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詩林

(商務(wù)印書館漢語編輯中心，北京 1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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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與文化】

《辭源》(第三版)征引《說文解字》考略

包詩林

(商務(wù)印書館漢語編輯中心，北京 100710)

《辭源》在編纂和歷次修訂中，充分汲取了《說文解字》的釋義成果。因受時代學(xué)術(shù)條件的限制，《說文解字》也有其不足，《辭源》在征引時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由于篇幅浩大，編纂、修訂出自眾手，《辭源》在征引的原則、體例等方面有待進一步探討。

《辭源》；《說文解字》；征引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在編纂理念、編排體例、釋義方式等方面開創(chuàng)了中國字典的先河，對后世字典的編纂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正如王力所說：“《說文解字》對后代語文學(xué)的影響非常之大，后代的字典，基本上不出《說文解字》的范圍?！盵1]在中國字典史上，不僅古代的《玉篇》《字匯》《正字通》《康熙字典》等字典的編纂深受《說文》影響，即便近現(xiàn)代的《中華大字典》《漢語大字典》等字典，甚至像《辭源》《辭?！返仍~典的編纂也充分汲取了《說文》的營養(yǎng)。

1915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辭源》，是我國第一部真正現(xiàn)代意義上的辭書，“在它出版之前，我國有各種字書和類書，但沒有‘現(xiàn)代’意義的辭書”[2]。新中國成立后，根據(jù)國家確立的辭書分工原則，商務(wù)印書館于1958年著手修訂，1979-1983年出版修訂本，現(xiàn)稱第二版。2007年啟動新一版的修訂工作，在全國高校及科研院所的100多位專家學(xué)者的努力下，2015年10月第三版面世。作為一部“兼收古漢語普通詞語和百科詞語的大型綜合性詞典”[3]，《辭源》(第三版)在探求字的形源、音源、義源，揭示字際關(guān)系，系聯(lián)詞義引申系列等方面尤為倚重《說文》。

一、《辭源》字頭引《說文》概貌

《辭源》(第三版)直接引《說文》2 504次，其中單字頭下引用2 270次，復(fù)音詞下引用234次。*本文統(tǒng)計不包括《說文解字序》，也不包括注釋類文獻如《說文解字注》《說文通訓(xùn)定聲》等。本文擬從單字頭釋義的角度，以《辭源》為例，考察現(xiàn)代詞典在字頭釋義方面對《說文》的征引情況，故本文研究的對象限于單字頭。

(一)顯性引用

在釋義中能直接看出是引自《說文》的，為顯性引用。《辭源》的顯性引用有三種情形：全引、節(jié)引和“見《說文》”。

1.全引

酉集“逎1.qiú”：急迫。同“遒”?！墩f文》：“逎，迫也。從辵，酉聲。遒，逎或從酋?！?/p>

2.節(jié)引

戌集“頏1.ɡānɡ”：頸項，咽喉。同“亢”?！墩f文》：“亢，人頸也?！驈捻??！?/p>

3.見《說文》

午集“皕bì”：二百。見《說文》。

未集“腌1.yān”：以鹽漬食物。見《說文》。

(二)隱性引用

《辭源》釋義中不能直接看出來自《說文》，但確為《說文》釋義，這種引用方式稱作隱性引用。

“木工”義出自《說文》：“匠，木工也。從匚從斤。斤，所以作器也?！?/p>

“脊骨”義見《說文》：“骨也。象形。昔太岳為禹心呂之臣，故封呂矦。凡呂之屬皆從呂。篆文呂從肉從旅?！?/p>

二、《辭源》字頭引《說文》的作用

《說文》是根據(jù)漢字形義統(tǒng)一原理探求漢字本字本義的專書，正如陸宗達先生所言：“《說文解字》是對漢字的‘形體’‘訓(xùn)詁’‘聲音’三個方面進行綜合研究的專書，它為后世開辟了文獻語言學(xué)的研究道路，提供了重要的研究方法?！盵4]《說文》開創(chuàng)了比較成熟的字書編纂體例，段玉裁說：“《說文》，形書也，凡篆一字，先訓(xùn)其義，若‘始’也、‘顛’也是；次釋其形，若從某、某聲是；次釋其音，若某聲及讀若某是，合三者以完一篆?！盵5]

