哩,我們的苦都白下了。李生玉說,別說虧天的話,這幾年老天爺沒虧張王莊。兩個人不說話,李生玉跳起來走了。他當然不能給弟兄們說實情,買戶口要傳出去,讓人家查出來可就壞大事了。
村上除了幾戶在外面吃皇糧的手頭有活錢,趙松年也有活錢。趙松年是老地主的長子。解放時老地主把財寶埋在地下,土改斗地主起浮財水淹活埋的都沒逼出來,政策轉過來,守著老院子的趙松年就陸續(xù)挖出財寶來了,日子過得油乎乎的。這幾年人們開始往城里撲,陸續(xù)有人賣地,多數(shù)地都讓趙松年買去了。人們都說趙松年想復辟。在那些年復辟可是大罪,但社會變了,復辟不復辟的沒人管了。李生玉去找趙松年,趙松年說,地和莊院我都要了。談好了價錢,趙松年就喊鵬程,哎,取紙筆來,給爺磨墨。李生玉知道趙松年要顯擺自己是個老秀才,就說,用鋼筆寫快,我還有急事哩。趙松年說,鋼筆是你們用的,我用不了。李生玉說,毛筆你都用得了,鋼筆用不了?趙松年得意地說,這話說對了,我會寫毛筆字,為啥要用鋼筆,寫不了毛筆字的才用鋼筆。李生玉在心里呸了一口,他很著急,他知道老大和老三會把山里放羊的爹找回來,賣地是典型的敗家,爹肯定攔阻。趙松年搖頭晃腦地寫契約,老三就來了,說,爹叫你。李生玉只能出來。他們出了村,來到一個山坡,父子四個蹴下來,爹說,土地院落咋能賣?你胡整啥?李生玉說,我急用錢哩。爹說,攜家?guī)Э诘脑诔抢镉懮钅挠心敲慈菀椎?,過不下去就回來。李生玉怕被糾纏,說,我在外面惹下點事。像頭頂上響了個炸雷,爹“嚯”地跳起來說多、多大的事?你、你闖下啥禍了?李生玉不想給爹心里放負擔,就說,事倒不大,有錢就能擺平。爹說,那也不能賣地呀,把地賣了你就沒根了,在空里飄著呀?李生玉煩躁地說,不說這些了,土地和院落我賣定了。
老大說,賣地那是你的權利,這院落房子我們可都是出了力的,人人有份。李生玉說,少給我胡攪蠻纏,一人一處院落,誰的院落不是一家人一起拾掇的?老三說,那咱們就把話往丑里說,爹不是我一個人的爹,在我家過活著哩,你就不管咧?李生玉說,話要這么說,就把話挑明了說,另家時爹和娘的那一份都分給了你,這陣跟我們討爹的贍養(yǎng)費,老大,你說是不是?老大說,你們兩個說事,別把我往進扯。李生玉說,咋是把你往進扯,這是我們兩個的事?你是孫悟空,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老大不說話,老三說,那爹要得個大病,給看不看?你們就不管了?老大說,你胡攪個啥,說房子說地。爹嘆口氣走了。老三說,你這不孝的貨,你是個野種啊……李生玉一個嘴巴扇過去,老三撲上來兩個就扭打在一起,老大往開拉,當然拉的是偏捶,李生玉吃了虧。弟兄三個人在黃土梁上玩纏得塵土飛揚,都像是從地里鉆出來的土行孫,引得一村人倚門觀望。李生玉回到家,爹從羊群中隔出八只羊來,老三說,你把爹給你放羊的工錢給了。爹說,走吧走吧。老三說,就是雇個長工也得給工錢。李生玉說,賬要算那咱們就算清了,你把這幾年種我的地的承包費給我清了。老三說,給娘看病了,抬埋娘了,給爹吃藥了。李生玉從羊里拉出一只羊說,這只羊夠了吧。
跟趙松年簽了契約,拿了錢,李生玉趕著羊走時,趙松年說,你趕著羊進城?李生玉說,去鎮(zhèn)上賣羊。趙松年說,那羊我也買了。說了半天價,李生玉拿了錢出門時,趙松年嘿嘿一笑說,你們弟兄們打得挺歡的。李生玉眉毛一挑說,按輩分我該叫你叔,現(xiàn)在只能叫你天殺的,天殺的可不是我給你起的,是你一娘所生的弟兄和侄兒們罵出來的。笑話別人先想想自己,你挖出你爹的財寶獨吞,你們動了宰豬刀子,這么快就忘了?不是你爹拿命保下點家財,你[尸][求]都不是,吃屎都攆不上熱的。在我跟前當本事顯擺?也就是在咱張王莊,在外面就你那幾個錢,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癩蛤蟆掉到井里了,看天溝子(屁股)大的一坨。走了兩步李生玉又回頭說,就你這德行還在人前人五人六的,拿毛筆寫字充文化人,啊呸。走到遠處,他看到趙松年還站在那里沒挪地方。
李生玉沿著閏河走,到鷹嘴灣,水潭照出了他滿身塵土和滿臉血漬。他把衣服扒下來洗了,又跳進水潭洗澡,渾身青一坨紫一塊的到處都疼。他落下淚來。小時候他們弟兄三個齊心協(xié)力,在莊子上誰人敢惹?洗完澡他躺在草地上,頭枕著包睡去了,夢里依舊是小時候的情形。一陣狗咬把他驚醒,幾只狗在河谷里追逐一只野兔。收回目光,他看到爹在給他翻曬衣服。爹說,你這一覺睡得夠死的,衣服我都翻曬幾遍了,出門在外咋能睡得這么死,一定要警醒著。他坐起來,爹說,不管遇了啥大事,要往好處想,往好處想心就寬了,人啊最怕的是心里不寬,心里不寬就會事上加事。他說,爹,沒事,你心里放寬。爹嘆口氣說,我心里咋能放寬?他笑笑說,那你還說讓我心里放寬。爹說,城里路,石頭街(gāi),沒有票子吃不開。在城里不好過就回來,人活一世,幾起幾落地活哩,不丟人。他遞給爹一根煙,爹的手抖得接不上火。他不能讓爹寢食不安,就說,爹,我沒遇事,我是要買城市戶口。爹說,城市戶口也能買上?他說,能買上,都找人說好了,要不然也不會賣地賣院落。爹說,那就該賣,這是大事。他說,爹你可一定要守住口,千萬別給人說,國家不允許,偷偷摸摸的事。爹笑了笑說,你還怕爹嘴不牢靠?爹掏出三塊銀元說,拿著,現(xiàn)在一塊過百了。這是爹摳摳掐掐攢下為自己死后壯地準備的。人死后在棺材下葬之前,要在墳坑撒幾個銀元,這叫壯地,寄寓后輩兒孫將來富有。他強忍著眼淚推回給爹說,你留著。爹說,留著做啥,我還準備了些麻錢子,我死后你們再換上點鋼镚子,撒到墳坑就行了,就是個意思。他哽咽了說,爹,這我不能拿。爹說,爹再幫不上你,拿著吧。他掏出200塊錢給爹,爹說,你正用錢哩,給我做啥?衣服干了,穿上趕緊走吧,別把車誤過去。爹攆羊群去了,李生玉穿上衣服,抹了一把淚水,沿著閏河離開了村莊。后來李生玉買了10塊銀元準備爹去世了給爹壯地,可是爹去世了他正在四川干裝修,等趕回來父親的頭七都過了。上了豬頭梁,李生玉坐下來看著村子,心里一陣慌亂,從此就和這張王莊沒有一點關系了?他這樣問自己。
回到省城,黃金枝問臉上的疤是咋回事。李生玉說,走路急讓樹枝掃了一下。黃金枝說,說實話。李生玉說,我把房子家院和土地、羊都賣了。黃金枝踢了李生玉一腳說,這么大的事,你咋也得跟我商量商量,說賣就賣了,這不是斷了后路么?李生玉說,從走出村莊的那一步起,我就沒想過回去,死了都不回去。黃金枝嘆口氣說,賣就賣了,好好說么,打個啥捶么?李生玉說,老人說恩人轉夫妻,仇人轉兄弟,這話實實的啊,就當我這輩子沒兄弟。兩個人算算,還是不夠,能借到錢的都借過來。李生玉說,不急,老二上學還有些時日哩。過了兩個月,李生玉拿回一筆錢來,黃金枝問哪來的錢?李生玉說,攬了個活,預付的工錢。黃金枝說,說實話。李生玉說,真的,我啥時說過假話。黃金枝說,呸,你假話少了?李生玉洗澡出來,黃金枝一把拉住李生玉的胳膊說,你急啥么,去賣血!李生玉嘿嘿一笑說,沒事,大夫說我血稠,經(jīng)常抽抽血對身體有好處,買戶口不易,遇上老錢這個好人更不易,早辦早好。
到年底錢湊夠了,交給了錢貴生,錢貴生說只給三個孩子買戶口?孩子不能做戶主,得有個大人做戶主。李生玉頓了半晌說,那就少買一個孩子的吧。錢貴生說,這樣吧,看你們也不容易,想想辦法,再交上3000,我給上面好好講講。一下少了3000,李生玉說,好、好,我這就去找錢。李生玉沒有回家,直接去找老杜。老杜開著幾家裝修材料店,掙了錢給人放高利貸。老杜說,你是老顧客,我給你讓一分錢的利。拿錢的時候,李生玉一咬牙多拿了6000,把女兒的戶口也買了。把錢送給錢貴生,錢貴生給了他一張紙說,你把姓名、性別、民族、出生年月日寫清楚。李生玉說,不需要回去開戶籍證明?老錢說,打那麻煩做啥?一來回你開銷也不小,上會研究時我解釋一下就行了。他寫了黃金枝的和四個孩子的,問多長時間能辦出來?錢貴生說,你急啥。李生玉說,明年孩子要上學。錢貴生說,那我讓抓緊辦了,不耽誤孩子上學。李生玉回來跟黃金枝一說,黃金枝說,咋也該把你先辦了,你是一家之主。李生玉說,萬一咱們再生一個,娃可以跟女方戶口走的。黃金枝說,還生,養(yǎng)活得了?把你能耐大的,不是你胡整整出個老三,咱們哪有這么累?生了兩個兒子,他們就不打算再生了。后來李生玉念叨想要個女兒。黃金枝說,咱們想要個女兒,結果就生了個女兒。他們做了避孕措施。黃金枝進城后,有一回李生玉看了黃色錄像,晚上兩個人龍翻鳳卷的把套子整掉了,黃金枝懷上了。在城里沒人管計劃生育,日子過得也不難,黃金枝又怕刮宮,也就生了。
兩個月后戶口辦下來了,錢貴生拿著戶口本在手上拍著說,不要給人說,現(xiàn)在查得很緊,說出事來自己兜著。李生玉說,看領導說的,這輕重我掂得來。戶口本拿到手的一刻,李生玉恍惚了,他狂掐自己一把,疼得自己大叫一聲,自己還存在。錢貴生說,把戶口本裝好,別丟了,補起來麻煩得很。李生玉說,看領導說的,那還能丟了。他又提了煙酒去謝錢貴生。
第二年秋上老二李學武上學時,老師一看戶口本就給報了名。李生玉心里踏實了,回到家?guī)е患胰斯浣仲I衣服,去公園劃船,看電影,吃西餐。多年后跟我說起來的時候,李生玉說:“晚上我和黃金枝說到了你和張嘯。”
我說:“邊做愛邊說的?”
