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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亭關是遼代在盧龍塞一帶依北對南防御的重要關隘,歷金代、元代,至明代早期依南對北采取攻勢防御時仍在發(fā)揮重要作用,并與居庸關、古北口、喜峰口齊名。靖難之役后封賞畀地棄守大寧,松亭關亦隨之廢弛。再歷清代、民國、日占等時期至現(xiàn)代,松亭關的確切故址竟已成為當代學界公認的懸案。目前的幾種定位主張都能援引某些史料作為依據(jù),但卻又都分別與其他史料在地理、事理上存在排斥性矛盾。而從防御指揮的角度考量,這些定位點在古代平面戰(zhàn)場的防御體系中也無法起到提挈全域的作用。
目前學界關于松亭關故址的考證研究很多,但眾說紛紜且疑點重重。概括起來歸結為三類矛盾。
(一)重要歷史地位與故址失考現(xiàn)狀的矛盾。歷史上的著名關隘,時移境遷的廢弛常有,其遺跡經(jīng)年日久的湮滅也多見,但不能為后人所準確定位的情況卻很少,這是由名關選址的自然地理條件和社會經(jīng)濟條件所客觀決定的。從自然地理條件上看,古人筑關設防多是依托山川河流的有利地形,辨識度高,不易混淆,而像盧龍塞周邊這種丘陵地區(qū)的關隘尤其如此。這類地域內(nèi)的諸多歷史名關,即便在上千年里屢經(jīng)朝代更迭和周邊居民族屬的重大變化,也會留有遺跡為后人憑吊,而幾百年前還在發(fā)揮實際作用的松亭關,今人居然不知其所在,這一狀況實屬罕見。從社會經(jīng)濟條件上看,古代關隘在肩負軍事防御功能的同時,往往兼具經(jīng)濟流通作用,有時還客串繳稅收費職能,所以歷來名關都并非兵家束之高閣的機密,而是民間眾所周知的地標。特別是平州(治盧龍縣,今河北盧龍)、薊州(治漁陽縣,今天津薊縣)這種經(jīng)濟繁榮、人口密集、文化延續(xù)的京畿地區(qū),即便很多村寨的小地名在當?shù)囟寄芸诳谙鄠餮永m(xù)至今,與史料絲絲契合,而作為溝通塞外捷徑的松亭關,其故址定點問題居然莫衷一是,這種局面確屬異常。
(二)現(xiàn)有各種定位主張與史料之間的地理、事理矛盾。關于松亭關的定位,目前最具代表性的四種觀點各有依據(jù),但卻在地理、事理上都分別與很多史料存在明顯矛盾。
第一種,灤河東岸喜峰口說。此說影響較廣*《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冊“宋遼金時期”,11頁,上海,中華地圖學社,1975。該書將松亭關的位置標定于喜峰口。,但追溯此說之源,卻皆為明清文人隨筆*洪武二十年(1387年),江南才子浙江紹興人唐之淳隨軍出征時作《松亭關》詩,其題注“即喜峰口”。,又與明代兵志地志不符*《明史·兵志三·邊防海防》載,洪武九年“勅燕山前后等十一衛(wèi)分兵守古北口、居庸關、喜峰口、松亭關”。據(jù)此可知,松亭關與喜峰口并不在一處。,所以學界多持異議*康熙二十年(1681年),著名學者高士奇所著《松亭行紀》指喜峰口為古松亭山,《四庫全書》總纂官紀昀等在加以收錄時還特意指正“松亭關在喜峰口外八十里,士奇合而一之,未詳考也”。 另,《宋史·劉敞傳》載,“自松亭趨柳河,甚徑且易,不數(shù)日可抵中京”,遼代中京大定府,元代為大寧路治,明代為大寧都司治,即今內(nèi)蒙古寧城縣西大明鎮(zhèn);柳河指柳河館,即今河北灤平縣紅旗村。而從喜峰口去中京若趨西北三百多里的柳河館方向,既不徑又不易。。
