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上火(短篇小說)

2016-12-10 00:39胡煙
北京文學 2016年12期
關鍵詞:姨父二姨老娘

二姨父

我跟我媽進病房的時候,二姨父正輸著氧,嘴里喘著粗氣,眼睛緊閉著。二姨父是睡著了。表姐和表哥在一旁守著,眼巴巴盯著他爹的臉,盼著二姨父能冷不丁睜開眼。二姨在一旁時不時抹淚兒。我們一寒暄,她眼淚流得更多了。人老了,淚也跟著老。二姨手背上松弛的粗皮裹著淚水,又灰又濁。二姨頭發(fā)花白,眼皮子像是使勁抬也抬不起來,不見了早些年的潑辣和風光。她難過得身子抽抽搭搭的,背也駝得更厲害了。

這是二姨父今年第二回住院了,血栓。據說這回是栓了肚子,五臟六腑都不能正常運轉了,醫(y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叫準備后事。一大家子人都愣住了,二姨父剛60出頭,可惜了這歲數??上w可惜,卻也沒辦法。全家人忙活開了,大姨回家扯白布去了,二舅聯系殯葬場,小舅去幫二姨收地里的苞米。

真快啊。過年的時候見著二姨父,在飯桌上,他還抿著酒,不緊不慢地講著看大門時聽來的故事話兒,沒想到一轉眼人就不行了。

二姨父上回犯血栓,是騎自行車摔了一跤引發(fā)的,住了幾天醫(yī)院,就回家休養(yǎng)了,腿腳顯然不如以前靈便,但稱不上嚴重。這回犯血栓,是因為上火。這人心里要是堵了,血管也跟著堵,嚴重了,整個身子也都僵了。身子全僵了,人就死了。

二姨父怎么上了那么大的火呢?聽全家人小聲議論著,全是因了他老娘來看他。

二姨父在家養(yǎng)病,他老娘來了。他老娘雖然80多了,身子板卻硬朗得很。他老娘心疼兒子,拉著二姨父的手流淚,二姨父也跟著流淚,兩人邊哭邊聊。眼淚跟著話往外流了。人一病,顯得悲切,其實無非是嘮嘮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并沒有什么大不了。臨走了,二姨父拉著手跟他老娘叮囑,說自己病得不輕了,恐怕要走在老娘前頭,不能給老娘送終了。上回他妹妹來看他,他把自己攢的4000塊錢交給妹妹了,那是給老娘的殯葬費。

4000塊錢,對二姨家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二姨父是個老實人,性子慢,腦子簡單,不活泛。早些年當木匠,跟著木匠鋪打家具,出活比較粗,并不是個主力,只是個幫工的,出大力,掙小錢兒。后來想到半島當個魚販子,每天收各種魚,價格高了低了,里頭名堂太多,他腦子倒騰不過來,老受魚市上其他魚販子欺負。二姨父嘴又笨,不會吆喝。一有買魚的主顧,就叫旁邊的魚販子搶走了。等別人的魚都賣完了,才輪到他賣。等上半天,魚眼都發(fā)了黃,早不新鮮了,所以販魚也沒掙著錢。后來找人托關系,給二姨父介紹了個工廠看大門的活計,收入不高,一個月1000多塊,好歹不用出力,也不費什么腦子,卻也劃算。1000多塊錢,刨去自己吃喝的,二姨父都攢著。平時連公交車都不舍得坐,來回20里地,全靠蹬自行車,為了省那三塊錢。刮風下雨了,他就住在傳達室,好幾天不回家。二姨沒工作,在家種點苞米,再幫鄰居的果樹噴農藥,干點零活,掙的錢寥寥無幾。倆人平日里連雞蛋都舍不得吃。聽大姨說,在集市上趕集,碰上我二姨,每回兜里揣不過三五塊錢,趕上大半天,花不到兩塊錢。這兩口子存的錢,全是從肚子里摳、從手指頭縫里省的。

老話說,省一省,窟窿等。意思是,算計來算計去,卻有個大窟窿早在那兒等著呢。這話一點也不錯。二姨家就攤上個大窟窿。好容易攢足了錢,給兒子買了樓房,裝修好了,操辦完婚事,誰知道表哥結婚后兩口子不合。表哥也隨我二姨父,人老實,新媳婦每天戳著腦門子罵他沒能耐,后來新媳婦干脆不回家了。實在過不下去了,一咬牙離了婚。三十出頭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兒呀,又張羅著結婚。表哥的兩樁婚事下來,彩禮加酒席等等,花了不少錢。這些錢,都靠著二姨父那點工資。

