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隔墻有耳。在廁所馬桶蹲下,正準備用力的空兒,費蘇勒隔著木門,陰差陽錯,竟聽到便池里的一段對話。這一聽,就生了氣,有了恨。
那晚,費蘇勒坐酒桌的副賓,當他在電視里,看到斯諾登的新聞時,剛咽下一個小老鼠般的海參。
人們開始談論斯諾登。費蘇勒盯著墻上的液晶電視,那些新聞事件,萬花筒似的,稍縱即逝,沒留什么印象。桌上熱鬧時,他跟著嚷幾句,為了能融入氣氛,別被人視作裝清高。他喝了半斤白酒,上頭了,臉火辣辣的,將那塊沒吃完的雞腿,放在碟子里。他起來又坐下,灌了口水,肚子咕嚕嚕直響,感到胃部不適,就去了廁所。
這個三寶殿,是人就得來。燈光亮得耀眼,廁所里靜悄悄的,鏡前的洗手池里,沒關緊的水龍頭,偶爾漏幾滴水。費蘇勒打破了這里的寂靜,他明顯內(nèi)急,沒有停頓,走到里間,吱扭,拉開了靠北的一扇門,性急地褪下褲帶。
巧得很,就聽到便池里,有兩個人進來了,伴著雜沓的腳步,好像在吹噓誰喝得多,誰實誠,又共同嘲笑那個耍奸摸滑的人。費蘇勒聽出來了,有一個人,是他的同事康呂賜??祬钨n滋了一氣,酒勁上來了,可著嗓門,突然將矛頭引到費蘇勒身上了:費蘇勒……知道嗎?他懂什么?什么也不懂,光知道往上爬。憑什么?他媽的!
可不是,我也聽說過,要什么沒什么。這小子,肯定上面有人,關系硬,再不,就是拿公家的錢,跟甩手榴彈似的,朝上轟。他娘的,這年頭……另一個人的聲音不熟,跟女聲差不多,一時猜不出來。
恰巧,費蘇勒在馬桶上,用了一半力氣的坎兒,下邊那塊粗粗的東西,剛露頭兒,情急之中,沒法逼回去。聽了這狂人亂言,惡意誹謗,不由得怒火萬丈,就想踹開門,沖出去,扇他們每人一個耳光。他差點站起來,終覺不成體統(tǒng),才將腦門上的那股子火,摁下了。便池里的站客,窸窸窣窣一陣,罵罵咧咧,長吁短嘆地走了。他呼出一口短氣,極不情愿地吸了口自制的氣體,卻聞不出任何氣味。
這樣的場合,一個人,一輩子,不會碰上幾次。有失也有得,總算知道康呂賜了。想不到的是,這次偶遇,使他像被人扒了內(nèi)褲,光溜溜,有何自尊?談何審美?難道,他就那么無能,丑陋不堪?他有點無地自容了。
在這世上四十多年,頭一次,吃了這種暗虧。窩囊,晦氣。但他想,這事,才開始,沒個完。費蘇勒決絕地出了門,朝夜空狠狠地啐了一口,不辭而別。
進了家門,妻子國華像往常那樣,看每周六的《星光大道》,臉都沒扭過來。費蘇勒窩心窩火,無處發(fā)泄,更找不到傾訴的人。兒子住校,他沒養(yǎng)貓,沒養(yǎng)狗,沒養(yǎng)鳥,這就遭罪了。
國華冷著臉,嫌一塊兒看電視,不滿地蹬上紅拖鞋,走過費蘇勒面前時,不小心放了一個響屁。她的手捂嘴偷樂,下面的防線,卻失守了,憋不住的噗哧聲,在客廳回響,留下了迅速擴散的氣味。她嘿嘿著,去了西屋,咣當帶上門。
挨了沒頭沒腦的羞辱,費蘇勒只能自認倒霉,趕緊躥進廚房。他的心態(tài)平衡了,總得發(fā)泄出來。費蘇勒明白做什么了,彎下腰,擇芹菜,切牛肉,清除黃花魚的內(nèi)臟。
棕色的長桌上,擺了筷子、湯匙和幾個菜。費蘇勒猶豫著,走到西屋,敲一下門,又將手放下了。
從何時起,他們分床睡,分做著吃?費蘇勒最清楚不過了。因為,他的手,不在她身上游走了,在床上,不再摟著她了。國華意識到了,想了三個月,不發(fā)火,不生氣,找個心照不宣的理由,就分開了。他有先,她在后。國華一夜情后,對他說了句攤牌的話,只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不亞于一顆重磅炸彈,客廳里一片塵埃。
悶酒醉人,他沒吃一口菜,半個時辰,就站立不穩(wěn),意識模糊,順著椅子滑下去了。
國華聞聲而入,將他拽到東屋。他一副要吐的樣子,吐完了,他躺著,閉上眼,循著聲音,指著拖地的國華說,躲避點,明天,我就監(jiān)聽你。他又罵了康呂賜。說完,呼呼大睡了。
星期天早晨,費蘇勒用毛巾擦了紅紅的眼睛,晃悠悠出了門。
空氣清新,宜于散步,他想清理一下亂糟糟的思緒。人心難測,有人在他頭上撒尿、拉屎,他就那么無能嗎?不想報復回來?
