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xu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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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一定搞錯了,我不是有錢人,也沒得罪過誰。王姐?什么王姐?不,我不認(rèn)識什么王姐。我是有個姐姐,結(jié)婚第二年就難產(chǎn)死去了,現(xiàn)在連她長什么模樣都記不清了。其他的……哦,市場賣魚的紅姐我倒是認(rèn)識,她臉上的褶子比我還多,不知為什么別人都喊她紅姐,可她……你們肯定搞錯了。你們要干什么?把我大卸八塊?開膛破肚?我不怕死,我尋過短見,要不是老婆及時發(fā)現(xiàn),早見閻王了。我不想活,沒意思透了。你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別管我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想從我身上取零件,也沒什么當(dāng)緊。雖說四十好幾的人了,零件都好用著呢。利索不利索也不打緊,但最后一定要結(jié)果了我,別留半條命,那就成了我老婆的累贅。求求你們……要狠一點(diǎn)兒。不過,動手之前,先聽我說道說道可以嗎?我沒別的要求。憋這么多年,快憋瘋了。不知該對誰說,也不敢說。再說,誰又愿意聽我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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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趙川,人們也叫我駝背老趙。
我有個八歲的兒子,不不,算起來二十好幾了。我沒胡說,我保證。哦,先說我老婆吧。我老婆劉小艾,長相一般,但干活很利落。我家的地和她家的緊挨著。鋤地時,我還在半中腰上,她已經(jīng)到了地頭。割地甩我更遠(yuǎn),我割一程,她能打個來回。有天傍晚,她割完了,我還在弓著蝦腰。她走過來,問要不要幫助。明天沒準(zhǔn)兒要起風(fēng),一起風(fēng),籽就會甩脫,一年的汗就白流了。我當(dāng)然求之不得。
割完,天徹底黑了?;卮宓穆飞?,我把沒說出口的謝意拎出來。割了一天的地,劉小艾似乎一點(diǎn)也不累,走得真是快。她腿又長,一步頂我兩步。為了跟上她的節(jié)奏,我一溜小跑。我說多虧了你,要不我現(xiàn)在還在地里。我說你腰不疼嗎?我都快斷了。我說別走那么快好不好,又不是賽跑。劉小艾突然回頭,你哪來那么多廢話?不等我回應(yīng),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我緊跑幾步,只想和她說話,沒注意腳底的石塊。跌倒的同時,我叫出聲??牡猛χ兀野胩鞗]爬起身。劉小艾返回,伸過胳膊,我抓住她的手。第一次抓她。她的手全是繭子,但手掌特別綿軟,好像沒有骨頭。一種奇異的感覺襲擊了我。她拽起我,問要不要緊。我哆嗦著說沒事。劉小艾未必感覺到,可我知道自己在哆嗦。剩下的半截路都在哆嗦。
劉小艾的父親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有時也去外村行醫(yī),掙著現(xiàn)錢,還吃香的喝辣的。也把人治死過,但家屬沒找過她父親的麻煩。又不是故意的,也想往好治的。鄉(xiāng)村有自己的邏輯。劉小艾的弟弟還小,赤腳醫(yī)生讓劉小艾跟他學(xué)醫(yī)。劉小艾沒興趣,她更喜歡鐮刀鋤頭。赤腳醫(yī)生逼她看書,逼她在南瓜上練習(xí)打針。她的窗臺擺一長溜南瓜,都是練習(xí)打針用的。南瓜畢竟和屁股不同。劉小艾在南瓜上打了幾百針后,看到真正的屁股還是不敢下手。我去買頭痛藥,赤腳醫(yī)生正訓(xùn)劉小艾。赤腳醫(yī)生包了藥,卻又突然撤回去。他勸我打針,吃藥得三天,若是打針,一針就好。我明白他是想讓劉小艾拿我試驗(yàn),不由看了她一眼。劉小艾急得直沖我擺手。她黝黑的臉竟有幾分白,目光像遭遇暴風(fēng)的麥稈,橫七豎八的。聽說她怵打針,沒想到會緊張成這個樣子。抑或有心疼我的意思,當(dāng)她的試驗(yàn)品可不是鬧著玩的。劉小艾沒能制止我,反而促使我決心和赤腳醫(yī)生配合。
劉小艾有些惱,我假裝不懂。我趴在床上,老實(shí)說,還是有一點(diǎn)兒緊張。她要是打偏,扎到神經(jīng)上,我沒準(zhǔn)就殘了。劉小艾靠近我,但遲遲沒有動作。雖然背對著她,但我能感覺到她在微微發(fā)抖。顯然劉小艾的遲疑讓赤腳醫(yī)生生氣,他催促,打呀,就當(dāng)是南瓜。我也鼓勵她,來吧,拿出割地的勁兒。劉小艾的手指終于觸到我的臀部,先畫一個十字,然后用手指戳了戳。那種奇異的感覺再次襲擊了我。我哆嗦了一下。劉小艾肯定感覺到了,她再次遲住。赤腳醫(yī)生喝令,打呀,愣著干什么?劉小艾一咬牙一閉眼——若不是這個樣子,她下不去手。但針并沒有扎進(jìn)去,準(zhǔn)確地說,只是扎進(jìn)針尖。還好她沒有拔出來,繼續(xù)用力——我能感覺到針小心翼翼行進(jìn)的過程,還能感覺到她劇烈的顫抖。
沒什么難的,肌肉比南瓜好扎,赤腳醫(yī)生顯然長舒一口氣,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容易多了。劉小艾背對著我,依然在抖。赤腳醫(yī)生也許感覺不到,但我能。我沒有馬上離開,磨磨蹭蹭的。劉小艾終于轉(zhuǎn)過臉,目光揣著探尋。我表揚(yáng)她,挺好的,一點(diǎn)兒也不疼。劉小艾的臉突然就紅了。
我回家不久,劉小艾追上門。我本來坐著,從窗戶望見她,立馬躺下去。劉小艾進(jìn)屋,我正在床上呻吟。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劉小艾的聲音帶著慌,咋……咋啦?我說疼,疼得要命。劉小艾上前一步,手老遠(yuǎn)就伸過來。我以為她會讓我解開褲子,她柔軟溫暖的手指再次觸摸我的肌膚。距我尚有一尺多遠(yuǎn),很氣人的,她竟然立住??赡芪疫^于夸張,露了餡兒。劉小艾問,你真的假的呀。我齜牙咧嘴,真的,疼得快喘不上氣了。劉小艾讓我忍一會兒,她去喊她父親。我剛說別,劉小艾一只腳已經(jīng)跨出門檻。我急了,大叫,不要喊他!劉小艾慢慢轉(zhuǎn)身,再次盯住我,目光鋒利許多,你到底有事沒事?我說,本來挺疼的,看見你一下就好了。劉小艾繃著臉,你再嚇唬我,我就不理你了。我連聲說,不疼了,不疼了。隨即站起,跳了幾跳。我撓撓頭,真邪門了,剛才還疼得要命呢。劉小艾凌厲的目光狠狠刮我一下,四下亂瞅,然后蹲下去,從面柜和水缸夾縫處抓出一個紅撲撲的蘋果。我咧開嘴,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劉小艾沒把蘋果遞給我,而是放到炕沿邊。我抓起就啃,邊嚼邊瞄她。劉小艾的眉毛很濃,像種上去的。她被我盯得不自在起來,說沒事我就走了。我搶先一步攔住她。劉小艾皺眉,干什么?我說還有話說。嘴里嚼著東西,口齒不怎么清楚。我猛咬幾口,想快點(diǎn)兒吃完騰開嘴巴。嚼得過快,差點(diǎn)噎住。劉小艾舀半瓢水遞給我。我咳了幾聲,狼狽地沖劉小艾笑笑,說沒吃過這么甜的蘋果。劉小艾說沒看出來呀,你還油腔滑調(diào)的。我說平時不這樣,你一針下去,我性格都變了,要怪就只能怪你。劉小艾笑了笑,忽又沉下臉,這怎么怪我?誰讓你同意的?我說你幫我割地,我怎么也得為你做點(diǎn)兒什么吧,天天扎南瓜,扎爛也沒用。劉小艾說,別指望我謝你。我笑嘻嘻地咂咂嘴,蘋果的余香還在。劉小艾說,你要沒事,我就走了。我說,別價,又沒人等你去打針。劉小艾似乎不耐煩,語氣加重,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吞吞吐吐的,我遇到點(diǎn)兒麻煩。劉小艾眼睛瞪得老大,麻煩?什么麻煩?我沉下頭,故意停頓片刻,然后直視著她,我上癮了。劉小艾沒反應(yīng)過來,追問,上什么癮?我重重強(qiáng)調(diào),打針上癮了。
2
我娶了劉小艾。當(dāng)然不是一帆風(fēng)順,中間好多曲折,差點(diǎn)就黃了。我不多說了,免得耽誤你們時間,反正她成了我老婆。劉小艾最終也沒成為醫(yī)生,成了我老婆后,赤腳醫(yī)生就沒再逼她。劉小艾熱愛勞動,兩家的地她一個人包攬了。我本是個木匠,或者說半拉木匠。有了劉小艾這個賢內(nèi)助,我把心思全用在木工活上,技藝大有長進(jìn)。打出全村第一套組合柜,我就不再是半拉,而是正式木匠了,可以像赤腳醫(yī)生那樣吃香喝辣。我和劉小艾的日子說不上多么好,但絕對是紅紅火火,令人羨慕。那是我的黃金歲月,每天二兩小酒,夜晚摟著劉小艾,感覺自個兒跟神仙似的。
第二年,我們的兒子趙小川出生。這名字咋樣?我起的。趙小川眉毛像劉小艾,又濃又長,但眼睛比她的大,又黑又亮。趙小川綜合了我和劉小艾的優(yōu)點(diǎn),比周潤發(fā)帥多了。除了帥點(diǎn)兒,他和別的孩子沒什么不同,偶爾鬧個小毛小病的,三兩天就好。是的,那時看不出他有什么奇特。五歲那年,趙小川整出事故,把頂針吞進(jìn)肚里。知道頂針嗎?女人做針線活兒用的,金屬器物。我和劉小艾嚇壞了,赤腳醫(yī)生說若卡在腸子的某個彎彎里,就得做手術(shù)。我不停地捋趙小川的肚子,暗暗祈禱,劉小艾抓著趙小川的手,默默落淚。次日,我兒子趙小川把那枚頂針屙出來了,真是奇跡呢。除了那一次,趙小川再沒闖過禍。那也算不得什么禍,不像趙六的孩子玩火,燒了自家的房子和柴垛不說,還殃及鄰居。
一晃到了上學(xué)年齡,入秋,我把趙小川送進(jìn)學(xué)校。趙小川記憶力驚人,別人幾遍都記不住,他過目不忘。老師向我夸獎趙小川,你兒子是神童啊。老師滿臉興奮,挺激動的。我覺得老師有些夸大其辭,因?yàn)榭溥^趙小川之后,就讓我給他做個方桌。我當(dāng)然滿口應(yīng)下來。但不可否認(rèn),老師的夸獎讓我的血直往上涌。我私下考了考趙小川,他沒讓我失望。我告訴劉小艾,劉小艾也很高興,那天她本來要蒸饅頭,臨時改主意,炸了一盆油餅。夜晚,趙小川的鼾聲一起,我便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劉小艾的被窩。折騰到天亮猶不足,咬著她的耳朵說了好些肉麻的話。
那年夏日,趙小川和鄰居小孩在院里玩彈球游戲。我在距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刨一根木頭,劉小艾則在做磨擦擦。磨擦擦是一種面食,即把土豆磨成糊糊狀,與莜面摻拌蒸熟。劉小艾擅長用土豆做各種美食,山藥烙餅、山藥糕、山藥魚、磨擦擦等等。如果有機(jī)會,我請你們……算了,估計你們不愛吃。言歸正傳,還是說我兒子吧。
劉小艾突然呀一聲,雖然很輕,但我捕捉到,問她怎么了,她說沒怎么。我走過去,她的兩個指頭已被染紅。鋒利的摩擦器咬掉她一塊肉,那塊肉掉進(jìn)土豆糊糊里。我替她包扎了下,叮囑她小心些。劉小艾怔怔的,沒有搭理我的意思。我打趣道,疼得話也說不出了?劉小艾這才轉(zhuǎn)過目光。我感覺到異樣,問她怎么了。她努努嘴,我隨她望過去。趙小川和那個孩子玩得正歡,笑聲響亮。我不知劉小艾什么意思。劉小艾壓低聲音,你發(fā)現(xiàn)沒有?我愈加愕然,發(fā)現(xiàn)什么?劉小艾說,小川比人家矮一大截呢。我突然笑了,瞧你神神秘秘的,嚇我一跳。趙小川是比那個孩子矮些,但長個兒有快有慢有早有晚,用不著大驚小怪的。劉小艾并沒有因我的話輕松,反而顯得憂心忡忡,小川這半年就沒長。我嗤一聲,半年不長,一長頂半年,別亂猜疑,做你的飯。劉小艾追問,你覺得正常嗎?我有些惱火,你什么意思?劉小艾也有些不悅,我就說說,你哪來這么大脾氣?