《辭源》以單字帶復(fù)詞的編纂模式，首先要解決字的問題，字是《辭源》之本，探究字源是《辭源》必須面對的問題。字有形、有音、有義，字源分形源、音源、義源，《說文》是后世辭書探究字源的不二門徑。

(一)探求形源

《說文》是在《史籀篇》《倉頡》《博學(xué)》《爰歷》等前代字書的基礎(chǔ)上編纂而成的，所收大都為當(dāng)時常用、通用的漢字。此外，許慎作《說文》的主要目的是解經(jīng)，盡收當(dāng)時可見的經(jīng)書用字?！墩f文》字形也非常豐富，大致包含秦漢通行的小篆、古文經(jīng)中的古文，還有一些籀文以及字的異體?！掇o源》在字源的探究上，主要是通過揭示字際關(guān)系來實現(xiàn)的。

1.揭古字

丑集“呆1.bǎo”：古“?！弊?。《說文》：“呆，古文保?！?本文所引《辭源》，未作版本說明的，皆為第三版。

子集“丣yǒu”：古“酉”字?！墩f文》：“丣，古文酉?！币姟坝稀?。

2.明本字

子集“冰2.nínɡ”：凝結(jié)。冰為“凝”的本字?！墩f文》：“冰，水堅也。從仌，從水。凝，俗冰，從疑?！鼻宥斡癫米ⅲ骸耙员鷣?，乃別制凝字。經(jīng)典凡凝字皆冰之變也?！薄抖Y·月令·孟冬之月》：“水始冰，地始凍?！薄缎绿茣ひ灰涣ろf思謙傳》：“涕泗冰須，俯伏號絕。”

3.存或體

卯集“旜zhān”：赤色曲柄的旗。同“旃”。《說文》：“旃，旗曲柄也?！瓟?，旃或從亶?！薄吨芏Y·春官·司?！罚骸巴ú癁閿觥！弊ⅲ骸巴ú^大赤，從周正色，無飾?！?/p>

(二)揭示義源

許慎創(chuàng)作《說文解字》是為解經(jīng)服務(wù)的，他在《說文解字序》中說：“蓋文字者，經(jīng)義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嘖而不可亂也?！标懽谶_先生認為，字形僅是許慎作《說文》的出發(fā)點，字義才是他的落腳點?！罢f《說文》是搜集文字、整理文字之書，這是對的；但從許慎寫《說文》的意圖看，恐怕主要還在于通過字形來探討字義?！盵6]

漢字表意系統(tǒng)具有頑固性、繼承性，許多漢字在常用意義的層面上，一直保持著相同或相近的意義。借助《說文》對字形、字義的解釋，是《辭源》揭示義源的重要途徑。

1.以字形為參照，區(qū)別構(gòu)意、語境義與實義，揭示義源

陸宗達、王寧先生在《〈說文解字〉與本字本義的探求》一文中指出：“《說文》的字義訓(xùn)釋，并不都直接是它所記錄的詞的本義。這里需要區(qū)別兩個概念：一是造意，一是實義。造意指字的造形意圖，實義則是由造意中反映出的詞的實際本義。造意僅僅是對字形加以描繪，以便從中顯示實義，它有時只是實義的具體化、形象化，并非真正在語言中被使用過的詞義。”[7]“造意”這一概念，是進一步理解漢字形義統(tǒng)一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也是文獻詞義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論題?！霸谠S多訓(xùn)詁纂集和舊的語文辭書中，常常直接采用《說文》的訓(xùn)釋材料，作為一個單獨的義項；又因為編輯者認為《說文》是著重講解本義的，因而出自《說文》的這個義項，往往放在詞條的最前面。這樣直接采取《說文》的訓(xùn)釋材料，不分造意和實義，都列為義項，便會把表述造字意圖的語言，當(dāng)成對客觀詞義的表述，是很不科學(xué)的。因為在實際語言中，相當(dāng)一部分造意只能解釋字形而不曾用以進行交際，是不能充當(dāng)詞的義項的?！盵8]顯然，像編纂《辭源》這種以“解決閱讀古籍關(guān)于語詞典故和有關(guān)古代文物典章制度等知識性疑難問題”(第二版出版說明)為宗旨的現(xiàn)代辭書，字的構(gòu)意不宜單列義項，可以在釋義時適當(dāng)說明其構(gòu)意，再點明其實義?？傮w來看，《辭源》在編纂、修訂過程中，對造意、實義的判斷與選擇是有自己的考慮的。

