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春霞
摘要:北朝時期數(shù)量眾多的后妃出家為尼成為中國佛教發(fā)展史上一道特殊的景觀。在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中女性幾乎沒有獨立的人格,北朝后妃出家為尼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女性獨立人格的缺失。細究北朝后妃出家為尼現(xiàn)象,雖有“守貞”之意,但多為“失勢”“受罰”所致,當然也有“明哲保身”“委曲求全”之計摻雜其中。這種比丘尼身份全新功能的出現(xiàn)與北朝的政教關系、社會對女性性別角色規(guī)制的加強、女性在宗教信仰中的邊緣化等有著密切的關系。在以男性述說為主的史載中,對女性活動的認知顯然缺少了女性的主體聲音。
關鍵詞:北朝;后妃出家;比丘尼
中圖分類號:K23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6)11-0124-05
北朝時期佛教在統(tǒng)治者的鼓勵扶持下獲得了迅速發(fā)展,一時間寺院林立,浮屠櫛比。相比于南朝,佛教在民眾生活中的實用性、功利性特征體現(xiàn)得更加強烈,“朝廷上下之奉佛。仍首在建功德,求福田饒益。故造像立寺,窮土木之力,為北朝佛法之特征”①。北朝時期佛教影響民眾世俗生活日益深入,越來越多的女性加入佛教信徒群體。在北朝女性佛教信徒中,后妃出家為尼現(xiàn)象引起了許多學者的研究興趣,尤其是對其出家原因更為重視。如夏毅輝認為北朝皇后出家是“帝崩或帝廢”“為太后不容或蒙受株連被廢,宮闈之爭”②等所致。與夏毅輝的觀點類似,陳懷宇認為,后妃為尼是“或者皇帝過世或者國家政權(quán)傾滅或者失寵于國君或者家世不幸受政治牽連”所致,“沒有一個是為了學道為尼的”。③許智銀也認為,當時“統(tǒng)治者崇信佛教”加上“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使得“某些女性不得不以出家為尼”④自保。這些研究多是從政教關系的角度加以論述。與以上研究略有不同,石少欣的研究則涉及到了女性的角色問題,認為“比丘尼作為新的女性身份出現(xiàn)在社會,為皇室政治斗爭提供了處理失敗者的新思路,比丘尼的這種社會功用,堪為中國佛教的一大特色,研究北朝佛教尤其應該注意”⑤。受石少欣研究的啟發(fā),本文試從社會性別視角探討北朝后妃出家為尼現(xiàn)象及其原因,以期說明佛教對以后妃群體為代表的上層女性的影響和意義。
一、北朝后妃出家為尼之現(xiàn)象
從正史資料看,北朝自拓跋魏入主中原至隋亡北周,共有17位皇后出家,如果加上其他妃嬪,數(shù)量會更多。皇后出家為尼最早見于正史記載的為北魏孝文帝廢后馮氏,也即佛教深入北魏社會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時期?!段簳せ屎罅袀鳌酚涊d北魏共有五位皇后出家,分別是孝文帝的兩位皇后、同父異母的馮氏二姐妹——廢后和幽后,宣武皇后高氏,宣武靈皇后胡氏,孝明皇后胡氏。西魏文帝皇后乙弗氏,恭帝皇后若干氏均出家為尼。北齊出家為尼的皇后有文宣皇后李氏祖娥,孝莊皇后爾朱氏,后主皇后斛律氏和胡氏。北周出家的皇后最多,12位皇后中有6人出家,包括孝閔皇后元胡摩,武帝皇后李娥姿,宣帝同時立的五位皇后有四位出家,分別是皇后陳氏,皇后元氏,皇后尉遲氏,皇后朱氏。