我確實(shí)沒注意趙小川……不,是打心眼兒里不覺得這是個事。趙小川是神童,用腦自然比別的孩子多,長得慢點(diǎn)兒有什么不對?可是,劉小艾憂心忡忡的目光戳痛我,我坐到板凳上,感覺身體重了許多。坐了一刻,我掏出卷尺,把兩個孩子招過來。先量鄰居的孩子,再量趙小川。生怕不準(zhǔn),又量了一次。兩個孩子齊聲問,誰高?我笑瞇瞇的,差不離呢。當(dāng)然是假話。趙小川和那個孩子同齡,確實(shí)比人家矮好多。但我仍覺得這很正常。人的個子有高有矮,生長速度更不會相同??墒?,雖然這么想,心里仍然被塞進(jìn)東西。劉小艾的目光是很好的尺子,但還是想從我嘴里得到證實(shí),她的聲音里滿是忐忑,是矮吧?我說,沒矮多少,是你多心。
晚飯后,我們一家三口去劉小艾父親那兒。老實(shí)說,我心上有了陰影,雖然那么一抹,但也是陰影。我不是讓赤腳醫(yī)生給趙小川治病。趙小川沒病,何談治?不過是想讓赤腳醫(yī)生剔掉心底那抹陰影。趙小川常到赤腳醫(yī)生那兒玩,他對趙小川的了解不比我和劉小艾少。我剛說半截就被赤腳醫(yī)生制止,胡說八道,你兩口子要沒事干就歇會兒,亂動什么心思?然后講解一通人的生長理論。不過……赤腳醫(yī)生拿出一瓶鈣片,說兒童成長期補(bǔ)點(diǎn)鈣,沒壞處。
赤腳醫(yī)生夠摳的。既然補(bǔ)鈣對趙小川沒壞處,怎么不早點(diǎn)兒拿出來?當(dāng)然嘍,我沒當(dāng)面抱怨,也沒背著他和劉小艾說三道四。嗯,不管怎么說,問題解決了。而且那根本就不是問題?;厝サ穆飞?,我哼了一曲鄉(xiāng)間小調(diào),帶葷的那種。劉小艾用胳膊撞撞我,也只是撞了撞。
趙小川吃完,劉小艾又去赤腳醫(yī)生那兒拿了一瓶。轉(zhuǎn)天我去鎮(zhèn)上辦事,從藥店買回兩瓶。赤腳醫(yī)生也許不會心疼幾瓶鈣片,讓劉小艾一趟趟去要,總覺不自在。咱也是有臉面的人。誰能想到趙小川吃鈣片上了癮呢?某天,我做木工中途歇息,突然發(fā)現(xiàn)趙小川騎在墻頭上,往嘴里扔?xùn)|西,以為他吃炒豆子呢。我嘿一聲,說給老爸來幾顆。趙小川讓我張開嘴。他距我?guī)撞竭h(yuǎn),第一次丟到別處,第二次不偏不倚丟進(jìn)我嘴里。我咬了一口,感覺不對勁兒,吐到掌心瞅了瞅,喝問他吃的是什么?得意忘形的趙小川突然一吐舌頭,迅速把手藏到身后。我大步過去,掰開他的手。那幾粒鈣片有些污臟。我沉下臉,摸摸他的衣兜。兜里裝個鈣瓶子,里面剩了不到三粒。我問他吃了多少,他被我震怒的神情嚇住了,先說一瓶,之后又承認(rèn)吃了兩瓶。我一把揪下他,拽到屋里。放鈣片的地方空空蕩蕩。我火了,狠狠扇他一掌,當(dāng)然打的是屁股。
劉小艾從外邊回來,趙小川臉上尚掛著淚。聽我說過,劉小艾也急了,照趙小川腦門連戳三下,你呀你呀你呀,然后拉著趙小川就走。我明白她要去哪里,忙跟上去。我腳底發(fā)軟,像踩在黃米糕上,想和劉小艾說句話,可始終追不上她和小川。
劉小艾的父親不愧是醫(yī)生,淡定自如,他摸摸趙小川的頭,說鈣片不比別的藥,吃的多不見得吸收的就多,身體只需要很少的量,其余的都排泄出去了。劉小艾的臉漸漸恢復(fù)正常,手指輕輕碰碰趙小川,再偷著吃,就縫住你的嘴,聽見沒有?趙小川看著她,沒有懼怕的意思。劉小艾喝問,聽見沒有?趙小川慢吞吞地點(diǎn)點(diǎn)頭。明白沒有大礙,我開始和稀泥,勸劉小艾別嚷嚷。赤腳醫(yī)生也說,別把藥放在他夠得著的地方。完后突然想起什么,快步過去,拉開其中一個藥屜。赤腳醫(yī)生的藥柜是我做的,上面是雙開門,下面四個抽屜。赤腳醫(yī)生沒了先前的淡定,臉被拖拉機(jī)的黑煙熏過似的。他問趙小川是不是偷了抽屜里的鈣片。趙小川往后挪,赤腳醫(yī)生一把揪住,趙小川立時被吊起來。我又急又心疼,但阻攔顯然又不合適。赤腳醫(yī)生一通審問,趙小川承認(rèn)他拿光了藥屜里的鈣片。赤腳醫(yī)生崩潰了一樣,狠狠跺了幾腳,二十多瓶呢,二十多瓶呢,你這個……他突然揚(yáng)起手,但沒落到趙小川身上。劉小艾搶先一步,擋在他和趙小川中間,氣呼呼地叫聲爹,你咋不鎖藥屜呢?赤腳醫(yī)生怔了怔,你倒怨我了?我從來都不鎖,你又不是不知道。劉小艾推了一把,趙小川跌進(jìn)我懷里。劉小艾拽過椅子,赤腳醫(yī)生視而不見。劉小艾說,虧的是鈣片,要是別的藥……她飛快地掠掠小川,又掠掠我,沒往下說。赤腳醫(yī)生叫,鈣片就沒事了?什么東西吃多都會中毒。他的話無疑是藥捻子,我和劉小艾沒被炸碎,但也暈頭轉(zhuǎn)向。尤其劉小艾,哆嗦得話都不利索了……不……是……不……吸收……嗎?赤腳醫(yī)生踉蹌一下跌坐到椅子上,勾下頭。劉小艾猛搖數(shù)下,你倒是說話呀,有事沒事?赤腳醫(yī)生緩緩道,我也說不好。
我和劉小艾帶著趙小川連夜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鎮(zhèn)衛(wèi)生院有儀器,醫(yī)生的水平也高。村里有人喝農(nóng)藥,赤腳醫(yī)生基本束手無策,唯一的辦法就是灌大糞。若是農(nóng)藥喝得少,這招也管用,喝多就沒轍了。一番詢問檢查,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醫(yī)生告知,趙小川沒有中毒癥狀和跡象,但訓(xùn)斥了我和劉小艾一番。只要小川沒事,甭說挨訓(xùn),就是大巴掌扇過來,我也謝天謝地。
虛驚一場。
回來,我就給家里的面柜、衣柜上了鎖,包括我的工具箱。小偷要是光顧,非氣出鼻血不可。赤腳醫(yī)生的藥柜自然也是大鎖小鎖,自此他屁股后吊一嘟嚕鑰匙,走路叮當(dāng)亂響。趙小川今兒偷鈣片,沒準(zhǔn)明兒會往嘴巴里塞別的藥。一旦闖禍,必定驚天動地。我們被趙小川弄怕了,必須防備。你們是不會怕的,因?yàn)槟桥c你們無關(guān)。
日子又恢復(fù)平靜,至少表面是這樣。趙小川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仍舊突出,老師碰見我就拔不動腳。他夸過小川,我總要小心翼翼地問,小川沒搞別的吧。老師嘰嘎一笑,只當(dāng)我是謙語。問過幾次,老師似乎生疑了,問,你擔(dān)心他闖禍?我說他挺淘的,怕給老師添亂。老師說淘是孩子的天性,放心吧。
但我不敢掉以輕心,我,劉小艾,還有赤腳醫(yī)生,儼然成了秘密警察,暗中留意趙小川的一舉一動。鈣片停了一陣,又開始服用。還是一天兩片。他沒有任何機(jī)會和可能偷整瓶的鈣片,也沒表現(xiàn)出來任何嗜藥的異常。
某天中午,趙小川告訴我房檐下住進(jìn)一窩麻雀,問我能不能掏一只給他。我當(dāng)然應(yīng)下來。我提起鈣片的事,他說好吃。我問比糖還好吃嗎?他看著我,遲遲疑疑地說,是比糖好吃。我說再好吃也是藥,不能亂吃。他懂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早不亂吃了。我說你是老爸的乖兒子。我掏了只麻雀給他,作為獎勵。我很想知道,如果把鈣片放到趙小川看得見的地方,他還會不會偷吃。我和劉小艾商量,劉小艾堅決不同意。你瘋了?他可是你兒子,你要害他?我說堵不如疏,總有防不住的時候,關(guān)鍵還要看他自己。劉小艾仍不同意,罵我腦袋讓驢踢了。
我放棄了實(shí)驗(yàn),畢竟劉小艾的擔(dān)心也是我的擔(dān)心。成年人都經(jīng)不住誘惑,何況孩子。
3
那年冬天,異常寒冷,沒有雪,是干冷。一瓢水潑出去,還未落地上就成了冰溜子。鼻涕流下來,拭得慢點(diǎn)兒鼻孔下便多了兩個冰柱。雞鴨也不敢輕易出窩,餓急了才跳出來胡亂啄些谷粒。當(dāng)然也有不怕凍的,光棍三癸和一個女人鉆柴垛,快活過頭,多抱了一會兒,被發(fā)現(xiàn)兩人已經(jīng)硬了,倒是抱得緊,分都分不開。
木匠活兒也沒法干了,除了給牲口添草料,我基本窩在家里。我沒賭博的毛病,贏了別人不痛快,輸了自己不痛快,沒雞巴意思。我倒喜歡套個野兔抓個野雞什么的,那得有雪。不下雪,兔毛也揪不到一根。
距過年還有一個月,劉小艾帶趙小川去裁縫那兒做新衣。我和劉小艾有時做有時不做,換雙鞋就算過年。但趙小川必須做,從頭到腳都是新的。不是炫耀,誰家孩子都如此。
那天我記得清清楚楚,因?yàn)槲液蛣⑿“闪艘患?。我家有兩只老母雞,早就不能下蛋,在那個早上結(jié)束了她們光榮的一生。劉小艾燒水,我殺雞。蒸汽大,跟想象中的仙境差不多,我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碗,盛雞血的碗。我蹲下去試圖將雞血收起來,當(dāng)然是徒勞。赤腳醫(yī)生愛吃雞血,幾日前還囑咐過我。劉小艾極不痛快,罵我草包。我不是故意的,當(dāng)然也不會和她計較。劉小艾見我沒反應(yīng),又罵,豬腦子,一點(diǎn)兒不長記性。我火了,叫出來,不就是點(diǎn)兒破雞血嗎?嚷嚷什么?我奔出去,沖到雞窩口,胡亂抓了兩只,都是下蛋雞。劉小艾喝了一聲,我沒理她。眼見我舉起屠刀,劉小艾突然撞過來。雖然有防備,但她力氣大,我仰面跌倒。手松開,兩只雞乘機(jī)逃走。劉小艾單膝抵住我,奪過刀丟在一邊,瞪著我叫,不過了?我喘著粗氣,你不是心疼嗎,再殺兩只不就得了?劉小艾毫不示弱,你踢了碗,還獎勵你呀?
不知趙小川什么時候爬起來的。他沒有拉架的意思,只說我餓了。劉小艾馬上松開我,拍拍胳膊,灌水去了。我坐起來,覺得臉上沾了東西,一摸,是血。當(dāng)然是雞血。
早飯后,劉小艾領(lǐng)著趙小川去裁縫家,我獨(dú)自褪雞。我和劉小艾沒干過架,那是第一次。兩只雞,血也就半碗,劉小艾也用不著罵我吧,就算赤腳醫(yī)生好這口。不過,我也夠愣的,她攔得慢點(diǎn)兒,那兩只雞就成刀下鬼了。劉小艾不是碎嘴女人,罵也沒什么,畢竟是我不小心。這么想著,我心底生出幾許歉疚,褪得格外認(rèn)真,雞爪都刮得干干凈凈。似乎這樣能彌補(bǔ)些愧疚。
剛把灶臺清理干凈,劉小艾和趙小川回來了。劉小艾的臉不再那么冷硬,但也沒軟和多少,像烤得半生不熟被揉捏過的土豆,鼓突與凹陷極不自然。我以為她仍然生我的氣,討好地說,一會兒送只雞給咱爹。劉小艾瞟了瞟,目光縮回去,似乎瞬間受了驚,突又撞出來,飛快地掠掠正準(zhǔn)備用廢書紙疊玩具槍的趙小川。我的心突然一跳,沒開口,只盯住她,滿是詢問。她靠近我,壓低聲音,還那樣。我問哪樣?其實(shí)我已經(jīng)明白,馬上說不會吧。劉小艾橫掃我一眼,裁縫都瞧出來了。我說,她能瞧出什么?別緊張兮兮的。雖然這么說,我還是拿出盒尺,量了量趙小川的身高。與上次結(jié)果一樣,就是說,這半年多,趙小川半厘米都沒長。我不甘心,又量一次。沒有誤差,更沒有奇跡,我的心突然就墜了石頭,但仍故作輕松,別擔(dān)心,說長也快。劉小艾看看盆里的兩只雞,說,一起去爹那兒吧。我明白她的意思,重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
赤腳醫(yī)生的語氣沒有上次那么堅定,他說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但如果擔(dān)心,轉(zhuǎn)過年去縣上查查也好。他沒留那只雞,硬是塞給劉小艾,說小川正是長身體的年齡,留給小川吃。劉小艾有時比我有主見,出來便提議明兒就去縣里。我說,又不是病,不在這一時半會兒。劉小艾說,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帶小川去。其實(shí),我仍期待著奇跡。劉小艾主意已定,我也不好反對。
次日,我們一家三口去了縣城。那個醫(yī)生出奇地瘦,像是在骨架上裹了層皮。他問了問小川的吃飯睡覺排泄,開了兩張化驗(yàn)單,一張化驗(yàn)血,一張是拍片。結(jié)果出來后,我雙手抓著單子交給醫(yī)生,感覺心都要蹦出來了。醫(yī)生隨便一掃,說挺正常的。知道我當(dāng)時什么感覺嗎?直想給醫(yī)生磕兩個頭。我連聲說謝謝謝謝,恨不得拉著劉小艾飛出診室。劉小艾甩脫我,仍然憂心忡忡的,可他不長呀。醫(yī)生用目光量量我,又量量劉小艾,說,長也得有個過程,急不得。劉小艾說,同齡的孩子都比他高——別的患者早就不耐煩了,擠坐在凳子上。皮包骨醫(yī)生便收回目光,懶得再搭理我們。劉小艾仍不死心,問,不用吃藥嗎?醫(yī)生沒抬頭,口氣極平淡,買幾瓶鈣片吃吃。
我?guī)缀跏菍⑿“铣鲈\室。我沒好氣地訓(xùn)她,你非要他說有病嗎?劉小艾說,我就是……我打斷她,別就是了,吃飯去。劉小艾說既然來一趟,干脆找個中醫(yī)看看。我拗不過,只得隨她。
又掛了個中醫(yī)的號。劉小艾把化驗(yàn)結(jié)果推至中醫(yī)面前,中醫(yī)毫不客氣地?fù)荛_,好像那只是兩張廢紙。中醫(yī)把過脈,瞅瞅趙小川的舌苔,問吃飯香不?趙小川搶著回答,香!確實(shí),趙小川不挑食,吃什么都香。醫(yī)生說趙小川體內(nèi)有濕氣,隨即開個方子。劉小艾問什么是濕氣,能不能除掉。中醫(yī)說濕氣就是濕熱之氣,當(dāng)然能除掉,要不醫(yī)生還有什么用?劉小艾長出一口氣,目光不像先前那么重了。待我拎藥出來,劉小艾奪過去摟在胸前,如獲至寶。陰霾雖未散去,但已有散去的跡象。我提議吃餡餅,劉小艾說挺貴的吧,不過還是摟著寶貝跟在我和小川身后。劉小艾那頓飯吃得心不在焉。那幾副藥放在劉小艾一側(cè),每次抬頭,她都要覷覷,似乎擔(dān)心這個寶貝長出翅膀,隨時飛走。