二姨當家。二姨父掙多少錢,二姨是知道的,每個月如數上交。能攢出4000塊錢,都是從嘴里省的,不知多少頓的菜里不見葷腥。當著老娘的面兒,把老娘的后事安排好了,交代清楚了,二姨父也算盡了孝,了了一樁心事。誰知道,正說這4000塊錢的當口,二姨進屋了。老太太是個精明人,知道她兒子給這錢是背著我二姨的,怕我二姨不樂意,就趕緊往回掰扯,說,兒子你這錢我不能要,你老娘有錢,生前死后的事兒早就考慮周全了,等我把這錢給你妹妹要回來,還給你。說完拍打拍打衣襟走了。

老娘這一走,二姨父就上火了。一是這事兒已經叫我二姨知道了,背地里存錢,不定今后怎么記恨他。二是自己給老娘攢的殯葬費,老娘不收,等于是自己沒能盡孝。三是他妹妹并沒跟老娘匯報這4000塊錢的事兒,他妹妹家經濟條件也不好,這筆錢挪到了別的用處也不好說。他老娘回去要錢,弄不好又得搞出什么是非,叫他妹妹的臉面也沒處擱。

幾十年了,家務事都是一團糨糊,說不清道不明。過去的事兒也就過去了,臨了了,二姨父本想做個好事兒,填補填補對老娘的虧欠,誰知道又把這水給攪渾了。

二姨父越琢磨越上火。這一上火,心里就堵上了。胃口沒那么好,眼里也沒了光。

二姨也著實生了氣。不光是為二姨父背地里存了錢,主要是咽不下這口氣。她跟她婆婆之間的過節(jié)兒,可不是一天兩天了。那結了幾十年的疙瘩,恐怕這輩子都解不開。

具體是怎么個過程,我們都無從知道了。印象里,二姨家里有很多是非。小時候去二姨家,二姨在自家門口搓著干玉米棒子上的粒子,跟好幾個婦女一起。一邊干活,嘴里都是不閑著的。數落著各家婆婆的不是,聽那口氣,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義憤填膺的,講到高潮處還難免要罵上幾句難聽的。仔細一掃聽,其實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無非是誰的婆婆在家吃西瓜,打老遠看著兒媳婦進門了,就隨手拿了銅盆,把西瓜扣在里頭藏起來了,不讓兒媳婦看見,嘴角上還掛著烏黑的西瓜子兒。

聽二姨說,早先她跟她婆婆住鄰居的時候,叫婆婆替她看家,她婆婆經常拿了二姨家的東西往自己家里頭搬。今天少了把鉗子,明天少了雙筷子,都是叫她婆婆拿走了。那天她婆婆隔墻把二姨家的玉米棒子往自己家扔,叫我二姨給撞見了。問她干啥,她說自己家狗叫,扔玉米棒子過去打狗呢。二姨直爽,說,你家的狗臥在大門口呢,根本沒在院子里,玉米棒子哪能拐幾個彎跑到大門口去打狗呢?睜著眼說瞎話。

我二姨嘴碎,肯定逢人就講她婆婆的不是,掰苞米的時候給地里的人講,搓苞米粒子的時候圍著幾個婦女講,在果園子干活的時候給收蘋果的水果販子也講,講得有鼻子有眼的。街上都笑話她婆婆,叫老太太的臉往哪兒擱呢?我二姨也不管那么多,講一回痛快一回。

我琢磨著,要是跑到她婆婆那兒,聽老太太講講我二姨的不是,估計也有一籮筐呢??上]機會聽。

婆媳結了怨,要解開可就難了。二姨父兄弟兩個,上頭有個哥哥,他哥40歲不到就出車禍走了,剩下他嫂子和兩個閨女。他哥走的第二年,二姨父他爹也走了,60多歲,腦血栓走的。老太太的兩棟瓦房,自己住一棟,還剩下一棟。輪到分家產了,那棟多余的房子該給誰呢?在二姨看來,那不是明擺著么?大兒子死了,大兒媳婦跟婆婆也就沒啥關系了。他家生了倆閨女,又沒孫子繼承財產,房子理當歸我二姨父。

沒想到,老太太作主,硬是把那棟房給了大兒媳婦。老太太認為,大兒子雖然不在了,卻也有家口在,大兒媳婦和兩個閨女也算一家,畢竟孫女是親的。

我二姨不樂意了,覺得老太太偏心,肯定是因為早先年自己揭了老太太的短,老太太記仇呢。所以心里也憋下了一口氣。全家人都勸說我二姨,別跟老太太一般計較了,老太太做得也有道理。大嫂子養(yǎng)活兩個閨女,怪不容易的,給她一棟房,算是接濟她。時間長了,我二姨也算想開了,氣也消得差不多了,畢竟也拿老太太沒辦法。誰知道,幾年后,她大嫂子改嫁了,改嫁后,也并沒有把那房產還回來。我二姨這股子氣又上來了,去攛掇她婆婆把房產討回來,她婆婆根本不理會這一茬,隨她大兒媳婦帶著房產改嫁了。我二姨這心結又結上了。