(1)造意、實義統(tǒng)一的，直接引《說文》釋義。寅集“強1.qiánɡ”：強勁有力的弓?！墩f文》：“強，弓有力也。從弓，畺聲?！薄妒酚洝そ{侯周勃世家》：“材官引強?！?/p>

(2)《說文》為實義的，直接引《說文》釋義。子集“承1.chénɡ”：奉，捧著?！墩f文》：“承，奉也?！薄蹲髠鳌こ伞な辍罚骸笆剐腥藞?zhí)榼承飲?！?/p>

(3)《說文》為造意的，概括實義。戌集“頗1.pō”：偏，不平正?！墩f文》：“頗，頭偏也?！薄稌ず榉丁罚骸叭擞脗?cè)頗僻，民用僭忒?！眰鳎骸霸谖徊欢仄?，則下民僭差?！薄蹲髠鳌ふ选ざ辍罚骸熬桃杨H，何以為盟主？”

2.以文獻為參照，根據(jù)既有書證，揭示義源

《辭源》第三版收字頭14 210個，多為文獻用字。也就是說，在義項的選擇上并非所有字頭均收《說文》義項，對于無文獻用例的義項不收。“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的“一”，以及“天垂象，見吉兇，所以示人也”的“示”，具有濃厚的時代意識和道家色彩，且無文獻證據(jù)，《辭源》未收此類義項。甚至那些從構(gòu)意上體現(xiàn)出來的意義，即便是實義，因既無文獻用例，又與詞義引申沒有關(guān)聯(lián)，《辭源》也不收錄，如“其”的“簸箕”義。類似“馬，怒也，武也”，用以揭示得名理據(jù)的聲訓(xùn)義更是不取。

3.以古字形為參照，利用古文字研究成果，揭示義源

《辭源》對于《說文》的判斷和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出土材料，《辭源》在釋義中多處利用了甲骨文等古文字的研究成果。

巳集“□liào”：“尞(燎)”的本字。焚柴祭天?！墩f文》：“□，柴祭天也，從火，從眘。眘，古文慎字。祭天，所以慎也?！卑醇坠俏摹皩弊郑詮哪驹诨鹕?，木旁諸點，像火焰上升狀，非從眘?！稘h書·禮樂志·郊祀歌·朝隴首》：“靁電尞，獲白麟。”注：“尞，古燎字。”

許慎受歷史條件限制，未見到甲骨文，而據(jù)小篆不僅分析字的形體會出錯，解釋字的本義，也往往有誤。比如“恒”：

《說文》：“恒，常也。從心舟，在二之間上下。心以舟施，恒也?！对姟吩唬骸缭轮??！?/p>

《詩經(jīng)·小雅·天?！罚骸叭缭轮??！薄睹珎鳌罚骸昂?，弦也?！?/p>

對于同一個訓(xùn)釋對象，《說文》和《毛傳》解釋迥異。恒，甲骨文像新月或殘月，形如掛弓，其本義為月上弦。此句意謂“如月上弦”，用以比喻欣欣向榮，蒸蒸日上。

《辭源》卯集“恒”分hénɡ、ɡènɡ二音，音項ɡènɡ的本義即為：上弦月，也指月呈上弦之狀?！对姟ば⊙拧ぬ毂！罚骸叭缭轮悖缛罩?。”箋：“月上弦而就盈?！?/p>