臘月二十三,趙小川吃完七副藥。劉小艾迫不及待地讓我量量小川的身高。我說又不是仙丹,藥只是排廢氣,不是長個兒的,長個兒還得吃好東西。劉小艾糾正,是濕氣,不是廢氣。我說既然除掉,肯定沒用,沒用就是廢氣。劉小艾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爭論,說別管是什么,反正排完了,應(yīng)該長了呀。我勸劉小艾不要每天盯著小川的個頭兒,趁冬日休閑,多做些好吃的給他。
劉小艾倒是聽勸,沒再讓我量。在村里,我家的光景不是數(shù)一數(shù)二吧,也算中上等,五黃六月都不缺葷腥。自劉小艾在吃上動了心思,那基本天天過年了。現(xiàn)在提什么小學(xué)生營養(yǎng)早餐,我跟你們說,二十年前小川就享受這個待遇了。他一天至少吃兩顆雞蛋,早上一顆晚上一顆。至于零食更是從來沒有間斷。只要他長個兒,割我的肉都行。
幾個月一晃就過去了。那天劉小艾從外面回來,趙小川和鄰居的孩子在門口玩耍。劉小艾的神情,怎么說呢?哦,像發(fā)現(xiàn)敵情的偵察兵,目光幾乎帶血。鄰居的孩子比趙小川高出一頭半,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鄰居家的光景我知道,過年也就買個十斤二十斤肉。劉小艾說,小川不但沒長,似乎比先前還矮了。我罵她烏鴉嘴,胡說八道。劉小艾也意識到話不吉利,叉開五指反扣住嘴巴,要撕自己的樣子。但她眼里的疑團(tuán)沒有消散,反越聚越大。我心下不忍,說目光是最不可靠的。劉小艾的反擊倒快,那你說什么可靠?我碰碰她,沒說話。
我量過趙小川的身高,長了一厘米。我的聲音幾乎是噴出來的。為讓劉小艾相信,我讓她親手量。劉小艾的臉亮了亮,隨即又暗下去,這么多天,就長一厘米呀。我說一厘米是不多,但意義重大,小川開始長了,誰不是一厘米一厘米的長?劉小艾終于有了一絲喜氣,樂顛顛地向赤腳醫(yī)生稟報去了。
曙光已現(xiàn),我在心里給老天爺磕了二百個頭。
自此,劉小艾在飲食上更加盡心。只要趙小川提出來,只要她能做到,絕不讓趙小川失望。有一陣,小川不想吃煮雞蛋,想吃烤的。她便用泥包了在灶里烤。我在別人家干木匠活兒,得掙錢哪,照顧小川的任務(wù)多半落她身上。她沒抱怨過,更沒叫過苦。咱得說,這樣的女人打著燈籠也難找。
但是。
哎呀,真他媽的。到了年底,我又量一次,趙小川的身高沒有變化,這就是說,整整一年,趙小川僅長了一厘米。肉菜飯食有幾馬車,雞蛋就不止一千顆,可所有這些,讓他看起來更矮了。知道我和劉小艾當(dāng)時的感覺嗎?她瞪我我瞪她,血紅的眼睛幾乎要把彼此吃掉。
又去了趟縣醫(yī)院。轉(zhuǎn)年,我和劉小艾領(lǐng)著趙小川去了張家口市251醫(yī)院和附屬醫(yī)院。醫(yī)生讓做的化驗(yàn),小川做了,醫(yī)生沒讓做的,小川也做了。在251醫(yī)院,劉小艾一定要給小川做個全身CT。那個赤紅臉醫(yī)生竟然有些生氣,說不用做的,但最終開了單子?;?yàn)結(jié)果是一樣的,趙小川不缺鈣不缺微量元素,身體里也沒長多余東西。
半年之后,我們帶小川去了北京。
又一年過去了。
再一年,再兩年……
趙小川的身高沒有變化,他好像停止了生長。
不是好像,是徹底中止。
4
那些年,我和劉小艾的多半時間要么是扔在醫(yī)院,要么是去醫(yī)院的路上。除了北京,還去了上海、廣州、武漢、成都、西安,國內(nèi)的大醫(yī)院幾乎跑遍了。我和劉小艾發(fā)誓,就是跑斷腿跑爛腦袋,也要治好趙小川的病。盡管醫(yī)生說趙小川身體健康,身高與基因有關(guān),并不是病,可不是病又是什么?不是病為什么停止生長?在醫(yī)生面前,我恭恭敬敬,像個虔誠的教徒,可……有時候我突然狂躁得不能控制,在武漢某醫(yī)院,當(dāng)那個嘴巴長了黑痣的醫(yī)生勸我不要再胡亂折騰,我吼出來,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不是法官,不該隨隨便便宣判。劉小艾還有護(hù)士費(fèi)了好大的勁兒才拽開我。我在保衛(wèi)室待了兩個小時,又被帶到派出所,天黑才出來,據(jù)說還是那個醫(yī)生給派出所說情。劉小艾責(zé)備我犯渾,我惡狠狠地說,誰讓那龜孫胡說八道,就該掐死他!劉小艾罵我昏頭,我和她對罵,就在街邊,距派出所不到一百米。后來就撕扯在一起。在殺雞那個早上,我和劉小艾干過架,準(zhǔn)確地說,是半架,因?yàn)槲覜]還手。在遠(yuǎn)離村莊的武漢,我和劉小艾干架是貨真價實(shí)的,圍觀者的驚呼足以證明。滾了多長時間不曉得,反正我和劉小艾都沒了力氣。有一刻我倆默默地躺在墻角,像一堆垃圾。但我抓著她她也抓著我,生怕誰逃掉。先是劉小艾叫聲小川,直跳起來,我隨后追上去。真是該死,只顧得撕扯,把我們的小川忘了。幾乎喊破嗓子,趙小川沒有任何回應(yīng)——在車來人往的大街,那喊叫就是扔進(jìn)大海的石子。轉(zhuǎn)過兩道街,終于看見趙小川。他立在石頭上,扒著垃圾桶邊沿,在垃圾桶里邊翻攪抓撓。劉小艾抱住他,打掉他手里的食品袋。趙小川腮幫子鼓鼓囊囊的,劉小艾讓他吐出來,趙小川沒理會,一伸一縮,很快咽進(jìn)肚里。劉小艾拍他一下,你不嫌臟啊,什么都吃!趙小川看看她,又看看我,吐出一個音兒:餓。
我和劉小艾都掛了彩,我臉上留下抓痕,她的眼窩也略略發(fā)青。我覺得自個兒挺操蛋的,不該這么對她。我不是故意的,確實(shí)是控制不住,那一刻,脖子上像安著別人的腦袋。還好,劉小艾沒和我計較,也沒工夫計較,當(dāng)天夜里便商定下一站去哪家醫(yī)院。
我和劉小艾的積蓄像丟進(jìn)篩子的米粒,很快就漏光了。醫(yī)生沒開過什么昂貴的藥,但化驗(yàn)費(fèi)不便宜,加上住店、坐車、吃飯,不是小數(shù)目。每次回來,湊夠路費(fèi)就算不錯。還好劉小艾有個有錢的老子。但幾次借下來,赤腳醫(yī)生不那么利索了,要么翻出賬本讓劉小艾看,要么勸劉小艾趁年輕再生一個,死胡同走不通就不要走。赤腳醫(yī)生肯定盤算過了,雖說是借,有去無回的可能性大,那基本就等同割肉了。割一次兩次可以,來回割,誰不心疼?所以,我沒怪過赤腳醫(yī)生。
跑過多少趟已經(jīng)記不清楚,也不想再絮叨那些過程。我和劉小艾一直揣著希望,但奇跡沒有發(fā)生。
終于灰心也終于死心了。那一年,趙小川已經(jīng)十六歲。從青海返回途中,在火車上聽說皮城有個民間醫(yī)生,擅治疑難雜癥,有絕癥病人被他起死回生的。我和劉小艾商量一下,決定去皮城碰碰運(yùn)氣。兩天后到達(dá)皮城,四處打聽,終于找見高醫(yī)的住所。鄰居告知,半個月前,高醫(yī)因?yàn)橹嗡廊颂拥貌恢ハ?。最后一絲光亮徹底熄滅。
當(dāng)然也沒有白跑,我們一家三口從此在皮城落腳。之所以停留在皮城,是錢所剩無幾,不夠回去的路費(fèi)。另一個原因,我們不知回到村里怎么生活,不如躲在陌生的地方。劉小艾在醫(yī)院尋了打掃衛(wèi)生的活兒,我則逮住什么干什么,后來情況好一些,我弄個推車在學(xué)校門口賣煎餅。我住的地方距市場不遠(yuǎn),又在市場最大的糧店兼了個差事。算起來,我和劉小艾是我們村最早到城里打工的。實(shí)在是被逼無奈。小川就那樣了,我和劉小艾打算養(yǎng)活他一輩子,等有條件再生一個。以前劉小艾覺得父親無情,現(xiàn)在也得這么盤算著。
一躲就是十多年,我和劉小艾的口音都皮城化了。人一旦認(rèn)命,沒有多余的想法,日子會變得簡單。我以為從此風(fēng)平浪靜,但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不,不,這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不兜圈子了,實(shí)話實(shí)說吧,趙小川不是凡胎,他來到這個世界,注定要掀起風(fēng)浪。
主角正式登場,你們有個準(zhǔn)備,別嚇著。
5
還記得老師的話嗎?趙小川是個神童。此言不虛。那些年,我和劉小艾帶著趙小川東奔西走,并不都是假期。上學(xué)重要,治病更重要。每次離家,趙小川都將課本帶上,借著小旅店昏暗的燈光,一看就是大半夜。有時我和劉小艾能幫他,多數(shù)情況幫不上,他就回去問老師。老師挺喜歡他,也愿意給他補(bǔ)。趙小川落下的課程雖多,但每次考試準(zhǔn)是年級第一。有一次老師拿著趙小川的試卷讓我瞧,我驚嘆得眉毛都跳起來了,我沒見過這樣的卷子呀,一個改動的字都沒有。老師隨后勸我別急,說了些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之類云遮霧罩的話。
確實(shí),除了不長個兒,趙小川別的方面都很省心。他曾偷吃過鈣片,但那時還不懂事。至于他偏要把雞蛋烤了吃,我認(rèn)為也不過分,煮的吃膩了,換換口味唄。況且也是為了讓他長個兒,等同于藥。趙小川還很仁義,和鄰居孩子常在一起玩,沒吵過架也沒動過手。玩八眼兒槍、狼吃羊之類的游戲也總是讓著,他贏三次,一定要鄰居小孩贏兩次。如果小川不讓步,那孩子一次也贏不了。在北京,我給趙小川買過一個魔方,他半天就玩熟練了,無師自通??此@么牛,我暗暗驚訝,那玩藝我弄過,憋出一頭汗也沒弄出個所以然。那時我就有預(yù)感,小川早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
趙小川第一次闖大禍?zhǔn)亲x五年級的時候。那些孩子比他高出許多,常戲弄他。比如故意分派他擦黑板,待他登上凳子,他們就踢凳腿。趙小川嚇得驚呼,他們則樂得哈哈大笑。他們叫趙小川小矮人,也有的叫他矬子。有時他們把小矮子抱起來往女生懷里丟,女生紅著臉落荒而逃,趙小川就被丟在地上。趙小川告過老師,只告過一次。老師的訓(xùn)斥只起幾小時作用,幾小時后,那幾個調(diào)皮學(xué)生便想出別的招戲弄他。
有個叫吳北斗的,個子最高,是那些學(xué)生的頭兒。他常玩惡作劇,往女生懷里丟趙小川的就是他。吳北斗的鞋帶開了,總是讓趙小川給他系,鞋帶不開也會招趙小川過去檢查一番。趙小川總是恭恭順順的。那天吳北斗又叫趙小川檢查,而他自顧自和別的孩子說話。趙小川蹲下去,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推刨刀刃,猛地刺向吳北斗的腳踝。吳北斗慘叫一聲摔倒,周圍一片驚呼。趙小川不慌不忙,把刀對準(zhǔn)吳北斗的鼻子。吳北斗哇哇大哭,差點(diǎn)嚇昏過去。就在學(xué)校大門口,若不是老師及時跑過來拖走趙小川,吳北斗的鼻子可能就報銷了。鼻子是保住了,但吳北斗的腳踝受重傷,在炕上趴了幾個月。赤腳醫(yī)生貼進(jìn)不少藥錢,我和劉小艾說了幾籮筐好話。自此,沒有哪個孩子當(dāng)面叫他小矮子,更不敢戲弄他。
我問過趙小川,若不是老師阻攔,他會不會真的鏟了吳北斗的鼻子。趙小川不說話,嘴巴緊緊抿著,也不看我,我扭正他的臉,他又偏開。他不敢和我對視,小家伙害怕呢。我說鏟掉吳北斗的鼻子,他就得去坐牢,趙小川翁聲翁氣的,坐牢就坐牢。我拍他一掌,你再胡說?趙小川沒再頂撞我,目光卻沒有閃躲地刺過來,盡管掛著淚,但我還是捕捉到他眼底的挑釁意味。那不是十多歲的孩子應(yīng)該有的。當(dāng)然我也沒有太多吃驚。我隨后將他攬在懷里,有些心酸地叮囑,可別這樣了,你坐牢,爸得傷心死。
第二件驚異的事發(fā)生在南昌。出火車站的時候,下起了小雨。我們沒帶傘,兩個大人淋點(diǎn)沒什么,不能讓小川淋感冒。在廣場對面的巷子里,我們尋見一家賣雨傘的鋪?zhàn)?。鋪面不大,門外糊滿廣告。這樣的店鋪,自要比大商場便宜。果然,一把傘十一塊錢。待劉小艾掏出錢,那個女孩卻說不是十一,是四十一。劉小艾不悅,你明明說十一嗎,怎么成了四十一?女孩說,我說的就是四十一,是你聽錯了。劉小艾飛快地瞄瞄我,我說,不可能兩個人都聽錯,你說的就是十一。女孩還帶著微笑,一定是你們兩人都聽錯了,十一塊錢怎么可能買一把傘?她長得挺漂亮的,笑起來嘴角畫出兩個圓弧。劉小艾說那就不要了。女孩突然橫眉立目,我已經(jīng)打開包裝,你說不要就不要?劉小艾抗議,你太不講理了吧?我勸劉小艾不要吵,欲拽劉小艾離開。還沒出門,幾個光頭后生沖進(jìn)來——似乎他們就在門口候著,進(jìn)門那陣兒還真沒發(fā)覺——一個抓了劉小艾,兩個扭了我,威脅再敢搗亂,就讓我們爬著出去。我明白進(jìn)了黑店,示意劉小艾忍了,讓她掏錢。趙小川抓其中一個后生的腿,被狠狠搡開。趙小川彈到墻角,哎呀一聲,縮在地上不再動彈。劉小艾喊聲小川,撞開抓他的后生撲過去,抓我的后生也嚇壞了,松開手。我掐趙小川的人中,趙小川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抱起小川就往外跑。那幾個后生忽然消失了,賣雨傘的女孩好像也沒了影兒。我抱著小川跑出巷子,想攔出租,突然聽到趙小川輕聲喚我。我低下頭,趙小川已經(jīng)睜開眼睛,很冷靜地吩咐。是的,吩咐。爸,我沒事,抱著我往前走!我愣怔數(shù)秒,突然明白過來。走出幾十米,放下小川。劉小艾跌撞著追上來,趙小川咧開嘴,媽,我好好的呢。為了證實(shí),他還就地轉(zhuǎn)了一圈。沒料趙小川有這樣的計謀,他裝得可真像,把我和劉小艾嚇壞了。沒被迫買傘,沒當(dāng)冤大頭,都是趙小川的功勞。不只如此,住進(jìn)旅店后,趙小川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原來抓那個男人腿的同時,順便掏了那人的兜子。我沉下臉,劉小艾卻不以為然,罵,活該那幫孫子。我也就沒說別的。那幾個家伙確實(shí)可惡,趙小川也是偶爾為之。那天晚上,我們用五十塊錢好好吃了一頓。
