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宏友
媽媽的手搟面
一直想對媽媽說,不要再自己動手給我做手搟面了。但是,每當(dāng)看到媽媽興致勃勃地和好面,并且不顧我的規(guī)勸,動手搟面的時候,我只好微笑著退到一邊,看著媽媽。
說不好為什么喜歡吃手搟面,只記得小時候吃上一頓面真是不容易。生活條件苦,白天玩夠了,晚上總是被餓醒。能吃上一頓高粱米飯就像現(xiàn)在的孩子吃了一次麥當(dāng)勞那么高興。如果一年能吃上一頓面條,真是比神仙吃山珍海味還幸福。印象當(dāng)中的第一次吃面條,是我六七歲時候的夏天生了病。貪玩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就病得那么厲害,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總是想睡,醒來睜眼看窗欞上的陽光,刺眼,頭就發(fā)昏,不知不覺又睡去了。迷迷糊糊中,聽到炕上有“噔噔”的響動,使勁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媽媽正拿著搟面杖在案板上搟著什么。那時,媽媽只有40歲左右,清瘦,很干練,布褂袖子挽著,胳膊顯得很有力。一會兒,我聞到了面湯的香味,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搟面端到了我的面前,媽媽說,“趁熱吃,吃完就好了?!蔽抑杂浀眠@句話,因為每次我病的時候,媽媽總是這樣說,而且重復(fù)著這樣的話,似乎吃上一碗手搟面,比吃藥更有效。事實上,那次我吃完那碗手搟面,病情果然漸好。媽媽的手搟面很神奇哩。
也許就是那碗面給媽媽留下的印象,以后生活條件寬裕了,媽媽自己搟面給我們吃成了習(xí)慣。夏天吃撈面,媽媽手搟;冬天喝熱面湯也手搟。盡管有機器軋的面條,不知為什么,做熟的手搟面發(fā)出的清香總是軋的面條不能比擬的。
我在村上當(dāng)教師的日子真是辛苦。也許是我對自己要求很高,晚上加班的時候很多,盡管學(xué)校離家只有大約200米的距離,但是忙起來總是顧不得回家。有一年冬天,我又加班沒有回家,插上辦公室的門,一個人埋頭寫教案。忽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喊我的小名兒,“六兒,開門哪!”聽出來是媽媽清脆的聲音,原以為是喊我回家吃飯?!肮ぷ鬟€沒有完成,等會兒吧?!蔽乙贿呥@么想著要這樣對媽媽說,一邊往外走。開門后,我驚呆了,媽媽正端著一碗面站在冰冷的院子里。我不知道媽媽從哪里找來的大蒜碗,那么大。媽媽說,你在這里吃吧,就不用再往家跑了。說不上那時我是激動,還是埋怨。現(xiàn)在我只覺得,媽媽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家呢?至今,我還覺得,媽媽是非常善解人意的一個人。
2006年的冬天,一場小雪覆蓋了整個滄州大地。從滄州上班回到農(nóng)村王官屯村家里,媽媽臉上透出了不易察覺的微笑。媽媽問我?guī)讜r回單位,我說明天。媽媽說,那中午吃面條吧,我上街買菜。外邊很冷,路也滑,我說,我去吧。媽媽就埋怨我不會買菜,執(zhí)意自己去。我沒有了辦法,媽媽很固執(zhí),想做的事情必須要做的。
媽媽穿上厚棉襖,戴好帽子,順著敞篷院子掃出窄窄的小路向外走,很臃腫的樣子,胳膊一甩一甩的,走路顯得很有力量。積雪依然覆蓋著院子里的麥秸垛、廁所和堆積在院子邊上的玉米秸上,銀裝素裹的。走到院子門口,是一個上坡路,媽媽腳步開始放慢,身子向前傾,緊著勁兒,小心地一步一步向上攀,大約有五六步就到了平道上,媽媽這才放開腳步大步向前走,拐過路邊的墻角,消失在上街的胡同中。妻子回來,見媽媽不在家,就說,媽媽準(zhǔn)是上街了。我說,你怎么知道?妻子說,你看,咱們家那條黃狗,正蹲在墻角,準(zhǔn)是等媽媽了。我看時,果然,小黃狗蹲著身子,歪著頭朝胡同里面看呢。
我也不錯眼珠地向外看著,我也是媽媽的小狗狗呢。半小時的工夫,小黃狗開始站起來,搖著尾巴,身子一晃一晃的,是媽媽回來了。果然,媽媽出現(xiàn)在胡同口,手里提著一個大塑料兜,走路還是那樣有力。來到下坡的地方,又放慢了腳步,身子半蹲,試探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快到平路上時,右腳使勁一邁,直起腰,向院子走來。