昨晚的酒后話,在心里生根了。也許,沒底,沒準兒,就想試一試,如同長久悶在洞底下,得上來透口氣兒。反正,不想被動了,如帳子里的蚊子,只能等著被人拍死。
快到營業(yè)廳了,他從一片灰色的建筑中,分辨著郵政綠的顏色。
臨到費蘇勒的號了。聽營業(yè)員問辦什么業(yè)務時,他低頭,轉(zhuǎn)頭,摸褲袋,撫腦殼,又怔怔地看著營業(yè)員,鬧了個紅臉。幸虧提醒,他才回過神來,支吾說,交話費。他的本意,就是看國華的通話記錄,兩人的話費是捆綁的,有便利條件。出示了身份證件,他將那份長長的清單,拿到手上,離開座位,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巴豆大的疑點。他走出營業(yè)廳,心有不甘。要不,花高價,弄個監(jiān)聽手機?順便,監(jiān)聽一下他人?
可是,又有誰,值得排這個龍虎陣?心里,總有個影影綽綽的影子,似有件事,惦記著,放不下。但他又很煩躁,孤立無援,空虛得很。
來日方長,十年不晚。
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有兩個月,費蘇勒沒開過一次內(nèi)部會議。他很少走出辦公室,來得比平常早,回得比別人晚。廁所,倒是常去,不在池子里,而是關起門來,在馬桶上蹲半天。有時,就那樣不出聲,干坐著,想著,等著??墒?,并沒有人愿意在那兒多待。偶爾相遇,人們寒暄幾句,一個在里,一個在外,一問一答,外邊的走了,里邊的,抓緊動作,嘩啦放水,一沖走人。他還是耐下性子,屏住呼吸,支起耳朵,不肯漏掉蛛絲馬跡。有一次,那樣的情景幾乎再現(xiàn)??祬钨n噴著酒氣,敞開了南邊的門,有人踢開了北邊的門,隔著中間兩扇門,對起話來。聽著聽著,康呂賜眼看開罵時,那人卻機警地將話題引開了,因為從門底的縫隙,看到了一只黑色的皮鞋。那人咳嗽幾聲,不接話茬,匆匆沖完,就起身離開了。留下慢騰騰的康呂賜,噴云吐霧,響屁連連,又是吐唾沫,又是接電話,磨蹭了八九分鐘,差點將費蘇勒憋壞了。他媽的,這是個什么鬼地方,不是人待的。此后,認準這兒非久留之地,他來的次數(shù)就少了。
無人背后不挨說。但費蘇勒想來想去,平時很少得罪人,同人撕破臉,若有人看他不順眼,也是沒緣分。既然攤上了,無論如何,他不想和稀泥,不是和事佬。他就像冬眠醒來的動物,鼻子嗅來嗅去。
幾天后,費蘇勒從部長那兒,領了主辦一臺紅杉樹晚會的任務。沒什么官話套話,部長開門見山,強調(diào)政治意味不要太濃,多點藝術性,當然,必須是大眾的。他交代,必要時,請幾個明星嘛。
思前想后,這事兒,無過即是功,辦好了應該;辦不好,上下不滿意。費蘇勒,就將這塊燙手山芋,交給康呂賜。有句話,什么滄海橫流,什么英雄本色。是騾子是馬,遛一圈。
會上,費蘇勒侃大山,憶起從前牽頭晚會的情景,感慨人生苦短,時光如過隙之駒。他憶起去世的外號叫“淘氣”的人,是難得的一個燈光師。他掏出小木梳,在頭上梳了幾下,讓人看見了他發(fā)白的鬢角,幾道深深的皺紋。他淡淡地笑了,這不是時間的杰作嗎?年輕人,不應該擔當?