如果有什么征兆,這便是了。但我沒意識到,不,根本沒往別的方面想。那時,趙小川的智力已經(jīng)在我和劉小艾之上,當(dāng)然令人驚喜。若你們的孩子是神童,難道不高興嗎?后來又發(fā)生了一些事, 我不一一羅列了。我沒有絲毫不安,相反,趙小川的不凡舉動每每讓臨近窒息的我突然呼吸到大口新鮮空氣。我盼望著奇跡發(fā)生,如一道閃電一聲驚雷,趙小川的個頭兒突然注入神力,或者遇到一位得道高僧,稍加點(diǎn)化,壓在他肩頭的魔影便如風(fēng)消散。我聽過各種各樣的傳說,常把這些和趙小川聯(lián)系在一起。自然,廟宇進(jìn)過,頭也磕過,香更是沒少上,心虔誠到什么程度,只有我自個兒清楚。但是奇跡并沒有發(fā)生,不過是夢幻而已。趙小川的身高沉睡不醒。
個頭不長,但趙小川不再是孩子了。嗓音變粗了,喉結(jié)突出來,上唇長出了黑須。飯量也日益增大,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比我和劉小艾加起來吃得還多。而且消化快,傍晚吃過,睡覺前就餓了。有時餓得睡不著,劉小艾就給他加夜宵。我很是奇怪,趙小川吃進(jìn)那么多喝進(jìn)那么多,都跑哪兒去了?他沒長高也沒變胖,倒是敦實(shí)了一些,但體形的寬度是合理的。還有他的目光喜歡在女孩臉上停留,有時候就像焊住了一樣,轉(zhuǎn)都不轉(zhuǎn)。我想起過去的自己,但沒趙小川這么膽大,做賊一樣,偷偷瞄瞄,還心跳好半天。趙小川不避不讓,不怕被發(fā)覺。某次在公交上,一個姑娘發(fā)現(xiàn)趙小川看她,笑笑,摸摸趙小川的頭。如果她包里有糖,肯定會塞一粒給趙小川。她并不曉得趙小川饞的可不是她的零食。
是的,趙小川異于常人,從小便如此。雖然不免驚訝,大體上還能接受,不接受又能如何呢?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可,趙小川有更異常的地方……
在皮城趴了幾日火車站后,我租到了一處民房。皮城的房租不貴,但對于捉襟見肘的我,并不是小數(shù)目。那幾日,我四處尋房,劉小艾也沒找見合適的活兒,我們的錢包基本是有出無進(jìn)。若不是趙小川,或許我們真得喝西北風(fēng)。趙小川把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交給劉小艾那一刻,我和劉小艾同時瞪大了眼。我問他哪來的,趙小川略顯得意,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你們別問了。不問怎么可以?我想起在南昌的情景,心中懷疑,逼住他,讓他交待。劉小艾抓住趙小川的肩搖了幾搖,小川,你可別嚇?gòu)屟健Zw小川沒有絲毫緊張和慌亂,甩開劉小艾,鎮(zhèn)定自若地踱了幾步,說是贏的。原來車站外有許多擺殘棋的,趙小川贏了那些人。趙小川會下棋,但沒見他與高手對弈過,怎會有這樣的棋藝?我和劉小艾都不相信,可想到他的超凡,又覺得有一點(diǎn)點(diǎn)可能。趙小川說,就這樣,你們愛信不信。第二日,我和劉小艾尾隨趙小川,證實(shí)了趙小川沒有撒謊,他的錢確實(shí)是贏來的。當(dāng)然,到現(xiàn)在我也不認(rèn)為趙小川的棋藝有多高,那些擺殘局的人輸給趙小川,肯定是沒把趙小川當(dāng)回事。
趙小川是不是很奇?不,我說的異和奇還不是這個。
住進(jìn)民房的傍晚,收拾妥當(dāng),我領(lǐng)趙小川去澡堂洗澡。好久沒洗過澡,感覺身上都變酸了。自然不會去那種洗浴中心,是兩元一位的大眾澡堂。趙小川免門票,一如他坐公交。房間不大,六七個水龍頭。我和小川站在相鄰的水龍頭下,我打算先淋一會兒再給趙小川好好搓搓。
有人驚呼一聲,我沒在意。隨后,另外一個聲音叫,媽呀,真厲害!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但下意識地感覺可能與趙小川有關(guān)。我抹抹臉,睜開眼睛。幾個人都不洗了,只顧盯著趙小川。我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我以為自己看錯了,蹲在地上。我與趙小川基本平著了,看得清清楚楚。趙小川的陽具驕傲地勃挺著,石杵一般。我目瞪口呆。奔波加上忽視,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趙小川赤裸的身體,絕沒有想到,他個子不長,陽物卻是不可一世,與身體反差這樣大這樣不協(xié)調(diào)。與趙小川比起來,那幾個人包括我在內(nèi),實(shí)在是羞愧。也難怪他們驚呼。難道他吃進(jìn)去喝進(jìn)去那些東西都跑這上面了?
趙小川并不理會他人的目光與驚呼。他仰頭閉目,享受著沐浴的快適。那幾個人驚嘆一陣,都掉身背對著趙小川。我仍然蹲在那兒,盯著趙小川,盯著他的陽具。不知如何形容我當(dāng)時的感覺,有些怕,又不是純粹的怕。我像被那根石杵擊暈了,腦里飛快閃過一些雜亂的念頭,想抓,卻怎么也抓不住。
6
那幾日我不知自己怎么熬過來的。我沒敢對劉小艾說,不知如何開口。我想帶小川看醫(yī)生,他是不是患了什么病??蓴?shù)年的奔波已經(jīng)讓我患上求醫(yī)恐懼癥,若真的是病,該怎么著呢,再一趟趟往醫(yī)院跑嗎?老天,還不如把我的腦袋割了。
拖了些日子,沒發(fā)現(xiàn)趙小川有什么癥狀,我慢慢認(rèn)定,任何罕見對于趙小川都是正常的。他的許多異常在我眼里早已變得平常。沒必要大驚小怪杞人憂天,習(xí)慣了就好。
劉小艾干活的地方遠(yuǎn),早上去傍晚回,中午自己帶飯,我自由一些,照顧趙小川的任務(wù)自然是我。我沒有把自己搞得脫不開身,也是為了照顧趙小川。其實(shí),趙小川并不需要照顧,他個子不長,但與成人沒什么區(qū)別。我不過負(fù)責(zé)做早中兩頓飯,晚飯留給劉小艾去做。我曾想把趙小川送進(jìn)學(xué)校,他那么聰明,不念書怪可惜的??哨w小川對學(xué)校已經(jīng)生出厭惡,說什么也不去。我沒強(qiáng)迫他,再者也是擔(dān)心,他樂意怎樣就怎樣吧。我對趙小川有愧疚感,隨著他年齡的增長,愧疚與日俱增,如灰塵聚在我身體的隱秘角落,揮之不去。這不是我的錯,我也勸解自己,但這樣的勸導(dǎo)不但沒有減輕愧疚,反有被剮割的疼痛。可能正是由于這些原因,我沒違拗小川。
起初趙小川挺省心的。吃過早飯,他便坐公交去火車站,中午基本按時回來。他每早吃兩個煎餅,每個煎餅放兩顆雞蛋一根火腿腸,就這樣也僅能撐到中午。午餐吃得不比早餐少,一鍋米飯,我鏟一碗,剩下的包括鍋底的渣,都吃得干干凈凈。買饅頭我從來要兩斤,一斤五個,兩斤十個,我吃兩個他吃八個。如果你們看到趙小川吃飯的樣子,肯定會驚著。他一次抓兩個,用力一捏,兩個大饅頭轉(zhuǎn)眼成了面丸,他一口就能咬掉半個。當(dāng)然,我不覺得吃驚,習(xí)慣了嘛。午飯后街邊睡一覺,下午,他不去火車站,在附近街上溜達(dá)。漸漸混熟了臉,趙小川加入到街邊聊天的行列,也有下閑棋的,趙小川不怎么參與,他只對贏錢的對弈感興趣。別人喊他小矮人,趙小川也能接受了。嗨,我有名字呢,我叫趙小川,他對他們說。但他的強(qiáng)調(diào)不起作用,或者只起反作用,他們故意提高聲音喊他小矮人。趙小川沒在袖子里揣刀或鑿子什么的,頂多說,你們欠抽。他的回應(yīng)常常激起大片大片的笑聲。他由著他們叫,他們反而叫得少了。
趙小川每天有進(jìn)項(xiàng),有時幾十有時上百。開始他回來就交給我,后來自個兒裝了。我和劉小艾并不指望趙小川掙多少錢,因此也不在意。皮城火車站外擺殘棋的有十幾號,自從趙小川參與其中,殘棋攤位日漸稀少,后來只剩下四五個人。那幾個人領(lǐng)教過小矮人的厲害,不再和他對弈。趙小川早已摸清擺殘棋的門道,他變成他們中的一員。掙錢反比先前難了,沒有挑戰(zhàn),意味著沒有收入。那天,一個剃著陰陽頭的青皮去收錢,趙小川才知道,擺殘棋不用交稅,卻要給一個叫三爺?shù)慕槐Wo(hù)費(fèi)。趙小川不交,他沒耍橫,只說剛弄,還沒掙上錢。青皮拍拍趙小川的臉,說一把能捏出他的骨頭渣來。趙小川自我作踐,說我一個小矮人,你們用得著費(fèi)這份心思?青皮說正因?yàn)槟闶切“耍艑δ憧蜌?,別人這么啰唆,早讓老子踹飛了。趙小川咬定沒錢,一分還沒掙到呢。他有些怵,輕易屈服又不甘。畢竟兩人的個頭兒懸殊很大,可能覺得青皮會放過他。他錯估了形勢。青皮點(diǎn)支煙,吸了幾口,趙小川剛說這煙不賴,腦袋上就挨了一腳。青皮一頓猛踹,完后并沒有馬上走開,直到吸完煙,把煙頭丟到地上狠狠蹍碎,說明天別讓我看到你,才揚(yáng)長而去。
有人報了警,趙小川被送往醫(yī)院。我趕過去,幾乎認(rèn)不出他了。趙小川面目青腫,兩個手背也全是瘀青。我不敢想象,若不是他死死護(hù)著頭,會是什么結(jié)果。我抓著趙小川的手,眼淚狂涌,泣不成聲。趙小川安慰我,沒事的,沒有馬蜂蜇得疼。童年時,他被馬蜂蜇過。他如此說,我越發(fā)嚎哭起來。
劉小艾請了假照顧趙小川,我則一趟趟往車站派出所跑。我要求查辦青皮。雖然沒人作證——那幾個擺殘棋的都啞了,但趙小川被暴打成這樣是鐵的證據(jù)。好幾天過去,警察說,尋不見青皮,尋見青皮自會告知我。老實(shí)說,警察態(tài)度不錯,每天大大小小那么多案件,也夠煩了。但只是態(tài)度好有什么用?我要的是結(jié)果。有一次,我沒忍住,幾乎在咆哮了,警察仍沒與我計較,只是再次教育我有些耐心。后來,終于有一個擺殘棋的人說話,但只是對我耳語。他說火車站這一帶是三爺?shù)牡乇P,三爺不穿警服,但比警察牛幾百倍。所長是三爺疏通關(guān)系才當(dāng)上的。我明白為什么逮不住青皮了。
我只好認(rèn)命。認(rèn)命,這是我的藥我的法寶。只要認(rèn)命,什么都可以解決。
趙小川在醫(yī)院躺了三天,在家養(yǎng)了半個月,又可以出門了。我暗自慶幸,趙小川只是皮外傷,沒傷著骨頭。我不讓趙小川再去擺殘棋,趙小川沒堅持,很響地吹了聲口哨。
趙小川仍是吃過早飯出門,中午回家。他學(xué)會了上網(wǎng),多半時日泡在網(wǎng)吧,要么在游戲廳。上網(wǎng)打游戲都得花錢,趙小川每次出門都要錢,我極不痛快。趙小川日常的開銷比我和劉小艾加起來還多,日子本已緊張,再供他上網(wǎng)打游戲,真有些吃不消。可想到趙小川受那么多罪,又剛挨一頓暴打,我也就忍了。
沒多久,趙小川便“自食其力”了。玩游戲居然也能掙錢,這是我沒想到的。趙小川也沒想到吧,否則就不去火車站擺殘棋了。而且玩游戲掙得還多,劉小艾過生日那天,趙小川送她一條金項(xiàng)鏈,弄得劉小艾半夜還抹眼淚。我很慚愧,這么多年,沒給劉小艾買過任何首飾。倒是買過一個發(fā)卡,還是結(jié)婚前買的。我們的兒子終于……出息了。不過,我心里挺發(fā)虛的,玩游戲畢竟不是正經(jīng)行當(dāng),但對于一個身高不足一米二的男人來說,哪有正經(jīng)飯碗給他備著呢?有去處有玩伴,還能弄幾個零花錢,這其實(shí)就是趙小川的天堂。
趙小川的生活不再像過去那么規(guī)律,中午很少回來,自個兒解決肚子問題。晚上倒是回的,但越來越晚,那天我和劉小艾快睡了,也沒等到他。我沉不住氣,跑出去尋。劉小艾也要跟,我沒讓。半路遇上趙小川。他抓一大把羊肉串,邊走邊吃。我責(zé)備他,趙小川騰出手拍拍我的臂,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們睡你們的。那聲調(diào)那語氣連同做派,我很熟悉,又十分陌生。趙小川我行我素,到后來常常夜不歸宿。我和劉小艾漸漸習(xí)慣,最久的一次趙小川兩晚未歸。習(xí)慣,多么像慢性毒藥啊。是的,趙小川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我們不能緊緊抓在手里。就連他抽煙,我口頭反對,心里卻為他開脫,別人可以抽,他為什么不可以?他也是男人,雖然是小男人。我沒有放縱放任他的意思,只是覺得,他可以有自己的選擇。
這樣的光景持續(xù)了大半年,趙小川再遭不測。他被扔出游戲廳,并且威脅不準(zhǔn)再踏進(jìn)半步,否則就剁了他的腳。趙小川從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叢里爬起來,一瘸一拐地離開。臉上劃出好幾道傷,耳頸處也破了。他媽的,我早晚燒了這破地兒。趙小川咬牙切齒,雙目燃燒著仇恨的火焰。那是男人的火焰。
我害怕了,生怕他干出什么極端的事。跟蹤趙小川幾日,還好,他只是在街上沒有目的地轉(zhuǎn),經(jīng)過游戲廳門口,停停便走開。這么下去肯定不行,還是要找個像樣的營生。營生倒是很多,哪些適合他呢?