幾十年,就這么疙疙瘩瘩地過來了。二姨父人老實,嘴又笨,去老娘家,聽老娘訴訴苦。聽完了憋著一肚子的氣,回到家也是沒辦法的。一開口,就叫我二姨拿話給填回去了,好像她縱然有錯,可那當婆婆的,不是省油的燈,錯得更離譜。到底是誰先不仁,誰后不義的呢?我二姨父那腦袋瓜子,根本是掰扯不清楚了。即使弄清楚了,二姨父也是處理不了的。

二姨父老實。旁人說,他喜歡那個看大門的工作,就是為了躲著家里那些是非呢。老實人有老實人處理問題的方法。躲著,確實是個好辦法,好歹落個清靜。二姨父自己拿個大茶缸子,搖頭晃腦地聽聽半導體,唱京劇的,說評書的,都那么熱鬧,可比在家里聽著我二姨嘮叨強多了。

老實人就得一輩子老實,不然就得倒霉。幾年前,二姨父的廠子,靠近大門口的旮旯里堆著一大堆的廢鐵,銹得不成樣子了。一下雨,就流了一地的黃水,幾年下來都沒人歸置。那天一個快退休的老工人,拿手推車推了滿滿一車廢鐵去賣了,賣的錢當然是進了自己的腰包。二姨父瞅見了,就問他干啥。那老工人卻理直氣壯,說咱這是幫廠子里處理垃圾呢。我二姨父一聽,這是好事兒啊,也跟著學。結果自己剛裝了一車廢鐵,還沒等捆結實,就叫人給發(fā)現了。領導一問起來,是不是偷廠里的東西呢?我二姨父臉紅到了脖子根,一言不發(fā)。不辯解就等于是承認了,肯定得受處分,結果扣了一個月工資。一點好處沒撈著不說,二姨父丟了面子還賠了錢。后來找人跟頭頭打了招呼,說了好話,才算保住了那份看大門的工作。

打那以后,二姨父更老實了。

老實人不辦老實事兒,就得倒霉。這回的4000塊錢,不該背地里瞞著我二姨攢起來,更不該偷偷給他妹妹。給了也就給了,興許不該跟老娘說,老娘殯葬的時候,他自己要是不在人世了,哪還用管他這筆錢由誰出呢?說了也就說了,卻趕巧叫我二姨聽見了。你說有多倒霉呢?現在可怎么是好呢?弄不好,他妹妹根本不承認有這筆錢。二姨也會埋怨他背地里給老太太錢,叫自己背了個不孝兒媳的壞名聲。他病成這副樣子,他老娘更是不忍心收這筆錢了。二姨父想盡孝心,恐怕以后也是沒機會了。這真叫二姨父犯了天大的難。二姨父一連上了幾天的火,就犯了血栓。

二姨父躺在病床上,眼睛就那么緊閉著。二姨父真應該老老實實的,不該背地里搗鬼。二姨在病床邊上抹淚兒的時候,二姨父也還是不睜眼。醫(yī)生說,二姨父的腦子其實是清楚的。越清楚,他就越閉著眼。要是他腦子糊涂了,興許早就睜開眼了。

小姨

我媽嫁到半島后,我爸做媒,把我小姨也嫁到了半島。去小姨家的路,我閉著眼都能走。出了我家的胡同口,是幼兒園,帶著拐角滿樹的槐花香,沿著胡立書家的墻根兒,過了二老菜家門口的福字照壁,再下幾個臺階,就是小姨家。

記憶里,小姨家的門是黑的,抑或是深紫的,幽閉了一院子的秘密。那會兒,大概是我上幼兒園的年紀,具體記不清了。我媽包了噴香的排骨包子,夏天,頂著個大太陽,端個瓷花盤子,我空著肚子,去給小姨送包子。小姨家的門不是一叩就能開的,得大聲搗門環(huán),門閂子從里邊插著。那會兒,小姨夫是“海碰子”,也就是深水里碰海參的。海巡隊的不讓碰。為啥魚可以隨便打,海參不讓隨便碰呢?我到現在也沒搞清。小姨家院子里曬著海參,怕海巡隊的突然闖進去,給沒收了,所以永遠閂著門。有時竟搞不清家里有人還是沒人。半島住戶的門都是敞著的,從門外就能看見大黃狗在院子里跪坐著,對著眼看你。但我小姨,家里永遠拴閂著門,正因為這樣,我覺得和小姨之間總隔著一層什么。到底隔著什么呢?說不清。

小姨會養(yǎng)花,一院子的花。姥爺種的梔子花,給了我媽,幾天枯了,搬到小姨家,又活過來了。進到里屋,炕沿的墻臺子上,養(yǎng)著水仙。我跟小姨不搭話,直打量她的水仙。琢磨著,水仙不該是半島的花,怎么就來了半島呢?水仙清秀,聞得慣島上這么大的魚腥味兒么?