晚會由康呂賜牽頭,大家并不奇怪,有的期待,有的鼓掌,還有的,伸出幾個手指頭,暗示留幾張票。他一下子被推到前臺,臉通紅,觸到了費蘇勒的目光,心里打鼓,想推托,卻是有苦難言,有口難開。
費蘇勒沒有商量的語氣,沒打招呼,就拍板決定了。
這是個坑,還是個階梯?身不由己,康呂賜成了被趕上架的鴨子。
過了中秋節(jié),時間一天天臨近了,到了拉開晚會工作序幕的時候了。費蘇勒有事沒事,就到文藝部走一趟,發(fā)現(xiàn)一潭死水,沒有動靜,就有些著急。難道,上轎了再扎耳朵眼?這可是個細活,來不得半點馬虎。倒排一下工期,現(xiàn)在下手,也不早了。不如來個一針見血,號一下康呂賜的脈,打一支疫苗。正巧,有個去貴州考察的通知,投石問路,就知道他的心思了。
在費蘇勒的寫字臺前,康呂賜拿過那份傳真,掂了一下,低頭瞇眼,從上到下,看了兩遍。他的手指頭微抖,眼皮慢慢睜開,看著費蘇勒說,除了臺灣,大多數(shù)省市,都去過了,唯獨貴州沒去。
是嗎?費蘇勒不動聲色,身子微傾,胳膊肘支著,用一支碳素筆,在一份文件頭的右上角,簽上了名字。他揉了一下眉心,戴上那副深度近視眼鏡,透過鏡片,往上盯著康呂賜圓圓的臉,就是說,你想圓一個夢了?
康呂賜笑著點頭,眼巴巴地說,得感謝領導,提供這次機會。
心煩,也使人失望。桌上的電話響,費蘇勒接了,回過頭來,目光越過康呂賜的頭頂,凝視著墻上的一幅山水,生了疑問,也作出一個判斷??祬钨n是怎么爬上來的?如信馬由韁,不管不問,晚會的事,抓了瞎,咋辦?他權衡著,想起一件事,便繞彎子探個究竟。聽說,你母親,在住院?
心臟不好,反反復復的,有半年了。這陣子還可以,也有人照顧,不礙事??祬钨n的語氣急促,顯然,不愿因為母親的事,放棄這次機會。
實話實說,這只是一次旅游。這陣子,你這個頂梁柱,離得開嗎?
康呂賜想了想,去意已決,痛快地說,我覺得,母親會支持的。
費蘇勒的眼神里,有了懷疑之色,他沉默了片刻,口氣稍緩地說,你可是精神支柱,你外出,老人不閃一下子?
她老人家心寬,沒事,放心吧。
那你的工作,該交代一下?
我那點破事,是個人就干了。哦,那我找人,代審稿子,出不了事。
原來,費蘇勒關注的,壓根兒沒掛上號。失望之余,他有些慍怒地說,我看,貴州你就不用去了。
破綻露出來了,這是一個無可厚非的理由。費蘇勒當即召集干部會,臉色鐵青,連珠炮般發(fā)問,時至今日,我的官僚們,晚會方案呢?誰能說說,晚會的主題、內(nèi)容、思路是什么?