李生玉哧哧哧地笑著說:“對,你們兩個挺壯陽的?!?/p>
英子學習很好,高一第一學期代表市里參加在北京舉辦的奧林匹克大賽,教委出錢坐飛機去,需要身份證。李生玉去辦身份證,才知道他只是買了個戶口本,黃金枝和幾個孩子戶口并沒落到城里。李生玉一時覺得天翻地覆,差點暈倒在派處所。警察還糾纏住不放,懷疑戶口本是假造的,對比著看了又看,認定戶口本是真的,問怎么辦出來的,他只能實話實說。警察說,那是錢貴生的個人行為,他是偷著在戶口本上蓋了公章,城市戶口那么容易辦?做啥美夢呢?國家打擊不知道?李生玉跟派出所的人就喊起來,警察比他還能喊,幾句就把他吼了出來。李生玉恨得咬牙切齒,可他上哪里去尋仇呢?冤有頭,債有主,錢貴生死了幾年了,這些年他一直把這個吃人不眨眼的東西當恩人看待,每年都給他拜年,死了他還出了大禮。李生玉找律師咨詢能不能告,律師說買戶口給你的人都不在了,你告誰?他說告派出所。律師說告派出所一點勝算都沒有。他說,可這公章就是派出所的,戶口本是真的,錢貴生也是他們的人,他們就一點責任沒了?律師說,當然有責任,有大責任,管理不嚴,下屬違法亂紀,怎么說都可以。可是這種事這兩年暴露出來的很多,不是一個派出所一個人的事情,你告往小里說是派出所,往大里說是公安局,再往大里說是司法,你能告贏么?再說你告的目的是什么?國家禁止買賣戶口,你買戶口本身就違法,你要讓他們賠償你違法造成的損失?他一時茫然。
律師從電腦里搜了兩份文件打出來,李生玉一看一份是國務院辦公廳的,一份是公安部的。律師拿筆畫著橫線念:“戶口管理是國家行政管理的重要組成部分,有嚴格的規(guī)定,以任何名義出賣城鎮(zhèn)戶口的做法都是錯誤的、違法的,這不僅嚴重違反了國家戶口管理的有關法規(guī)、政策,造成極壞的社會影響,而且干擾了正常的政治經(jīng)濟生活秩序,引起人民群眾的強烈不滿。為維護國家戶口管理法規(guī)、政策的嚴肅性,堅決制止公開出賣城鎮(zhèn)戶口的錯誤做法?!薄耙呀?jīng)出賣城鎮(zhèn)戶口的地方,市、縣政府和有關業(yè)務部門必須注銷已出賣的戶口,并在原常住戶口所在地予以恢復,所收錢款一律清退,不得以各種理由等待觀望和搞‘下不為例?!甭蓭熣f,你們的戶口正是打擊亂辦戶口那個時候辦的,不要說你買了個假戶口,就是買的是真的,怕在清理中也注銷了。李生玉說,那我們的戶口在哪里?不會成黑戶了吧?律師說,你買戶口的時候開轉戶證明了嗎?李生玉說,沒有,錢貴生說,不用開。律師笑了說,那你當時就該想到這戶口是假的,沒有轉戶證明怎么轉戶口?李生玉說,看他威風八面的,當他權力大,隨便就能辦了。律師說,既然戶口沒轉出來,那就還在老家。
回到家,李生玉惱怒得上竄下跳,黃金枝說,生那么大的氣能咋樣?把人氣壞了不更吃虧,這社會上當受騙的少了?李生玉氣得捶頭說,花掉的錢都不說了,土地、院落都賣了,后路都斷了,卻買了個假東西,這跟頭栽得太大了。黃金枝說,你這樣想,這戶口本這幾年也給咱們省了不少錢哩,幾個娃上學一看戶口本就收了,不然也得花這么多錢。李生玉說,話能這樣說,可事不是這么個事么。黃金枝說,那你還想咋,你能咋?別想那么多了,趕緊帶英子回去辦身份證,別把英子學業(yè)上的事耽誤了,這丫頭咱們生得值,長臉哩。
李生玉還是氣憤不過,一塊兒搭工的老柳說,就是真的有啥用,我給兒子兩口子買的戶口倒是真的,想著有了孫子自然也就跟著上了戶口,可孫子生下去上戶口,人家說還得買,我跟人家爭了半天才明白買的戶口就是只買了個戶口,跟人家城里人是不一樣的,連本本都跟人家不一樣,人家是紅皮的,咱是綠皮的。我說,那買戶口有個[求]用??烧l會回答你呢?
4
讀書改變命運,即使李生玉和黃金枝已經(jīng)成為城里人,依然深信不疑。在兒女念書上他們是盡心盡力。對大兒李學文念書,李生玉是寄托了厚望,大兒從小學習就好,上了初中,盡管兩個人一天忙得起五更睡半夜的,但對兒子學習的檢查從沒放松。大兒每次拿回來成績單,都是前三四名,這給了他們很大的安慰,兩人經(jīng)常獎勵,促進學習。初三第一學期,班主任傳李生玉,李生玉去后才知道大兒學習一塌糊涂。他說,我看每次拿回去成績單都在前五名。班主任說,不要說前五名,要在前二十名我都不叫你。李生玉說,那你早該叫我,到了初三才叫我。班主任說,你兒子說你是搞裝修的,很忙,我也知道你們這些人只會掙錢,把兒子讀書不當回事。李生玉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班主任又說,今天叫你來是告訴你,如果你再不管,你兒子會被開除的,他自己不學也罷了,把其他學生也帶壞了,還向同學詐錢收保護費?;氐郊?,李生玉沒有立馬對大兒施以暴力,他跟蹤三天,發(fā)現(xiàn)大兒和一伙同學天天出入游戲廳。第四天他把大兒堵在游戲廳,一拳就將兒子打暈過去,一杯水潑醒,又一頓拳頭,說,你個驢日的,老子瞎了眼,還指望你光宗耀祖屙金尿銀哩。
李生玉不讓大兒上學了,他念書念到復讀,對念書的事是明白的,已經(jīng)初三了,再抓已經(jīng)晚了。但每天他都揍大兒,當著老二老三的面揍。大兒交代成績單發(fā)下來,他就用剪刀把自己的那一條和前三四名的那一條剪下來,掉換后用透明膠粘好,再到復印機上復印出來,好多同學都這么干。一連揍了大兒一周,大兒說,我好好念書。他說,晚了,老子不指望你了,老子還有兩個兒子,為啥要指望你光宗耀祖呢?沒看老子打你是打給他們看么,殺雞駭猴,打黑牛驚黃牛,老師沒給你講過,你當老子是為了你?他每天把所有的木匠工具用不用都裝在一個大帆布包里,讓大兒背著。大兒壓得趔腰斜胯,跟他鬧情緒,他說,這是你自己選的生活,怨誰呢?陽關大道你不走么。我從給你爺背工具到給師傅背工具,背了十幾年。
對于二兒念書,李生玉沒抱希望,他曾經(jīng)給我說:“念書倒是用功,可是腦子不靈光么,裝滿了亂七八糟的問題,就像這個世界啥都是錯的,比如說1/2+1/2為什么不等于2/4,而等于1。你給他說分子相加,分母不相加,他就問為什么?你給他講公式,他說為什么要按照公式,公式是誰造出來的?都能把你氣死再氣活,我說你他媽的這是當科學家的料,可惜生錯了地方?!?/p>
二兒沒考上高中,他花錢讓上了個職中,“媽的,啥職中么,那就是個大游戲廳,狗日的名正言順地打了幾年游戲?!彼尪焊裳b修,二兒死活不肯跟他干,要學駕照。學了駕照出來開出租車。
三兒李學斌書念得一直在中游,高中考到了朝陽中學。朝陽中學原本是工廠子弟學校,三流中學,打架斗毆,學風不好。李生玉找我希望能轉個學,“也不要求像你們三中這樣的名校,中等偏上的就行,我三個兒,就剩下這一個希望了?!?/p>
我說:“我辦不了,你不知道,現(xiàn)在入一個好學校對于我這樣的人難于上青天啊?!?/p>
他說:“你不是名師么?”
我說:“名師頂個屁,轉學入學這種事是肉食者的事?!?/p>
他撓著腦袋說:“上朝陽高中,老三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你就給想想辦法,錢我花?!?/p>
我一拍腦袋說:“你找長毛的呀?!?/p>
他說:“誰?”
我笑笑說:“你給我裝?”
李生玉因為壞曾差點被開除。有一回他跟我們說陳紅玉下面長毛了。我們知道“下面”指的是哪里。我們都說他偷窺了。草鞋鎮(zhèn)中學的廁所是鄉(xiāng)村中學最普遍的那種廁所,除了半截遮雨棚,其余都是敞開的,是很容易偷窺的。青春少年,哪個不對異性的身體充滿幻想而想偷窺呢?他嘲笑我們說,偷窺,我干那下流的事?跟你們一天混啥喲,除了盯著女娃的胸脯屁股流涎水,還知道個[求]?這腦子跟我不在一個檔次上。我們說你不偷窺咋知道?他說,她胳肢窩里長毛了,下面當然也長毛了,人身上除了眉毛,其余的毛發(fā)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這么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可不是么,我們怎么就沒想到呢。從那以后,我們都盯著女同學胳肢窩看。
學生的口哪能捂得住這樣奇妙的秘密,“陳紅玉下面長毛了”這話像風一樣在校園刮,傳到陳紅玉耳朵里,陳紅玉哭鬧到班主任辦公室,之后她娘大鬧學校。陳紅玉的娘在草鞋鎮(zhèn)開裁縫鋪,鬧起來那是見過世面的那種鬧,她直撲校長辦公室大鬧,要校長開除李生玉。校長被鬧騰得沒辦法,答應開除李生玉,第二日宣布決定時,開除變成了留校察看。在學校這樣的鬧法那就是雙刃劍,“陳紅玉下面長毛了”傳揚得越發(fā)厲害,就像影子一樣跟隨著陳紅玉。陳紅玉在草鞋鎮(zhèn)中學無法再念下去,轉到縣中去了。
陳紅玉后來考上大學,分配在省城一個部門工作,已經(jīng)成了肉食者。我是在一個飯局上見到陳紅玉的,她已經(jīng)很能說了,而且葷素搭配,她問我:那個流氓呢?我當時蒙住了,問,誰?她說,就偷窺過我的那個。我笑了說,他根本沒偷窺你。她說,那他咋知道我那啥?我故意說,啥?她擰我一把說,你給我裝。我笑著說,他看到你胳肢窩下長毛了。她才臉紅了一下說,這家伙腦子挺邪門的,那時間誰知道腋毛還要剃。我笑笑說,現(xiàn)在剃干凈了吧。她說,要不我脫光你看看。她嘎嘎嘎地笑了,說,你們這群東西都不是好貨,盯著女生看,那目光恨不得變成X光眼鏡哩。我說,青春期么,人都一樣,你們就不流氓?你們也想偷窺男生哩。她嘻嘻一笑說,那家伙現(xiàn)在干啥?我說,搞裝修。她說,他沒考上大學?我說,他后來不念了。她說,留校察看期間又偷窺被開除了?我說,他沒有偷窺的毛病。她說,那為啥?我記得他學習挺好的,腦子又聰明,應該能考上的。
李生玉說:“她現(xiàn)在混大了?”
