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偉
《圍城》在80年代的批評史,雖然并未引起一些研究者的注目,卻顯示出80年代文學重評的局部氣候。正如羅崗所說:“當代文學史的書寫如果僅僅依靠諸如‘審美‘風格和‘文體這類文學內(nèi)部的范疇,只能變成作家作品評論的匯編,無法從‘歷史的高度來把握‘一個時代的文學?!保_崗,《文學史與閱讀史:必要的和可能的——由“改革開放三十年文學”引發(fā)的一點思考》,《南方文壇》,2008年第6期)。
《圍城》在80年代的重評與重印密切關(guān)聯(lián),大量的重評文章都是發(fā)表在重印以后。據(jù)李健吾回憶,《圍城》在80年代之前,其實有過重印的契機。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的樓適夷,“就游說作者好幾趟”,冀勸說錢鍾書應(yīng)允重印,錢鍾書都避而不見。李健吾認為,“沒有領(lǐng)導(dǎo)關(guān)照”,“惶惶然于改造還來不及”,“誰肯冒這場無情風險呢”。(李健吾,《重讀〈圍城〉》,《文藝報》1981年第3期)在他看來,錢鍾書的拒絕還是出于先前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造成的“避禍”心理。雖然錢鍾書與高層領(lǐng)導(dǎo)人之間一直有著微妙的聯(lián)系,并不能打消他對重印帶來不堪后果的顧慮,重印因此擱淺?!秶恰穱鴥?nèi)重印之前,在臺灣和香港早已有幾種盜印本流行,以至于錢鍾書訪美時,讀者請求簽名時所持的版本都是來自香港的“盜印”本。1980年11月,《圍城》終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印數(shù)13萬冊,不足百日便已脫銷。在整個80年代,《圍城》十年間6次印刷,印數(shù)達數(shù)十萬。根據(jù)一位讀者對80年代往事的回憶,“當時一位朋友新開了‘文革后三聯(lián)書店第一家分銷店,所進該書一下賣光,導(dǎo)致我某次出差北京背回的全部輜重,是裝得下被褥那種軍用背包的滿包《圍城》。”(蘇北:《1980年:〈圍城〉》,《深圳商報》,2009年5月18日,第C04版)《圍城》年年重印,年年脫銷,有讀者因為未能買到《圍城》,在勞動人民文化宮書市上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攤位產(chǎn)生爭吵,可以想見《圍城》重印后的社會影響之大。
人民文學出版社在80年代初期規(guī)劃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出版中,除卻《圍城》之外,次第有陳荒煤、茅盾、丁玲、姚雪垠、蕭紅、蕭乾、沈從文、巴金和“五四”鄉(xiāng)土作家群的作品。引人注目的是,《圍城》并未進入該出版社80年代的各種“叢書”和“藏本”的序列中。(參見王海波,《人民文學出版社六十年圖書總目》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與首次出版能夠與老舍的《惶惑》《偷生》(即《四世同堂》的第一、第二部)及巴金的《寒夜》《第四病室》等作品編為叢書的情況不同,《圍城》正是以如此孤獨的姿態(tài)回到了80年代。據(jù)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江秉祥回憶,錢鍾書在訪外新聞中受到熱烈歡迎,促使他向小說南組提出“重版”,經(jīng)屠岸終審并簽發(fā)。在李健吾看來,其后稍有波折,經(jīng)胡喬木主動來信,出版社對于《圍城》重印才統(tǒng)一了意見。江秉祥實際上是《圍城》未署名的責任編輯,據(jù)江自述的編校過程:由其將舊本的訛誤等問題抄送錢鍾書審核,并沒有什么大的意見,“每次都很快改定后退還”。錢鍾書本人對《圍城》重印的細節(jié)亦十分關(guān)注,90年代時曾因為一次未被告知的重印大為惱火,甚至要“收回版權(quán)”。
我們已經(jīng)得知,《圍城》重印的契機正是其海外熱的興起。需要注意的是,“《圍城》熱”的發(fā)生在時間上始于70年代末,在地理上則是由海外到國內(nèi)。從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圍城》先后進入日語文學、俄語文學和英語文學界,尤其是英譯本的出現(xiàn)受到熱評,對《圍城》的海外熱更是推波助瀾?!秶恰返暮M庾g介與如潮熱評正是促成《圍城》重印的重要契機。因此,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在征得錢鍾書同意后,組織了重印,“以便原著在國內(nèi)較易找到”。(錢鍾書,《圍城·重印前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