一瞬間,康呂賜沒回過神,如一棵剛栽的樹,被突如其來的風雨,擊得枝葉起伏,好半天,泥塑般坐著,一聲不吭。
費蘇勒窮追不舍。你們,正事不干,光知道玩,下棋,喝酒,上癮了。他將一副圍棋,咣地摔在地上,黑白兩種棋子,骨碌碌滾了一地。他一腳踩在棋盤上,只聽咔啦一聲,斷成兩截。費蘇勒的腳,就有一種被撕裂的痛感,他雙手捂住腳脖子,咬緊牙關,倒吸一口涼氣。那是一個拐角,大家在本子上緊張地記錄著,聽見一些響動,并沒閑心理會。一會兒,費蘇勒鎮(zhèn)靜下來,嘴角有了一絲笑容。
其實,大家明白,費蘇勒發(fā)火,不是現(xiàn)生心,而是有背景的。啥事?說不清,有來頭。事不關己,不吭聲,不表態(tài),就是態(tài)度??煽祬钨n心虛,沉不住氣了,辯解說,我覺得,時間、時間還來得及。
這簡直是火上澆油。費蘇勒揉著腫起來的腳腕,冷笑一聲,來得及?笑話!知道嗎,領導問過多少次了?都火燒眉毛了。請問,創(chuàng)作,不需要采風?本子,不用改?設計多少個節(jié)目?什么體裁?誰演誰導?服裝道具?舞臺?燈光?效果?錄音?排練?彩排?主持人?主持詞?等等等等,考慮了嗎?你們,酒,喝得滋潤嗎?棋,弈得自在嗎?覺,困得著嗎?
已經(jīng)有些小想法了,正準備匯報。康呂賜看著桌面,窮于應付??吹贸?,他沒博得多少同情的目光,有人干脆暗示,此刻住嘴,是最聰明的??墒?,他仍是嘟嘟噥噥。
你的話,怎使人相信?好吧,那就明天,一早看方案。今晚,加班加點,也要弄出來。
大家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走出了會議室。費蘇勒落在后邊,試著站起來,腳疼得汗都出來了。
第二天早晨,康呂賜拿著材料,眼圈發(fā)青,敲著費蘇勒的辦公室,對面瘦秘書走過來,提醒說,問我就行了,沒來。
什么時候來?
我怎么知道?
散會后,瘦秘書去醫(yī)院取藥。費蘇勒的腳脖子,腫得饅頭似的,瘦秘書將他背回家,用藥用紗布,蘸著滾燙的藥水,一下下,撩到他的腳面上。藥涼了,重新熱。國華躲在里間,連問都不問。費蘇勒仰在沙發(fā)上,鼻孔朝天,閉眼發(fā)呆。心想,這怎么搞的?不劃算,又吃了個啞巴虧。
三天后,費蘇勒利索了,就和導演飛北京,請腕兒。一臺晚會,有三四個高潮,就成功了,那些腕兒,大名鼎鼎,來個小高潮,小菜一碟。抓住了這個牛鼻子,其他的,就不在話下了。這張一戳就破的窗戶紙,外人悟不透,費蘇勒還想申請專利呢。
在燕都賓館住下,費蘇勒望著窗外柿樹葉子,琢磨著明天的事,就接到了康呂賜的電話。他問在哪里,回說在外邊,讓他捉摸不透。費蘇勒在沙發(fā)上,蹭了皮鞋,又脫下來,穿上薄而輕的拖鞋,在房間的地毯上轉(zhuǎn)著圈,耐下心來,一字一句,聽著晚會方案,不時停下來,插幾句,提出疑問??祬钨n在那頭邊念邊記,生怕遺漏一個字。最后,從頭到尾,又念了一遍。果然,費蘇勒發(fā)現(xiàn)問題,指了出來。天南地北,隔空打牛,就不要太正經(jīng)了,受不了,他用力放了一個屁??祬钨n會聽到嗎?翻臉了,還怕他?他總算又出了口鳥氣,臉龐上陡添一抹得意的神氣。
第二天上午,在約定地點,與老歌星見面,寒暄后,草簽了協(xié)議。老歌星說,女弟子那邊,就不用簽了,她剛動了手術,正恢復,演出沒問題。費蘇勒說,請老師轉(zhuǎn)告,最好讓她唱《天路》,放磁帶也行。老歌星揮揮手,意思是,到時候,你們看著辦。在門口話別時,老歌星忽發(fā)了句牢騷,老了老了,該淘汰了。徒弟出場費,都超過師傅三倍了。
老歌星的沉郁之音,仿佛玩了一把穿越,有些心酸的味道??稍谫M蘇勒聽來,話外之音在費用上。已談妥的事了,全當沒聽見。而人家,明顯沒興趣參加酒宴,也不挽留,就和導演匆匆告辭了。