第二種,灤河西岸潘家口及附近說。此說以宋代《武經(jīng)總要》的權威記載“松亭關,關東北五里至灤河關城”為據(jù)*僅此半句即可基本判定松亭關不應在灤河以東。另,建文元年“大寧兵號十萬,出松亭關駐沙河進攻遵化”,時為“秋七月庚寅”的漲水季節(jié),如果松亭關在灤河以東,則十萬大軍的首要難題是如何渡灤河,而非直接駐沙河(今撒河)。,但在道里和方位上卻無法解釋后面半句“幽州東北四百八十里,北趨澤州路,至中京四百五十里,西至平州、薊州,有柜安、燕氐二山口,通車馬”。此說還有明確指向潘家口附近大溝村的具體主張*關真全、陳力、韓懷誠:《松亭關定位新考》,載《明代薊鎮(zhèn)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0。,更是受到廣泛質(zhì)疑*首先是質(zhì)疑其依據(jù)的《契丹地理之圖》和《晉獻契丹全燕之圖》并未達到可辨識的粒度,后者甚至還把居庸關標在了古北口以東;其次是質(zhì)疑其不應把宋代文獻中的灤河關城理解為明代長城沿線的關口;再次是質(zhì)疑其在宏觀的道里方位上與《武經(jīng)總要》相悖,以至于寧肯取義贅述前一節(jié)待家口“幽州正東三百四十里”,也要斷章略去松亭關本節(jié)“幽州東北四百八十里”的記述;更次是質(zhì)疑其在微觀上與所據(jù)的“關東北五里至灤河關城”亦相悖,大溝村距被指為灤河關城的關場直線距離就已近6公里,且有三十二殼楞大山阻隔,即便從村口即今游客服務中心處算起,到關場也需若干個五里才能到達。而從軍事地形的角度看,該村作為谷側半山腰里的一處盲腸路段,更是無甚通關價值可言。。
第三種,寬城縣九虎嶺梁下南天門村西南說*陳烈:《松亭關考》,載《北方文物》,1988(3)。。此說援引清代著名史地學家顧祖禹“喜峰口北六十里為椴木谷砦,又六十里至富民城,松亭關在焉,其相近者曰寬河”*陳烈:《松亭關考》,載《北方文物》,1988(3)。為據(jù),并欲以土城子遺址*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北直九》,卷十八,八四〇頁,北京,中華書局,2005。為證,但道里相差過于懸殊*該說認定為椴木谷砦的今椴木峪村在喜峰口北僅十三里,就連認定為松亭關的古城遺址距喜峰口也僅有18.5公里,遠遠不到史料所記的兩個六十里。本文測算里程都以古代道路為準,并排除現(xiàn)代交通設施的干擾。經(jīng)實測,喜峰口經(jīng)菜子溝門到今椴木峪村路段6.0公里,為潘家口水庫淹沒區(qū),又經(jīng)桲羅臺村過孟子嶺平墁到南天門古城遺址12.5公里。。顧祖禹對“地名相同而方域絕異,地名本異而里道正同”*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凡例》,卷一,十五頁。之類問題有專門闡述,這種情況理當以道里為準*比如同一段中“又李家口,喜峰口東第三口也。其北四十里,曰天津峪。又北十里,曰九估嶺”,李家口即今李家峪村,地名雖已變化,但李家峪村-炮嶺川舊路(炮嶺隧道西側山梁上)-安家峪村-圪垯地村18.5公里,圪垯地村-九虎嶺梁4.7公里,道里卻相符;而向南31.7公里處的今李家口村,地名雖然相同,但道里相差懸殊,就明顯不是所指。。依此原則,椴木谷砦應為喜峰口東北26.7公里*今測算喜峰口關水下遺址-水庫岸邊-新甸子村-永存村-桲羅臺-孟子嶺-九虎嶺梁-下道-九虎嶺村-小嶺-蔣仗子村-椴樹溝北口26.7公里,按現(xiàn)里制除以0.89系數(shù)折合宋代至清代早期里制,記六十里。的今椴樹溝北口*即張杖子村與唐仗子村中間的隘口,此處扼控的寬河城川是通往寬河的門戶。從喜峰口到此隘口的路線在《永平府志·大寧考》中明確記為“大喜峰口關西北川寬三里至營盤里,凡兵馬出口燒荒皆此札營,東通鶯窩崖溝,二百步北至廟兒嶺,又至夢子嶺平墁,先年有石碑記夢故名,亦名濃濟嶺。西北至腰站川里,東北至九姑嶺,又至黃崖里東溝,十余步過小嶺,狹溝單馬通聶門,又東北至寬河城川,三里即原寬河所”。據(jù)寬城縣博物館原館長張廷凱先生指點,小嶺,在今蔣仗子村西南側,嶺上踏痕豁口仍保持著從黃崖里東溝去椴樹溝北口的西南-東北走向;聶門,即今崖門子,當?shù)厝酥两袢园选把隆弊x作“聶”。但是椴木谷砦怎樣又六十里到富民城和松亭關,史料中沒有繼續(xù)詳述。。