我說:“肉食者,辦這事對她來說小菜一碟?!?/p>
他說:“你這是站在煙洞口招手,把我往黑洞里帶哩?!?/p>
我說:“她人挺好的,還跟我說起過那事,她不在乎了,還揭起衣服來讓我看了哩。”
他說:“看那里?”
我說:“嗯,刮得干干凈凈的?!?/p>
他狠狠搗了我一拳說:“人急得嗓子冒煙哩,你還有心思開玩笑?!?/p>
我說:“找她絕對能給你辦個好學校?!?/p>
他說:“肉食者鄙,她未必見我啊。那事或許她不在乎了,可現(xiàn)在這身份差別太大了,官這些年我也見得多了,哪能把我們這號人看在眼里?”
我說:“我們是同學關系,她現(xiàn)在見你會有一種顯擺和示恩的心理?!?/p>
他拍著腦袋說:“對,這話有道理,見我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衣錦還鄉(xiāng)不就是為見熟人么?!?/p>
我給陳紅玉打電話,陳紅玉說:“見面說,我做東,我訂個地方給你發(fā)過去?!?/p>
當然我們先到了,等了好一會兒,陳紅玉還不見來,李生玉說:“肯定晃我們哩?!?/p>
“不會吧。”其實我也拿不準。
又過了一會兒,他說:“算了,我們走吧,當官的都這德行,晃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p>
我說:“再等等?!?/p>
話音未落,陳紅玉打來電話說馬上就到。
他有些怯陣,我說:“你上學時那騷勁哪兒去了?”
“要知道人家將來有這么大出息,我寧愿說我自己長毛了也不敢說她長毛了?!彼鄣匾恍Γ拔铱烧媸巧嫌欣细咐夏赶掠衅拮觾号?,萬一她把我抓了,你可要往出撈我啊。”
陳紅玉風姿綽約地來了,說:“不好意思,開了個會。”
跟進一個伙子提著四瓶茅臺,陳紅玉說:“先打開兩瓶。”
小伙子打開,陳紅玉說:“好了,你去吧,兩點鐘來接我去開會?!?/p>
陳紅玉先倒了三杯酒說:“遲到了,我自罰三杯?!?/p>
李生玉愣愣地看著,陳紅玉說:“又看我哪兒?”
李生玉臉紅了,有些手足無措。
陳紅玉倒了喝紅酒的杯子半杯白酒說:“你害得我書都念不成,這是罰酒?!?/p>
李生玉抓起酒瓶加滿酒杯說:“這哪里是罰么,這么好的酒,是賞賜么?!?/p>
陳紅玉就嘎嘎地笑了說:“還挺會說話的,四瓶,不夠再拿?!?/p>
陳紅玉搗我一拳說:“你當你就是個好東西?還不認罰?”
李生玉說:“領導的眼睛比群眾的眼睛還雪亮,他比我可壞多了?!?/p>
陳紅玉給我也倒了大半杯,李生玉抓起酒瓶加滿說:“加滿,我們那時壞都是一起壞的,要說那話是我說的,傳出去的是他。”
陳紅玉只顧逼我們喝酒,不說事,李生玉心里裝著事,我說:“你先把事辦了,我們才好放開喝,這心里裝著事喝不進去,喝進去也是一喝就多,喝酒是個心情。”
陳紅玉說:“多大的事,這就辦,二中,把兒子的姓名、分數(shù)發(fā)給我?!?/p>
二中名副其實,實力排名也是第二,李生玉眼里放光。
李生玉把信息發(fā)過去,陳紅玉轉發(fā)后打電話說:“信息收到了?辦了,別找理由,我讓孩子直接找你,孩子的爹和我是四大鐵的關系,哪一鐵?猜去,你不是老愛瞎猜么?!?/p>
掛了電話,李生玉倒了一杯酒,說:“我敬你,你隨意,我干了?!?/p>
陳紅玉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為兒子么,不攔你。”
李生玉喝了個干凈,還把杯子倒扣過來。
酒之力讓我們都自然了許多,也親近了許多,陳紅玉說:“正方體,沒叫錯吧,我記得你的腦袋特方,現(xiàn)在好像沒那時候方了。”
李生玉說:“是這些年被夾的。”
陳紅玉嘎嘎嘎地笑了說:“歪門邪道夾的了?”
李生玉說:“你太黃了?!?/p>
陳紅玉說:“我哪有你黃,你還沒長胡子的時候就黃了?!?/p>
我說:“這話太經(jīng)典了,我喝一杯助興?!?/p>
“你別借機喝茅臺,這么好的酒?!崩钌窈軙f話了,他看我的目光我會意。
陳紅玉說:“喝,不夠了再拿?!?/p>
李生玉說:“讓這社會夾的,這社會有許多門,我一進門就被夾一次?!?/p>
陳紅玉說:“要說我還得感謝你哩?!?/p>
李生玉說:“感謝我?”
陳紅玉說:“那時候我一直喊著要到縣城讀書,可我爹媽心疼錢,對女娃念書不重視,我弟都轉到縣一中了,就是不給我轉學。那事出了后我爹媽不打算讓我念了,我就大鬧天宮,尋死覓活的,沒辦法了,才花錢找人轉學的。”
李生玉說:“咱們那里重男輕女,沒辦法,現(xiàn)在還是這樣?!?/p>
陳紅玉長嘆一聲說:“要說你們能到縣城上高中,應屆就能考上,那年考完我回來看過學校出的榜,要在草鞋鎮(zhèn)中學讀,我肯定考不上的,我喝三杯感謝酒。”
散場后陳紅玉給李生玉十條煙,說:“本來想讓你抽抽中華啥的,想想還是這煙實惠?!?/p>
李生玉大為感嘆,說:“沒想到還是挺念舊的一個人?!?/p>
我說:“都多大年齡了,還不念舊就沒時間了?!?/p>
李生玉說:“其實她應該給我中華,這煙我自己抽得起?!?/p>
我說:“中華你舍得抽?”
李生玉說:“當然舍不得抽了?!?/p>
我說:“那陳紅玉想的是對的?!?/p>
李生玉說:“我留著公司辦起來了抽呀?!?/p>
老三最終勉強考了個二本,畢業(yè)了考這考那的考不上,“就像個跳跳球,從這個公司跳到那個公司的,跟打工有啥區(qū)別?還不如跟我干裝修,可一提跟我干裝修,一臉鄙夷的表情。唉,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就怕懸著,上不夠天,下不落地。”這讓李生玉非常失望,“你說大學生咋一下這么不值錢了?!?/p>
倒是英子爭氣,考上了復旦大學,后來考上研究生,最終讀到博士后,考進國字頭科研部門。這大大地安慰了李生玉,有一段時日他把女兒掛在嘴邊,他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钡珡乃母袊@中聽得出,他還是希望兒子中有一個出類拔萃的。英子走站都抱著書,李生玉有些擔憂,“就知道念書,我擔心她以后都不會過生活?!?
我說:“英子有英子的生活事業(yè)圈子,在那個圈子里她會生活得很好?!?/p>
他嘿嘿一笑說:“對、對,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女兒眼里沒有咱們這種低智商的生活。”
5
辦一家自己的公司是李生玉一直努力實現(xiàn)的夢想。上世紀90年代公司不好辦,手續(xù)繁雜,驗資極嚴,他一直積聚著財力和人脈。進入新世紀了,公司還沒辦起來,這讓他短精神。2003年,他不得不先考慮大兒的婚事。大兒談了一個對象,處了兩年多了。他按揭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辦手續(xù)的時候兒子說,小戴說了,沒房子不結婚。李生玉說,這房子就是給你們買的呀。大兒說,她的意思是這房子要以我的名義買。李生玉幾乎氣炸了,吼道,那你給她說,就說我說了,這城里有房子的多的是,讓她去嫁吧,自己屁本事沒一條,等吃等喝的,還心眼兒多得很。大兒甩門走了。黃金枝說,這不一定是小戴的主意。李生玉說,狗日的給老子玩陰謀詭計,老子偏不讓他得逞。黃金枝說,惹人家不高興做啥,瞌睡遲早要打眼睛里過,反正得給買一套房。李生玉憋了幾天,咽下了這口氣讓了步。然而,最終父子還是因為房子反目成仇。
給大兒娶了媳婦,李生玉開始籌劃辦自己的公司,這當口政府出臺政策,買房可以帶戶口,李生玉仰天長嘯一聲,說了一句話:“吃屎都等不上熱的啊?!彼櫜簧限k公司的事了。18歲以下的直系子女和老人戶口都可以帶,李生玉感嘆真是好政策呀。他把相關政策研究又研究,決定把房子賣了,再買套房子,這樣他、黃金枝和三兒、女兒的城市戶口就都解決了,好一點,二兒的戶口也能一并解決了。二兒雖已過了18歲,但他可以想辦法改戶口。雖說這時候他也看明白了,戶口于他們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轉城市戶口就是為了能安排工作、分房、看病報銷、退休有工資等福利,可現(xiàn)在大學生都不包分配自謀職業(yè)了,滿大街都是下崗職工,真正的城市戶口都沒有工作,有的下崗工人日子比他們還可憐,哪有工作給你?沒有工作一切都沒有。但是對二兒、三兒和女兒來說,城市戶口依然是重要的,許多單位招人都寫明“本市戶口”,而找對象人家一聽是農(nóng)村戶口連個“再見”都不說,就像這農(nóng)村戶口就是齷齪、愚昧、貧窮、野蠻的同義詞。
賣房再買房,房價上不吃虧,房子不出五年都是新房子,價錢都在漲,就是裝修上會虧一點。因為準備著辦公司,大兒的房子只作了簡裝,買房者肯定看不上,不會好好掏錢。不過對于他來說,裝修是自己干的,也就是貼個材料錢,可這與把幾口人的戶口轉成城市戶口相比,實在是太合算了。倒騰房子是件非常麻煩的事,但只要能把戶口落到城里,麻煩再大也值得打。問題的關鍵在于,要解決二兒、三兒和女兒的戶口,再買房只能以他的名字買房,這大兒兩口子肯定有意見。不過他想,他們會想通,他會保證不出三年給他們再買套房,到時把大兒一家的戶口也解決了。
李生玉滿懷激情跟大兒兩口子去談,大兒兩口子不同意。大兒說,我媳婦懷孕了,眼看要坐月子,我們不想再瞎折騰了。李生玉說,這不影響坐月子呀,也不是瞎折騰。李生玉就給兒子講,講得舌干口燥,大兒就一句話,反正這事不行。李生玉咬著牙說,我給你們立字據(jù)押手印,給你們一套房子要不兌現(xiàn),你們到時去告我們。大兒說,反正這事不行。李生玉火了,跟大兒喊了起來,你左一個反正,右一個反正,日你娘,我是你爹,我啥時說話不算數(shù)?大兒站起來要走,李生玉撲著要打大兒,大兒說,你打了我多少年還沒打夠?別半夜偷柿子老揀軟的捏。大兒媳婦干脆拉著行李箱回了娘家。黃金枝說,別看狗日的腦袋沒你大沒你方,小算盤打得精明著哩。李生玉說,羞他八輩先人去,這叫精明?這叫自私。
盡管快氣炸了,李生玉也認了,不認又能咋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老先人早就說過。然而真正把李生玉氣炸了的是,大兒背著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房子賣了,按揭了一套新房,把自己一家三口的城市戶口解決了。李生玉說,日他娘,不帶弟妹的戶口,你把我和你娘的戶口帶上,把你啥地方占了?黃金枝說,把我們戶口帶上不等于我們隨了人家,成了人家的累贅?