按說,照行情,沒賺老歌星多少便宜,他沒徹底過時,頭頂上的光輝,顯然沒有新人耀眼了。他應自知。聽說,他的書法不錯,到時,無非比女弟子多些潤筆費,也無不可。
在京出差,因交通的緣故,一天辦成一件事,就算順利。費蘇勒和導演赴郊區(qū),趕了個同學酒局,回到賓館,已是夜色漸濃,華燈初上。洗漱后,正準備下樓吃自助,電話響了。
是康呂賜變乖,不發(fā)邪了,還是他知道了行蹤?費蘇勒摁了接聽鍵??祬钨n像是午后沒醒酒,一開頭,似在山頭上架了挺機槍,不管山下有人沒人,一陣橫掃。電話的時間長,幾乎是他一個人說,把費蘇勒當成了聽筒。費蘇勒的眼珠子冒火,威嚴地吭哧了幾回,沒嚇住,就莞爾一笑,走向洗手間,看了眼鏡子里端正的形象,一只手拉開褲鏈,等了半天,下來了幾滴。瞅著下面那個畏縮的東西,費蘇勒忍不住笑了起來,聽他吹吧,策劃吧,到時候,還不是一嘴巴子撅了?眼下,他的蹄子,跑得怪歡,想彌補過往,搗蛋可不成。
篤篤篤,導演在外邊敲門,費蘇勒大嗓門回了一聲,康呂賜聽到了,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專車和工作餐的事。費蘇勒心領神會,這才是通話的目的。辦什么事,總得給人家一些權限,他好借客搭局,在人前有個面子,賣個人情,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ㄟ@個,卡那個,晚會的經(jīng)費不能卡。
接下來,費蘇勒拜訪的,是相聲界著名的笑星。笑星一點架子沒有,小眼睛笑瞇瞇的,開口說話,臉上含著笑,給人一種佛泰泰的印象。他在北五環(huán)有處別墅,天井里有個泳池,東邊是兩個車庫。一進門,一條火紅色的大狗,走在主人前面,不發(fā)聲,圍著他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用黑色的鼻子嗅著,不時齜一下牙。費蘇勒小時被狗咬過,嚇得躲在笑星身后,笑星笑著說,不用怕,它是親你,對誰都這樣。費蘇勒將信將疑,身上的汗都出來了。直到在客廳坐下,喝茶時,那狗仍然不肯離開,照軟的欺,就躺在他的腳下,使他如坐針氈,放不開手腳。導演卻是司空見慣,談笑風生。奇怪的是,女主人沒有出現(xiàn),笑星親自泡茶,續(xù)水,遞煙,費蘇勒不好意思抽,盯了一會兒狗身上碩大的性器,就將目光往墻壁上的字畫張望。
很快就談妥了具體事宜。當導演問主持人報幕,該怎樣稱呼職務時,笑星大笑起來,脖子上的肌肉顛動著,一眼看不見喉結(jié),說,我真的沒官職,就是一個演員。我為什么沒熬上個一官半職?簡單得很,我清楚,自己吃幾碗干飯,吃多了,就撐著了。這事兒好辦,就說相聲演員某某,我也不著名,到哪兒不添麻煩,不為難人家。
話說完,笑星起身解釋說,不留你們吃飯了,但必須寫兩幅字,不能空手回去。是吧?他走向北面那個又陡又窄的樓梯,走得很快,棕色的階梯十分光潔。二樓是書房,費蘇勒心里驚喜,搭著扶手,正想跟上去,不想,那條狗的身子,橫在中間,堵了個嚴嚴實實。笑星回頭,笑了一下,招了招手,那條狗才讓出一條縫,但它的喉嚨里,已發(fā)出一些低沉的聲音了。
請明星的事,有了眉目,心情一下子放松了。為了祝賀一番,費蘇勒約著導演,去王府井吃烤鴨。他們來到全聚德四樓,在外邊的沙發(fā)上,等了半個小時,就進了人聲鼎沸的大廳,找到了靠墻的二號桌。女服務員收拾完臺布,就過來送茶,又上了盞蠟燭燈,一盤細細的蔥白,一盤紫色的甜醬。費蘇勒點了整只烤鴨,啤酒,香煙,就和導演神聊,侃起了笑星家里的看門狗,兩人嘖嘖贊嘆,笑得前仰后合。40分鐘后,男侍就在他們對面,一片片旋起了烤鴨。女服務員示范性地給每人卷了一張夾肉餅,一口嚼下去,滿嘴流油,唇齒生香。