那天,我經(jīng)過某洗浴中心門口,看到海報的內(nèi)容,心中一頓。晚飯后,我和趙小川聊天,說還沒洗過桑拿,想去見識見識,問他去不去。趙小川應(yīng)得挺痛快,行啊,我還有幾個錢,請你吧。
我和趙小川洗完澡,上到二樓大廳休息。沒有床,大廳四周是軟沙發(fā)。八點(diǎn)半,舞蹈表演開始。所謂的舞蹈不過是衣著半露的女子搔首弄姿,挑逗客人。我偷窺趙小川,他嘴巴半張,目光直定定的。最后一個節(jié)目叫《武大郎三戲潘金蓮》,是表演的高潮。那個小矮人戴著帽子,比趙小川胖,也笨了許多。所謂的戲就是小矮人撩“潘金蓮”的裙子,要么往裙底鉆。而“潘金蓮”不止一個,十幾個裸露女子全在場上。小矮人鉆來鉆去,也被推來推去,場上場下不時響起哄笑。我又覷趙小川,恰好他正望我,不,應(yīng)該說是審視才對。也許不該帶他來的,我的心一陣一陣緊縮著。每當(dāng)看到小矮人被推來推去,就覺得那是我的小川。全場突然喝好,原來小矮人從裙底鉆出來,手上抓了一個花褲頭?!芭私鹕彙睈佬叱膳?,追打小矮人。我再看不下去,喊趙小川離開。趙小川紋絲不動。表演結(jié)束,客人們開始點(diǎn)牌,然后與被點(diǎn)的女子上三樓。趙小川仍然端坐著,我推他一下,他才慢吞吞起身。他沒看我,仿佛我不存在。
一路無語。我心里愧著,想說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斓郊议T口了,趙小川立定。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想象出他的憤怒。我沒把他當(dāng)作包袱,只想給他尋個營生??墒?,我不敢說。
等了好半天,趙小川卻不開口。
我沉不住了,說,其實(shí)……
趙小川打斷我,你不用解釋。
我說,你知道……
趙小川再次打斷我,我明白。你想把我送進(jìn)那里對不對?
我說,我以為……沒想到……
趙小川說,我樂意去。
我愣住,甚至有些緊張,小川……
趙小川說,我真樂意去。
我急了,可是,我不能……
趙小川盯住我,雖然看不到他眼里的內(nèi)容,但能感覺那里面混雜著嘲諷,我明白你是為我好。
我嘆口氣,算了,還是別去了。
趙小川提高聲音,不容置疑,我想清楚了。能掙錢養(yǎng)活自己就行,別的無所謂。
我小心翼翼的,你真的愿意?
趙小川說,當(dāng)然。
我被不安噬咬著,說,我和你媽商量商量。
趙小川冷冷的,有什么商量的?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決定了。
他越這樣說,我越不踏實(shí),可……
就這么定了。趙小川拍拍我的臂——這是他的習(xí)慣性動作。然后撇下我,搖向黑暗中那一抹燈光。
7
趙小川被招進(jìn)洗浴中心,吃住都在那里,自此很少回家。有那么幾天,我不敢經(jīng)過洗浴中心,即便經(jīng)過,也低著頭匆匆離開。我腦里晃動著小矮人鉆裙子被推搡的景象,晃得腦門疼。我挺難過,可又想趙小川總有一天要獨(dú)立生活,我和劉小艾不可能陪他一輩子,更不可能養(yǎng)他一輩子?;輪T雖算不上正經(jīng)行當(dāng),總比擺殘棋打游戲強(qiáng),至少沒人把他像小狗一樣扔進(jìn)灌木叢。愧疚像發(fā)霉的面餅,被我掰得粉碎。再經(jīng)過那里,我會停下站一會兒,有一次還摸了摸淡黃色的花崗巖外墻。
兩個月后,經(jīng)理把我叫去。我的心撲通亂跳,趙小川又被打了?進(jìn)了經(jīng)理室,看到趙小川好端端站著,我暗暗松口氣。趙小川似乎瘦了些,但也沒怎么瘦,可能是頭發(fā)過長的緣故,臉縮了許多。他沖我點(diǎn)點(diǎn)頭,并捋捋頭發(fā),沉穩(wěn)篤定。
經(jīng)理姓邱,曾給過我一張名片,趙小川來那天,也是他接待的。我滿面堆笑,謙恭地喊聲邱經(jīng)理。邱經(jīng)理板著臉,讓我把趙小川領(lǐng)走。我急了,問趙小川干得不行嗎?邱經(jīng)理說我們養(yǎng)不起他,另謀高就吧。我說他是能吃點(diǎn),可也不至于……邱經(jīng)理打斷我,能吃點(diǎn)?我操,一個人頂五個人,如果光是能吃還好,你這個兒子……接著陳述趙小川的不是,抽煙燒了被子,表演時故意抓女孩的腿,往搓澡工的水杯里撒尿。我的額頭開始冒汗,我知道趙小川干得出來,邱經(jīng)理并沒有夸大其辭。
趙小川像個局外人,既不在乎邱經(jīng)理羅列罪狀,也不在意我屈身懇求。他低頭拭著手指頭,有時還吹一下,竟然挺瀟灑的。
我說了一大堆好話,邱經(jīng)理沒有任何商量余地。辭就辭吧,有什么辦法呢?我說邱經(jīng)理這么為難,就不給你添麻煩了。問他能不能結(jié)了趙小川的工資,畢竟兩個月呢,不能白干。邱經(jīng)理哈一聲,突然怪模怪樣的。他翻開夾子,拿出一沓欠條。邱經(jīng)理說扣掉工資,趙小川還欠三千五。
我有些傻,急問怎么回事。邱經(jīng)理努努嘴,問你兒子。我瞪住趙小川,是你寫的?我多么希望他說,不,不是我寫的。但趙小川承認(rèn)得干脆痛快。我加重聲音,到底怎么回事?趙小川沒有躲避,沒有驚慌,說,沒怎么回事,就是欠了。我怒不可遏,狠狠踹他一腳。趙小川倒下去,馬上就爬起來,旁若無人地坐到沙發(fā)上。我欲再動作,邱經(jīng)理制止了我,然后告訴我欠條的緣由。趙小川幾乎把洗浴中心的女孩睡遍了,欠條是給那些女孩的。我抓起欠條一一翻看,果然債主都是女孩的名字,什么阿芳小青的。我說肯定是她們騙他寫的,她們在哪里,我要找她們對質(zhì)。邱經(jīng)理沉下臉,寫得明明白白,你看不清楚嗎?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是的,這不是我撒野的地方,我沒糊涂。我軟下來,說就是想問問,求證一下。邱經(jīng)理說她們都在睡覺,要問就問你兒子好啦。我瞟趙小川,他蹺著二郎腿,像欣賞自導(dǎo)自演的戲。
邱經(jīng)理問我是自己把錢送過來還是派人跟我去取。我聽出他話里的火藥味。干這行當(dāng)?shù)亩疾皇巧撇纭N艺f先帶趙小川回,改日我一定送過來。邱經(jīng)理說你回去拿錢,他留下,限你三日。三日后沒信兒,別怪我不客氣。
從洗浴中心出來,我還氣呼呼的,誰讓那個兔崽子胡來呢,活該他!可回到出租屋,我的氣便消去大半。趙小川是我兒子,不能不管哪。當(dāng)天晚上,我便贖出趙小川。
趙小川沒有絲毫羞愧,仿佛所有的事與他無關(guān),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劉小艾心疼錢,但仍偏袒趙小川。說現(xiàn)在到處是陷阱,趙小川肯定被騙了,又說花就花點(diǎn)吧,咋也比挨打強(qiáng)吧。是的,那時劉小艾還偏袒趙小川。我沒反駁,她心底生長著和我一樣的東西。我明白。
我數(shù)日沒搭理趙小川。某日吃過早飯,趙小川跟我要錢,說出去一趟。我問去哪里,他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在家憋著太悶了。我慢騰騰掏出十塊錢,趙小川夾了,笑一笑,不夠,再給十塊,當(dāng)我是乞丐呀。我很不痛快,問他要錢干什么,趙小川說買盒煙抽。我說十塊還不夠買盒煙?那玩意不是什么好東西,還是少抽為好。趙小川說萬一有別的用處呢?花不了再還給你。煙嘛,喜歡就是好東西。去洗浴中心混兩個月,趙小川除了練就嫖客本事,還變得油腔滑調(diào)。我盯他片刻,又摸出十塊錢,你聽好,這錢都是我和你媽辛辛苦苦賺來的。趙小川說,我知道,等我有了錢給你倆買套別墅。我哼一聲,略帶挖苦,我能等到那一天嗎?趙小川拍拍我的臂,活得足夠長,你就能等到。他的話似乎帶有刻毒的意味,我突然渾身冰冷。這還是我的神童兒子嗎?
趙小川沒有找事做的意思,我也沒催促他,一想到他在洗浴中心干的那些事,我便控制不住打擺子。也許是因?yàn)槲宜退ツ抢?,心懷怨恨而報?fù)我,也可能正中他下懷,我正好成全了他。畢竟他也是個男人,是個特殊的男人。無論怎樣,我都不能讓他再胡來。如果有可能,我和劉小艾賣血也要給他娶個老婆。最好能找個和他相仿的女矮人。可能性很小,但也有可能。在此之前,但愿趙小川能老老實(shí)實(shí)的。我沒別的辦法,不能把趙小川拴在身邊,只能控制他的錢。
還好,趙小川沒引發(fā)什么禍端。他迷上了公交,有時坐半天,有時坐一整天。不坐公交時,他如以往那樣在街頭與一幫人閑聊吹牛。晚上他也常出去,但午夜之前總會回來。
某天深夜,我和劉小艾沒等到趙小川,卻接到警察的電話。趙小川涉嫌嫖娼,被警察扣住。我匆匆趕過去。趙小川蹲在地上,越發(fā)矮小,表情和目光卻平淡如水,沒有任何畏縮痛悔。我抬抬腳又收回,擔(dān)心一腳下去他會更矮,也可能是他瞬間冷硬的目光阻止了我。與邱經(jīng)理的辦公室不同,趙小川不是與己不相干的態(tài)度。我在他眼底讀出執(zhí)拗,心里一陣劇痛。
警察講了經(jīng)過,在街邊的理發(fā)店抓到他的,他們不敢相信,可那個女孩承認(rèn)了,不由他們不信。趙小川咬定只是去那里逛逛,并沒和女孩發(fā)生過關(guān)系。警察辦了二十多年案子,首次碰到這樣的奇事,如果趙小川老實(shí)承認(rèn),就放過他。我明白警察心里存著疑團(tuán),很想告訴他們,趙小川個子矮,卻是個雄壯的男人。但不敢說,不知說出來會有什么后果。
我問趙小川,你干了什么?趙小川攤攤手,我什么也沒干,去那里看看,看看也不行嗎?誰規(guī)定看看是犯法的?既然你們認(rèn)為理發(fā)店不能去,為什么不查封?趙小川不該這么咄咄逼人,這是什么地方啊?我急得跺腳,趙小川根本不理會。
警察呵斥他,說他態(tài)度惡劣,要嚴(yán)懲嚴(yán)辦。趙小川越發(fā)鎮(zhèn)定自若,他看著我,把你喊來,是想告訴你,別為我擔(dān)心,今晚我可能回不去了,明晚也可能回不去。他們愛咋樣咋樣,我不怕,不怕!那口氣,完全是無賴呀。我的心又是一陣刺痛。我的神童兒子,我耗費(fèi)無數(shù)心血無數(shù)精力無數(shù)金錢的兒子!我不知說什么好,不知該為他的沉穩(wěn)篤定慶幸,還是該為他的自暴自棄難受。反正我是個累贅,到哪兒都是。他指指警察,就讓我做他們的累贅好了。
耗了一個多小時,警察擺擺手,讓我?guī)ё呲w小川?;蛟S,警察認(rèn)為理發(fā)店的女孩說謊,也可能怕趙小川成為他們的累贅。
離開派出所,我問趙小川,你真去那里了?趙小川顯然明白我想問什么,他沒有正面回答,但說出來的話幾乎刺穿了我,聽說罰款要五千呢,今兒省下了。
8
某日,我坐公交去南站,半路上一位婦女突然哭嚷著錢包被偷了,喊司機(jī)停車。司機(jī)并沒有停,旁邊的乘客說剛才下車的兩個后生分明是賊,也摸他來著,幸虧被他發(fā)現(xiàn)。賊跑遠(yuǎn)了,停車也追不上。那位婦女號啕大哭。
我突然想到趙小川。早該想到的,趙小川并非迷戀坐車。趙小川近日跟我要錢明顯少了,花錢卻很大方。我拍拍腦袋,真笨,怎么就沒想到呢?