第四種,遼代在潘家口明代改為喜峰口說。此說強調(diào)“松亭關是長城沿線上的重要關口,應該在長城線上尋”*潘秀華:《松亭關定位新說》,載《中國長城博物館》,2013(1)。,并以此否定顧祖禹喜峰口北一百二十里、紀昀喜峰口北八十里等記述。但其實權威史料中并無松亭關在長城沿線之說*進一步講,松亭關如果不是離開了長城沿線孤懸塞外,反而很難解釋明代為何棄守,也無法理解后來為何失考。另外,即便明代喜峰口接替了松亭關的部分功能,是否就可以說松亭關改到了喜峰口,也值得商榷?!队榔礁尽酚浲晁赏りP史實隨即筆鋒一轉,記大寧都指揮使司徙于直隸保定府,三衛(wèi)歲貢時“駝馬并由喜峰口置把總提督之,即松亭關也”,明顯可以看出這里的“即”不是“即是”“就是”的意思,而是“若”的意思,詳見張玉書等編、張元濟節(jié)選:《節(jié)本康熙字典》,三七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49。正是因為明代永樂后失去對松亭關的有效管控,才以喜峰口作為貢路門戶取而代之。而如前述,直到清代乾隆朝,喜峰口和松亭關仍然沒有混為一談。。
(三)史料之間以及史料與實際情況之間的矛盾。不但各種定位主張與史料之間存在明顯矛盾,而且各種史料相互之間、史料與實際情況之間也有很多看似矛盾之處。
紀昀說喜峰口北八十里,顧祖禹說喜峰口北一百二十里,此矛盾一;《武經(jīng)總要》說二百里到澤州(治神山縣,用以防南,與明代防北的會州城即今河北平泉縣西南會州城村相距至多不過十余里),《讀史方輿紀要》說一百二十里到會州,近了將近一半的路程,此矛盾二;喜峰口到松亭關一百二十里加上松亭關到大寧三百六十里,總計四百八十里,但今測算喜峰口到大明鎮(zhèn)步行175.4公里*今測算喜峰口-椴樹溝北口-寬河-龍須門-黨壩-會州城-大明鎮(zhèn)175.4公里。,按現(xiàn)里制除以0.89系數(shù)折合宋代至清代早期里制,記三百九十里,排除線路優(yōu)化因素,也至多不過四百里,此矛盾三;《武經(jīng)總要》說幽州到松亭關四百八十里,可《明一統(tǒng)志》說順天府到薊州二百里、再到遵化縣又一百二十里*《明一統(tǒng)志·順天府》,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72冊,史部二三〇,第10頁,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考慮到幽州比順天府略西南十里,則從遵化縣到松亭關還要再東北趨一百五十里,此距離與目前所有定位主張都不符,此矛盾四;《武經(jīng)總要》說松亭關“西至平州薊州”,可平州即今盧龍,在冷口更東,居然西出才能至,那松亭關豈不是要在劉家口以東,實在令人費解,以至于傳世版本多誤為“西至平川薊州”,由于松亭關、女真人所在的《武經(jīng)總要》前集二十二北蕃地理卷在清代遭禁毀,現(xiàn)經(jīng)查對明代善本*曾公亮、丁度:《武經(jīng)總要》,前集[明代善本]第廿二卷,國家圖書館善本室16737號。該善本的目錄亦只列到第二十卷,但所幸內(nèi)容中仍保留有第廿一卷、第廿二卷。,又確為“西至平州、薊州”,此矛盾五。
松亭關的位置,在地理上應體現(xiàn)其作為遼代由北對南防御關口的功能特點;在事理上應該能夠解釋古代將領在該地域內(nèi)指揮的軍事行動;在邏輯上應該能夠消除不同史料之間、史料與實際情況之間的矛盾。如果在古代戰(zhàn)爭防御指揮的視域下考察古北口與喜峰口之間的地形條件,可以發(fā)現(xiàn)在今承德縣和興隆縣交界處,呂家梁南山和卡杈山北麓夾峙的灤河峽谷不但全面符合各種史料關于松亭關的記述,而且可以滿足上述全部要求。方便起見,本文且名之為“呂卡谷地”。