饞蟲被勾上來了,他們邊喝邊吃,談興頗濃。一個不合時宜的電話打過來了,鈴聲格外刺耳,費蘇勒看了桌上的手機,有些掃興地對導演說,又是他,煩人。他走到樓道里,忍受著康呂賜的男低音。可是,傳來的卻是哭腔,原來,康呂賜的母親去世了。費蘇勒怔了一陣,連忙安慰致哀,囑咐先把手頭的工作放一放,全力辦好老人的后事,并強調(diào)說,一定前去吊唁。聽得出,康呂賜涕淚漣漣,滿懷感激。掛了電話,費蘇勒安排瘦秘書,帶上三千元,到康呂賜家去一次。這個時候,康呂賜應該明白,當初沒讓他去外地,是對的,這才不會留下終身遺憾。
晚會進入了緊鑼密鼓階段。費蘇勒連續(xù)召開會議,審看了兩個小品,其中一個是經(jīng)常露面的老演員,有拿手絕技,打一副好竹板,渾身是戲,是個活寶,曾在央視的《實話實說》欄目播出,他們的《老兩口編節(jié)目》,土話連篇,情節(jié)也不驚奇,但有包袱,有笑料,令人捧腹。費蘇勒心中有數(shù)了,可他不敢大意,對每一個劇本,每一份臺詞,都字斟句酌,仔細修改。兒童劇《誰的本領大》,有個小動作,他認為游離于劇情,經(jīng)反復磋商,分導演作了大的變動。主持詞,他改了一遍又一遍,并和主持人一起,分析探討。就連外地演員的食宿,他也過問,由專人負責,唯恐有任何疏忽。
費蘇勒過分專注于晚會的藝術性了,幾乎剝奪了康呂賜的所有權力,只讓他分工舞臺和安全,認為那是次要的。結(jié)果,問題就出在了這里。
那晚的票,免費贈送,各大班子領導及親屬,鄉(xiāng)鎮(zhèn)、縣直部門和大中型企業(yè)負責人,一人兩張。可是,由于把關不嚴,在入場時,沒票的也混進了場,過道里人滿為患,連二樓也擠滿了人。書記和縣長,本來已坐下了,見情勢不對,書記又站起來,望著二樓,發(fā)現(xiàn)很多無座的人,圍在欄桿旁邊,后邊的人,試著往前擠。也許一時眼花,他嘟噥了句,怎么搖晃啦?就當機立斷,要求立即關門,沒入場的,一律禁入。他和縣長沖出門外,一邊一個,成了把門將軍。費蘇勒尷尬無奈,情況急,撇不清,推不了,心里有一萬個糟糕,只得小心翼翼地陪著。
南邊的兩個出入口,都上了鎖,東西兩側(cè)的大門,派上了武警戰(zhàn)士,六親不認,有票也作廢,局面很快得到了控制。
隨著一陣清脆的鈴聲,主持人登臺,演出正式開始了。大約半個小時,大廳里就傳出一陣陣熱烈的掌聲。很明顯,晚會的第一個高潮出現(xiàn)了,觀眾的熱情很高,口號和哨子聲此起彼伏。費蘇勒瞅準時機,懇請書記和縣長,進去觀看。書記看著沒散去的群眾說,不行,里面太擠了,安全第一。我們正好有事商量,先走一步。你要瞪起眼睛,盯住,千萬別出事。
費蘇勒被關在大門外,不由得長嘆一聲。天上下起了沙沙秋雨,稍頃,陣陣秋風掠過楊樹梢,吹落一地葉子。他躲在檐下,堅守了一個多小時,覺得額上一會兒涼一會兒熱,情緒卻是慢慢平靜下來。他看著漸漸走開的人群,想起后臺還有條演職員通過的小道,就折了進去,來到舞臺后場。那時,老歌星在一片掌聲里退場,打了個照面,他趕緊迎上去祝賀,相約夜宵時再見。隔著幕布和一塊塑料背景,他朝臺下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那個座位還空著,緊挨的康呂賜,一副清閑的樣子,伸長脖子,打著嗝,一會兒前仰后合,一會兒望著燈光聚焦的舞臺。惹了事,尚不自知,一臉無辜,費蘇勒氣不打一處來,真想一個箭步躥過去,拽著他的耳朵,拉他出去。
整個演出是順利的,尤其是女歌星和老笑星的精彩節(jié)目,更是激起了臺下觀眾的歡呼。臺上臺下,溝通互動,水乳交融,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高潮。要不是晚會結(jié)束前,突然停電,觀眾發(fā)牢騷罵娘后,等不及了,借手機屏幕的微光,不情愿地離去,那就算是基本圓滿了。三分鐘后,修好線路故障,調(diào)音臺上的燈亮了,麥克風響了,臺下只剩下十幾個觀眾,可全體演員,還是堅持著,演完了最后一個節(jié)目——全家福。