1975年,日本漢學家荒井健翻譯的《圍城》第一章刊于日本京都出版的《飚風》雜志同年10月號。1977年,荒井健翻譯的《圍城》第三章刊于《飚風》雜志同年10月號。(由荒井健和中島長文、中島翠夫婦合譯的《圍城》日譯本《結(jié)婚狂詩曲》于1988年出版。)1978年12月,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下)由香港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其中述及《圍城》。1979年11月,《圍城》由茅國權(quán)和珍妮·凱利翻譯的英譯本經(jīng)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出版,該譯本被美國圖書協(xié)會評為1980—1981年卓越的學術(shù)著作。1980年4月,美國《紐約書刊評論》上發(fā)表了喬納斯·斯本斯的文章,對《圍城》作出極高的評價。同年5月,《圍城》由索洛金翻譯的俄文譯本經(jīng)蘇聯(lián)莫斯科文學出版社出版,由蘇聯(lián)著名的漢學家艾林德寫作了長序,著重敘述了小說對知識分子的描寫。6月,美國《民族評論》上發(fā)表弗蘭西斯·蘭德爾的文章,評《圍城》是現(xiàn)代中國小說中最偉大的一部。同月,英國《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在第一版要目中刊出標題:《大衛(wèi)·霍克斯論一部現(xiàn)代的中國經(jīng)典》,文章的題目是《朝著痛苦微笑》,認為錢鍾書是同代作家中最有才華者,《圍城》是20世紀中國最優(yōu)秀的小說之一。8月,香港的《南北極》月刊第123期刊湯宴《喜見〈圍城〉英譯本問世》一文,將《圍城》與《子夜》并論為“最杰出的兩部中國現(xiàn)代小說”。(施咸榮,《“最偉大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介紹國外對《圍城》的評價》,《新文學論叢》,1981年,第1期)應(yīng)當厘清的是,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雖然被視為促成《圍城》海外熱的導(dǎo)火索,但是據(jù)漢學家胡志德回憶,夏志清的工作其實“回應(yīng)者寥寥”。(胡志德著,李昂譯,《尋找錢鍾書》,《文藝爭鳴》,2010年第21期)
相應(yīng)地,錢鍾書本人的外事活動也促進了《圍城》的海外傳播。1978年9月,錢鍾書以中國學術(shù)代表團成員的身份赴意大利參加歐洲漢學家第26次會議,并提交了論文《古典文學研究在現(xiàn)代中國》,后于歐洲、香港等地發(fā)表。在這次會議上,錢還會見了三位把《圍城》譯成法、捷、俄文的譯者。1979年,錢以中國科學院代表團成員的身份訪美。據(jù)夏志清對錢鍾書訪問哥倫比亞大學的回憶,錢以卓異的英語口才與學識傾倒一片,有人謂“生平從未聽過這樣漂亮的英文,只有一位哈佛教授差堪同錢相比”,而錢于座談會“表演了兩個小時”,“滿堂熱烈鼓掌”。(夏志清,《重會錢鍾書紀實》,收于李明生編,《文化昆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在錢鍾書隨代表團訪問斯坦福大學的新聞中,亦有類似記述。在專門為錢舉辦的一個半小時的座談會上,錢“典雅而正確的英語顯然讓全場人震服”,與會者對其印象基本上是“措辭巧妙”和“一見難忘”,更有一位德文系教授稱贊錢是“平生僅見學養(yǎng)深厚的知識分子”。“那天錢氏自始至終都是用流暢的高級英語,兼及法文德文,引經(jīng)據(jù)典,對西方文學功力之厚,令在座洋人咋舌。”(臺北《聯(lián)合報》1979年6月5日、6月26日)1980年冬,錢鍾書又訪問了日本京都大學和早稻田大學??梢韵胍?,錢鍾書出色的英語口語、旁征博引的深厚學識與幽默機智的文人風度為他在域外塑造出一位引人入勝的學者形象,以至于《圍城》重印的偶然原由之一即是一位編輯讀到錢氏外訪的新聞,因之召回了其有關(guān)《圍城》的閱讀記憶。錢鍾書的社會職務(wù)也彰顯了其學者身份。1981年,錢鍾書被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會聘為顧問,同年錢鍾書被任命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職責是代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國際學術(shù)形象”,錢氏的行政工作主要是主持一系列重要的國際學術(shù)會議。1983年8月29日至31日,中美比較文學學者雙邊討論會在北京舉行,錢鍾書致開幕詞。1986年“魯迅和中外文化”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錢鍾書致開幕詞。1985年,錢鍾書又被聘為中國比較文學學會顧問。