(一)從由北對南防御的視角看,呂卡谷地是一個重要支撐點。從由北對南防御的視角看,盧龍塞到七老圖山脈一帶的破碎山地作為天然屏障,雖然限定出很多具有約束性的行軍通道,但卻并沒有形成居庸關、古北口那樣的總閥式關口。這種情況下,防御指揮者為解決分兵則勢弱、合兵則有失的矛盾,就會揚長避短的利用地形條件,在相對獨立的各個通道的遠端(即防御前沿)設立警戒,在各路通道的近端匯總處(即防御縱深)布置重兵。哪個方向發(fā)現(xiàn)來犯敵軍,后方重兵就集中前出到那個方向,沿途依托有利地形組織梯次防御,這樣做的本質(zhì)是用縱向的防御空間換取橫向的調(diào)兵時間。對于遼代中京而言,潘家口、喜峰口、李家口、鐵門關、冷口關等處就是各個通道的遠端,而澤州神山縣就是多路通道在防御縱深的匯總處。據(jù)史料記,遼代廣濟軍駐于澤州神山縣*《遼地理志圖》,北一卷,翟清福、劉政江:《中國邊境史料通編》三編,四四,二〇二二九頁,香港,蝠池出版有限公司,2012。,的確是置重兵于各路通道的匯總處,這是符合防御指揮規(guī)律的。而重兵防守的松亭關若是位于某一個通道的遠端,如潘家口、喜峰口等位置,則不符合防御指揮規(guī)律。
各個通道之間越是相對獨立,上述防御指導就越是有效。防御指揮者非常忌諱的一種情況,是在抵近防御縱深的地域內(nèi)存在樞紐性節(jié)點,可沿兩條乃至兩條以上的進攻路徑直抵防御縱深。進攻方一旦占據(jù)這種樞紐,防御指揮者可用于換取橫向調(diào)兵時間的縱深空間已經(jīng)很小,等于又陷入分合兩難的局面。因此,防御指揮者應分出相當兵力前出到這種抵近縱深的樞紐,建立防御支撐點。對于遼代澤州而言,其西南方向的確存在一個這樣的樞紐,那就是傍牌川與灤河川交匯處的呂卡谷地。灤河在此從北急轉向西折入?yún)渭伊耗仙胶涂ㄨ旧奖甭磰A峙的峽谷,因奇特地形所限,此處的興隆縣界今在灤河北岸有3公里余的狹長地帶向東北凸入承德縣境。呂卡谷地距澤州直線距離僅百里,但卻有史料和實地皆可考的至少四條進軍路線可通澤州:傍牌川路一百二十里*《永平府志·大寧考》,十一卷,第二十八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21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載“傍牌川,東北通會州”。今測算彭杖子村-料北溝村-西溝村-雅圖溝村-會州城村52.8公里。、丫頭溝路一百六十里*《永平府志·大寧考》,十一卷,第二十八頁。載“又北順灤河至惱奴河川口”,然后“倶川二里東至丫頭溝,又北通會州”。 今測算虎頭溝-山咀村-黃杖子村-上谷鎮(zhèn)-雅圖溝村-會州城村70.5公里。、小子溝路二百里*《永平府志·大寧考》,十一卷,第二十九頁。載惱奴河川“又東北,由小子溝迤北亦通會州”。今測算虎頭溝-山咀村-六溝-祥云嶺舊路-七溝-三義廟-干溝門-會州城村85.9公里,記一百九十二里。、寬河城路一百八十里*《永平府志·大寧考》,十一卷,第二十八頁。載“又自黃崖西北至冰窖川,半里又至虔婆嶺川,里許北即傍牌川”(虔婆嶺,今當?shù)鼐用裱欧Q為“前山”),即今黃崖-冰窖-塌山-廟梁-岔溝一線,直至現(xiàn)代,在三北隧道修通前,寬城至承德仍走此線。今測算彭杖子村-椴樹溝北口-寬城-龍須門-黨壩-黑山口-會州城80.0公里。。按照古代平面戰(zhàn)爭的防御指揮規(guī)律,由北對南防御的遼軍,呂卡谷地必守,但是在已查到的傳世史料中,此處卻無名無志,這在軍事上是說不通的。
(二)從自南向北進攻的視角看,呂卡谷地是一個重要控制點。對于自南向北進攻的指揮者而言,即便是在兵力和態(tài)勢上占據(jù)了絕對優(yōu)勢而不需借助呂卡谷地這種籠罩縱深的地利優(yōu)勢,也必須確保對這個樞紐的控制,以維護自身安全。因為南方進攻軍隊的主力一經(jīng)向惱奴河口方向前出,北方守軍只要包抄控制呂卡谷地,就可將南方軍隊阻截在惱奴河口到暖兒河口之間的灤河谷地內(nèi)加以圍殲。就像唐開元二年,“幽州帥薛訥出檀州擊契丹,至灤河山峽中,契丹伏兵遮其前后,從山上擊之,訥大敗?!睘楸苊膺@種局面,南方軍隊應在4公里長的呂卡谷地確保一個控制點,并建立保障營地。