晚會的事,當晚,成了插著翅膀的新聞;第二天,又傳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
可消夜還得吃,主要是答謝演職人員。費蘇勒強作歡顏,宴請北京來的明星們,人家不管這些,互相問候,談笑風生,不時起立,為走穴成功而干杯。飯后,他們有的住下,有的去機場趕飛機,有的很快就在另一個地方見面,他們忙得眼睛都發(fā)綠了。
縣領導沒有一個留下來,費蘇勒只得挨桌敬酒。當來到康呂賜那桌,費蘇勒什么話也沒說,徑直走到他面前,端起滿滿的一杯酒,嘩地一下,潑在了他的臉上??祬钨n沒有準備,躲避不及,眨巴了幾下眼睛,任白酒淌進了衣領里,茫然不知所措。費蘇勒哈哈笑了一聲,向在座的各位舉了舉杯,點頭致意后,撇下眾人,轉(zhuǎn)身離開,迅速走出了宴會廳。
逞一時之快,解了心頭之恨,費蘇勒也知道,他將康呂賜,推向了千里之外。
大半年時間,康呂賜對他都是敬而遠之。有時,在樓道里或洗手間不期而遇,康呂賜也是有意回避,連忙走開。開會時,康呂賜坐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不再依從前的順序坐。費蘇勒苦笑,由他。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們之間的糾紛,源自那次事故。費蘇勒不解釋,也無法解釋??伤宄?,大多數(shù)人是理解他的。也有人為康呂賜辯解,喊冤,還有人暗地挑撥,說費蘇勒動機不純,將易出事的工作推給別人。費蘇勒聽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以前的事,扯平了嗎?起碼,在心理上,感到不吃虧了。
明的不來,暗的亦可。
人算不如天算。那天紀檢委開會,費蘇勒坐第一排,會上,通報了某單位慶典贈送禮品問題,涉及的出席單位,被逐一點名,并要求三天內(nèi)上交禮品,否則,以組織紀律論處。費蘇勒一抬頭,發(fā)覺正被主席臺上的人,嚴厲地盯著,左右兩邊的人,交頭接耳,齊刷刷的目光,掃了過來。他坐立不安,背上如有一條蚯蚓在爬,一層晶瑩的東西,在額頭上蒸發(fā)著。他忙低下頭,掏出餐巾紙,擦了汗,一邊努力回想著。想起來了,費蘇勒那次去市里開會,派康呂賜參加的慶典,瘦秘書曾說,中午,康呂賜在賓館喝醉了,出了洋相。事實上,他得了口福,又收了好處,私自截留了。想到這里,費蘇勒無事一身輕,暗暗地松了口氣。此等丑事,不僅與己無關,極有可能牽連到康呂賜。這股子禍水,可是他自己蹚的,賴不得別人了。
無論領導怎么強調(diào),費蘇勒的身子,都坐得筆直,他看著天花板,扭頭瞄著墻上的標語,卻希望會議快些結(jié)束。
這事兒不怕鬧大,知道的人越多,范圍越廣,越提示人們伸手必被捉的道理。毫無疑問,這是一次生動的廉政課,它告訴大家,腐敗無處不在,就在身邊,就在眼前。反腐敗,要從小事入手,從自己做起。
散會后,費蘇勒召開黨組擴大會議,中層以上干部參加。他心情沉重,臉色灰暗,宣讀紀檢委的通報后,特意加了一句,千不該萬不該,我們上榜了。人們嘰嘰喳喳,紛紛議論,有的說,誰吃了,讓他吐出來。有的說,早該抓一抓了。
會議氣氛活躍,大多數(shù)人的面孔,都有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費蘇勒咳嗽了兩聲,在地面上跺了一下腳,會場恢復了平靜。費蘇勒看著瘦秘書明知故問,那天,誰去的?