回來,我便詢問趙小川。趙小川幾乎跳起來,他指著自己的鼻尖,問是不是我的兒子。我說當(dāng)然是。他說是就該護(hù)著他,沒見過哪個父親往兒子身上潑臟水。我說你甭裝,我清楚呢。相比他之前的那些事,扒手于他實(shí)在是小菜一碟。他還有一個優(yōu)勢,容易被忽略。趙小川點(diǎn)了一支煙,不緊不慢地說,既然你認(rèn)為我是賊,就去告發(fā)我。他知道我的軟肋在哪兒。我又怒又痛,渾身戰(zhàn)栗。趙小川似嫌不夠,我是個累贅,把我甩掉,你們就清凈了。我實(shí)在忍無可忍,狠狠摑他一掌。趙小川有些愣,大概沒想到我會打他。數(shù)秒之后,趙小川忽然笑了,我是個沒用的累贅,能讓你出出氣,也不枉生我一場,還氣嗎?我不說話,只是瞪著他。趙小川走到墻角,待回轉(zhuǎn)身,手上竟然抓著菜刀,要是還生氣,你就剁我吧。我胸口堵著麻團(tuán),雙腿不能自控,神經(jīng)質(zhì)般顫抖。趙小川說,看來你下不去手,那我自己來。他把左手放在床欄,右手高高舉起。菜刀發(fā)暗,銹跡斑斑,可被趙小川舉起時,竟閃過凜冽的寒光。我踉蹌一下,抓住趙小川的胳膊。也許趙小川僅僅是嚇唬嚇唬我,可萬一……他是個矮人,再少幾截指頭,就是徹底的廢人了。我不敢賭,更賭不起。小川,就當(dāng)我沒說還不行嗎?我投降,我求饒。趙小川松了手,我知道你為我好,但也不能污辱我,什么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對不對?
第一次和趙小川正面交鋒,我慘敗。畢竟是我兒子,我不能由著他胡來。夜晚,我和劉小艾商量,讓她辭了醫(yī)院的活兒,每天跟著趙小川,這樣趙小川就不會有機(jī)會干別的。劉小艾憂心忡忡,就算小川由著她跟,我一個人怎么養(yǎng)活她倆?她的擔(dān)心是實(shí)情,我確實(shí)沒那個能力。另外,趙小川怎么說也是成人了,嚴(yán)密看管終不是長久之道。商量半夜,覺得還是讓他學(xué)一門技藝。
在石崗市場兩側(cè)各有一長溜修理攤位,電器、縫紉、釘鞋、修自行車、配鑰匙等。我和趙小川商量——絕對是商量,而且劉小艾在場。趙小川不屑,那能掙幾個錢?我克制住不快,說掙錢不多但每天都有收入,也不怎么累,活著,還得有個正當(dāng)營生。劉小艾也在一旁敲邊鼓,你有個正干,媽就不用天天為你提心吊膽了。趙小川說我怕干不了。劉小艾說你腦袋瓜好使,肯定干得比別人好。趙小川總算點(diǎn)了頭。
幾天后,市場門口多了個配鑰匙的攤子。上午,我?guī)挖w小川擺開,黃昏替他收起。趙小川無師自通,像我預(yù)想的那樣。生意不是很好,但確實(shí)每天有進(jìn)項(xiàng)。開始就對趙小川說過,掙多少錢都是他自己的,我和劉小艾絕對不要。我在糧店兼著差,每次出入市場,都朝小川的攤位瞭瞭,他在我的監(jiān)視掌控之中。我暗自欣喜,身有一技,便可存活于世。如果成個家,趙小川這輩子也就全活了。他有缺陷,我不奢望他轟轟烈烈驚天動地,平安正當(dāng)?shù)鼗钪褪亲畲蟮男腋#彩俏液蛣⑿“畲蟮男脑浮?/p>
那天午后,我看到趙小川蹲在紅姐的魚箱前撥拉魚,突然一陣不安。不知趙小川說了什么,紅姐哈哈大笑,肥胸往四個方向漫溢。紅姐四十幾歲,不管年齡大的年齡小的,都叫她紅姐。我第一次到市場就注意到她,實(shí)在太胖了,起碼有二百斤。她胃口好,每次見到她,她的嘴都不閑著。據(jù)說紅姐過去沒這么胖,和男人離婚后,沒節(jié)制飲食把她吹脹了。不過,紅姐作為市場的名人并不是因?yàn)榕郑撬c男人那些故事。紅姐來者不拒,不只市場,周圍工地的男人也往她那兒跑。這些故事真真假假,左耳聽右耳出,因?yàn)槟桥c我沒什么關(guān)系?,F(xiàn)在不同,趙小川和她起碼是熟識了。那又怎樣呢?我不能阻止趙小川和他人交往,不能阻攔趙小川和他人說話。他是我兒子,不是囚徒。但我的擔(dān)心也不是自尋煩惱。我想起邱經(jīng)理的話,你兒子人不大,卻是十足的嫖客。
黃昏的時候我來幫趙小川收攤,見旁邊放了一條魚,我明知故問,哪兒來的?趙小川很直接,說跟紅姐買的。我沒吱聲。幾天后,趙小川又買回一條。我說吃魚費(fèi)事,以后少買吧。趙小川說,我喜歡吃,反正我媽做。我欲言又止,趙小川瞧出來,直視著我。我索性直截了當(dāng),紅姐名聲不怎么好,少跟她來往。趙小川說,我買的是魚,不是名聲,她又不缺斤少兩。我說,還是離遠(yuǎn)點(diǎn)兒好。趙小川反問,她是炸彈?聲音不高,但是充滿火藥味。我怕說僵,改口,我也就是提個醒兒。趙小川說,我知道怎么做,你不用操這個閑心。
那天晚上,趙小川喝了十瓶啤酒。趙小川酒量大,不像我,一瓶啤酒腦袋就暈了。難以相信那么大的體積,怎么會裝進(jìn)十幾斤啤酒。是的,他不只能吃還能喝。我沒敢勸,生怕他賭氣把剩下的酒全灌進(jìn)去。他會那么做,他敢,也有量。
趙小川自此開始頻繁往回拎魚。
半個月后,我聽到趙小川與紅姐的傳言。紅姐與男人的故事不是秘密,也早已失去言說的興趣,可趙小川不同,他是矮子。糧店老板給我說順心話,他們是作踐小川呢,就當(dāng)沒聽見,讓他們嚼去。我苦苦一笑,沒作答。他若看到趙小川的下體,定會大吃一驚。
趙小川晚上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趙小川在小賣部買了盒煙,便往菜市場走去。穿過空蕩蕩的市場,有一道幾十米的坡,往左有一條巷子,頂頭便是紅姐的住處,我白天就打聽清楚了。趙小川沒有回頭,走上緩坡,竟然吹起口哨。我在巷口駐足,待趙小川消失在盡頭,大步趕過去。紅姐住的是平房,院墻不高,頂端密密地插著玻璃碎片。我試著推推鐵門,從里面反鎖了。慍怒迅速包裹了我,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我舉手欲拍,想把趙小川拽出來。觸到烏黑的鐵門,突又縮回。我不確定能否拽回趙小川,更不知如何面對尷尬的場面。立了一會兒,我緩緩走開。
我并沒有遠(yuǎn)去,走出巷口,靠在電線桿上。約莫兩個小時,趙小川出來了。他沒吹口哨,但哼著小曲。我喊聲小川,趙小川怔了怔,嘿了一聲,你在這兒干什么?并不等我回答,背著手走開。我沒有感覺到他的不安,也沒有感覺到他的羞恥,倒是我的臉有幾分燙。
我追上去,你去找紅姐了?我盡量小心翼翼的,也不知自己害怕什么。
趙小川沒有馬上回答,盯我一會兒,反問,你為什么跟蹤我?
我說,我不是跟蹤,我是……
趙小川打斷,不是跟蹤,那是什么?
我竟然有些慌,繼而羞惱,本來我是想審訊,兩句話不到,我反倒站到被告的位置。
趙小川說,你不會也是去找她吧,放心,我不會告訴我媽。
我再也忍不住,猛喝,小川!
趙小川左右瞅瞅,似乎被我震住,但他的語氣輕松自如,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要搶劫我呢,老爸,別這么兇好不好?
我揪住他的領(lǐng)子,攥了攥,又松掉。他被打過好多次了,我不能——我控制住情緒,冷聲警告,你不能和紅姐混。
趙小川問,和誰混?女明星嗎?我倒想,可人家沒一個看上我。紅姐人挺好的。
我說,她是個爛女人,她和很多男人……
趙小川接過我的話,和很多男人上過床是不是?那又怎樣?那是她的自由。
我恨鐵不成鋼,咬牙道,那些男人是臭狗屎,你也是嗎?
趙小川說,我連臭狗屎都不是。然后丟下我徑自走開。我兩腿篩糠,一屁股坐下去。
我的跟蹤與戳穿沒能阻止趙小川和紅姐來往。相反成了助推器,趙小川竟開始在紅姐那兒過夜。劉小艾終于知道了趙小川和紅姐的事,天塌地陷般,這可怎么辦呀?這可怎么辦呀?羞死人了呀!我怕劉小艾鬧出毛病,反過來勸慰她。小川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紅姐就是比他年齡大點(diǎn)兒,沒什么羞的。他這個樣子,你覺得哪個女孩會跟他?女明星倒是好,可誰看得上咱小川呢?小川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人活一世圖什么呢?隨他去吧,只要他樂意。又不是殺人放火,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劉小艾漸漸被我說服,不再失魂落魄,只是動不動就唉聲嘆氣。
并不是所有的勸導(dǎo)都口是心非,更確切地講,也是自我安慰。但這絕不意味著我認(rèn)可趙小川和紅姐的關(guān)系。絕不。紅姐的背景太過復(fù)雜,我擔(dān)心趙小川惹上禍?zhǔn)隆?
我又和趙小川談過幾次,趙小川要么冷著臉不回應(yīng),要么油嘴滑舌搪塞。我對他毫無辦法。既然從趙小川這兒撬不開縫隙,就只有從紅姐身上想辦法。
某天傍晚,紅姐收攤不久,我敲開她的門。紅姐當(dāng)然知道我是誰,她露出一絲驚訝,而后淡淡地說,進(jìn)來吧。我閃身進(jìn)去,她插上門,聽見門栓咔嗒落下去,我突然有些慌。我暗罵自己慫包,該慌的是她呀,而不是我。
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個立柜一個飯桌,飯桌后一排磨破邊的棕色沙發(fā)。淡粉色門簾隔開里外間,里間自然是臥室,也是她和男人尋歡作樂的場所。我坐在沙發(fā)上,紅姐坐在椅子上,鋼管椅咯咯吱吱的。紅姐問喝水不,我搖頭。紅姐拋給我一支煙,我猶豫一下,摸起來。我不是煙民,加之發(fā)慌,半天也沒打著火機(jī)。紅姐幫了我。抽了兩口我就嗆著了,連著咳嗽起來。紅姐不說話,就那么盯著我。我不知怎么開口,是的,我害臊。紅姐一聲不響進(jìn)了里屋,片刻,她說,進(jìn)來吧。
我怔了怔,挑簾進(jìn)了里屋。紅姐坐在床沿,褂子已經(jīng)脫掉,正撩背心。她粉白的腹肌重重疊疊地擠在一起,如千層餅。我的腦袋登時漲大,喝喊,你這是干什么?紅姐說,來我這兒的男人只有一個目的,用不著害羞。我大嚷,你他媽給我穿上!我的暴怒可能讓紅姐意外,她不解地看著我。我轉(zhuǎn)過身,我是趙小川的父親,是為他來的,趕快穿上!
我轉(zhuǎn)過去,她已經(jīng)把褂子穿上,仍舊坐在床沿。我冷著臉,我是小川的父親。她說我知道。我說我知道小川來過,頓頓又說,過去的就算了,以后不要……他還是個孩子。紅姐說,他二十四歲了。我叫道,二十四歲他也是孩子。紅姐搖頭,不,他是男人。我罵,你真不要臉。紅姐并不生氣,是,我不要臉,我喜歡男人。我揮舞著胳膊,我他媽不管你的爛事,可你不能和小川……紅姐沒有絲毫退縮,她努努嘴,外屋有菜刀,有水果刀,你可以殺了我,但你沒有權(quán)利干涉我。我沒勾引他,是他自個兒來的。所有的男人都是自己找上來的。
我不是來殺人,紅姐當(dāng)然明白。紅姐的話再次激起我的憤怒,我破口大罵。我在叫囂中殺了她一千次剮了她一萬次。但紅姐神色平靜,似乎我辱罵的是另外一個人。她不再看我,直到我住嘴,她的眼皮才翻起來,說我累了就先歇歇,她該做飯了。
我突然就泄了氣。她的臉已經(jīng)修煉得刀槍不入。我問,你能不能不理他?雖然我瞪著眼,可口吻已經(jīng)露出乞求。紅姐說,不能,除非我死掉,我不可能不理男人,更不可能不理趙小川。找過我的男人不夠上百吧,也好幾十了,沒有哪個男人像小川那樣……與小川比起來,那些根本就算不上男人,只是安了顆男人的腦袋,小川才是真正的男人。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要臉我是爛女人。我不是故意要這么爛的,我……我很少告訴人,今兒跟你實(shí)說吧,以前我不是這樣,后來我患上失眠癥,安眠藥對我不起作用,有一次我吃掉一整瓶。我想吃死算了??晌覜]有死掉,反而失眠得更加厲害。不怕你恥笑我,和男人睡覺我的失眠會好些,如果哪個男人夠爺兒們,我會睡得死沉沉的。你以為我是圖男人的錢嗎?才不是呢。他們想給我就留下,不帶錢也無所謂,就是這樣,登門的男人也沒我期盼的多,而且,幾次之后他們就不愿意再來。他們害怕我,和我在一起,我會不停地要求他們和我做。沒有哪個男人有這份功力,直到遇見小川……他是個矮子,可就是比那些男人強(qiáng)。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患上這該死的病,小川……他簡直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我需要他,但絕不勾引他,其實(shí)他也需要我。你雖然是他父親,但你不會明白。
我驚得嘴巴怕是都歪了。世上還有這種奇病?紅姐不像胡扯,沒這個必要。我想起趙小川沒有止境的食欲,他和紅姐多么相像啊。如果紅姐是病,那趙小川也是病了?