媽媽和好了面。我說,我搟。媽媽一如既往,不讓我做。媽媽已經(jīng)不像年輕時那么瘦弱,身體很胖,彎腰不方便,就弓著身子一下一下慢慢搟著,時不時抬抬身子。搟完了第一塊面,我上前拿過搟面杖,媽媽沒有反對,說,搟完了放到一邊,我自己切。然后,到外屋幫妻子洗菜去了。
不到中午十二點,手搟面做熟了,媽媽不是用碗,而是用菜盆子給我盛了滿滿一大盆。我說吃不了的,媽媽說,怎么吃不了!就往里面倒鹵子。然后,自己坐到一邊。
現(xiàn)在的生活好多了,但是,在媽媽的眼里,我們好像永遠(yuǎn)都吃不飽,好像總是喜歡吃她的手搟面。其實呢,媽媽的手搟面未必就是我最愛吃的了,但是,我一直對媽媽說我喜歡,因為我喜歡看到媽媽嘴角露出的欣慰的笑。我總是想,媽媽盡管70歲了,只要她喜歡給我做手搟面,就讓她做吧。從古稀之年做到耄耋之年,我不會煩,只要媽媽搟得動,我就讓媽媽給我做手搟面,我想永遠(yuǎn)做媽媽吃不飽的小狗狗。
父親的遺言
我的父親,呂富城。
母親叫劉蓮香,今年69歲。父親39歲因病故去之后,母親一直沒有改嫁。整整33年,母親孤苦地守著我們姐弟7人。最困難的時候,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墻壁透風(fēng),院里無柴。寒冬臘月,冒著刺骨的北風(fēng),母親到村外凍僵的水溝里面拾干樹枝,到牛蹄子里摳干牛糞,當(dāng)柴火給我們?nèi)∨?/p>
母親當(dāng)時正年輕,人也漂亮,是可以改嫁,找個好人家的,便可以少受那份苦。父親剛過世三天,村上就有人放出風(fēng)來,說人家都守個墳土干,她也就守個大風(fēng)刮吧。意思是說母親早就盼著改嫁了。氣得雙眼瞎的奶奶拄著拐杖圍著村莊罵。母親抱著兩歲的我,坐在炕頭上,安慰我奶奶,“娘,你就放心吧,我劉蓮香就是臭了,爛了,也不會離開這個屋半步!”奶奶就放心地笑了。
父親身材魁梧,力氣大。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的碌碡掉進了豬圈,父親雙手給抱了上來。雖然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是,在母親和周圍人的眼里,誰也不會想到父親會生病,而且病魔來得如此之快,不到半年就奪去了父親的生命。父親起初只感覺疲乏無力,等從縣醫(yī)院檢查回來,已經(jīng)是風(fēng)濕性心臟病晚期了。病魔像冰涼的秋水慢慢浸泡著父親那泥垛的房屋一樣結(jié)實的身體。父親拄著拐杖,在種滿向日葵的小院里踱來踱去,父親已經(jīng)不能征服更遠(yuǎn)的地方了,包括村外只有二三里地遠(yuǎn)的田野和生產(chǎn)隊滿地的莊稼。
三間土屋,兩高一低。屋頂雜草叢生,厚厚的土墻皮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抽打得凹凸不平,傷痕累累。父親和母親就領(lǐng)著我們七個孩子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面。中秋了,父親種在院子里的向日葵燦燦地開著。屋里,早就穿上厚棉衣的父親坐在西屋的門檻上,愣愣地看著東屋一邊哄我吃奶一邊縫衣服的母親。冷不丁冒出一句話:“蓮香,我要是死了,你還是領(lǐng)著孩子們改嫁吧。”母親一怔,抬頭,說:“你去了,我哪里不去……你胡說什么!”聽了母親的話,父親像委屈的孩子得到了奶糖,嘴角就漾出滿意的微笑。
父親是軍人,復(fù)員回來在村上串門時,看上了母親。母親那年18歲,梳著兩個小辮,扎著兩塊紅綢子,大眼睛中活潑的目光透著文靜。父親剛20,整潔的軍裝,一表人才。兩人情投意合,經(jīng)別人介紹后,就成了。這段婚姻,不應(yīng)該算是媒妁之約。因為我姥爺家富裕,嫌我父親家窮,還有個瞎老太太,一直反對這門婚事,說母親嫁過去會受罪的。母親聽了一聲不吭,一個人偎在角落里落淚。怕難為壞了母親,姥爺一賭氣說:“你8歲沒娘,就是天生受罪的命?。 边€是點頭答應(yīng)了。母親說,她就是看上了父親的儀表和憨厚正直的為人。這應(yīng)該叫一見鐘情吧。父親總是覺得虧欠母親什么,所以結(jié)婚后,對母親百依百順。村上人說:“呂富城怕婆子呢!”