4.以詞義引申為參照，溯源窮流，揭示義源

從詞義引申的角度看，溯源就是追溯詞的本義，王力先生認為，本義就是指“詞的本來的意義”[10]。王寧先生明確指出，本義是指與原始字形相貼切的詞的一個義項[11]。有了原始字形做參照，本義就容易確定了?！掇o源》(第三版)主編對“源”有獨到的見解：“什么是‘源’，這是值得探討的一個問題。源者，原也。追溯始出為‘源’，梳理流變，保持原貌都是‘源’。我們是在相對意義上來理解、使用這一概念的。”[12]正是基于這種認識，《辭源》(第三版)在解釋詞義、排列義項時，不但顧及溯源，還盡可能地窮流。

(1)溯源。丑集“嬰yīnɡ”：頸飾。又指系，戴。《荀子·富國》：“辟之，是猶使處女嬰寶珠，佩寶玉，負戴黃金，而遇中山之盜也?！弊ⅲ骸皨?，系于頸也?！薄度龂尽の骸の涞奂o(jì)》“(鮑)信力戰(zhàn)斗死，僅而破之”注引《魏書》：“太祖被甲嬰胄，親巡將士?！?/p>

隱性引用《說文》：“企，舉踵也?！迸e踵，即踮起腳跟。二版《辭源》只收了本義，本次修訂增加了引申義“盼望，希望”。

(三)佐證音源

《說文》的示音功能主要通過“讀若”體現(xiàn)，《辭源》也偶有引用，如：

二版《辭源》在標(biāo)注中古音的基礎(chǔ)上，增加現(xiàn)代漢語拼音，是一大進步，但從歷史的、系統(tǒng)的角度看，還不完善?！掇o源》(第三版)遵循“音義契合，古今貫通”原則，給字頭加注上古韻部，加注韻部的字頭限定于先秦兩漢和《說文》中的漢字。與二版比較，有些字頭在找不到秦漢文獻用例的情況下，適當(dāng)增加了對《說文》的顯性引用，作為加注上古音的依據(jù)。

子集“伭xián”：乖戾，不聽指揮?！墩f文》：“伭，很也。”元戴侗《六書故》八：“今人以忿恨不可解為伭?！?/p>

三、《辭源》字頭引《說文》有待進一步完善

第一，《說文》錯誤，《辭源》未加甄別而誤引，尤其是誤把造意當(dāng)實義的情況。比如：

《說文》中作為本義的“器中空”，實乃造意，王寧先生有詳細考證：

第二，《說文》正確，《辭源》不察而未引，如：

第三，征引原則、體例有待統(tǒng)一。古代字書以字作為釋義對象，然而，即使在古代漢語中，也并非所有的詞都是單音節(jié)的，字和詞畢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王寧先生認為：“在訓(xùn)釋材料里，被漢字記錄下來的是五種不同的單位。有的是構(gòu)字意圖，有的是多義詞，有的是一個詞項，有的是一個義位，有的是一個義素。”[14]綜觀整部《辭源》，雖然強調(diào)字源，但它絕不是所謂的“字本位”辭書，畢竟以“常見為主、注重實用”為目的，以解決閱讀古籍文獻中的“知識性疑難問題”為宗旨，主要揭示的還應(yīng)是語言系統(tǒng)中詞的意義。

《辭源》字頭釋義征引《說文》，對于形源、義源、音源的科學(xué)揭示，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但是，自一百年前的《辭源》編纂始，到一百年后的《辭源》修訂，未見有關(guān)征引《說文》等傳統(tǒng)字書的原則，更談不上統(tǒng)一的體例。編纂者、修訂者從各自的認識出發(fā)，在是否征引、如何征引等方面缺乏統(tǒng)籌考慮?！掇o源》下一次修訂，在《說文》等傳統(tǒng)字書的征引方面，應(yīng)在利用學(xué)界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制定符合《辭源》性質(zhì)的征引原則和可行的征引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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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王寧.漢字構(gòu)形學(xué)講座[M].臺北：三民書局，2013.57.

[14]王寧.訓(xùn)詁纂集論綱[J].辭書研究，1996，(5)：1-10.

【責(zé)任編輯：周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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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10

包詩林(1967-)，男，安徽舒城人，博士，主要從事詞匯研究和辭書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