瘦秘書沒直接回答,而是將胳膊抬了抬,嘴巴努了一下,朝向角落里的康呂賜。大家情不自禁啊了一聲,眼里露出吃驚的神情。死一般的沉寂,一種緊張的情緒在蔓延,只能聽見沉默的呼吸,只有一雙雙眼睛,在轉(zhuǎn)動碰撞回避著。不小心,有人的椅子吱地響了,有人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有個電話鈴聲,被果斷地掐滅在開頭的樂曲里。
這種出其不意的效果,連主持會議的費蘇勒都沒有想到。他閉著眼,在心里默數(shù)著阿拉伯數(shù)字,又睜開眼睛,將視線緩慢地移向?qū)γ鎵ι系溺姳?,秒針在狂奔,電池的能量無法想象。他發(fā)福的腮幫子,肌肉在一動一動抽著,表情變得深沉。他朝四周看了看,不得不表態(tài)了。因為,實在是出人意料,被縣里通報,史無前例,這是單位的恥辱。為了一份水晶石禮品,不值呀,也可能,會毀了一個干部。至于暴露出的問題,是不是冰山一角,又有誰知?他搖了搖頭,嘆口氣,將通報文件卷巴卷巴,塞進抽屜,掉過頭,不動聲色,看著一言不發(fā)的康呂賜。
石破天驚,康呂賜沒事似的說,確實去了,但什么也沒收。
眼前,一道金星亂冒,費蘇勒不相信似的追問,是嗎?紅頭文件,還有假?
康呂賜說,天地良心,打死也沒收。
費蘇勒遲疑著,拿不準,會場冷了片刻,大家都不說話。也好,不承認也行,但誰的責任誰負。
我以黨性和人格擔保。
這不是舞臺。費蘇勒揮了揮手,康呂賜砰地一下起身,摔門而出。
原來,那天慶典,主辦方只認一把手,禮物壓根兒沒送,康呂賜毫不知情。不承想,歪打正著,康呂賜竟替費蘇勒擋了箭。后來,在另一份通報上,單位的名字被刪去了,避免了一次政治上的錯誤。弄清原委,費蘇勒想跟康呂賜套近乎,想請酒壓驚,可康呂賜冷若冰霜,不給機會,事情就拖下來了。
誰也無法預測,兩個月后的一天,主管部門的領導,向費蘇勒透露了縣里擬提拔康呂賜的事,讓他到一個部門擔任正職。
說不定,是那次慶典成全了康呂賜,還是他上邊有人?這已無從可考,但康呂賜幾天后,就到新的單位上任了。費蘇勒原想搞個歡送宴會,被康呂賜拒絕了,這成了他一個未了的心愿。
康呂賜離開時,單位的員工在大門口站成兩排,列隊歡送。就在康呂賜跨進轎車,轉(zhuǎn)身告別時,費蘇勒笑容滿面,雙手合十,看著車屁股后面的一縷煙塵,心頭上,就像術后病人放了屁,上下通暢了。
作者簡介
張愚,男,原名張建平,山東濰坊市作協(xié)副主席,諸城市作協(xié)主席,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過小說集《紅鯉魚》、報告文學集《眷戀》,作品多次獲國家級和省市級文學獎。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