炕上,一根結結實實的紅繩子,一頭拴著窗戶欞子,一頭綁著小姨的兒子,叫輪子。

輪子有病。不知是先天的還是月子里發(fā)高燒燒的,總之是有病,動不動口吐白沫,羊癲風。輪子五六歲,除了會叫爸媽,還會叫姨,因此得我媽疼愛。平時得拿繩子綁著,不然他就跑了。經常半夜三更聽有人咣咣敲我家門,我媽就驚醒,是不是輪子又跑了?你小姨找來了?找到輪子,有時候是在南海的小賣部,正管人家要冰棍吃;有時候是在東山腳底下,樹林子里坐著。有一次危險,漲潮,浪正大,輪子進了南海,海水馬上沒過了脖子,不知叫哪個船上的伙計發(fā)現了,給救上來了。

北京濟南幾個大城市醫(yī)院都跑遍了,不見效,小姨早就死了心了。再有游歷到島上的神醫(yī),據說有什么祖?zhèn)髅胤狡降?,半島上都張羅著讓小姨帶著輪子去試試,小姨一擺手,認命了。

按政策,輪子是兒子,小姨就不能生二胎。但輪子這病注定是不長命的,輪子4歲那年,小姨生了二胎。那會兒正計劃生育搞嚴打,小姨是躲在山里大姨家生的二胎。二胎是個閨女,叫翠翠,就放在我大姨家養(yǎng)著,管我大姨叫媽。

我媽好解夢。那天早晨,我媽對我說,做了個吃面條的夢,不吉利。傍晚放學回家,門口掛著鎖。我順著路就往南走,眼見著小姨家的胡同口黑壓壓的一堆人。不知是誰告訴我,輪子死了。我當時沒聽見小姨哭,倒是我媽號得兇。

這以后,小姨父常去我家,叫我媽去勸小姨,說小姨半夜里偷偷往墳地跑,拿手扒墳頭,指頭都扒出了血印子,去找輪子。那年,輪子剛滿8歲。

輪子沒了,半島的婦女們嘴皮子磨破了,勸我小姨想開點,把翠翠接回來吧。翠翠回來了,不認得我小姨,只管找我大姨。過了幾個月,扳過來了,終于肯叫媽了。

輪子沒了,小姨家再沒閂門,門成天敞著。小姨父也不當海碰子了。小姨成天在炕上躺著,面朝里,想輪子。我去送包子,跟小姨打個招呼,小姨應一聲,不扭身。我把盤子擱在炕沿上,說,小姨起來吃點吧,就沒話了。

家里只剩下翠翠一個閨女,按政策,小姨又可以生二胎。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小姨想要生二胎了,就不再面朝里躺著了。街上說,那天來了個算命的,說小姨命里沒兒子。要再生兒子,保不齊也不長命。

盡管算命的這么算了,小姨還是生了二胎。

二胎還是兒子,叫明明。小姨生二胎那天,滿屋子都是紅皮雞蛋,雞蛋殼子染紅了,給鄰居們分的,沖喜。明明小眼睛緊閉著,耳朵上鼓著兩個小包。小姨告訴我,那兩個小包是糧食囤,說明這孩子一輩子不愁吃喝。

有了明明,小姨忘了輪子。

小姨父財運出奇地好。不管干啥都掙錢,只是有一樣——好賭。這好賭的事兒,真叫小姨上了火。春秋兩季,小姨父養(yǎng)魚養(yǎng)螃蟹賣,一年從幾萬到幾十萬,冬天拿來賭。逢賭必輸,最多時一天輸個五六萬。小姨氣不過,到了冬天,天天在小姨父屁股后邊跟著。有兩回,小姨父正賭著,小姨在家打電話報了警。島上的警察叫海巡隊,海巡隊幾個青杏子臉的年輕隊員,把賭錢的老窩給端了。把一排賭錢的漁民帶到海巡隊,順墻根兒站了一天,交代問題,每人罰了5000塊錢。

報警那次,聽小姨家鄰居說,小姨和姨父鬧開了鍋,把家里的鍋碗瓢盆都砸了。半島兩口子打架,動手的不少,但小姨父從不動手,就是摔東西。電視、音響,都是打架時砸的,等和好了,再換新的。一吵架,小姨的火氣更盛了。

有來勸架的老娘兒們,對著小姨說,你就放了心吧,由他賭去。他能輸幾個錢啊,一冬天輸個十萬二十萬,還剩不少呢,架不住他掙得多啊。像我家老爺們兒,掙不著錢,拿個屁去賭啊?