性終其一生的場所。北魏時期出家為尼的孝文皇后馮氏、宣武皇后高氏和孝明皇后胡氏均居于瑤光寺。宣武皇后高氏出寺覲見母親時暴斃,喪還瑤光寺,孝文皇后馮氏最后終于瑤光寺。根據(jù)《洛陽伽藍記》記載,瑤光寺為北魏時期以皇家為代表的上層女性修習佛法的場所,皇后為尼居于瑤光寺,使之具有了皇家內(nèi)道場的性質(zhì)。后妃出家使得比丘尼身份成為服務北朝政治的一種工具,當權(quán)者對比丘尼身份的靈活棄取也致使后妃在宗教信仰中喪失主動權(quán)。為尼的宣武高皇后在瑤光寺外暴斃,喪還瑤光寺,以尼禮入葬,這是高氏在宮廷內(nèi)斗中徹底失敗的表現(xiàn);在爾朱榮兵壓城下之時匆匆落發(fā)的宣武靈皇后胡氏死后以太后之禮入葬,表明皇室仍認可其原來的身份;西魏文帝皇后乙弗氏死后也以尼禮入葬,鑿麥積崖為龕而葬,號為“寂陵”,此舉是為了徹底打消蠕蠕公主對文帝的猜忌。后妃為尼現(xiàn)象是北朝政權(quán)對佛教采取實用政策的結(jié)果,也是佛教與儒家思想共同作用于女性生活的結(jié)果。
二、北朝后妃為尼之類型
北朝后妃為尼者很多,其具體情況多有不同,有的是自愿為之,因而潛心志道;有的為暫時委曲求全的舉措,因而等待時機還俗;有的是觸怒當權(quán)者而遭受的懲罰,因而只能苦熬歲月。為更加深入地認識此問題,以下分類詳細論述之。
1.顧全大局的委曲求全之舉
有時候,后妃出家為尼是皇帝和后妃都無奈的選擇?;实酆突屎蟾星樯鹾V,皇帝使皇后為尼,只是困境之時一種暫時安置的辦法,危機過后就會安排其還俗。文帝時“蠕蠕寇邊,未遑北伐,故帝結(jié)婚以撫之。于是更納悼后,命后遜居別宮,出家為尼”。西魏文皇帝為安撫蠕蠕,娶蠕蠕公主并立為皇后?,F(xiàn)實形勢迫使原來的文皇后乙弗氏出家為尼。對已經(jīng)出家為尼的文皇后,“悼后猶懷猜忌,復徙后居秦州,依子秦州刺史武都王。帝雖限大計,恩好不忘,后密令養(yǎng)發(fā),有追還之意”。⑥與此類似的還有北齊“彭城太妃爾朱氏,榮之女,魏孝莊后也。神武納為別室”。當時神武帝面臨的邊境形勢是“蠕蠕強盛,與西魏通合,欲聯(lián)兵東伐”。神武本為世子求婚,以緩解兩國緊張的關系,蠕蠕主阿那瓌要求高王自娶。神武無奈迎娶蠕蠕公主,太妃“后為尼,神武為起佛寺”。⑦文皇后和太妃爾朱氏出家為尼是為了顧全大局,打消新立皇后的顧忌;皇帝也并未真正待之以比丘尼之禮,在他們看來皇后只是暫時改變身份而已。文皇后雖然自殺,但文帝要求自己萬歲之后文皇后配饗,彭城爾朱氏在天保初年被尊為太妃。
2.國亡、帝崩、帝廢之時的安置方式
在國亡、帝崩、帝廢之時,安置前帝后妃為尼成為一種選擇,在北周北齊之時,這種情況漸趨普遍。北魏李彪的女兒“幼而聰令,”世宗聞其名,召為婕妤。“后宮咸師宗之。世宗崩,為比丘尼,通習經(jīng)義,法座講說,諸僧嘆重之?!雹啾敝堋拔浠屎罄钍?,名娥姿,楚人也。于謹平江陵,后家被籍沒。至長安,周文以后賜武帝。后得親幸,生宣帝”?!八彘_皇元年三月,出俗為尼,改名常悲?!雹岜敝堋靶㈤h皇后元氏,名胡摩,魏文帝第五女也。初封晉安公主。帝之為略陽公也,尚焉。及踐祚,立為王后。帝被廢,后出俗為尼”⑩。北周宣帝同時立五位皇后,除了隋文帝長女楊氏外,其余四位皇后在宣帝崩后先后出家為尼。這在北朝是極為引人矚目的,她們分別為皇后陳氏,為尼后改名華光;皇后元氏;皇后尉遲氏,為尼后改名華道;皇后朱氏,在北周滅亡后,亦出家為尼,改名法靜。
3.觸怒皇帝皇后之后領受的一種懲罰
北魏世宗元愉“納順皇后妹為妃,而不見禮答。愉在徐州,納妾李氏,本姓楊,東郡人,夜聞其歌,悅之,遂被寵嬖。罷州還京,欲進貴之,托右中郎將趙郡李恃顯為之養(yǎng)父,就之禮逆,產(chǎn)子寶月。順皇后召李入宮,毀擊之,強令為尼于內(nèi),以子付妃養(yǎng)之”。順皇后借助自己皇后的身份強令李氏為尼,又奪其子交給自己的妹妹撫養(yǎng),總算是替不見皇帝禮答的妹妹出了氣。北齊后主皇后胡氏因為遭到陸媼在太后面前的詆毀,“太后大怒,喚后出,立剃其發(fā),送令還家”。胡皇后被人誣陷毀謗太后而被剃發(fā)送還本家,這無疑是一種懲罰,在“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時代,被剃發(fā)的胡皇后應該就是被迫為尼。北齊后主皇后斛律氏,“左丞相光之女也。初為皇太子妃,后主受禪,立為皇后”。后“光誅,后廢在別宮,后令為尼”。因為父親被誅殺,皇后斛律氏受牽連而遭廢黜,令之為尼也應該是對丞相斛律光的女兒的懲罰。