李生玉打上大兒門去,砸了幾件東西,跟大兒說,你記著,從今往后,你就是驢日下的,從墻縫里蹦出來的,再別跟老子扯父子關系,你造下的兒子也別往我們跟前送,找人抓養(yǎng)去。這難不倒大兒,大兒把外母接來了。李生玉氣壞了,甚至給我說:“那就是個外人,不要說良心,連心都沒有,以后他有事找你,你不要理會。”
三年后二兒又該結婚了,李生玉按揭第二套房子,首付交了30%,他留下點錢,想辦個公司。一方面是想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另一方面是這時間的裝修市場,人們不再信任個人,信任公司了,不辦公司活不好攬,掛靠在人家公司,收入上吃虧不說,就成了打工的,心里不舒服,還要受人家的氣,更不自由。買房時李生玉很犯難,用自己名字買,能把三兒、女兒的戶口解決了,那樣的話二兒肯定有意見。
李生玉先給二兒做工作,作了許多鋪墊,講了許多,最后說,房子就是給你買的,我們不會住,就是借你的房子解決你弟你妹的戶口。二兒嘿嘿一笑說,我們結婚了住進去還要掏租金嗎?二兒的話噎得李生玉差點背氣去,他笑著說,操你娘,這話說得真有水平,老子還不買了。
李生玉憋著一口氣,決定辦公司,黃金枝說,房價月月漲,看著的虧都吃?就以老二的名字買吧,老三反正也得給買房子,就是考不上,買了房戶口照樣能解決。李生玉說,不買了,不買了,驢日的本事大了自己買去。黃金枝說,媳婦不給娶了?兒子就是賬債,你這是跟誰賭氣?
房子以二兒的名字買了,帶了他們的戶口。老二還是把話說出來了,一是給老大的首付50%,二是老人在他跟前。李生玉說,日你娘,給老大付了50%,幾年前的50%跟現(xiàn)在的30%能比嗎?你還算不清1/2+1/2為什么不等于2/4而等于1啊。老人在你跟前,倒是在你跟前吃還是在你家睡,你倒是給老人花了一分還是二分。二兒卻說,爹,這幾年也不是那幾年呀,生活中的賬可不像數(shù)學按公式算一成不變哩。李生玉結巴了,說,以、以、以后少叫老子爹。
給二兒娶了媳婦,李生玉終于辦了一家公司,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因為資金有限,公司和人合開,取名“天天”。他給我解釋“天天”寓意有多好,而且一提“天天”,人們就會想到毛主席語錄“天天向上”,這意思更好。他還搞了個開業(yè)典禮,自己寫了致辭,讓我給他潤色,我說:“你以前的作文可是比我的好,老師經(jīng)常當范文講哩。”
他說:“可我不是大學生,你是大學生呀?!?/p>
我看了致辭,說:“不用潤色,夠好的了?!?/p>
他說:“真心話?”
我說:“真心話?!?/p>
他就笑了??磥硭麑ψ约簩懙闹罗o也是很滿意的。
李生玉把自己武裝了一下,西裝革履,皮鞋锃亮,買了塊表,換掉了以前手上的電子表,還戴上了一枚戒指,一個小包裝了錢包、煙、鑰匙和名片,不再屁股上甩一嘟嚕鑰匙,“哎呀,這些行頭花了小一萬,付款的時候心一揪一揪的疼?。 崩钌襁@樣跟我說。
慶典那天,氣球、彩門、橫幅、花籃、禮儀小姐,搞得挺有模樣的,我說:“不錯,這么多公司都給你祝賀哩。”
他撇撇嘴說:“大多數(shù)都不認得,掛誰的橫幅是給誰做廣告,誰不愿意讓你掛?!?/p>
他躊躇滿志對我說:“充分利用你的關系,攬來工程給你返點,比你補課要強得多,一個大工程就富了?!?/p>
他經(jīng)常請客戶吃飯,時常叫我去,一桌子都是這總那總這主任那處長的,非官即商,我不愿意參加,他說:“撐個面子,咋說你現(xiàn)在也是名師么。”
我說:“這算個屁牌子,不值錢的。”
“話可不能這么說,誰不指望兒女成才,兒女大了還有孫子孫女,老師尤其是名師啥時候都是用得著的?!彼€打電話讓我關照這老總那領導的孩子學習,“多關心,給吃點偏飯,都是用得著的人,不會虧待你的,等我忙完好好謝謝你?!?/p>
我想他與這么多的老總拉上關系,生意應該不錯的。
第二年他似乎更忙了,電話也少了,只給我說:“攬了個工程,干下來能翻個身?!?/p>
直到12月末的一天傍晚,他打電話約我出去喝酒。
那天天氣非常糟糕,西北風裹挾著沙塵暴,整座城市地獄一樣昏暗,能見度不足50米,待在屋子里都感到嗆、憋氣,街上各種聲音交響,鐵皮廣告牌“哐哐哐”的,就像馬戲團的小丑胡亂敲著鐵皮鼓熱場子,行人裹得嚴嚴實實,分不清頭臉,就像一個個魅影。我說,算了吧,這么糟糕的天氣。他說,就在你們學校旁邊,來吧,我一個人。
我去后,他倒了喝紅酒的高腳杯兩杯“金糜子酒”,我們一碰,他一口就干掉了大半杯,我說:“少喝點,這又不是攬工程攻關,非得喝趴下了。”
他說:“喝酒圖醉哩,娶婆娘圖睡哩?!?/p>
菜上來了,他也不吃菜,我感覺有些不對,說:“你是不是遇上啥事了?”
他說:“烏鴉嘴,沒事就不能喝酒了。”
我問他,今年公司咋樣?他說:“就那樣,喝酒,咱們好久沒一起喝酒了?!?/p>
我判斷是公司遇到什么問題,幾次扯起話頭,他都避而不談。兩瓶酒喝完,他說回家。我去結賬,他已經(jīng)把賬結了。他搖搖晃晃的,我拉住他說:“我送你回家?!?/p>
他說:“不用,我命大著哩,車都不撞我?!?/p>
我扯住他給黃金枝打電話,黃金枝說:“麻煩你把他送回來吧?!?/p>
等了半天,才打上的,我們都成了土人,沙子沾滿了我們眼耳鼻舌。一進屋黃金枝就攙李生玉進廁所說摳著吐吐。李生玉不吐,說,吐起來太難受了。黃金枝把手指插進他口里撓,他“哇哇”地吐起來。我對黃金枝說:“你別撓著讓他吐,會把胃搞壞的?!?/p>
黃金枝說:“這兩年幾乎都是這樣過來,胃已經(jīng)壞了。”
李生玉躺在沙發(fā)上唱起來:“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噢…… ”
黃金枝端出來兩杯茶,說:“別吼了,像驢叫?!?/p>
他繼續(xù)唱:“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為何你總笑個沒夠,為何我總要追求,難道在你面前,我永遠是一無所有……”
唱完他說:“崔健是個厲害人啊,他這首歌唱盡了我們這號人的一無所有啊?!?/p>
黃金枝燒了紅豆稀飯,我們一人喝了一碗,李生玉好多了,開始給我講他的公司。公司太小,什么資質都沒有,只能掛靠大公司轉包些活干,一年下來,效益很不理想,跟他合資的不干了,公司就成了他一個人的。
“干工程的攬不上工程,不干工程的手里攥著工程,幾萬塊利潤的活都是通過層層關系弄來的,有關系的直接拿了工程來賣,到處都得憑關系,盤根錯節(jié),人家一個電話能解決的事,咱們得經(jīng)過多次燒香磕頭,這個世界就是靠關系維持著啊。工商、稅務、公安、消防、城管、物價……吃、拿、卡、要、玩,滿漢全席,公家人都是爺呀,沒有一個人是干凈的,伺候不好,人家還不認你這個孫子,說天上掉下一塊磚砸死十個人,九個都是總經(jīng)理。這話不夸張,滿大街都是總經(jīng)理,都是像我這樣的總經(jīng)理,誰把你當老總待過?真正的總經(jīng)理一個都砸不死,不是磚頭長眼睛,人家頭頂有傘啊。我算是明白了,這世界上掙錢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有權的人,一種是有錢的人,你說咱們有啥?”
今年他轉包來一個工程,工程么都是先墊資干,材料都是從裝修材料市場賒來的,可活干完了要不上錢,跟著干活的工人一分錢工資都拿不上,都跟他急。八月工程掃尾,他就開始要賬,才知道這家公司是個老賴,三五年能把賬要來,就是幸運了。
“磕頭作揖,像孫子一樣下賤啊,我給人家下過跪,大半輩子人活下了,我從沒這么下賤過,殺人的心都有啊,像武松那樣,殺完人痛快地蘸著死人的血在墻上寫‘殺人者武松也?!闭f到這里他狂拍著床沿。
我說:“你認識那些老總就沒人能幫幫你?”