連小姨父的姐姐都來勸,我弟沒別的毛病,就是好個賭,你就讓他過過癮吧。他能養(yǎng)活你們娘兒幾個就行啦。做女人的,就是心放寬,你啥也甭管,只管享福就行了,干嗎找氣受呢?

禁不住這個勸那個勸,小姨真的想開了。小姨一想開,變化還真大。她不在家看孩子、洗衣裳了。她把大門一鎖,打麻將去了。上世紀90年代,半島的女人夏天都在墻根兒底下補網,一邊補網一邊聽著半導體。小姨不補網,她雇人補網,20塊錢補一條。自己去打麻將了?!鞍臣夷腥四軖辏辛隋X就得花,總比叫他都輸了強?!?/p>

小姨門上老掛個鎖,有時候晌午了也不見回。翠翠就領著明明耍,那會兒房子都開后門,前面那排的叔叔大爺家蒸了包子,開了后門,見倆孩子可憐,都喊過去吃飯。倆人吃百家飯長大了。

搬進樓房后,小姨是半島第一家請家政擦玻璃的。200塊錢,包圓兒擦玻璃。小姨還是那觀念,這錢要是不花,都叫男人給輸了。見小姨喝的開水里有小木棍兒,問是啥,小姨說,是冬蟲夏草。冬天是蟲子夏天是草,我從小姨那兒第一次知道,世間竟有這么蹊蹺的事兒。過年,我們家茶幾上擺的花生瓜子,小姨家茶幾上擺的松籽和開心果。小姨夏天曬不黑,據說是買了一種高級的防曬霜抹在臉上,有奇效。小姨冬天穿裙子和靴子,外頭罩著羊絨大衣,比城里人還洋氣。旁人戴黃金首飾的時候,小姨開始戴白金了;等到人家都戴起了白金,小姨換上了一整套鉆石。

小姨這觀念一轉,也就不上火了。不上火,日子就和諧了。男人掙錢,女人花錢;男人賭大錢,女人賭小錢兒,真的和諧了。街上都說,你小姨有福啊,當女人的,頂多也就能活成這樣兒。小姨這樣兒,叫人把輪子的事兒都忘光了。那個成天在炕上躺著,臉朝里的小姨,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再美的日子也有個缺陷。小姨這缺陷,還是老缺陷,叫人不得不信命。

明明小時候沒人看管,一找小姨,就在麻將桌上,塞點零錢買吃的去吧。天天要零錢,要的數目越來越大。明明長大了,懂事兒了,也知道自己家有錢,老爹能掙錢,就不好好念書了。周末回家了,一伸手,要錢。小姨給慣了,100塊,拿著沒影兒了。歌廳舞廳游戲廳,小姨去找,又像當初找輪子似的,到處找。

明明中專畢業(yè)了,小姨去學校接,明明空著手就出來了。書包呢?書包早丟了。念書頂啥用呢,我爸也沒念書,不是過得挺好么?明明說。給你的零花錢省著點兒花行么?你就知道自己買衣裳,買化妝品,不給孩子花,自私吧?明明說。

畢業(yè)以后干啥呢?總得有個營生。小姨托關系,給明明找了個工作,干點體力活,一月幾千塊。一禮拜過去了,沒動靜,小姨高興地跳著廣場舞。后來一打聽,明明根本沒去上班兒,早跑了。小姨又開始動了肝火,滿嘴生了瘡。

早先明明也能干點體力活兒,暑假時候,在小姨父養(yǎng)螃蟹的池子里,穿著膠皮靴子,一手拎著管子,一手拿刷子,刷螃蟹池子,干得帶勁。干兩個鐘頭,姨父高興了,有賞,獎勵300元。明明拿了錢,沒影了。

錢都是給兒子掙的,非等死了撇給人家?人家還不領情。晚給不如早給。小姨父這觀念是打哪兒來的呢?街上一夸獎,你真能掙錢?。⌒∫谭驍[擺手,給兒子打工呢,將來都是他的。

明明不傻,知道將來都是自己的,也就由著自己去了。有誰愿意委屈著自己過日子呢?過年了,給爸媽磕倆響頭,要錢。小姨說,這孩子雖然有缺點,但孝順。小姨父說,這年代,有幾個孩子能給爹娘磕頭呢,真是好兒子,有賞。隨手甩出一沓鈔票。明明拿了錢,一正月再沒露面兒。小姨又帶著人,到城里,歌廳舞廳游戲廳,滿世界找。

倒是翠翠,本分得很。書念得好,家務活也不少干。聽著小姨父說,家產都是明明的,她也還是不吭聲兒。

現在的小姨,還是風光著。一到了傍晚,廣場上,穿著大擺尾的裙子,在第一排領舞的,就是我小姨。雖然這樣瀟灑地跳著,可誰都知道,攤上個不成器的兒子,我小姨的心里還是有火。雖然上著火,但人活著,還是得想開點兒,不然又能怎樣呢?