深秋,院里的棗樹葉子都落了。光禿雜亂的枝杈劃著沁涼的秋風(fēng)。這一年,父親沒有像往年一樣修剪棗樹,醫(yī)生通知父親得馬上住院。母親給父親換上嶄新的棉衣。當(dāng)時我的弟弟還沒有出生,父親對挺著肚子的母親說:“看好孩子們?!比缓缶瓦~出門檻,頭也沒有回,留下一個黑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父親病危的時候,因為母親行動不便,當(dāng)門家族的長輩去了醫(yī)院。父親像一座倒下的鐵塔臥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長輩問:“富城,你想孩子?”父親不說話。長輩問:“你想他姥爺?”父親不說話。“你想他爺爺奶奶?”長輩問道。父親忽然“噌”的一下子從病床上坐起來,瞪著眼睛,對長輩吼道:”看到你,就誰也不想了!”然后,倒下,用被子蒙住了頭。這是父親說的最后的話。母親告訴我,“他那是惦記家啊,又不好意思說,就甩出了這句話。”69歲的母親跟我說這番話的時候,很平靜.我的眼睛卻潮濕了。我的父親,你的遺言里沒有母親,母親全在你的心里了!當(dāng)年你去北京工作的時候,母親為了找你,背著包袱追你去了北京。當(dāng)你為了老人又毅然回到滄縣老家時,母親放棄了北京優(yōu)越的生活,又隨你回到了滄縣。母親這一生是要追隨你了。而你為什么連一個“愛”字也不留給母親呢?
有些行為是天性決定的,有些行為是后天可以教化的。當(dāng)我的妻子用擔(dān)心的目光看著從農(nóng)村走進城市的我時,我握住妻子的手,說:“我是要和你過一輩子的,你呢?”
其實,父親的遺言里,有著無聲的愛。母親就是為了這無聲的愛守到了今天。這一切,我懂。
上墳
遠(yuǎn)行的葉子重新飛回樹上
春天用影子溫暖逝去的時光
——題記
母親70歲高齡了。有幾個日子總是成為她反復(fù)念叨的內(nèi)容,“明天是清明,別忘了……后天是十月一了,記著上墳……”不管當(dāng)時什么場合,有多少人,我心里清楚,這些話是母親說給我聽的。五個姐姐先后出嫁之后,給奶奶、爺爺、爸爸上墳的事情就落在我頭上。
今年的十月初一正是周二,我只好請假,周一下午返回到農(nóng)村老家。媽媽提前告訴我,十月初一是祭奠死人的日子,這天回家不好。究竟怎么不好,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媽媽說話的意思。
正值立冬時節(jié),天卻不是很冷?;氐郊?,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撩開門簾,母親正彎腰劃拉著地上的碎柴火往灶膛里填。我喊了一聲“媽媽”,母親痛快地答應(yīng)了一聲,才緩緩抬起身子,抬頭看看我。我說,“我去買燒紙?!蹦赣H說,“清明節(jié)上墳還剩下呢!”我出去從商店又買了一摞回來,順便買回一些冥幣,母親見了,沒有說話,但是表情很欣慰。母親曾跟我說過,買些冥幣,面額大,死人花著痛快。
我們不和母親住在一起,怕老人孤單,就讓上五年級的大女兒靜怡每天晚上和母親作伴。晚上在母親這里吃晚飯,鄰居來串門,我們坐著和他們聊天。母親聽了,一個勁地催促我們,“早點回家睡覺,明天還得早起上墳?zāi)?!”母親說過,上墳要早點去,這是死人的節(jié)日,送錢的很多,早送早能收到,省得缺錢花,等著著急。