“都是些吃貨,吃你的喝你的,不給你挖坑就不錯了,我能攬到這個活就是一個狗日的給我挖的坑,都知道這家公司就是個老賴,有錢都不清賬的主兒,但沒人告訴我?!?/p>
眼看到年底了,都是逼債的人,他無路可走,就想賣掉二兒名下的房子,先給那些裝修工付一點,都等著錢回家過年,家里指望著哩。跟二兒一談,二兒不同意,父子倆就吵起來,二兒推了他一個跟頭。黃金枝提了二兒兩口子的東西扔出門去,說,滾,從今兒起這房子我們收回住了,我們買的房不由我們了?現(xiàn)在不都興兒子跟老子打官司,去告吧,我們等著法院來判。兒媳婦說,你當我們不敢告?黃金枝說,你們啥做不出來,看著你爹被逼上死路都不救,去告吧。老二兩口子走了,李生玉說,不會出啥事吧?黃金枝說,把自己操心好,人家命比你值錢,站在樓頂推都推不下去??少u房要房主簽字,房主是兒子,兒子當然不傻,也知道這一點,一去沒了消息。黃金枝找了修鎖的把門鎖換了。
我說:“再想想辦法?!?/p>
他說:“能想的辦法都想了,不是小錢,無路可走了。”
我說:“你可別想不開。”
他嘿嘿一笑說:“有啥想不開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交給時間,時間不會停止,會把啥事都弄得不是事?!?/p>
第二日沙塵暴轉換成了揚沙天氣,天幕昏黃,西北風越發(fā)來勁了,街道成了風道,塑料袋、紙片亂飛。我一直擔心著李生玉,給黃金枝打電話,黃金枝說,還睡著哩。到了辦公室,陳老師開了個玩笑,我沒接茬。陳老師說,咋了?我長嘆一聲,把事情講了一遍。陳老師說,跟你很鐵么?我說,從穿開檔褲到現(xiàn)在就在一起。陳老師說,那你手里掌握著多少資源咋不用?我一拍腦袋猛然醒悟,是啊,我們學校的學生非富即貴,學生中有通天的哩,周亮,那是周市長的公子啊,校長耳提面命地交代要重點培養(yǎng)。我說,這樣合適么?陳老師說,有啥不合適的?別擺清高,現(xiàn)在都是互相利用關系,蘇達為啥能轉行,就是他帶過副省長的兒子。我說,我確實不是清高,只是從沒想過利用他們去辦事。陳老師說,都偷偷地利用著哩,如果關系一般,這關系你可以留著辦自己的事。我說,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周亮明年就畢業(yè)了,說不定下屆學生中會有書記、省長的兒子哩。陳老師說,別抹不開臉皮,你名師這身份管用著哩,就說你表弟,不然人家可能推辭。下課后,我找來周亮。這孩子學習倒不錯,還喜歡寫作,因為我經(jīng)常寫點散文、詩在報刊上發(fā),他對我有點崇拜。我囁嚅半天把情況跟周亮說了,然后說要是為難,就算了。周亮說,我給我爸打電話,老師你放心,不是個啥事。聽這口氣,我忙給李生玉打電話,說,千萬別亂走,別關電話,說不定那老板會給你錢。
下午李生玉就拿到了全額工程款,“真是快啊,難怪人把頭削尖了當官哩?!彼o我打電話說,“你咋這號人,藏著這層關系,你的電話要再來遲點,我就爬上政府大樓樓頂了?!?/p>
年關到了,李生玉叫我吃飯,一下精神了,說把所有的賬清了,公司也注銷掉了,“瞎子點燈白費蠟,這些年的積蓄基本賠進去了?!?/p>
李生玉掐著自己的臉皮往起提著說,“你看這張被風沙打磨過太陽炙烤過的粗糙而黝黑的臉。”他把手奓開,“你看看這雙手,一個個關節(jié)粗大得像不像樹的節(jié)疤?!彼p手摩挲衣服發(fā)出“嗞啦嗞啦”的聲響,“你聽聽它撫過衣服的聲音像不像用砂紙打木料的聲音?”他忽然在自己的臉上狠抽一巴掌,“你說就你也像是辦公司的?”
我拉住他的手說:“你這是干啥?”
他嘿嘿一笑說:“這張臉讓別人扇來扇去,還不許我自己扇扇?”
我說:“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p>
“你個二[求]貨,”他又扇了自己一巴掌,“人啊最怕的不是自己把自己不當回事,而是把自己太當回事了。記得高考完填志愿的時候班主任說過一句話,不要好高騖遠,要根據(jù)自己的實際情況。其實啊不光是填志愿,生活中也是這樣。我還以為我有日天的本事,咱就是從張王莊出來的一個小木匠,一個靠手藝討生活的人,當他媽的什么李總!”
喝完酒,他又扯我去唱歌,我說:“唱什么歌么,回家?!?/p>
他說:“不行,你得陪我去,我特想吼一吼。”
我們去了“超勁KTV”,一直唱到凌晨一點,他只唱一首歌,崔健的《假行僧》,一遍一遍,嗓子都啞了。
辦公司大大傷了李生玉的元氣,不僅是精神上的,也有肉體上的。第二年他得了一場大病,心臟搭了兩道橋,患上了高血壓。人一下子老了,頭發(fā)花白,皮松肉弛?!澳憧次依舷喽紟狭?,怕離鬼門關不遠了?!彼麑ξ艺f。
6
三兒大四的時候,緩過陽氣的李生玉按揭了第三套房,101平米。大兒、二兒的房子都是80平米, “21平米是給我們買的,唉,也就一間房?!碧煜吕?,隨著小,李生玉延續(xù)了老家的傳統(tǒng),他和黃金枝打算跟老三過,“房子是以三兒的名字買的,也算是巴結示好,一輩子看到頭了,總得有個托老的依靠,人老了難活。”可是房子剛裝修完,黃金枝查出了癌癥。
剛買了第三套房,背著房貸,李生玉幾乎要崩潰了。他來找我,一是讓我打聽熟人有沒有賣公費醫(yī)療的,一是借錢,一是問我附屬醫(yī)院有沒有熟人,“大夫不是說可能就是說應該,一句實話都問不出來。找個熟人問個實話,病到啥程度了,能不能看好?能看好我賣房看病,要看不好花那些冤枉錢做啥?”
那時候許多有公費醫(yī)療費的人會把一年積攢下來的醫(yī)療費打折賣掉??刹湃胛逶?,醫(yī)療費不到賣的時候,沒聯(lián)系上要賣的人。我也背著房貸,能有多少錢?對治療癌癥杯水車薪,我把卡給了他。附屬醫(yī)院的大夫我倒熟悉幾個,我?guī)ヒ娏舜蠓?,大夫找到專家,專家說根據(jù)診斷應該是晚期了,一般肺癌看好的概率很小,不過也有可能性。出了大夫辦公室李生玉說,又是應該可能,這等于沒問么。我說,職業(yè)決定語言的表述,醫(yī)生與病人的對話,關鍵話語都是以副詞虛詞作修飾,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坐在天橋上,他瞇著眼睛看夕陽,說:“你們公家人得了癌癥,國家包了給你們看哩?!?/p>
一天,黃金枝說,回吧,癌癥就是個死病,就是把錢花光把人看死,當官的有權的得上都沒辦法,電視里演的那個總統(tǒng)得了癌癥,多大的人物,不也沒救下么。李生玉說,你胡說啥,誰給你說是癌癥?黃金枝說,我問大夫了,還瞞我?早說了讓我心里有個準備,你讓我糊里糊涂地死???李生玉嗷嗷大哭起來說,大夫咋能這樣,給他一再叮囑不能告訴你,他咋能告訴你呀?黃金枝踢了他一腳說,真是癌癥,那你長個豬腦瓜,癌癥能看好,住到醫(yī)院花這錢?多少人把錢花光落了一屁股債走了,看不明白呀!李生玉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說,你不是說大夫告訴你了么,你咋這樣么,老給我耍陰謀詭計。黃金枝長嘆一聲,說人生自古誰無死,念了個初中,就記下這一句,回!李生玉說,看吧,把房賣了看。黃金枝說,明知道這病就是個死病,讓我臨死把房子背走?到那世我能安生?
黃金枝勉強支撐了一年就走了,臨走對李生玉說,把我送回老家埋了。
“她是怕花墓地錢啊?!崩钌翊分约旱哪X袋,“送回家埋了,我死了就是孤墳了,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哪個是回去給她上墳的?”
李生玉在公墓里給黃金枝買了墓地。送葬的人陸續(xù)走了,我們坐在黃金枝的墓前,“還不到50歲啊,正活人的時候,一點福都沒享上??!”李生玉的眼淚就像是用線串起來的,“我一直像攢錢一樣努力在為我們攢著幸福,我設想過我們的老年生活,我們會在城市滿足而安詳?shù)囟冗^晚年,我們不再起早貪黑;我們每人有幾身運動衣,不再是深黑的藏藍的土灰的,而是雪白的杏粉的水紅的米黃的;我們有乒乓球拍羽毛球拍網(wǎng)球拍,我們會像城市的老人一樣散步,每天在公園打打太極拳,做做操,跳跳舞,唱唱歌,扭扭秧歌;我們的皮膚不再僵硬粗糙,我們的手上會褪去疔甲,我們的指縫不再蓄滿泥垢,我們的臉膛變得細膩光澤不再褐紅,我們的身軀會慢慢舒展不再佝僂,我們一頭飄逸的銀發(fā),在草地捕蝶,在湖中泛舟;我們牽著孫兒孫女的手奔跑,后面是大大的風箏;我們跟著旅行團到處走,美國、歐洲、澳大利亞、迪拜、非洲,我們會吃到稀罕的食物,我們會坐在銀色的沙灘上看那一望無際的水世界……我想忽然一天我們就享受上了……現(xiàn)在這一切都灰飛煙滅了?!?/p>
黃金枝的三周年過了,李生玉給三兒辦了婚禮。第二年他想著把劉曉霞娶過來,“一起五個年頭了,水到渠成的事?!痹凇皷|北大燴菜館”,李生玉給我說。
李生玉是在黃金枝去世一周年后與劉曉霞好上了。劉曉霞的老公是煤業(yè)集團的職工,死于一次礦難。棚戶區(qū)拆遷,劉曉霞搬進了新房,裝修是“好家好裝”公司干的。李生玉公司轉手后,掛靠著幾家裝修公司。那年“好家好裝”公司進了一批膠,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公司承攬的一批活都出現(xiàn)了質量問題,投訴不斷,公司只能上門維修。李生玉年齡大,手藝好,經(jīng)常干替人擦屁股的活。
“返工的活是受氣的活,客戶會把所有的氣撒到你身上,像對待階級敵人?!焙驮S多客戶不同的是,劉曉霞反而很客氣,又是給他泡茶、遞煙,又是給他買啤酒,中午還做了飯請他喝酒。劉曉霞家的活他干了三天,“要是態(tài)度不好,半天就處理完了,這樣的人你怎么會不給她盡心盡力地干呢?”
我說:“你這是帶有目的的拖延?!?/p>
“一看就是沒男人的家么,”他嘿嘿一笑,“不過活要做得細致,也費時間哩?!?/p>
我說:“下手費了不少心思吧?”
“沒費多少心思,都是瞬間的事。”他抿嘴一笑,“也是緣分到了,恍惚了打了個激靈,就像跟黃金枝第一次在戰(zhàn)壕里一樣?!?/p>
我說:“你能在老漢的圍追堵截之中,冒著槍林彈雨,在戰(zhàn)壕跟人家姑娘打野戰(zhàn),在人家家里那還不是如魚得水,如虎歸山。”
他搗了我一拳說:“誰像你就是個悶騷型的,從小學就暗戀,高中了還暗戀。”
“她可是通情達理的一個人,還跟我去給黃金枝上了個墳?!彼f,“她是個城里女人,雖然下崗了,但也有工資,比我小6歲,你說人家圖咱的啥,咱有個啥?就圖咱的人么?!?/p>
他深吸一口煙,吐出幾個煙圈,說:“我想辦一下,日子都看好了,到時候你還得給我張羅,洋氣點,早早把工作安排好,給我騰出時間來,別到時讓工作打擾了。你現(xiàn)在是干部了,一天日理萬機哩。”
我說:“給兒子都說了?”