淑蘭

國慶節(jié)回半島,打老遠瞅見一個女人,個頭不高,燙著卷發(fā),60多歲的樣子,走路很快,好像是淑蘭,跟我打了個照面,我叫了聲,姨!她沒回應,眼皮子低垂著,過去了。我問我爸,是淑蘭么?我爸說是。她怎么不搭理我呢?我爸說,她得了抑郁癥。

“抑郁癥”這詞兒從我爸嘴里說出來的時候,我愣住了,從沒聽說過半島有誰得過抑郁癥。感覺抑郁癥應該是憋出來的,半島沒有誰是愿意憋著自己的。搬遷以前,在南海沿賣魚,誰要是需要一桿秤,或者需要個魚筐子,不論男人女人,都會吼起來。只要吼一嗓子,左鄰右舍的就遞過來了。男人要是看上了哪個女人,并不見得是未婚的,或許是已婚的漁婦,其實也并不見得是真看上了,或許是開玩笑,趁女人不注意的時候,在屁股上或胸前捏一把,惹來哄堂大笑,鬧得海灘上揚起了沙。兩口子吵架,也決不憋著,不避外人。比如,胡本陳他老婆罵他,越是當著外人的面兒,罵得越兇,換著詞兒拐著調兒罵。有一回把胡本陳罵急了眼,拿著釣蟶子的長鉤子,趁他老婆不注意,朝著他老婆后背上狠狠抽了兩鞭子,自己撒腿跑了。等他老婆醒過腔來,他早跑遠了。旁邊越是有看熱鬧的,她老婆越是不能罷休,跟在后頭攆。攆得胡本陳一口氣跑了二里地,跑到了北海沿,眼看著他老婆又追過來了,他把褲子一脫,撲通一聲跳進了深海,憋一口氣游到了釣魚臺,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臺子上,幸災樂禍地沖岸上他老婆唱小曲兒呢。胡本陳跑這一路,叫半島的婦女們笑了一路。有的人正吃著飯,把飯碗捧出來,蹲在路邊,邊笑邊吃,比看露天電影還熱鬧。

半島天天有故事聽,天天有好戲看,怎么會有人得上抑郁癥呢?再說,誰得抑郁癥不好呢,偏偏攤上淑蘭得這???真是可惜了。

淑蘭年紀比我媽大幾歲,我管她叫姨。我當面叫她姨,心里叫她淑蘭。我覺得淑蘭這名字好聽,而且配她。我第一次見著白玉蘭的時候,是在北京。雪白的花苞一粒粒,在枝頭挺著,干干凈凈的,等著開放,不見一片葉子。我在樹下站了老半天,就想起了老家的淑蘭。賢淑的玉蘭花,就是淑蘭的樣子。

淑蘭家住在半島小學附近,晌午去上學的時候,我經常能碰見淑蘭去上班。淑蘭在村委會旁邊的農村信用社上班。淑蘭個子不高,不胖不瘦,皮膚雪白,燙一頭波浪卷發(fā),里頭穿個淺黃色的雪紡襯衣,在領口系了蝴蝶結,外頭罩淺灰色西服外套,有時是純白外套,手里拎著黑色的公文包。公文包有時是夾在胳膊底下的。那一身打扮,不僅把半島所有的漁婦都能比下去,就連沒出嫁的姑娘們也都是學不來的。淑蘭不像半島女人,身上沒有一點魚腥氣,半島再沒一個這樣的女人。淑蘭像電視劇《血疑》里的日本女人。淑蘭迎面走過來,帶著一股紫羅蘭香粉的香。

印象里,淑蘭常穿淺顏色衣裳,整整齊齊的有型。淑蘭話不多,也沒有大嗓門兒。我叫她一聲姨,她嘴角微微一翹,笑著答應一聲,有時候回應我一句,上學去?。肯奶斓纳挝纾缢孟?,我走在上學路上似醒非醒的,沒精打采。迎面碰上了淑蘭,她穿淺藍色喬其紗短袖,搭上A字過膝裙,蹬著一雙矮跟兒皮鞋,噠噠噠地過去了,那感覺真像抹了清涼油一樣的,清清爽爽的,叫我清醒了。碰見她一回,我就打量她一回。碰見她,就像碰見落在花瓣上的粉蝴蝶,叫我在心里一直喜歡著,直到她走遠了。

聽我爸說淑蘭得了抑郁癥,我這心思就打了結?;叵胫郧暗氖缣m,那么美好的樣子,跟這回碰見的淑蘭,真像是兩個人了。我追著我爸問,淑蘭怎么得了抑郁癥呢?我爸說,是因為上火。

淑蘭上了什么火呢?

