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光(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杭州 31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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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破大城中矗立的地標
——從別集深度整理看中世文學經典定位
林曉光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杭州 310058)
如學界已認識到的,漢魏六朝文學文獻(狹義地來說,辭賦詩文)大抵并非其創(chuàng)作之初的第一手實錄,而是在鈔本時代的運作機制中經過長期歷史變遷,由次生文獻保存下來的零珠碎玉。保存下來的文本篇幅固然往往殘缺不全,其文字內容也無法依今天的觀念視為原貌。這與明清以降乃至現當代文學的精確復制形態(tài),在創(chuàng)作、傳播、保存機制上是本質不同的。曾經存在過的浩瀚文本中的大多數都已名實皆亡,不復為后世所知;而即使如那些大海孤嶼般保存下來的作品,也鮮明地呈現出三種格差狀態(tài):1.形態(tài)完整(但不代表就是原貌、全貌);2.僅殘存零碎片段;3.僅留其名而正文已經佚失。中世文學經典——無論是當時的公論,抑或后世的追認,就現存狀態(tài)而言,都處在第一類的狹小中心范圍之內。它們有些是由于被定為經典而得到歷代珍重保全,也有些是由于保存完整而在經典追認過程中表現出競爭優(yōu)勢。無論如何,這一時期的文學經典長廊,本身是一個已被優(yōu)選,而且優(yōu)選過程及標準難以重新驗證的結果。
另一方面,正如真實世界中的建筑或壁畫等一般,中世文學的一大特性便是基于高度類同性模板的批量復制,以及在這一基本機制上的漸次遞變乃至斷裂劇變。六朝文學多模仿承襲之風,對這一點王瑤、周勛初、梅家玲、陳恩維等學者已多所論證;宇文所安教授證明了漢魏、初唐詩中存在的書寫程式;我也曾嘗試討論過六朝哀策文及漢魏賦中的文體模式。無論從主觀創(chuàng)作的角度理解為作家的模擬、傳承,抑或從文本構造的視角觀察其書寫程式、譜系,六朝文學中的大量作品事實上是處在群集性的生態(tài)當中。正如中世文學文獻自身愛用的修辭——“文苑”“詞林”一般,那些詩賦文辭就好比林中之樹、苑中之獸,相互間區(qū)分度更顯著的往往并非個體與個體,而是種群與種群之異。而對于種群內部的個體,毋寧說其構造性的、遺傳性的類同更值得首先予以關注。
在這兩種因素——1.文獻歷久殘缺;2.創(chuàng)作譜系性強烈——的共同作用下,今天所見的六朝文學經典便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景觀,那就是同一種群的文學在經過歷史風雨的吹剝以后,往往有一兩種代表性的作品通過權威選本等途徑保存下來,躍升至更高層級的經典地位,而其他同種群內作品則不復受到后世關注,不斷退隱的同時也在不斷磨損,最后只能瑟縮于類書或古注引書中偶露頭角。換言之,在經過歷史牽引移位的我們的視野中,往往是將“類型”縮小替換成了“個別”,于是“類性”往往也就被誤認為是“個性”——尤其是誤認為由作者個人主觀追求及能力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個性。我們面對的中世文學,正有如一座曾經繁盛的大城,其中的大多數建筑都已成廢墟,只有少數地標性的大廈被珍而重之地保存下來,或被重新發(fā)掘出來,作為大城昔日繁華的見證。