“有啥說的,自己的事,我沒想過靠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們跟三兒過,到時候跟三兒說一聲就行了?!彼f,“三兒像你一樣,讀下大學的,知書達禮,你說是不?”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日子眼看到了,不見他打電話。那天快下班時,我打電話說晚上一起吃飯,他說:“你過來吧,我在街心公園老韓醬骨頭館。”
我到了的時候,他在骨頭館門前街邊的一張桌子坐著已經(jīng)喝上了。
我說:“怎么在外面?”
他說:“外面有啥不好?”
我說:“天這么冷?!?/p>
他說:“冷有啥不好?”
我說:“抬杠啊!”
他說:“抬杠有啥不好?”
又說:“生活不就是跟人抬杠么!”
看他情緒糟糕,我想可能是遇到了問題,喝了杯酒,我問:“咋回事?”
“還能咋回事,兒子們把我的后路給斷了?!彼遗隽艘槐?,“嗞”地咂進嘴里說:“我跟三兒一提說,你猜三兒咋說,你和我娘住我沒意見,但你要再娶人進來,休想!我傻眼了,咋會是這樣?姑且不說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咋說也是個大學生,知書達禮不是?你說個‘我不同意也行,‘休想,這是給我扎勢呢么。我還沒說幾句,他倒把我一通批判,接著叫了老大老二來給我做思想工作,給我擺鴻門宴。啊呀,那陣勢你沒見,你猜我想到什么?我想到了那時候的批斗會,一群人揭批一個人,揭老底,批斗,就差扎捆子坐飛機唾我臉上了?!?/p>
一只流浪狗在腳前覓食,他飛起一腳,踢得那狗叫著奔向遠處,狗卻依舊對我們戀戀不舍,他抓起一塊醬骨頭,扔在地上,那狗鬼鬼祟祟溜過來,他沖著狗“汪汪汪”叫,狗偏著腦袋看他。他把骨頭踢到了狗嘴前,狗咬著骨頭遠遁而去。
“我說這是四方會談么,媽的國際上只有六方會談還沒有四方會談,把你妹從上海叫回來,咱們去你媽的墳上,來個六方會談。大兒說你還有臉提我媽?我一個嘴巴就扇過去說,日你娘,老子咋不能提?二兒說,你們瞞著我娘一起多少年關系了?我又一個嘴巴扇過去,三兒說,你咋這么不講理,你文明一點好不好?我給了三兒一個嘴巴,說,操你娘去,跟我講理講文明,中華文明中沒有養(yǎng)老敬老?你驢日的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很無恥行了吧,老子沒臉提你黃金枝,你們有臉提你黃金枝?黃金枝得了病,你們誰掏了一分錢?錢不錢的不說,有句話也行,誰提過一句送北京大醫(yī)院治療,也算你們把心盡到了。黃金枝堅持不治療了,你們哪個堅持說過一句繼續(xù)治療的話?老子才多大年紀,你們哪個替老子想過,就知道一晚上自己摟著婆娘,老子也想有性生活,犯法了?”
他淚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他哽咽著說:“我把話罵得這么難聽這么明白,他們還不放過我,說你做事不能由著性子來,你們年齡大了,你有病我們給你看,天經(jīng)地義的事,她有病我們給看不看?小病我們看,大病呢?人老了得病都是大病,我們管還是不管?你要是前面走了,她咋辦?我們養(yǎng)著?我吼著說,老子不要說得病,就是死了也不要你們埋!我們今天把話說開了,從今后斷絕父子關系,今生今世咱們再無任何關系。你猜他們咋說,你不要跟我們抬杠,一說話就抬杠。我氣笑了,可不就像抬杠么?!?
那只狗啃完骨頭,還不走,盯著我們,他跺著腳吼道:“滾,盯著一家人吃呀,我是你爹還是你娘?”
我扔了一塊骨頭,狗銜著跑到遠處去了。
“他們說你們可以同居到老,以后各埋各的,結婚沒這個必要,都多大人了,還趕什么時髦?他們把同居用在我身上了,同居你知道曾經(jīng)對我們來說是多么流氓的一個詞,我的兒子們卻用在了我身上。我說,不拿黃金枝作擋箭牌了?老子跟人家在一起五個年頭了,人家圖我的啥?不就圖老了有個伴兒么?不跟人家結婚,老子做不出來,你們壞良心的事已經(jīng)做慣了,老子壞不下這良心;你們不要臉的事已經(jīng)做慣了,老子這張老臉還得要!”他喝了杯酒忽然笑起來,“我說既然你們不同意我娶進來,那只有我‘嫁過去了,她呢房子啥都有,也說過這話,這你們同意不?三個人互相看看不說話。我說,你們到底同意不同意,媽的說句話有這么難,老三你說。老三說,這我無權干涉。我說,老大老二你們呢?兩個人說,這我們不管。我說,話都不會跟,你們應該跟著大學生說這我無權干涉。我進了衛(wèi)生間,提了滿滿一桶水出來,我說,你們三個垂著頭做啥,話都說出來了還有啥不好意思?三個抬起頭,我一桶水就潑過去,把狗日的三個淋了個落湯雞。我說,虎狼之心掩藏不住了,滾,有多遠滾多遠!三個人走了,到門口我吼一聲,站住!既然你們都來了,我今天把話挑明了說,老三,這房子是我的,你想住就跟我們一起住,你要不想跟我們住,那就趁早滾蛋!我勸你最好早早滾蛋,省得咱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眼里都扎刺,別讓老子哪天把你趕出去。你猜我那三兒咋說,這可由不得你,老大老二都是你給買了房的。我一口就呸過去,說,這你還知道啊,世上有不要臉的,還有你這么不要臉的,你把不要臉的藥連紙包包都吃了!不要說我給他們買房有多后悔,操出你們來老子現(xiàn)在骨頭都后悔黑了,你是我啥,我兒子嗎?就當你是我兒,法律規(guī)定老子必須給兒子買房子?或許哪天老子會把這套房子賣了,別以為房子在你名下就是你的,法律你不懂我講給你,買這房的時候你大學還沒畢業(yè),按揭?guī)啄甓际抢献舆€房貸哩,這房子連一塊磚都不是你的,到時你狗日的就是個鬼耍水。你們兩個也聽著,老子哪天要不高興,就住到你們家去,再不高興會把你們趕了,別當沒你們啥事!還有,從今天起你們三個月月給老子拿贍養(yǎng)費來。我把身份證拍出來說,給我當兒子哩,你們哪個知道老子多大了,看看,老子已經(jīng)過60了,按國家退休年齡老子超期服役了,該你們養(yǎng)老子了!你們商量去,問問贍養(yǎng)老人的標準,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每月給老子上供,不然老子不但要告狗日的你們,現(xiàn)在不都這么打官司么。老子還要把咱們一家的丑事貼在網(wǎng)上,讓大家評說么,讓你們臭名遠揚。別低估了老子的才華,老子作文老師一直當范文講,高考只差了0.5分,那是1980年,錄取率8.4%。老三,你是2006年高考,錄取率56.8%,這么比,老子那時候考的是研究生,現(xiàn)在考研究生錄取率也百幾之幾十哩,你他媽的上了大學,難怪素質這么差?!?/p>
我說:“你哪里過了60,咱們同歲,50才過?!?/p>
他說:“我兩個身份證哩。”
我說:“你怎么兩個身份證?”
他說:“裝修是個手藝活,以前人們不相信年輕人,信任年紀大些的,我就回家把身份證辦大了十歲,那時候管得松么,送一只羊就辦了。這幾年傳統(tǒng)裝飾向現(xiàn)代裝飾轉變,人們又相信年輕人,加上裝修市場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小公司,到處攬活,人們都不信個人了信公司。其實呢那些公司都是些皮包公司,活攬到手再招我們這些人去干,你不掛靠到公司攬不上活,公司一看身份證,年紀大了就嫌棄不要,即使招了你價錢上也大打折扣,現(xiàn)在你知道干啥的人都多,不愁招不上人。逼得沒辦法,我就回家去改身份證,可現(xiàn)在管得嚴了,說要找到局長才能改過來,還要有很特殊理由。沒辦法,我又辦了個假身份證,真作假時假亦真,世事就是這么無常?!?/p>
一個乞丐過來,他說:“老板,再上一盤醬骨頭?!?/p>
老板端上醬骨頭來,他說:“給他吧?!?/p>
乞丐接了骨頭說:“老板吉祥?!?/p>
他哈哈一笑說:“我不吉祥你吉祥?!?/p>
乞丐端了盤子蹴在一邊吃,他“嗞”地又咂了一杯酒說:“這事啊都怪我自己,還是老家的老觀念,在老家兒子還光棍著老子先娶婆娘,這是要遭人恥笑的。劉曉霞給我打電話發(fā)短信,我只能應付著,我沒臉去見劉曉霞。酒壯人膽,那天,我喝了點酒去見劉曉霞,敲開門,劉曉霞的兒女都在,他們把我攔在門外,那臉色難看的,沖我吼,滾,滾!劉曉霞從把在門口的兩個兒子中間擠出頭來說,你走吧,你三個兒已經(jīng)來過了。我知道這幫狗日的說了啥話,這是斷老子的后路啊。劉曉霞的兒女也是都打著一個主意——‘嫁,讓她嫁過來,怕我‘嫁過去侵吞人家家產(chǎn),老了還要人家養(yǎng)活,一句話都把老人當?shù)満Π。?/p>
“斷老子的后路,老子也不讓你好過,我就跟三兒兩口子熬,我說,你們他媽的真是不要臉啊,大學就教了你們這本事?你們?yōu)樯毒筒话嶙吣兀靠扇思揖褪悄樒ず癜?,兒媳婦穿著內衣褲在屋里晃蕩,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見了我動都不動彈一下。咋說我也是個老公公,這分明是不讓咱住,往外趕咱呢么。我裝看不見,狗日的,兩個人設計鬧離婚,鬧你鬧,離婚跟老子有[求]關系。我喝酒,天天喝個五迷三道的呼呼大睡,要不然我睡不著啊?!?/p>
兩瓶酒沒了,他又要酒,我說:“好了,我是一杯都不喝了。”
他還是要了一瓶,說:“喝不完提回去喝。”
我說:“你可千萬別喝酒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不知道,這么下去不要命,也會是酒傻子?!?/p>
“傻了好呀,再說不喝酒我就徹底傻了?!彼f,“喝醉了好啊,啥都不想了,就跟這個世界都死了一樣,那是一種解放,全世界都末日了一樣的一種解放?!?/p>
7
李生玉酗上了酒。一喝多就打電話,一說就沒完沒了。我掛了,他又打過來,說,你別煩,我不給你說給誰說?有兩次他醉臥街頭,讓巡夜的警察碰上,警察問他,他就說我的名字,半夜三更的我去領他,他說,我不找你找誰?人家都不理我啊。
大半夜的來電話,搞得我心甩半天。可我不敢關機,不敢拔掉電話線。我們年紀都大了,從內心上來講,我也確實怕他出事,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如此酗酒等于自殺,何況他心臟有支架。
我實在被他騷擾得不行,一個周末,我叫他去了棲鳳山腳下可采摘的農(nóng)家樂,他的心打結了,我想從心理上疏導疏導他。我們采摘,曬太陽,還干農(nóng)活,我們挖了一塊地。一身一身的出汗,然后躺在陽光下,真是舒坦啊。
我?guī)状纬镀鹪掝^,他說:“屁話太多,干活。”
吃飯時候他要喝酒,我不給他上酒,他說:“不喝酒吃個屁飯?!?/p>
我說:“你咋就變成了這樣的人?”