我狼狽逃離。
9
我?guī)状卧卺t(yī)院門口徘徊,但最終打消念頭。醫(yī)生沒治好趙小川,又怎么能治愈紅姐——想來她的病更加古怪,說不定醫(yī)生會把我像瘋子一樣趕出來??墒侨羲≈?,就會抓著趙小川不放,雖然她說絕不勾引趙小川。趙小川對她很重要,是治療她頑疾的良藥。那么,她也是趙小川的藥了?或許是。他們彼此需要,是一對奇怪的患者。但作為父親,看到兒子和比他大近二十歲的女人胡搞,心就被針戳了似的,絲絲縷縷的痛。而且,內(nèi)心深處,我始終不認(rèn)為趙小川有病,因?yàn)獒t(yī)生也這么說。他不過是個矮子。
我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趙小川我行我素,越來越滋潤。早飯依然是兩套煎餅,不同的是,還要給紅姐帶兩套,標(biāo)準(zhǔn)一樣,放兩顆雞蛋夾一根火腿。他總是提前預(yù)備好錢,抖一抖,丟進(jìn)放錢的盒子,用意不言自明。中午他和紅姐搭伙,就在市場邊,賣油餅的說,兩人一頓能吃五斤油餅,算他的大主顧。晚上,趙小川有時回來,有時吃住都在那邊。若趙小川是累贅,我倒真可以松口氣,可他不是。他是我兒子。
趙小川和紅姐是很滑稽的一對,難免遭受嘲笑。趙小川還擊過幾次,那些人嘗到趙小川的厲害,不再當(dāng)面嚼舌頭。不當(dāng)面嚼并不意味著他們對趙小川和紅姐的怪異組合視而不見。那一枝枝目光里掛滿內(nèi)容。趙小川可以我行我素充耳不聞,我不行,常被那些枝杈劃得鮮血淋淋。
劉小艾的父親就是這個時節(jié)找來的。沒有提前告知,突然襲擊。當(dāng)然不是來看閨女,我和劉小艾心知肚明。
在皮城定居后,我和劉小艾分頭回過村,留一個人照看趙小川。雖然趙小川已經(jīng)不需要我和劉小艾在身邊。沒帶趙小川回去過,彼此心照不宣。后來回去少了,回一趟老家花費(fèi)挺多不說,每次回去赤腳醫(yī)生三句話不離錢,也煩。赤腳醫(yī)生曾是我和劉小艾的后援,那一筆筆賬他都記著。我絕沒有賴賬的意思,只是實(shí)在沒有能力一次還清。一個月前,赤腳醫(yī)生說劉小方吃了官司,要我和劉小艾弄十萬塊錢回去。劉小方是劉小艾的弟弟。赤腳醫(yī)生在劉小艾身上下的功夫基本白費(fèi),但把兒子培養(yǎng)成了醫(yī)生。他可是你親弟弟呀,赤腳醫(yī)生在電話里大叫。我不要利息,還本總行吧?
我和劉小艾勒緊脖子湊了三萬塊錢。赤腳醫(yī)生沒再急吼吼地打電話,我以為暫時應(yīng)付過去了,沒料他竟然尋到皮城,堵到家里。
我有些慌,畢竟欠人家的錢。可拿什么還呢?我和劉小艾沒有積蓄,上次那三萬中的一千塊,還是跟糧店老板借的??吹贸鰜恚瑒⑿“任疫€緊張,幾次都沒打著火。趙小川拎回一條魚,我買了一塊豬頭肉,赤腳醫(yī)生好這口。我搬回一筐啤酒,借口喝不慣,讓趙小川陪赤腳醫(yī)生喝。我不是喝不慣。我少喝一瓶,趙小川就能多喝一瓶。
一瓶啤酒下肚,赤腳醫(yī)生繃著的臉略有些松動。兩年沒見,他的皺紋又添了不少,臉?biāo)上聛?,皺紋顯得更深。他嘆一口氣,說災(zāi)難說來就來,防都防不住。那個人抬來的時候肯定不行了,若他在家就不給治了。恰巧他不在,劉小方?jīng)]經(jīng)驗(yàn),輸液不到二十分鐘,那個人就過去了。那家人興師動眾,張口就要五十萬。經(jīng)過一番協(xié)商,降到三十萬。三十萬也不是小數(shù)目,他求爺爺告奶奶,才湊了二十七萬,還缺三萬。說到這兒,赤腳醫(yī)生抬起頭,額頭擠滿溝壑般的深紋,說劉小方關(guān)在看守所,再有三萬就可以回家。赤腳醫(yī)生沒有嚷也沒有叫,聲音不高,但每個音兒都如錘子砸在我心上。
我和劉小艾悄悄交換眼神兒,結(jié)果被彼此眼底的哀愁撞開。
劉小艾說,爹,我不會不管。我也說,就是砸了骨頭也要救劉小方出來。能怎么說呢?說錢是沒有,愛怎么著怎么著吧,不能啊。別說他是咱老丈人,還是咱債主,就是普通關(guān)系也說不出那話。赤腳醫(yī)生環(huán)顧一圈,說知道你們也難,但不管怎樣,明天必須給我弄三萬塊錢。
趙小川不說話,從坐下去,嘴巴就沒停止咀嚼。他不用杯,抓著酒瓶往嗓子里倒。赤腳醫(yī)生很少動筷子,偶爾捏幾?;ㄉ?。那一條魚一大盤豬頭肉幾乎全被趙小川吃掉。我瞄瞄他油乎乎的嘴巴,暗罵,沒心沒肺的吃貨。吃飽喝足,他站起來,招呼也沒和赤腳醫(yī)生打一個,只說走了。往常他還說“我走了”,那天連“我”都省略了。
赤腳醫(yī)生已近半醉,問小川干什么去了,我說去看朋友。赤腳醫(yī)生的心思顯然也不在小川身上,只是哦一聲。劉小艾勸他別喝了,他說我又沒醉,幾瓶啤酒你就心疼了?劉小艾咬咬嘴,示意我別再開了。
赤腳醫(yī)生徹底醉了,鼻涕眼淚都跑出來。實(shí)話告訴你們,我治死過人,不止一次了,沒有誰告過我,不但不讓我賠錢,還喊我吃白席。他們清楚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華佗,總有失手的時候。小方其實(shí)是冤枉的,他們把人抬來就是想訛詐,事故?去他媽的,人早就不行了。三十萬,可是我一輩子的錢哪,我白他媽……干了。吐出最后兩個字,赤腳醫(yī)生一頭扎在桌子上。
我和劉小艾一夜沒睡,都要愁死了。三萬塊錢就像三座大山。天亮后,劉小艾強(qiáng)打精神,張羅著給赤腳醫(yī)生做飯,他昨晚喝多了,幾乎沒怎么吃東西。赤腳醫(yī)生的臉再次縮緊,說什么時候拿到錢他就吃飯。若我和劉小艾湊不到錢,他就餓死在這兒。他就差這么說了。
趙小川回來了。我以為他是回來吃早飯,告訴他自己解決。我窩著一肚子火,他若生事,正好發(fā)泄到他身上。但趙小川一聲不吭,將手里的紙包拍在桌上。裹得不嚴(yán)實(shí),報紙的兩翼慢慢向外展開,一團(tuán)粉紅色的光撲出來。赤腳醫(yī)生眼疾手快,一把摟過去??赡軗?dān)心吧,又一摞一摞地抓起細(xì)瞅。趙小川說,三萬,一分不少。赤腳醫(yī)生又往懷里攬了攬,發(fā)著顫音,小川,你救了你舅舅,姥爺謝你了。
我呆著,劉小艾也傻傻的。趙小川要走,劉小艾才想起來,問,哪來的?趙小川頭也不回,說和紅姐借的。
送赤腳醫(yī)生去車站的路上,他問小川干什么營生,隨后猛夸一頓。我想到紅姐,還有她不可思議的病,有心問問,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因?yàn)槟侨f塊錢,我在趙小川面前突然矮了許多。我不敢再勸趙小川離開紅姐,除非馬上還紅姐那三萬塊錢??蓱{我和劉小艾的能力……還是忍忍吧。每天出入菜市場,看到趙小川蹲在紅姐的魚池前,心里依然疙疙瘩瘩的。某日,我對趙小川說,我會還的。趙小川瞄瞄我,說不用。他輕慢的語氣格外令我氣惱。我說,我肯定會還她!趙小川說,當(dāng)然,你現(xiàn)在還我也沒意見。我立時啞了。趙小川知道怎么還擊我。
那些疙瘩沒有安靜地窩著,而是不停地繁殖撕扯擠壓,脹得我極其難受。我不能沉默,必須給紅姐一個信號。不要說三萬,就是五萬十萬,我也不會認(rèn)可她和小川的關(guān)系。她有病,小川沒有,不過矮了一些。一次經(jīng)過她的攤兒,我蹲下去挑了一條魚,遞錢給她的同時,我說,那錢我會還你。紅姐看著我,滿臉困惑。我突然就醒過神兒。
我大步過去。趙小川正在配鑰匙。他看見我了,但并不抬頭。顧客拿到鑰匙,有些疑惑,能行嗎?趙小川嘿一聲,不行你找我干什么?我天天在這兒,還怕我騙你?顧客走后,趙小川才將目光搭過來,嘻笑一聲,丟鑰匙了?我壓低聲音,那三萬塊錢哪來的?趙小川說,和紅姐借的,怎么了?我往前湊湊,到底哪來的?趙小川瞅瞅我手里的魚,哈一聲,老爸,你這心思動得夠大的,好吧,我搶的,我攔路搶劫,殺了三個人……怎么樣,這答案行嗎?你把警察喊過來,還是直接把我交給警察?我喝一聲,夠了!趙小川攤攤手,是你讓我說的,說了你又生氣。我痛心疾首,你就不能正經(jīng)一點(diǎn)?趙小川馬上板了臉,除了紅姐,你認(rèn)為誰還能幫我?我盯他一會兒,黑著臉離開。
后來回想,趙小川和紅姐在一起也沒什么不好。她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而他也需要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僧?dāng)時,我實(shí)在受不了枝枝杈杈的目光,而且,總覺得趙小川應(yīng)該有更好的歸宿。即便不能娶妻,也比和紅姐鬼混強(qiáng)。她會害了他。
可能我自私一些吧。但我是父親,哪個父親不盼望兒子好?