但我們遙想那些已經殘破的部分,卻不能認為它們便是與地標性建筑異質的,而應將其理解為相同時代生態(tài)中的同構性產物。毋寧說廢墟中仍存留的一二殘磚斷柱,反而時常能夠幫助我們理解前者的相應部分。并且,它們雖然已經失去全貌,但通過重新拼合各自的殘垣破壁,卻仍有望(在一定程度上)復原出僅靠個別地標所無法提供的大城全景。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就有必要重新來考慮,究竟應在怎樣的視野下看待這個時代留給今天的文學經典?如何才能更深入、立體地理解這些經典?一個重要的方向就在于:通過注視譜系中那些已經退居后臺的部分,摩挲分析它們的細節(jié),理解譜系與譜系之間交互共生的這種“類”的關系,從而建立非經典與經典間的互觀。而要達成這一理想,漢魏六朝別集的整理現狀顯然還有著結構性的缺失。與近世文學相比,上古、中世文學在總體上顯得艱深晦澀,距離現代人的知識結構、文化取向更為遙遠。存世漢魏六朝詩文中能夠不加注釋就完全被理解的作品,可謂鳳毛麟角。浩如煙海的文辭中固然充斥著各種典故和生僻字眼,令人望而生畏;而更值得警覺的是,也有大量作品并非如此。它們看似平易清新,一誦可明,學者們遂每每憑著今天的語感粗略泛覽,便作解人;然而這些作品畢竟是在那個與現代社會完全異質的文化結構與歷史語境下生成的,一旦回到時代脈絡中予以精密的考證解析,便常會發(fā)現作品的深層含義竟與字面觀感大相徑庭。因此要充分理解漢魏六朝文學文本,首要的工作就是必須作深度的文獻整理校注工作,而不能停留在將其輯佚編撰出來就了事的層面上。
然而,正如經濟學中有所謂輸者恒輸、贏者恒贏的原理,其實在文化傳承、古籍整理的領域往往也是如此。對于已被奉為經典之作,我們總是投與最大功率的聚光燈,對其身上的吉光片羽也視若拱璧。并且,當入選權威名單以后,即使其中原本并不那么引人注目的部分,也會因此而雞犬升天,一并被供上神壇。就漢唐文學領域而言,《文選》學的研究幾乎可說已到了佛頭刮金、錙銖必較的精細程度,而像《世說新語》和陶集等則再三再四地涌現校注箋疏之作,都典型地表明了這一點。相對地,那些未能獲得此地位的存在,便如同舞臺的暗處一般,默默消失了身影,無人看顧。六朝尚有作品存留的龐大作者群中,保守估計高達八九成以上都還未做過任何詩文校注①近年來,一些此類作家的作品校注成為了高校碩士生的畢業(yè)論文題目,但這與其說是基于系統(tǒng)學術旨趣的成果,莫如說是研究生教育產業(yè)化的產物——選擇這些題目并不是因為意識到其特殊價值,而是由于其作為碩士論文題目大小合適,易于操作。由于碩士生大多并不繼續(xù)深造,這些論文通常也難以進一步發(fā)展成熟為正式出版物。。如“建安文學”之“三曹”及“建安七子”集均已有注本,但未能進入特定“系列品牌”的當時名家如禰衡、邯鄲淳、吳質、繁欽、楊修等卻無人問津(實則他們不僅與當時文壇關系重大,所存作品也未必就少于七子)。再如竹林七賢中阮籍、嵇康早有名家為其校注,余子卻迄今無注。竹林名士或不以文學名,不注猶有可說;然如蕭齊最重要的文學團體“竟陵八友”,僅謝朓集有經典注本。沈約詩雖民國時已有注本,卻長期不甚流行,王融詩僅有一種英文注本正式出版;且沈、王文皆至今無注。至于余子即使重要如蕭衍,也至今未能編出一種注本,遑論任昉、范云等及作為晚輩的“三蕭”等人,更遑論當時與之齊名而今日鮮有人知曉的劉繪、張融、柳惲之流了。更進而論之,作品作者有層級,時代亦有層級。像建安、永明、天監(jiān)等本身在文學史上凸顯出特殊意義的時期——仿“經典作品”之例,不妨稱之為“經典時代”——尚且如此,其他未能打出名號的次要時期本身便整個兒如貧民區(qū)一般暗淡無光,生于此時代的作者自然更等而下之,又何從進入注家的視野之內呢?