從現(xiàn)地來看,控制點的最佳選址非常明確,必是呂卡谷地內(nèi)虎頭溝和色樹底下兩岸懸崖夾峙的最窄處,方便起見,本文且名之為“虎樹點”*本文測算與虎樹點相關里程時,以虎頭溝以東500米即灤河北岸最窄處為定位點,此處河道中有若干磨盤狀大石,枯水季可見,岸邊有一杵頭狀大石,除洪水期外常年可見。。但在東北-西南走向的呂卡谷地內(nèi),適合建立保障營地的平坦開闊地域(東西長近2公里、南北寬近1公里)卻是位于虎樹點外側的東北方向,不便于南方軍隊利用,不過若是由北對南防御的北方軍隊在呂卡谷地建關設防,該見方地域則是修筑關城的天然之選*日占熱河“無人區(qū)”時期,此地建有彭杖子“人圈”部落,后被徹底拆除。但今在彭杖子村小影壁山東崖經(jīng)大影壁山后至西莊小山一線有古代磚石土墻遺存,墻下矮崖還沿暖兒河故道筆直向東朝雞冠山南側延伸,暖兒河河道至今仍在雞冠山南側有兩個呈城壕狀的精確直角轉彎。。更為引人注意的是,從峽谷最窄處的色樹底下到古墻遺跡西端的西莊小山處,步行恰好五里*今測算色樹底下-西莊小山2.3公里。,由此自然聯(lián)想到《武經(jīng)總要》所載“松亭關,關東北五里至灤河關城?!倍趨慰ü鹊厝芍莸牡谒臈l路線上,彭杖子村到椴樹溝北口恰好六十里余*今測算彭杖子村-黃岔溝-小廟梁-小東山-大坡上-石井溝-三家村-菜園子-黃崖-椴樹溝北口29.2公里。,由此也自然聯(lián)想到《讀史方輿紀要》所載椴木谷砦“又六十里至富民城,松亭關在焉”。
(三)從史料記述的地理特征看,呂卡谷地與松亭關高度一致。進一步比對地形方位和道里數(shù)據(jù),可發(fā)現(xiàn)此處與各種史料關于松亭關和富民城的記述全面符合。呂卡谷地的虎樹點不但在東北五里有灤河關城的充分條件,而且位于“幽州東北四百八十里”*《明一統(tǒng)志》載,順天府到薊州二百里,再到遵化縣又一百二十里,今測算遵化東關-頭道城子-二道城子-栗樹灣子35.8公里記八十里。《天下郡國利弊書》載,栗樹灣經(jīng)夾兒庵即今賈家安村到九道流河口即今柳河口村六十五里(該路段已因潘家口水庫而廢棄),今測算柳河口村-虎樹點2.2公里記五里,而幽州又在順天府城西南約十里,共計四百八十里。,甚至還滿足“西至平州、薊州,有柜安、燕氐二山口”*因地形所限,此處無論是去薊州還是去平州,的確都要先西出谷口,經(jīng)灤河谷(流河口-夾兒痷-栗樹灣)或喬木梁(橋木梁頂-孟大地-小分水嶺-藍旗營-小石門)這兩個山口南下到半壁山-栗樹灣一線,再南下到遵化-接官廳一線,然后向東去平州、向西去薊州。,與《武經(jīng)總要》的記述完全符合。整體呈西北-東南走勢的灤河自北急折入?yún)慰ü鹊刈兂蓶|西走向,于是在此處看,灤河的確是恰“由松亭北”而來,與《元史》*《元史·河渠》載,“灤河,源出金蓮川中,由松亭北,經(jīng)遷安東、平州西,瀕灤州入海?!毕喾?。北趨澤州的丫頭溝路和小子溝路在惱奴河口前的路段的確趨柳河“甚徑且易”,與《宋史》相符,也的確只有“二百余里”*周輝《清波雜志》卷十載,“聞有直路,自松亭關往中京,才十余程,自柳河才二百余里”。今測算色樹底下-滴水崖-老牛河口-紅旗村,約96.7公里。乘以1.12系數(shù),約二百一十六里。。但是,最能賦松亭關以神韻的“直路”“歧路”*沈括《熙寧使虜圖抄》載,今西壩岔路口附近的路口村“有歧路,西南出幽州,自幽州由歧路出松亭關,走中京五百里”。如幽州界是從遼代景州東北的南京道與中京道交界處算,此路到中京確為五百里。卻是指傍牌川路。