在80年代,首先是一個作為學者的錢鍾書重回國內(nèi)文壇視野。在《圍城》重印之前,首先付梓的是錢鍾書一系列的重要學術(shù)著作。1978年,《〈大公報〉在港復(fù)刊卅周年紀念文集》(上冊)刊載錢氏的《管錐編》選錄五篇?!端卧娺x注》也在1979年6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1979年9月,錢氏的《舊文四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收論文四篇。同年8—10月,《管錐編》(共四冊)由中華書局出版,考評古籍十種,蔚為大觀。《管錐編》出版之后,錢氏的一系列著作陸續(xù)獲得出版或重印。在錢氏的著作系統(tǒng)中,《管錐編》的問世改變了《談藝錄》《圍城》等早期著作的讀法。如范明輝有題為《〈圍城〉疏證》一文,“疏鑿鉤連,以錢解錢”。(據(jù)汪少華,《〈寫在人生邊上〉疏證》, 《江西教育學院學報》,1995年第2期)
相比于學術(shù)著作,錢氏的小說、散文重印是稍稍滯后的。早在1978年,陳夢熊即建議錢氏重印《人·獸·鬼》和《寫在人生邊上》兩部舊作。1982年《上??箲?zhàn)時期文學叢書》編委會成立,柯靈任主要編委。朱雯、楊幼生邀請錢鍾書收入《人·獸·鬼》和《寫在人生邊上》兩部書時,錢氏本想謝絕。后來經(jīng)過柯靈勸說,出于回應(yīng)“字句訛脫”的“盜印本”在國外流傳,錢氏終于答應(yīng)合作,“零星枝節(jié)地削補”。錢鍾書的猶疑態(tài)度并非無因,他認為“現(xiàn)代文學成為??蒲芯恳院?,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將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發(fā)掘而敗露了”,雖然有“被發(fā)掘的喜悅”,但也不能忽視“被暴露的危險”,“很可能得不償失”。(錢鍾書,《〈人·獸·鬼〉和〈寫在人生邊上〉重印本序》,《人·獸·鬼》,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錢氏之語幽默如素,卻非玩笑。陳夢熊為了督促錢鍾書重印兩部書,特地設(shè)法復(fù)制了原本寄給錢鍾書,但是錢氏居然早就弄丟了。至于福建人民出版社組織的叢書重印,錢鍾書還是礙于多年故交柯靈的情面,不得不“硬了頭皮,重看這兩本書”。錢氏對這兩部書重印的冷淡、遲疑,與《圍城》重印時的鄭重、認真形成了反差。相比之下,錢鍾書對《圍城》重印的重視則顯得十分真摯。在錢氏的一系列序跋中,他最為珍視的作品是《圍城》和《百合心》兩部,由于《百合心》原稿已佚,錢氏最敝帚自珍的作品就只剩下了《圍城》。截至1985年,《圍城》一共重印四次,每次重印時,“前記”都有新加文字,交代了錢氏親自校訂、修改字句。第一版重印前記日期署1980年2月,于中錢鍾書表示對重印感到“意外和忻幸”,“乘重印的機會,校看一遍,也順手有節(jié)制地修正了一些字句”。在第二、三、四版重印時,錢鍾書每次都有校對、修訂,并根據(jù)英譯者、德譯者、法譯者發(fā)現(xiàn)的訛誤予以改正。另外,《圍城》的日譯本序和德譯本序均為錢鍾書80年代新就。錢鍾書回憶到對荒井健翻譯工作的“驚喜”和“感愧”,追念了與譯者的友誼,卻對小說只字不提。至于德譯本前言中,錢也只是介紹譯者而避開小說不談。對于《圍城》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的英譯本,錢鍾書只看了《引言》中有關(guān)身世的部分,刪改了其中“有些是不知哪里來的‘神話”。
錢鍾書在80年代的學者形象與《讀書》淵源極深。在《〈讀書〉書名索引(一九七九——一九八二)》中,錄入了《管錐編》《舊文四篇》《人獸鬼》《宋詩選注》《談藝錄》《圍城》和《寫在人生邊上》幾種。在1983年的《〈讀書〉書名索引》中,列出了錢鍾書的《人·獸·鬼》《談藝錄》和《圍城》三種。在1984年的《〈讀書〉書名索引》中,錄入了錢鍾書的《圍城》。在1985年的《本月新書》欄目中推薦了錢鍾書的《談藝錄》。在1985年的《〈讀書〉書名索引》中,列出了錢鍾書的《管錐編》,在1986年的《〈讀書〉書名索引》中,列出了楊絳的《錢鍾書與圍城》和錢鐘書的《寫在人生邊上》兩種。在《讀書》80年代刊載的文章中,提及錢鍾書的即有97篇之多,幾乎不遺余力地介紹錢氏及其著作,其中一些篇目即出自與錢鍾書最親密的楊絳、柯靈、鄭朝宗等人之手。1979年,《讀書》第1期刊登了一則廣告,題為《錢鍾書的〈管錐篇〉》,介紹道:“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錢鍾書同志新著《管錐編》,已作為重點書列入中華書局的出書計劃”,“此書是作者一生精力所萃的研究成果”。《管錐編》出版后,《讀書》又陸續(xù)推出了馬蓉、趙毅衡、張隆溪和張文江等人的相關(guān)文章。1980年第2期,刊黃寶生《錢鍾書先生的〈舊文四篇〉》一文。1980年第8期,許明的《中國文學譯叢》一文介紹: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正在出版的《中國文學譯叢》的第二本正是《圍城》的英譯本。在1981年第11期的新書預(yù)告中,《讀書》推薦了錢鍾書的新著《林紓的翻譯》。1982年第3期,刊鯤西《詩·畫·音樂——讀錢鍾書〈舊文四篇〉》一文。其余不予贅述。另外,錢氏有關(guān)《圍城》重印及諸種譯本的序跋也都是由《讀書》刊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