當然,這一現狀是由各種原因造成的。一方面,大量作者留下來的作品,少者數首,多者數卷,常常都不足以作為單行之作出版,作為學術成果而言便顯尷尬②如吳云主編《建安七子集校注》即將七子薈萃方能成帙。;另一方面,這些人物雖或曾享名一時,在今天卻大多已默默無聞,殘留作品篇幅又往往簡短斷碎,確實也缺少引起注意的契機。但是,漢唐研究與唐宋以后研究,有三點根本性的差異,都足以引導我們對自身工作作出不同的定位:1.基本文獻整理的完備度;2.存留作品規(guī)模;3.文學層級。在整理方面,漢魏六朝詩文已有嚴可均、逯欽立的兩部大書,足可作為進一步整理別集的方便之資。我們對中世詩文的面貌,已完全智珠在握,具備了深度整理的基本條件;這與明清詩文浩如煙海、亟待搜羅,二三流作家別集幾乎還不足以提上議事日程的研究現狀大不相同。在規(guī)模方面,唐詩宋文雖然都已編完了全集,然而其篇幅之巨大,也足以令學者望而卻步;唐宋(尤其宋以后)名家中存世煌煌數十卷乃至百卷以上的人物比比皆是。在這種情況下,首要關注經典名家,仍是應時合理的。然而六朝詩文全集卻遠無如此令人生畏的陣勢,即使是當時有著相當聲望的名家,往往也不過留下殘缺不全的詩文數卷。若以別集校注的形態(tài)分別著手,每一單位的工作量都在可控程度之內,反而可望較迅速地取得進展。而在文學層級上,只要與后世文化日益下移、保存范圍不斷擴大的狀況相比較,便會清楚看到,明清時代的所謂小作家,可能真的就只是一個窮鄉(xiāng)僻壤三家村學究,只因僥幸留下了一兩部詩文稿,參加過某個詩社的活動,便被發(fā)掘出來,得以成為文學研究的對象。研究這樣的人物,固然有助于結構性地理解時代文學的總體樣相,但其本人的文學成就卻與文壇大家相去云泥,鮮有可取。返觀漢魏六朝文學,則幾乎不存在這種情況。由于當時作者高度集中于士族階層,創(chuàng)作人群間的知識結構及文學能力并無本質差異(因此才會出現文本構造和審美取向上類型化的高度趨同),得以留下作品的大抵都有相當水準。同時,歷史的刪汰又已如大浪淘沙,連名家的大量作品也都已難覓其蹤,更何談那些本來就不重要的人物?因此,六朝作者只要有作品留存下來,哪怕今天的一個無名小家,在當時文壇上的地位都非后世一般作家可比?,F存作品的稀少以及殘缺,并不等于作者及其作品就不重要;恰恰相反的是,大量在當時赫赫有名的作者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③除了寫本不易復制副本、容易散失損壞這一基本原理外,漢末至隋之間的政治動亂,也往往成為恃才傲物的著名文人作品散失的重要原因,如邊讓“恃才氣,不屈曹操,多輕侮之言。建安中,其鄉(xiāng)人有構讓于操,操告郡就殺之。文多遺失”;禰衡狂狷,見殺于黃祖,“時年二十六,其文章多亡云”(并見《后漢書·文苑傳》)。甚至大文豪蔡邕也“撰集漢事,未見錄以繼后史。適作《靈紀》及十意,又補諸列傳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亂,湮沒多不存”(《后漢書·蔡邕傳》)。僅殘存下若干作品片段,這些零碎文字就更如冰山一角,承擔了比其文字篇幅大得多的歷史意義。
綜上所論,面對著基本整理工作已告完成,總體規(guī)模不算龐大,存世作品間水平差距相對也較小,而深度整理工作卻反復集中在少數經典名家名著的這一現狀,我們實在已有必要省察漢魏六朝的詩文深度整理是否應轉入新的方向。只有當燈光遍照過這些暗影中的角落以后,中世文學的大城才能重新浮現出整體面貌,而那些經典的地標也才可能從這樣的互動視角中獲得新的觀照。
林曉光,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