傍牌川路的地形至今保持原始狀態(tài),全程只在八家鄉(xiāng)東北有一處低矮山梁,其余路段都是山谷間平路,通行便利。即便在交通路網(wǎng)非常發(fā)達的現(xiàn)代,從遵化徒步去平泉的最優(yōu)路線仍然是取道虎樹點走傍牌川谷地。當年必是遼軍防御的重中之重。虎樹點東北五里灤河關城的選址,主要著眼就是要完全封堵傍牌川西南口,而對灤河上游川口則只是側翼兼顧。傍牌川向東北與丫頭溝匯合后,在今雅圖溝(丫頭溝)村抵于黑山(遼代神山)西北麓山口,便被澤州神山縣再次封控。灤河關城至澤州神山直線距離一百里,傍牌川路山間穿行一百一十里即到,確是難得的“直路”。宋人出使遼國,皆出古北口,經(jīng)柳河館向東,于澤州以北的路口村折而向北,趨中京。由于山勢遮擋,在西壩岔路口的山梁上即折向北行的宋使剛好無法通視南面僅三四十里處的神山縣,只是“聞有直路”,所謂“曠原開磧口”,看到的并非黑山口而是紅山嘴。遼國安排“驛回屈幾千里,不欲使人出夷路”,其間,固然有宋使所理解的“以示疆域之險遠”的面子因素,但更務實的考慮卻是為了不暴露軍事防御上的軟肋。從古北口繞行至西壩岔路口,兜這么大的圈子,繞開的恰好只是從松亭關經(jīng)傍牌川“歧路”至澤州神山縣的防御要地,此后路線并無任何故意繞行。
(四)從史料記述的相互差異看,將松亭關定位于呂卡谷地可解釋各種矛盾。關于矛盾一:紀昀說喜峰口北八十里,是不繞路到椴木谷砦徑直去松亭關的路線,即向西走灤河川的傍水路線或向北翻大嶺梁的穿山路線;而顧祖禹說喜峰口北一百二十里,則是途經(jīng)椴木谷砦去松亭關的路線。矛盾一不矛盾。關于矛盾二:《武經(jīng)總要》之二百里到澤州,是趨柳河走小子溝路;而《讀史方輿紀要》之一百二十里到會州,是走傍牌川路。矛盾二不矛盾。遼人聽宋使劉敞似懂非懂地問及松亭趨柳河時,應該是又驚又喜的,驚的是宋人知道松亭關路線的存在,喜的是宋人并不知道松亭關對于中京防御的真正意義在于更可取道傍牌川的歧路直抵澤州,根本無需再趨柳河。關于矛盾三:因為松亭關并不在今喜峰口到大明鎮(zhèn)的徑直路線上,所以大寧衛(wèi)“西南至喜峰口邊四百八十里”*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北直九》,卷十八,三九八頁。,正是經(jīng)由松亭關的路線里程。矛盾三不矛盾。關于矛盾四:如前所述,松亭關的確位于“幽州東北四百八十里”,并不矛盾。關于矛盾五:如前所述,的確是平州、薊州都需“西至”,且確有二山口,并不矛盾。另外,大寧兵于此處出關的確無需再渡灤河,可以直接“駐沙河”虛張聲勢、隔河而望地“進攻遵化”,符合大寧當時既不想抗命南京,又不想得罪北平的中立觀望心態(tài);而大寧兵退守此處后,確實已遠離遵化去永平的路線,燕王的確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向東馳援永平,進而詐取大寧、納兀良哈三衛(wèi)于麾下,地理、事理都不矛盾。
如把松亭關故址設定于呂卡谷地,則可發(fā)現(xiàn)其歷史演變?nèi)套裱饔脹Q定地位的客觀規(guī)律。而其在明清時期扮演的某些特殊角色還有助于解釋其淡出和失考的原因。
(一)漢唐盧龍塞道近旁的配角。漢唐時期,盧龍塞道的主要功能是通行,如果松亭關位于呂卡谷地,單就道路里程和通行條件而言,松亭關路線與林蘭陘、青陘相比的確沒有優(yōu)勢。況且這個時期以南攻北的目標并不是七老圖山脈附近的澤州、中京,而是更東、更北超出燕山山脈的地域,曹操北征烏桓、李世民東征高麗都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取松亭關路線就更無必要。所以成書于北魏晚期的《水經(jīng)注》說盧龍塞道“向林蘭陘,東至青陘”是非常合理的,松亭關路線在漢唐時期即便已經(jīng)存在,也的確只能是盧龍塞道近旁的配角,沒有名氣是應該的。