淑蘭的男人不打魚,淑蘭的兒子也不打魚,所以攤不上天災人禍。半島的天災人禍,無非是誰家船遇上風浪、誰家漁網叫人偷光了、誰家伙計掉到海里淹死了,等等。攤上這些事兒,可真是夠上火的。

淑蘭在農村信用社上班,是管存錢的。上火就是因為這存錢。有一個階段,農村信用社解散了,她開了私人儲蓄所,收了半島的錢,往鎮(zhèn)上的大銀行存,說白了,是代理存錢。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半島打魚的風氣鼎盛,家家戶戶的錢像流水一樣進賬,淑蘭的小儲蓄所是鎮(zhèn)上銀行的大客戶。別人都說淑蘭腦子聰明,有福,選了個好營生,天生不用出力,不出力就能掙錢。

傍晚海沿上,魚販子們就著唾沫星子數出來的一沓沓鈔票,經了漁民的手,最后都匯集到淑蘭家里。淑蘭天天在家等著漁婦們上門存錢,存錢的人把她家門檻都踏破了。

胡本松要是不把錢存在淑蘭家里,淑蘭就不會得抑郁癥。胡本松要不是突然死了,淑蘭也不會得抑郁癥。

胡本松出殯的時候,他老婆還有倆兒子,一滴眼淚都沒掉。胡本松愛喝酒,喝了酒就罵罵咧咧的,罵老婆,打兒子。倆兒子20出頭,長得彪悍,見胡本松耍酒瘋,經常反過頭來修理他爹。有時候咣咣給兩個耳光,說是幫著醒酒;有時候把門一鎖,叫他在門外凍著醒酒。還有一回把胡本松五花大綁,綁在了家門口。真叫他丟盡了臉面。丟了臉的胡本松又只好借酒澆愁。街上說胡本松不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倆兒子也不孝,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胡本松說,自己打魚打了一輩子,老婆不待見,兒子不孝順,臨老了,沒福享,老婆孩子都靠不住,最貼心的朋友,只剩下酒了。

胡本松是突然死的,酒喝多了,自己躺在炕上睡著了。他老婆回了娘家,幾天后回來,見他還在炕上躺著,上炕撥拉撥拉不動彈,上手一摸已經沒了脈。胡本松究竟是酒喝多了醉死的,還是醉得不省人事餓死的,沒人去追究。好像他早晚都要作死的。

胡本松死后,留了一筆錢。具體留了多少錢,沒人知道,成了謎。據說還沒燒頭七,胡本松家里就抄了家。按理說,兒子搜老子的家,哪能算抄家呢,但倆兒子翻東西的勁頭,不亞于“文革”抄家的架勢。不為別的,就為了翻胡本松的存單。

找存單是件頂辛苦的事兒。半島賊多。半夜三更的,老爺們兒都出海了,容易招外賊。兄弟父子不和,婆媳有矛盾了,走街串戶的,容易招家賊。所以存單都在隱蔽的地方擱著。記得我家存單就藏在一只舊黃皮手套里。深夜,我爸把存單搓成一個個卷兒,每根手指頭里放一張存單,共五張,最后把手套壓在堂木箱子最底下。叫我不小心從被窩里瞅見了。我家臨時賣魚掙的幾千塊錢的鈔票,放在小皮包里,小皮包擱在碗柜里。小偷會想到上碗柜里翻東西么?

有的人家把存單藏在冰箱里,也有人把存單藏在灶臺里。記不清是誰家,灶臺長期不生火了。冷不丁一生火,忘了存單還在里頭擱著,飯做了半熟,趕緊拿了白菜幫子壓住火苗,從灶膛里翻出寶貝鐵盒子,存單在里頭已經叫煙熏煳了。

胡本松的倆兒子把家里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翻出他老爹的存單。究竟有多少錢,除了死了的胡本松知道,還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淑蘭。錢都在她家存著呢。倆兒子沒法子,只好找淑蘭去查賬。淑蘭翻了賬本,18萬。