趙小川油鹽不進(jìn),我只能從紅姐身上動腦筋。既然那三萬塊錢不是她的——趙小川撒謊了,這個可以肯定。那么,我就不用顧忌那么多。
我去找了紅姐,在她的屋子。那個過程……我不說了。你們饒了我吧,別讓我說了。我很無恥,也很悲壯。我不知自己更無恥還是更悲壯。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我記得紅姐最后說的話:好吧。軟綿綿的,像虛脫了。但,也可能是解脫呢。
我出來的時候,在巷口碰見趙小川。我和他對視片刻,各自閃開。
次日,紅姐仍舊出攤。中午,她和趙小川吃掉三碗涼粉,五斤油餅。
幾天后的夜晚,紅姐割腕自殺。
10
你們肯定不是為了紅姐來的對不對?沒人在意她,除了趙小川。
紅姐死后,趙小川變得暴躁易怒。他不再出攤兒,整日賴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食欲也更加瘋狂,一頓飯至少吃三斤饅頭,喝二十瓶啤酒。我和劉小艾掙那點(diǎn)兒錢,哪經(jīng)得住他這么吃喝?飯也就罷了,不吃會餓,不能看著他餓死,酒可以不喝吧,沒聽說世上有饞酒饞死的。我決定斷掉,不能由著他。那天他沒瞅見酒,把盤碗摔到地上抗議。我說酒不會有了,我沒錢。然后快步溜出門。我害怕趙小川大嚷大叫,他動不動就罵我兇手。站了一會兒,沒聽到任何動靜,我感覺不對頭,沖進(jìn)去,他已經(jīng)把手背戳紅。我抱住他,感覺天都要塌了。
我妥協(xié)了。不敢違拗他,稍不如意,他就摔盤子砸碗,要么舉刀自殘。去過好幾次急診了。
這么下去肯定不行,我讓劉小艾和他談?wù)?。他對劉小艾的態(tài)度還好些,起碼沒罵她是兇手。劉小艾說現(xiàn)在還供得起他,等供不起再說吧。我惡狠狠的,那咱們?nèi)齻€人就只有死路一條。劉小艾說,死就死吧,他不開心,我還不如死了呢。我突然就啞了。趙小川始終是劉小艾的心病,仿佛他不長個兒是她造成的,流了多少眼淚,只有天曉得。她不是故意縱容趙小川,她只是想彌補(bǔ)他。
趙小川如此沉淪頹廢,拖垮的絕不止是我和劉小艾,還有他自己。劉小艾不肯說,我只好硬起頭皮。其實(shí),我也有愧疚感,有對小川的,也有對紅姐的。沒想到紅姐會用那么極端的方式了斷。
我說了沒兩個字,兇手!趙小川張口就來,像吐痰一樣。我下意識地抹抹臉,感覺臉上不怎么利落。我說,你真的不能——趙小川打斷我,你對紅姐說了什么?趙小川本來半仰著,蹺著二郎腿,此刻他身子豎直,完全是審訊的架式。我知道終究繞不過去,目光沒再游移,盡可能停在他臉上,沒說什么,就是讓她離開你。趙小川問,就這?我悄悄咽口唾沫,就這。趙小川大吼,你胡說!你殺了她,你就是兇手!我竭力忍著,你認(rèn)為我是兇手,讓警察抓我好了。這話顯然激怒了趙小川,他操起喝了一半的水杯,還好沒砸向我。水杯在身后的墻角碎裂,有一片飛進(jìn)我的后頸。兇手兇手,你就是兇手!趙小川狂躁得連聲大喊,完后很無助地垂下頭。我以為他哭了,但沒看到眼淚。我說,再這么下去,你就毀掉了。趙小川抬起頭,兇和怒不見了,滿臉的鄙視。我說,我是你父親。趙小川答得極快,我知道!我說,我是為你好。趙小川以更快的速度說,我明白!我說,我……趙小川掐斷我,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這行了吧?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我的喉嚨突然被勒緊。
我和趙小川談話十多天后,劉小艾出事了。她擦玻璃從窗臺摔下來。還好是二樓,只是摔折小腿。若是再高幾層……不敢想象啊。其實(shí),她的工作范圍只是清掃地面和衛(wèi)生間,并沒有包括擦玻璃。劉小艾生怕醫(yī)院辭退她,一些不歸她的也搶著干。醫(yī)院倒還人道,醫(yī)治得很及時,并且免除全部醫(yī)藥費(fèi)。
我在醫(yī)院陪床一周,走的時候,給趙小川丟下兩百塊錢。那幾天,我的心始終懸著。兩百塊錢自是不夠,可若只是填肚子,也足夠了。劉小艾當(dāng)然不放心趙小川,催了好幾次,我咬牙挺著,中途沒有回去。一周,也足夠長了。那天,安頓妥劉小艾,我想看看趙小川怎樣了。一路忐忑,下了公交,一溜小跑回去。
趙小川不在屋里。我四處瞅瞅,沒有吃飯的跡象。桌上的煙灰缸塞滿煙頭。我揭開暖水瓶蓋子試了試,水尚有溫度。趙小川沒有離家。是呀,這是他的家,他不會離開。況且,他能去哪里?我長噓一口氣,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往桌上放了一百塊錢,反身去了醫(yī)院。
就在我回家的那幾個小時,趙小川去醫(yī)院看望了劉小艾。趙小川像故意和我捉迷藏。劉小艾從枕頭底抽出一個信封,說小川給她留下的。我數(shù)了數(shù),兩千塊,不多不少。難怪劉小艾滿目都是擔(dān)憂。劉小艾壓低聲音,他哪來的錢?我笑笑,安慰她,別這么緊張,他還會搶劫呀。其實(shí),我比劉小艾還緊張。
我又回去兩趟,終于堵住趙小川。大白天呼呼大睡,他肯定熬夜了。被我搖醒,趙小川顯得很惱火。我沒兜圈子,問他錢哪來的。趙小川極干脆,搶的。我噎個半死。趙小川打個哈欠,點(diǎn)了一支煙。我往后縮縮,他模糊了許多。小川,我聽出自己的聲音有些顫。趙小川截斷我的話頭,我沒向公安告發(fā)你,你也不會告發(fā)我對不對?當(dāng)然你告也可以,我無所謂,只要你不怕麻煩。完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但又隱隱透著威脅,是的,威脅。我?guī)缀跏瞧蚯罅?,你別這樣,好不好?趙小川反問,這樣是哪樣?我說,咱得走正道。趙小川冷冰冰地盯著我,我還沒嘗過監(jiān)獄的滋味,聽說那里一日三餐都不要錢。我痛心道,就因?yàn)槟莻€女人?趙小川斷喝,別提她!我哆嗦一下。趙小川的臉鼓脹著,要破裂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復(fù)歸平靜。別老把我往壞里想,我倒是想當(dāng)個惡人,可惜沒那本事。我說,我是你父親……趙小川皺皺眉,我從來沒有忘記,父親大人,我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該給我娶個女人呢?沒女人,實(shí)在是難熬。我不知怎么接話,他又一次擊敗我。趙小川嬉皮笑臉地說,我打光棍,你也不好受是不?光不好受不行,得落實(shí)到行動上,好歹弄個女的回來。我喜歡大閨女,弄不來大閨女,寡婦也行。這么說吧,聾的啞的瘸的,年齡大的年齡小的,只要跟我就行,我不挑。再熬下去我會瘋掉。弄一個咋樣?我啞著。我弄不來。趙小川的話麻繩一樣一圈一圈縛著我,我不由自主地縮著。趙小川說,如果為我好,就給我?guī)€女人回來。
我慢慢轉(zhuǎn)身,還好,腿還能動。
劉小艾出院了,但至少得靜養(yǎng)三個月。我一邊照顧劉小艾,一邊干那點(diǎn)兒小生意,里里外外忙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劉小艾摔傷,趙小川最大的改變就是不再賴在床上等我侍候。他一天天地在外晃蕩,有時兩三天也不回家。省心許多也擔(dān)心許多。他都干些什么?劉小艾這么問我的時候,我說愛干什么干什么,反正餓不死。至少有一半,我說的是心里話。與他在家摔盤子砸碗相比,我更愿意他在外晃蕩。他干正當(dāng)事當(dāng)然好,破罐子破摔也隨他去吧。我養(yǎng)不起他,只能由他。
我這么想也有點(diǎn)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不過,終究還是有些擔(dān)憂。趙小川不是凡人,總要鬧出些動靜。
數(shù)日后的夜晚,我被派出所叫去。自然是趙小川的事,他在洗頭房和按摩女胡搞,被警察當(dāng)場抓個正著。人贓俱獲,當(dāng)然要罰款。我哪里有錢交罰款?不交趙小川就要被拘留。我說了十籮筐好話,天亮,派出所終于高抬貴手。兩天后趙小川又被抓住。警察的臉像抹了鍋底黑,我的央求不起任何作用。我橫下心說,我不是他父親,我沒這個兒子,你們看著辦好了。警察怪我耍賴皮。就算是吧,不耍賴皮怎么辦?我離開不久,趙小川也出來了。沒幾天,趙小川又進(jìn)去了,警察打電話,我說沒空。警察爆了粗口,你怎么和你兒子一個德性?我說,你說對了,有什么樣的老子就有什么樣的兒子。趙小川被拘留兩天,也就這樣。趙小川習(xí)慣了,根本不當(dāng)回事。我也習(xí)慣了,是不是很滑稽?
再一個夜晚,我接到警察的電話。心里一陣亂撲騰,我沒敢耽擱,破天荒攔了出租車。
趙小川入門盜竊,被主人抓了現(xiàn)行。這和嫖娼的性質(zhì)不同,警察不說我也明白。我想起趙小川帶給赤腳醫(yī)生的那三萬塊錢,那時,確切地說,很早他就開始了,只是我從來不敢正視。趙小川會配鑰匙,自然能煉就開鎖的本事,他的腦子那么好使,只要他想,什么都不難。警察說皮城發(fā)生過多起入室盜竊案,但有個共同點(diǎn),竊賊會把冰箱里的食物掃空,從現(xiàn)場的殘渣分析,那些食物都是當(dāng)場吃掉的。那夜,趙小川若不是貪吃冰箱里的燒雞,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警察由此斷定趙小川參與了皮城系列盜竊案,之所以說參與,他們覺得趙小川還有同伙??哨w小川嘴巴硬,既不承認(rèn)在別處作案,更不承認(rèn)有同伙,咬定餓了,只想找些吃的。警察不是傻子,豈能由趙小川搪塞?但趙小川這么特殊,他們似乎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撬他的嘴巴。他們詢問我一些問題,并讓我勸趙小川主動坦白,爭取寬大處理。
我腦門上的青筋砰砰亂跳,緊張、害怕,還有一點(diǎn)兒不可告人的興奮。我處在一個十字路口,站在警察一邊還是站在趙小川一邊?如果站在警察一邊,我會就自己所知如實(shí)相告,趙小川定會有牢獄之災(zāi),我可以乘機(jī)甩掉這個包袱。如果站在趙小川一邊,可一推三不知,證據(jù)不充分,趙小川就不會有太多問題。畢竟,他是我兒子,我和劉小艾的兒子。
面臨抉擇,我左右為難。如果只是包袱,或只是兒子……可他是兒子和包袱的混合體。
我在審訊室見到趙小川,只有我和趙小川。但我知道,我和趙小川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部在警察的掌控中。
出乎我的意外,趙小川沒有絲毫緊張和沮喪。他很平靜。我嘴唇哆嗦著,不知如何開口。他突然說,給你添麻煩了。我的心一陣痛。他難道沒意識到等待他的是什么?我想裝出無情的樣子,可我做不到。我哽咽道,小川呀,你闖下大禍了。趙小川愣了愣,走過來,拍拍我的肘部——他好久沒拍我了。他咳一聲,別為我擔(dān)心,我不會有事的。我實(shí)在是餓極了,想找點(diǎn)吃的。相信我,我不是慣犯,皮城丟一百家,也跟我沒關(guān)系。趙小川突然變得憤怒,憑什么讓我承認(rèn)那些案子是我干的?我一個侏儒,有那么大的本事嗎?哼,我才不怕屎盆子呢,就是擔(dān)心你和我媽受不了。不過,他們吃國家俸祿,都是正派人,最終會給我一個公道的說法,不會冤枉好人。
我明白趙小川是說給那些警察聽,他知道他們在看在聽。他這一通轟炸,也是阻止我問他。他很賊,很自信,可他的眼里分明有什么東西。不知道警察讀懂他的眼神沒有,我讀懂了。我顫了顫,心底一片車輪輾過的聲響。
11
我選擇站在趙小川一邊,自私占了上風(fēng)。他是包袱,但更是我兒子。如果紅姐尚在,他或許不至于這樣,我心底埋著負(fù)疚感。
不過,趙小川還是被關(guān)了幾個月。出來后,仍是無所事事地晃蕩,抽煙、喝酒、吹牛、賭博、搞女人,當(dāng)然還盜竊,那是他的經(jīng)濟(jì)來源。半年之后,趙小川又進(jìn)去了,原說關(guān)一年,半年不到就被放出來,用他的話說,那地方不待見他。牢獄生涯沒給他留下陰影,反而成了他的資本。
就當(dāng)沒這個兒子好了,我這么勸劉小艾,劉小艾也這么勸我。也就是嘴上說說,不過是自欺欺人。趙小川是我兒子,這無法更改。他闖了禍,我就得一趟趟跑,哪怕是去簽一個字。
我覺得日子和死胡同沒什么不同,越走越堵,想看到盡頭,又怕看到盡頭。焦慮、失眠、疲憊不堪、心不在焉,干活總是出錯。石崗路小學(xué)門口有三個攤煎餅,我自認(rèn)攤得最好,出過幾次錯后,顧客遠(yuǎn)離了我。糧店老板數(shù)落過我?guī)状?,終是辭退了我。他人不錯,實(shí)在是我不爭氣吧。
我覺得沒意思透了。吃沒意思喝沒意思睜開眼沒意思睡大覺沒意思,我好久沒碰劉小艾了,有時劉小艾把腳伸過來,我不理不睬。我提不起興趣,實(shí)在是沒意思透了。
但是,與趙小川相關(guān)的事,依然躲不掉。我垂死的細(xì)胞只有趙小川能激活。很可悲是不?
那天晚上,趙小川帶回一萬塊錢,我當(dāng)然知道怎么來的,讓他把臟東西拿走。趙小川不在意我的慍怒,說不能讓你們白生我一場。劉小艾也勸,快送回去吧,要不又得坐牢。趙小川說,坐就坐,那地方?jīng)]你們想象的那么差。我威脅如果他不拿走,我就燒掉。趙小川說隨你。我撲過去抓起來,劉小艾死死抱住我。燒毀不過是宣泄一下憤怒,并不能改變什么。趙小川或許早就看穿我的虛弱,所以才會有恃無恐吧。
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外屋趙小川的鼾聲倒是很響,這小子!有什么東西從腳底冒出來,由下而上,躥至頭頂。我躺不住了,爬起來跳下地,本來想推趙小川一把。站在床邊,一個念頭突然閃出來,幾乎把自己嚇著。終于穩(wěn)住。如果趙小川少一只腳或少一只手,就不會再亂折騰。我和劉小艾也能省掉許多麻煩。趙小川沒有防備,待我摸了刀湊近,他仍沉睡著。一刀下去,一了百了。我握刀的手先是微微顫抖,很快就抖得不能自控。他本就比別人矮了許多,若少一截腿少一截胳膊,就徹底成了廢人。還有,憑我和劉小艾,怎么養(yǎng)得起他?
良久,我退回里屋。
我自殺過,被劉小艾及時發(fā)現(xiàn),沒死成。劉小艾哭得很傷心,邊哭邊罵我狠心。如果我不在了,所有的麻煩都得劉小艾一人承擔(dān)。我想起結(jié)婚前對她的承諾,萬分慚愧,向她保證不再這么自私。
后來,我想趙小川變成這樣,與我們在皮城居住大有關(guān)系。我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為什么要留在皮城呢?當(dāng)然,現(xiàn)在回去也不晚?;氐剿吻f,回到鄉(xiāng)下,趙小川英雄無用武之地,自然會消停。我和劉小艾磨破嘴皮,趙小川終于同意回老家看看?;厝ゾ筒挥伤?,捆也要把他捆住。
多年沒回,我?guī)缀跽J(rèn)不出村莊的樣子。宋莊三分之二的人家都搬走了,剩下的就像報紙說的,都是老弱病殘。我們的房已經(jīng)塌了,只得在赤腳醫(yī)生的空屋住了一晚。上次事故后,赤腳醫(yī)生搬到縣城,開了家中醫(yī)診所。中醫(yī)不會出事故,赤腳醫(yī)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第二天趙小川就闖了大禍。他去小賣部買煙,竟然和小賣部女主人達(dá)成性交易。說來她與我還沾點(diǎn)兒親,小川該喊她姑姑。男主人本來去鎮(zhèn)上進(jìn)貨,半路發(fā)現(xiàn)忘帶手機(jī),返回將女人和趙小川堵在床上。
丟人丟到宋莊,這丑永遠(yuǎn)抹不掉了。除了返回皮城,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我和劉小艾互相埋怨,而故事主角趙小川事不關(guān)己地欣賞著沿途的風(fēng)景,每次列車員推著貨車過來,他都要幾樣,在桌上堆出一個小山包。
日子沒有任何變化。某天深夜,我大叫著坐起來。劉小艾問我做什么噩夢,我說沒什么,是怕嚇著她。趙小川要生吃我,我的胳膊像草繩,他一揪就斷了。又一個夜晚,我夢見趙小川在吞吃皮城廣場的雕像,他的牙齒極其鋒利,咀嚼的聲響傳出老遠(yuǎn)。
每次醒來,我都像從水塘爬出來,渾身濕透。我害怕,擔(dān)憂,不知這是什么征兆,不知還會發(fā)生什么。我無力阻止,只能等待。我的兒子,小矮人,曾經(jīng)的神童,他要掀起什么樣的風(fēng)浪呢?
你們能猜到嗎?你們能告訴我嗎?你們是不是也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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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完了,你們動手吧。
責(zé)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