(二)遼代中京對南防御的命門。遼代以北防南的防御重心位于澤州-黑城-中京一線,而呂卡谷地扼守四條進軍路線的交匯要沖,其中傍牌川歧路更是直抵澤州,一旦失守,遼軍將極其被動。如果松亭關位于呂卡谷地,在遼代自當被看作中京的命門,如此特殊的軍事價值足以確立其在遼代的歷史地位。如果進一步考慮到從松亭關還可沿灤河谷地向北迂回到北安州乃至上京道的饒州*《遼地理志圖》,北一卷,二〇二二一頁。,而中京到上京之間燕山東北麓和大興安嶺東南麓的開闊平原也幾乎無險可守,就會發(fā)現(xiàn)松亭關的軍事地位在遼金時期具有戰(zhàn)略全局性。這樣一看,南宋詩人陸游“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也就不難理解了。
(三)明初對北攻勢防御的支點。明初采取內(nèi)邊和外邊相互配合的對北攻勢防御,“太祖高皇帝驅胡元乃即古會州地,設大寧都司營屯等衛(wèi),外山聯(lián)絡與遼東宣府東西并列為外邊,命魏國公徐達于內(nèi)西自古北口東至山海關增修關隘一道為內(nèi)邊?!?魏煥:《皇明九邊考·薊州鎮(zhèn)》,卷三,國立北平圖書館明嘉靖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226冊,42頁,濟南,齊魯書社,1996。但是盧龍塞以北的破碎山地并沒有形成古北口、山海關那樣的總閥式關口,內(nèi)邊和外邊之間四百多里寬的松散地域實際上處于南北內(nèi)外不接、東西兩邊透風的狀態(tài)。如果松亭關位于呂卡谷地,則恰好可以在該地域內(nèi)起到承接東西的作用,再輔以會州、寬河兩城,所控制的三角地帶又剛好堵住內(nèi)邊和外邊南北之間的巨大間隙。這里在糧草補給上又有灤河漕運可資利用,洪武二十年松亭關貯糧粟“五十八萬石”*《明太祖實錄》,卷一八三,洪武二十年秋七月乙巳條。載“所筑大寧、松亭關兩城,見貯糧粟。大寧三十一萬石,松亭關五十八萬石,會州二十五萬石,足供數(shù)年邊用”。,比大寧還多出近一倍,是明初對北攻勢防御的重要支點。
(四)靖難掩飾耍詐企圖的隱晦。燕王耍詐脅迫寧王、巧取大寧的史實很明確,但《太宗實錄》卻為尊者諱的極力掩飾,記為“上引數(shù)騎循繞其城,適至西南隅而城崩,上麾勇士先登,眾蟻附而上,遂克之”,把陰謀下的脅迫巧取,描述成天意中的英勇攻占。在劉家口“諸將欲攻破關門而入”,朱棣卻改命“卷旆登山斷其歸路,而從后攻之,悉擒守關者”,如此刻意隱蔽前出,耍詐企圖實在太明顯,便以“攻之則彼棄關走報大寧,得豫為計”作為掩飾,似乎搞特種作戰(zhàn)并不是蓄意為了耍詐,而只是為了不讓寧王提前布防??墒?,如果松亭關位于呂卡谷地,四面通達的特點使其具有診斷性:堂堂之戰(zhàn)攻取者必道,特種作戰(zhàn)詐取者必繞。朱棣若不想向天下人承認是為了蓄意向寧王耍詐,就必須另給出一個繞路的理由,所以才畫蛇添足地解釋“松亭關,關門險塞,恐難猝下”,以作為搪塞。但若深究起來,僅僅解釋松亭關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就算松亭關險塞難下,可為何不走李家口、不走鐵門關、不走冷口關,而是一直向東繞到劉家口?只要打開地圖就一目了然:朱棣真正繞開的并不是松亭關的險塞,甚至也不是李家口、鐵門關、冷口關的前哨,朱棣真正想要繞開的是黃崖、青龍、會州的駐兵,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去打仗的,而是去耍詐的,為此至少要繞到劉家口才滿足條件,由此還可以解釋為何先援永平,這也是耍詐計劃的必要一環(huán)。如果松亭關不是位于具有診斷性的呂卡谷地,朱棣大可不必掛一漏萬地單單描此一筆。
(五)永樂畀地退守內(nèi)邊的雞肋。對于明軍而言,松亭關的意義是在內(nèi)邊和外邊兩線之間起到支撐和銜接作用,而在放棄外邊后,守御松亭關就不但沒有必要,而且也無可能,因為在退守內(nèi)邊的情況下,如果再在松亭關駐兵屯糧,就猶如用長竹竿挑了一塊肥肉伸到墻外很遠的地方。另外,如果松亭關位于呂卡谷地,則也不適合作為入貢的通道。理想的入貢通道,應該像喜峰口那樣,在距離近邊還有一段里程時,就開始形成通路約束,以防生變。而呂卡谷地卻是關外四通八達,關內(nèi)沿途漏風。所以無論松亭關獨特的軍事地理優(yōu)勢棄之多么可惜,彼時也只能是食之無味的雞肋。明永樂棄守大寧后,作為外邊防御支點的松亭關淡出歷史,作為內(nèi)邊入貢通道的喜峰口開始揚名。