早晨七點左右起來,天還沒亮。來到母親那里,母親早就起來了,坐在屋里正把打滿銅錢的燒紙一張張揭開,然后側(cè)著卷成喇叭樣的紙筒兒,再用手撫平。母親穿著毛衣,套著藍(lán)布棉坎肩,本來臃腫的身體顯得更加臃腫,動作就有些遲緩。我跟著卷,卷完之后把燒紙放到桌子上,母親就埋怨:“紙要放到地上,接上地氣,死人才能收到。”我說:“沒事的?!蹦赣H不吭聲了。從我到了城里工作,因為總是來去匆匆,很辛苦的樣子,母親就取消了讓我自己打燒紙的傳統(tǒng),開始到商店買現(xiàn)成的。這次我說“沒事”,母親也不反對,只是把自己疊好的燒紙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我看出了媽媽的不高興,于是,也把桌子上的燒紙拿到了地上。疊好后的燒紙被母親分成了三份,一份是給姥爺和我?guī)讉€舅舅的,一份是給爺爺、奶奶和父親的。其中的第三份最多,母親在地上找到了一條線繩,捆好,我知道,這是給我19歲就去世的兄弟的。母親每次都要說,你弟弟從小就沒得好,死得早,沒享福,多給他燒點紙。然后,母親去西屋拿來四掛鞭,給我找來了籃子。臨出發(fā)前,叮囑我,你弟弟燒紙放好,別的你就看著燒吧。
天蒙蒙亮,村外已經(jīng)是鞭聲陣陣,此起彼伏了。鄉(xiāng)間路上,人很多,騎車的,或者步行的,也有小轎車,但是車子上夾著的,懷里抱著的,或者小轎車后排座子上放著的都是燒紙。我從城里坐車回家,車上的人比平時陡增了一倍。平日里查超載的交警少了很多,清明或者十月初一這具有中國特色的日子,因為對故去人的懷念而平添了很多人情味。
地里已經(jīng)很荒涼。天旱,冬小麥播種得不是很多,一塊綠中間夾著干巴巴的白地,散布著荒草,像衣服上的破補丁。姥爺?shù)膲灥卦卩彺?公里之外的桃樹院子里,那里埋著我的姥爺、姥姥,姥姥是在母親8歲時過世的。還有我的二舅、三舅、叔伯舅媽,以及剛結(jié)婚不久出車禍而死的二舅家的表哥,因為是少亡,不能進墳地,他埋在了離祖墳有10米之外的地方。我爺爺、奶奶和父親的墳地距離姥爺?shù)膲灥赜钟?公里遠(yuǎn),我的弟弟同樣是少亡,埋在了距離父親有100多米的地方。我在這三個墳場,按照以往的習(xí)慣,在每座墳前畫個圈,然后在圈里畫個十字,點著燒紙,不停地喚著親人的名字,“起來收錢吧……”母親說,死的人聽到呼喚才會起來收錢。而且,如果風(fēng)大,燒紙要用土坷垃壓住,母親說,紙錢如果刮跑了,親人就收不到了。放鞭的目的就是為了提醒愛睡覺的或者喝醉的親人吧,我想。最后,還要給長輩磕上一個頭。弟弟比我小,只好站著給他燒紙。
用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我祭奠了10多位親人。其實,這一切都是為了母親做的。父親去世的時候,母親才36歲。我清楚地記得,我小時候總是聽到母親坐在炕頭邊上用力大聲地哭著,我就嚇得躲到一邊,好心的鄰居就過來勸,拿塊手巾給母親擦眼淚。現(xiàn)在我想,那些時候,應(yīng)該正是十月初一這樣的傷心日吧。前些年給弟弟上墳的時候,我只要站在墳前,腦子里就會浮現(xiàn)出我們在一起的畫面,淚水就流出來。現(xiàn)在,我會刻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提醒自己,給死去的親人上墳只是一種必要的形式了,用心疼愛活著的親人才是我上墳的主要目的。今年,我特意在墳前許了愿:親人們?nèi)绻谔煊徐`,一定保佑我全家,保佑我愛的人平安、健康。
以前,順利上墳歸來,母親總是問,燒紙著得旺嗎,是按照我說的做的嗎……現(xiàn)在不問了,也許,媽媽真的感覺自己老了,他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是的,我把摩托車停在院子里,沒有看見媽媽。我問妻子,妻子說,媽上街給你買菜去了,知道你中午要回單位,說給你搟面條吃。我最愛吃面條了,這個,母親最清楚。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