他說:“我成了啥樣的人?”
我說:“誰的生活都是一地雞毛,只不過許多人會裝,看不出來,你當人人都在天堂里?”
他說:“這是你們文化人的說法啊,雖說人人不在天堂里,但也不是人人就在地獄里,可我就在地獄里?!?/p>
我說:“你得振作起來,老和兒子較啥勁呢?你和黃金枝帶著幾個孩子進城,當初的日子多難,不也過來了么。才50來歲,娶了劉曉霞,兩個人也能過個好日子?!?/p>
他伏在桌子上嗷嗷大哭,許久抬起滿是淚水的臉說,“她嫁人了,嫁了一個整整大她一輪的老干部?!?/p>
我拍拍他,要了一瓶酒,他連喝了兩杯說:“對劉曉霞我是有罪的,4年,對于40歲的女人意味著什么?人家一個城里女人,有工資,比我還小6歲,完全可以找個城里人一起生活,她圖我個啥?她都不嫌棄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可我誤了她啊,都是我太軟弱了,我娶了她他們能咋樣?把老子惹火了把狗日的一個個趕出去,房子是我買的。”
他又倒酒,我攔住說:“不許酗酒?!?/p>
他說:“見劉曉霞最后一面,我給她磕了頭,我說你就當我是個偽君子、小人、流氓、無賴、惡棍,有來世我當牛給你犁地,當驢讓你騎吧。我每天喝酒后就給他們——我的兒子打電話,每個都打,我為啥要讓他們好過呢?無賴誰還不會耍?他們壓了我再打,他們關機我打座機,他們手機號換了,把座機線拔了?!?/p>
我說:“不管咋說……”
他打斷我的話說:“你別替他們說話,他們傷我太重了,我為他們吃的苦……”
我打斷他的話說:“你也別總心里不痛快,幾個孩子是有些過了,但你也該想到,一方面他們生活壓力大,都靠打工過個小日子,生活有后顧之憂,就說房子,一套房子對他們來說多重要。另一方面年齡也都還小。說到對待老人,你看城里,兒女跟老人生活在一起的有幾個?老了都往老年公寓、敬老院里送。就是在老家,老人都基本是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一輩子,真正享兒女福的有幾個?去世能背一副兒女置的棺材就算得兒女的濟了。想想我們對老人,都是有虧欠的,我們漂泊在城里,幾年不回去一趟……”
我的淚水下來了,跟他碰杯酒,他端著酒杯抹著淚,許久說:“我娘我爹去世我都在忙活,沒趕回去??!”
我說:“我們……”
他說:“求求你,別說了,別說了……”
他倒了三杯酒,雙手舉著奠在地上,長久不說話。
城市是沒有暮色的,天色稍暗,華燈綻放,一城流光溢彩。我們都望著窗外,許久,他長嘆一口氣說:“唉,倘若不是我現(xiàn)在活成這樣,我是絕對不會相信我今生會活得如此不堪的,我為昔日的虛榮做作而感到羞恥啊!”他忽然搗我一拳,“老板,簽單”,聲音多么洪亮、蠻橫,“你剛進城的時候我是多么的虛榮做作,你一定在心里嘲笑過我。”
我說:“年輕的時候誰沒有虛榮心,沒有虛榮心就沒有進步的動力?!?/p>
“虛榮啊,像夏天瘋狂生長的蒿草一樣?!彼D著手中的茶杯,“我就是想在你們面前表現(xiàn)我的優(yōu)越感,簽單,我算老幾?是局長、縣長,簽單人家就認了?知道我為什么能簽單么?那飯館是我給裝修的,欠我裝修費要不來,我就請人吃飯,簽單頂賬?!?/p>
我笑笑,他說:“你說我曾經(jīng)是多么躊躇滿志的一個人,沒想到這輩子就這么荒廢了,你說我這輩子活了個啥人?”
我翻出相機里翻拍的我們合影說:“要說在照片上的幾個人中,你比誰都強,三個兒三套房,媳婦也都給娶了,孫子也有了,女兒又讀博士了,這不是一般的成就哩,你還要啥?回到村里去聽聽,你名聲老大的哩,誰不把你當成功人士?!?/p>
“成功人士,”他哈哈大笑,“我來這城里三十多年了,我跟這城市啥關系?就是雇傭關系,城市就像個吸血鬼,吸掉了我們最好的最有力氣的血,然后把我們像僵尸骷髏一樣丟棄了。你說我在這城里吃了幾十年,喝了幾十年,睡了幾十年,拉了幾十年,尿了幾十年,苦了幾十年,納稅幾十年,可這城里啥是我的?不要說樓房,公園、馬路、樓房、公墓,啥都是為你們這樣的城里人計算的。”
我笑了說:“沒有你們的你不也享受著呢么?”
他站起來說:“不說了,風是沙的路啊,我們就像一粒沙,一陣風就把我們刮丟了?!?/p>
我說:“風是沙的路,可誰又不是走在風中呢?”
他說:“那不一樣啊,你們是有公式的生活,就像速度×時間=路程,就像a+b=c,有公式,有方程,風再大也刮不丟你們。我們呢,誰會給你一個公式,給你一個方程,今天連明天的事情都看不清?,F(xiàn)在我很謙卑地跟你說,你是城里人,我是鄉(xiāng)下人?!?/p>
我“噗”地笑了。
分手的時候我說:“別酗酒,振作起來。”
我給他介紹過幾個對象,可他了無興趣,他說:“你別為我操心了,心如死灰了?!?/p>
我說:“你要振作起來,才50出頭,還有幾十年光影。”
他說:“有啥振作不振作的,一輩子都這么風風雨雨過來了?!?/p>
我說:“聽我的話,再找一個老婆,少年夫妻老年伴?!?/p>
他搖搖頭說:“我什么心境都沒了,再說找上了,你說她能跟我回到老家去?”
我說:“你要回去?你回去干啥?”
他說:“托老呀,不回去老了咋辦?天上不會掉餡餅。待在這城里真有囊空如洗的時日,說餓死真就餓死了,但靠著土地不會?!?
我說:“你有兒子呀。”
“不敢說老了他們不管,但自己活自己的氣長?!彼p手撓著頭,“我沒有想到把日子過成這樣了?!?/p>
幾天后,他打電話說:“我想回趟老家,你回去不?”
我說:“我走不開?!?/p>
他說:“沒有公式的生活自由,我們也就是這點比你們強些。”
他在老家待了有半個月,回來對我說:“震驚啊,太震驚了,你幾年沒回去了?”
我說:“五六年了吧?!?/p>
弟兄們都散落在各個城市里打工,隨著侄兒們成家立業(yè),嫂嫂弟媳都進城伺候月子帶孫子,老家就剩下父母。搬過幾次,他們依戀土地,也不習慣城里生活。母親去世后,我把父親接到了城里,就再沒回去過。
他說:“沒人了,不說大隊,就說咱們莊子,幾百口人現(xiàn)在連20個人都沒了,就剩下老弱病殘,女人孩子都少了,人都像水一樣往城市這條大河里流。再過幾年,那些老人一走,就徹底沒人了,地老天荒。我把周邊走了一遍,十村九空。園子里果樹果子自熟自落,桃杏李落了一層。趙松年這些年買了多少地,都說是復辟哩,地都撂荒了,兒孫都在城里飄著哩,我回去那天還靠著墻根曬太陽,好好的,跟我說,你的地我不要了,你種去吧。幾天后他死了,你說巧不巧?村子上就剩下幾個老漢,再請不上人,兒孫又不能抬,我給抬重(抬棺材)往山后祖墳送,抬重的都是老人,抬抬緩緩,不到兩公里路,用了4個多小時。一起抬重的幾個老漢,都為死發(fā)愁哩。哎呀,人老了難活?!?/p>
他抓起一個小石頭,像彈珠子一樣彈出去,說:“草倒是長起來,山梁溝谷綠蔥蔥的。閏河的水也大了,就像咱們小時候那樣。野東西多了,野兔、狐貍、獾、野貓子、黃鼠狼、黃鼠,遇到幾只像狼又像狗的東西,分不清是狼,還是人進城撂在老家的狗?!?/p>
他抬頭看看我說:“我回去是想置點地,蓋幾間房,遲早是要回去的,不說葉落歸根的話,不回去老了咋辦?待在這城里說餓死真就餓死了,但靠著土地不會?;厥腔夭蝗チ?,人少了是好,可沒人了,一個人是沒辦法生活的。”
李生玉從三兒家搬走了,他沒有再回錦繡租住,而是租住在了李唐城,他怕丟人。他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想起咱們高中學過的那篇課文: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8
從那以后,李生玉再沒有給我打過酒醉的電話,我想他不再酗酒了,恢復了正常生活狀態(tài)。內心無比堅韌,自我修復能力強,這是這些年我對李生玉的評價。事實上,他依舊酗酒,他陷入了深深的孤獨中。只不過不再打電話,無論是給我還是給他的兒子們。喝個微醺,他常會找小姐。除了生理上需求,還有精神上的需要。他有一個相對固定的小姐,他們有時候做愛,有時候聊天,他照付給她錢。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有一天他被掃黃掃住了,他再三哀求警察別聲張出去,警察倒也通情達理,說,你只要利落地交了罰款,我們才懶得聲張,再說你以為你是誰呀,名流、大腕、明星、官員?這種事發(fā)生在你們身上有啥稀罕的?罰款5000,他說得去銀行取。警察不同意,要讓人拿錢來贖。他說,這種事咋好讓人來贖。警察說,嫌丟人別干呀,這么大年紀了還老牛吃嫩草。因為掃住的人多,警察沒有耐心。他說,我多掏500塊,就當給你買條煙,你帶我去取。那警察這才答應了。
李生玉以為事情捂住了,他并不知道當晚的掃黃打非有兩家電視臺記者跟隨,電視臺作了現(xiàn)場直擊的專題報道,李生玉是個正面鏡頭,赤裸著身子,大方腦袋光芒照人,畫面沒有作任何處理,非常清晰。李生玉真正在全市人民面前“走光”了。交了罰款出來,李生玉打開手機,短信接連涌入,絕大多數(shù)是兒子的,全是譴責,你把我們的臉丟盡了,你讓我們還活人不?如此等等。
李生玉靠著電線桿抽了兩根煙,又回頭來為那個小姐交了罰款,兩個人還吃了頓飯。跟小姐道過別,李生玉沿著大漢渠走著。正是農(nóng)田灌水季節(jié),大漢渠如大河般浩浩湯湯。他選擇了跳渠,他想水足可以將他帶到遙遠的地方去??墒谴鬂h渠穿越城市段被打造成了景觀水道,沿渠兩岸成了人們鍛煉、休閑、釣魚的場所,到處都是人,他怕被人救了。他走啊走啊,兩個多小時過去了,還在城里,他清楚記得自己剛踏進省城的時候走不了幾步就出城了,到處是水田湖塘,波光粼粼,明鏡一樣,村莊掩映樹木間,牛歌羊唱的。出了城,雖說到了農(nóng)村,可也看不出農(nóng)村的模樣了。倒過來了,那時是村中城,現(xiàn)在是城中村。
到了一處天地開闊的地方,都看見黃河了,李生玉抽了根煙,一頭扎進了大漢渠。然而,這里離渠口太近,看管水閘的老頭在渠口支著一張網(wǎng)打魚。老頭撈起過不少人,有救人經(jīng)驗,三顛兩倒的就把他給救活了。
老頭架起一爐火,李生玉烤著衣服,老頭說這消不了你的罪孽。
李生玉說,你怎么知道我罪孽?你咋不想到我是失足落水?