半島的海風一吹,所有的墻都透了風。誰家有多少錢,基本也是透明的。誰家哪天打魚賣了多少錢,從不保密,反而是互相比量著的。漁婦們最愛比量這事兒,誰掙得多了,就趕緊傳話給自己家老爺們兒,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多能干,你給我拼命追啊。冬天休漁,有好事兒的人往一塊兒湊,圍著大爐子,喝著茶水,半島從南到北,家家戶戶一年下來掙了多少錢,都能算個八九不離十。

算來算去,胡本松家應該不止這18萬,少說也有二十幾萬。更有好事兒的人,去攛掇胡本松的兒子,找淑蘭要錢去,說這錢肯定叫淑蘭給貪了。胡本松的兒子聽了各種口風,心里狐疑著,卻沒辦法,像兩匹狼在背地里伏擊著,咬牙切齒。只盼著哪天把存單找到,把賬目對上,才能徹底服了淑蘭的氣。

說淑蘭會貪錢,誰信呢?反正我是不信的。淑蘭家不缺錢,淑蘭是個有文化的人,淑蘭肯定看不上那點錢。反正腦子里只要想想淑蘭夾著公文包走路的樣子,也不會想到她能貪胡本松家的錢。

一晃兩三年過去了。那天,來了個收舊家具的,胡本松他兒子要賣堂木箱子的時候,發(fā)現箱子蓋背面糊了一層牛皮紙,拿刀劃開一看,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正是胡本松留下的幾張存單。算一算,共有22萬。

倆兒子紅了眼,拿著存單直奔淑蘭家去了。要不是淑蘭的男人和兒子都在家,倆人非把淑蘭給綁了掛在門口不可,跟當初五花大綁綁他爹一個樣。倆人不依不饒,嚷嚷著要經法庭,后來卻也沒見打官司。有人說,賠了4萬塊錢不算,淑蘭的男人在村委會管著承包海域,給胡本松的倆兒子一人承包了一片海,去養(yǎng)海參,才算了事。

打那以后,淑蘭就上了火。錢賠了,事兒也了了,官司沒打成,也沒經法庭,淑蘭怎么還是上火呢?

淑蘭一直上火,這股火上了好幾年。淑蘭不是潑婦,淑蘭是個文化人,這股火憋著發(fā)不出來,就憋成了抑郁癥。得了抑郁癥的淑蘭不愛出門。得了抑郁癥的淑蘭即使出門,也不愛打扮了,路上碰見誰都提不起精神來。淑蘭經常皺著眉,像是有個什么大問題一直沒得到解決。

很多人說,淑蘭上火,并不是因為丟了營生,淑蘭是受不了這個壞名聲,受不了別人在背后拿指頭戳她,所以抑郁了。

其實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半島的故事每天都在翻新,主角換了一茬又一茬,誰有閑工夫一直議論她呢?有時候,只要你理直氣壯,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反叫那些議論的人閉了嘴。你看胡守成他老婆,跟船上伙計搞在一起了,兩口子鬧翻了天,她照樣打扮得光鮮,上菜市場買菜,根本不避諱那些嚼舌頭的。再后來,等到她離了婚,跟伙計結了婚,置了船,生了孩子,街上反而議論她,真是個好樣兒的,以前的老爺們兒根本靠不住。

總而言之,半島人早就叫海風吹得皮糙肉厚,一般的指頭,戳不動了??墒缣m不行,她不是漁婦,沒經海風吹,她細皮嫩肉。她虧就虧在這臉皮兒太薄了。也有人勸她,別在心里放不下了,胡本松他家倆兒子靠著承包那片海,已經掙了好幾十萬了,他家可是占了大便宜??刹还茉趺磩裾f,那朵白玉蘭就是緊閉著,再也沒有開。

作者簡介

胡煙,原名胡俊杰,女,80后,碩士,山東龍口人,現居北京。散文作品散見于《光明日報》《山花》《時代文學》等報刊。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7屆高研班學員。本篇系作者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張頤雯

猜你喜歡
姨父二姨老娘
老娘進城記
我敬佩的一個人
姨夫貪閑
苦斕花
“完美老娘”退休了
二姨來了
二姨二姨你好嗎
找錢
我的“作家”姨父
姨父哄騙子
东明县| 罗江县| 门源| 海伦市| 个旧市| 安庆市| 大渡口区| 马尔康县| 济南市| 报价| 乌拉特中旗| 青神县| 通道| 城市| 海城市| 抚远县| 七台河市| 溧阳市| 巴彦县| 瓦房店市| 绍兴县| 阿城市| 吐鲁番市| 太白县| 安义县| 民勤县| 大竹县| 铁岭市| 万源市| 大丰市| 华宁县| 探索| 瑞安市| 莆田市| 万源市| 锡林郭勒盟| 民乐县| 黄龙县| 永平县| 榆中县| 咸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