(六)清代警戒陵寢行宮的暗堡。興隆縣在日占熱河設無人區(qū)之前,還有過一段時間更長、管控更嚴的無人區(qū)時期,即清東陵2500平方公里的后龍風水禁地時期。如果松亭關位于呂卡谷地,則向西南經(jīng)半壁山下到清東陵所在的馬蘭峪不到二百里,向西北沿灤河谷地經(jīng)惱奴河口到熱河行宮不到一百五十里。所謂“自松亭關至大寧廢衛(wèi),凡三百六十里,為控御之要”,就清代而言,是以熱河行宮為圓心,遮斷南方來敵的九十度弧形防線,即便在今天已極大改善的交通條件下,只要控守這條不到200公里的防線,仍可有效控制西起興隆-平谷、東至凌源-盧龍廣大地域內(nèi)對承德的地面威脅。而在此控域要線上,防守態(tài)勢最薄弱、距離南方最接近、攻擊熱河最便捷的位置,就是呂卡谷地。流經(jīng)此地的灤河又可在樂亭實現(xiàn)河海聯(lián)運,對漕運而言自是極大便利,對兵防而言卻是莫大顧忌。
(七)清初煞費苦心的刻意隱匿。對于文化極不自信、政治尚未穩(wěn)定的清代早期統(tǒng)治者而言,這里在戰(zhàn)術上,是警戒前哨;在戰(zhàn)略上,是退守通道。鑒于康熙二年所修《永平府志》是地志類史料誤導喜峰口“即松亭關也”的始作俑者,再聯(lián)系清代早期的文化管制和禁書狂潮,還有孝陵恰好開始興建的時機,刻意禁毀詳述松亭關的史料書籍并導致其失考是有動機也有能力的。最有力的一個明證,是康熙年修《永平府志》中的大寧圖*《永平府志·大寧考》,十一卷,第四十四頁。,竟然恰從虎樹點起,把呂卡谷地及通往熱河行宮的灤河上游完全隱去,注為“起塔兀兔”,并把車河標注為流河,而把流河南岸標注為灤河西岸,如此仍不放心,還額外注釋“灤東岸有河數(shù)道不具,而具西岸者,為其源遠,及流河有數(shù)道而別之”,極力誤導讀者把東面折來的灤河主道當做一個“不具”的支流,這樣一來,若有叛軍想從呂卡谷地溯灤河進犯至熱河,就會沿著被標注為灤河的流河即今柳河誤向西北方向行進。而在這條誤導路線上,不遠處的八卦嶺溝門到大營子鄉(xiāng)一帶便是適合設伏和屯兵的天然地域。鑒于康熙年間去熱河行宮和木蘭圍場還多次借助灤河漕運,故可斷定此誤絕非出于不知。
清代統(tǒng)治階層的心態(tài),從入關伊始的草木皆兵到康雍乾后期的睥睨天下,有一個演化過程。乾隆時期的紀昀嗔怪康熙時期的高士奇未詳考,但是高士奇作為清初漢臣,即便確切知道松亭關的所在,也有足夠的理由不表現(xiàn)出來,能在清初文化極不自信的時期長期擔任最高統(tǒng)治者的文化侍臣,也佐證著他的確可能有這樣的城府。若從高士奇所記喜峰口和團亭寨之間的松亭山沿灤河東岸綿延向北,從宋代王曾所記柳河館和打造館之間的松亭嶺沿灤河西岸迤邐向南,兩道山勢恰在澤州西南境交匯對峙于灤河南北,那便是卡杈山北麓和呂家梁南山夾峙的呂卡谷地,而其間最狹窄的山口處,即本文認為應是松亭關故址的虎樹點*在防御指揮視域下,呂卡谷地虎樹點的重要性非常突出。若有學界專家不認同其為松亭關故址,不妨另行考證此地到底曾為何處,亦可能會有收獲。若有考古學者認同其可能為松亭關故址,不妨在以下方面進一步求證:1、從大、小影壁山到西莊小山的古墻到底始建于何年代;2、暖兒河河道在彭杖子村-北灣子-冰溝一線城壕狀的兩個直角轉彎是否有人工改造遺跡;3、影壁山古墻是否沿暖兒河河道向東抵于直角轉彎處,從而與雞冠山配合實現(xiàn)了對傍牌川口的完全封堵;4、色樹底下河道中帶刻槽的巨石“娘娘石”、虎頭溝河道中磨盤狀大石、岸邊杵頭狀大石是否曾為棧道基石或河道關障。文中論證過程中可能存在的紕漏,懇請各方指正;歷史沿革上的諸多細節(jié),更是有待學界詳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