老頭說,失足落水的都活不了,一下就淹死了,只有投河自盡的人死得難腸。
李生玉說,如果我有罪孽,咋樣才能消除罪孽?
老頭說,到神佛跟前做苦力替罪呀,我每年都去寺廟做苦力的。
李生玉念了聲“阿彌陀佛”就走了,從此消失了。
我是接到李生玉大兒的電話才知道他消失了。李玉生大兒問我見沒見他們的父親,我沒好氣地說,你爹你問我見沒見?大兒不說話了,我說多久不見了?大兒說,大概有兩個多月了,前兩天我舅來了,找他聯(lián)系不上,去租住的地方找,房東說兩個多月沒見人了。我火了說,兩個多月了你們才找?就是你家的長工,隔三岔五的你們也該看一看。大兒說,我們當他好著呢,他那人頑強著哩……平靜下來,我說,是不是出了啥事?你爹不見之前就一點跡象都沒有?大兒嚅囁著,我說,說!大兒吞吞吐吐地說,叔,你、你真不知道?我吼了一聲說,我咋知道?到底出啥事了?大兒才說,他、他被公安掃黃掃住了,電視上都播了。我呃了一聲。我是從來不看新聞的,就像我怕開會一樣。我熟悉的李生玉的一些熟人朋友,我都一一打電話問,都說好久沒有聯(lián)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兒說:“要不要報警?”
我說:“報警怎么說?說老年癡呆?神經(jīng)病?離家出走?”
正如這一年走紅電視節(jié)目“爸爸去哪兒”,幾個兒子一直在找尋他們的父親,去寺廟求簽問卦,到處找神漢神婆,還回了趟老家,他們找得很辛苦。已經(jīng)找了三個多月了,我擔心這么下去會把他們的小日子拖垮,他們還要生活。這種事需要一個外人給出一種結論讓他們解脫,我把三個叫來,他們一個個哭喪著臉,他們臉上有了焦急與疲憊,眼里有了憂傷與沉痛。
我說:“別找了,如果他想讓你們找到,用不了這么長時間;如果他不想讓你們找到,再找三年也找不到。連我都不讓知道,你們能找得見?都打起精神來,該干啥干啥去吧,或許明年清明節(jié)在你們在母親墳上能見到你們的父親?!?/p>
他們說:“叔,麻煩你再替我們打聽著點。”
我說:“這用你們叮囑?”
其后的日子里,我不時聽到他們尋找父親的消息。
一天,老馮打來電話,說他見到老李了。我問哪個老李?老馮說,還有哪個,就你那老同學。我忙問在哪里?老馮說,我去龍影寺做功課,見到他了,他皈依佛門了。
老馮是李生玉租住在錦繡的鄰居,跟我們是一個縣的,到了省城同縣就算同鄉(xiāng)了。老馮平日并沒有禮佛的習慣,家里也不供菩薩、財神,但每逢佛道教的節(jié)日,都要去周邊的大寺廟幫忙,掃地、清堂、理香,吃三天齋飯,這影響了錦繡一些上了年紀的人。
棲鳳山離省城30來公里,是一座南北走向的山脈,據(jù)說在全國實屬罕見。奇峰夾峙,怪石疊出。李元昊建立西夏王朝后,棲鳳山成為西夏王朝的天然屏障。西夏以佛教為國教,佛教大興,數(shù)百公里的棲鳳山脈寺廟眾多。
我是在通向龍影寺的大路邊見到李生玉的。他正在清掃路面,盡管他一身佛衣,但那大方腦袋剃度后就更醒目了,我叫了聲李生玉,他轉過大方腦袋,果然是他。我走向他,準備搗他一拳,他雙手合十道一句“阿彌陀佛”,說:“施主,請記住我的法名朗玉?!?/p>
我說:“離龍影寺這么遠,路你們也掃?”
他說:“把通向寺廟的所有路都掃干凈,這是我自修的功課。”
我找了個空地把車停好,我們穿過一片松林,來到一片空寂的崖邊,我張張嘴,竟然不知道從何說起。我說:“朗玉是你的法號?”
他點點頭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我說:“僧人不都取‘了‘空‘智‘妙什么的名號么?”
他說:“我這‘玉字來自我的名,是我爹取的,‘朗字則是從少林寺七十字詩法裔輩分取的法名。”他誦道:
?;壑亲佑X,了本圓可悟。
周洪普廣宗,道慶同玄祖。
清凈真如海,湛寂淳貞素。
德行永延恒,妙本常堅固。
心朗照幽深,性明鑒崇祚。
衷正善禧禪,謹愨原濟度。
雪庭為導師,引汝歸鉉路。
“佛教傳入中國,一開始沒有佛號,佛陀弟子都是本名,比如阿難尊者等。后來高僧們結合中國傳統(tǒng)的習俗,規(guī)定了48個字,按順序傳下去,就像族譜一樣。后來各個宗派自己又添新字,我的法名是用了少林寺七十字法裔詩中的字,”他說,“‘心朗照幽深,性明鑒崇祚,我喜歡這兩句詩?!?/p>
我說:“是師父賜的?”
他說:“不是?!?/p>
我說:“法名不都是師父賜嗎?”
他說:“我還沒有入門。”
我說:“你來了有八九個月了吧,還沒入門?當個和尚也這么難?”
“開始我也想只要心誠,敬神禮佛,寺廟的大門是敞開的,其實不然,”他說,“佛門清凈地也給現(xiàn)在的社會風氣搞壞了,假和尚、尼姑、道士、道姑、信眾、教徒太多了,到處都是,還有些品德惡劣甚至是罪犯都想進寺廟躲災避難,亂著哩,寺廟的門檻自然就提高了。”
他揪了一撮蓯草放進嘴里嚼,我遞給他一根煙,他擺擺手說:“戒了,連酒肉都戒了,一個俗人要戒這些多難,光煙我戒了不下10次?,F(xiàn)在我成功戒掉了,我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了,完全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了?!?/p>
頓了一下他又說:“還記得我最愛唱的一首歌么,《假行僧》,現(xiàn)在成了真行僧?!?/p>
懸崖下是輕若紗綢的云霧隨著山風翻卷,鳥鳴山更幽。
他說:“你回吧,我還要去做功課。”
我說:“給幾個孩子要不要說?”
他說:“那是俗世的事,是你們的事,阿彌陀佛?!?/p>
我說:“他們一直在找你,幾個月了,找得很辛苦?!?/p>
他起身繼續(xù)掃路去了,我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說:“讓他們不要找了,就說我已了卻塵緣?!?/p>
回去我把幾個孩子叫來,告訴了他們。他們去了龍影寺,回來希望我勸勸他們的父親,我說:“他都多大年齡了,還需要人勸?如果能勸回頭,他會走上這條路?”
棲鳳山脈有100多條山谷,人們習慣稱為溝,溝溝有奇景,隨著自駕游日盛一日,這些溝谷便成了人們周末、小長假的首選之地。以前我很少去,自李生玉在龍影寺,逢周末我時不時會去,我們在山頭上坐坐。我?guī)状闻龅侥菐讉€孩子,我想他們該是看他們的父親去了。
9
現(xiàn)在,我和李生玉坐在棲鳳山雷神嶺上。頭頂冰雪覆蓋,腳下松濤洶涌,鴿群從兩邊懸崖峭壁飛起,陽光在鴿群的翅膀上像風一樣飄逸。還有鴉群,不比鴿群小,但鴉群嘈雜,“哇——哇——”的叫聲連綴成片。我想為什么在盛唐棲鳳十景中是“棲鳳鴿云”,而不是“棲鳳鴉云”。
李生玉擦去相框上蒙著的灰塵,又哈著氣擦了玻璃,端詳著照片。我說:“想想過去的我們,看看現(xiàn)在,誰又是走了自己當初希望走的路呢?”
他目光幽沉,表情肅穆,長長吁出一口氣說:“本來想請你到禪房去坐,可你不干凈,你明白我說的不干凈嗎?”
我點點頭說:“就是俗。”
他說:“沒那么膚淺,比俗要深,要厚,要廣。”
說到念經(jīng),我說:“我都不知道寺廟還做這門生意,更沒想到這生意這么火?!?/p>
他念了聲“阿彌陀佛”,說:“不能說是生意,是功德,到了寺廟,該忌口的要忌口,千萬別信口開河。還剩兩個月哪能有日子,我協(xié)調城里普云寺擠點時間出來,念經(jīng)么,就是世俗的一種儀式,人是重視儀式的?!?/p>
他的頭是剛剃過的,還是沒有戒疤,我說:“這都三四年了,還沒入門?”
“這就是俗世的苦惱根源所在,總想達到一個目的,所以人人都有痛苦。有人問佛陀,通過修行你得到了什么?佛陀說,什么都沒有得到。那人說,那你還修行什么?佛陀微笑著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憤怒、悲觀、憂慮和沮喪,失去了焦慮不安,失去了自私自利和貪嗔癡三毒,失去了凡夫俗子的一切無知和狹隘,也失去了對生老病死的恐懼?!彼[著眼睛看太陽,說:“初來我是有這樣的痛苦的,現(xiàn)在沒了,入門不入門我都是神佛的信徒,把一切事都當成敬神禮佛,做一輩子義工?!?/p>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當人不再有目的,內心就寧靜了。我現(xiàn)在內心很寧靜,像風一樣平靜了?!?/p>
我說:“平時出去化緣不?”
“神佛不缺供養(yǎng),你看名寺大廟功德墻上,大供養(yǎng)人都是權貴,往寺廟里跑的富人、官員、名流多的是,人越有錢越有權就越迷信,龍影寺的供養(yǎng)人有大權貴,有退休的,也有在職的,不過都是保密的?!彼f,“但是,他們未必能取得我的功德,因為他們都帶有功利目的,所有的宗教都是去功利性的。我家祖?zhèn)鞯氖炙嚨乖诜鹎坝辛擞脠?,我現(xiàn)在維修寺里建筑和壁畫,也替住持抄經(jīng),記錄他的心得。住持抄寫了一輩子經(jīng)文,眼睛不行了,他是個有大修為的人?!?/p>
作者簡介
季棟梁,男,1963年生。出版有長篇小說《上莊記》《海原書》《奔命》《蒼聲》及《先人種樹》《和木頭說話》《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等作品集。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及小說選刊排行榜等,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獎,入圍第三屆、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作品多次被翻譯至國外。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