事實上“青燈古佛旁,任何時候都不是婦女的世外桃源,這里所能提供的,只是用新的壓抑形式(戒律)去代替舊的壓抑形式(禮法),并未締造過什么自由的生存空間”。強迫后妃告別繁華的世俗生活,過一種孤獨寂寞古卷青燈的日子,對于習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奢華舒適的她們來說是一種極為嚴厲的懲罰。
4.宮斗中的一種明哲保身之計
北魏宣武高皇后“性妒忌,宮人稀得進御。及肅宗即位,上尊號曰皇太后。尋為尼,居瑤光寺,非大節(jié)慶,不入宮中”?!段簳せ屎罅袀鳌分形疵鞔_交代皇后高氏為尼的原因,但結(jié)合當時宮內(nèi)的形式可以判斷高氏在與靈太后的宮廷角逐中敗北,為避免更大的災難而選擇出家為尼。最后卻仍未逃脫“暴崩”的結(jié)局?!拔涮┰辏瑺栔鞓s稱兵渡河,太后盡召肅宗六宮皆令入道,太后亦自落發(fā)。”宣武靈太后雖然自幼與信奉佛法的姑姑相依托,也略得佛經(jīng)大義,但召六宮皆入道,亦自落發(fā)的目的并不是要修學佛法,拱手交出北魏政權(quán),而是想借助比丘尼身份避免爾朱榮的迫害屠殺、保全皇族血胤。臨時倉促落發(fā)為尼的靈太后并未改變局勢,仍被爾朱榮沉入河底身亡,“太后妹馮翊君收瘞于雙靈佛寺。出帝時,始葬以后禮而追加謚”。靈太后死后仍以皇后之禮入葬,說明皇族也認為她落發(fā)為尼僅是情急之時的權(quán)宜之計。
5.無奈時斬斷塵緣的一種解脫
北魏孝文帝廢皇后馮氏得恩遇甚厚。但后來高祖“重引后姊昭儀至洛,稍有寵,后禮愛漸衰。昭儀自以年長,且前入宮掖,素見待念,輕后而不率妾禮。后雖性不妒忌,時有愧恨之色。昭儀規(guī)為內(nèi)主,譖構(gòu)百端。尋廢后為庶人。后貞謹有德操,遂為練行尼,后終于瑤光佛寺”。受孝文帝恩義甚重的皇后馮氏遭到同父異母姐姐的無情排擠、百般誹謗,被廢為庶人。雖然史家認為她最后出家為尼是因為“貞謹有德操”,但也應與對親情的極度失望有關。北齊文宣皇后李氏“趙郡李希宗女也”,“成踐祚,逼后淫亂,云‘若不許,我當殺爾兒。后懼,從之。后有娠,太原王紹德至閤,不得見,慍曰:‘兒豈不知耶,姊姊腹大,故不見兒。后聞之,大慚,由是生女不舉。帝橫刀詬曰:‘爾殺我女,我何不殺爾兒!對后前筑殺紹德。后大哭,帝愈怒,裸后亂撾撻之,號天不已。盛以絹囊,流血淋漉,投諸渠水,良久乃蘇,犢車載送妙勝尼寺。后性愛佛法,因此為尼”。李皇后遭受了巨大的身心創(chuàng)傷,經(jīng)歷了人間苦難之后,因為性愛佛法,所以徹底斬斷塵緣,遁入空門。
對于處在生活順境中的人來說,無論是佛教還是其他宗教信仰,可能都只是一種精神方面的寄托;而對于遭受巨大人生變故的人來說,某種信仰可能就會實質(zhì)性地改變她們的生活。北朝后妃出家為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成為一劑醫(yī)治遭受人生變故女性精神痛苦的良藥,通過在尼寺的蔬食齋戒、參禪打坐、誦經(jīng)悟道等活動,使人忘掉塵世的苦難,獲得精神上的安慰,進而增強生存下去的勇氣。
無論是以上情況中的哪一種,都是女性不得已而為之的“被選擇”,即使是皇帝寵愛的后妃在出家、還俗上也難見女性角色的主體意識。孝文幽皇后“有姿媚,偏見愛幸。未幾疾病,文明太后乃遣還家為尼,高祖猶留念焉。歲馀而太后崩。高祖服終,頗存訪之,又聞后素疹痊除,遣閹官雙三念璽書勞問,遂迎赴洛陽。及至,寵愛過初,專寢當夕,宮人稀復進見。拜為左昭儀,后立為皇后”。馮氏因病出家和病愈還俗的命運是自己無法主宰的。
三、北朝后妃出家為尼的原因
除了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毀法滅佛時期,北朝佛教一直處于興盛發(fā)展態(tài)勢,但北朝上下“通常事佛,上焉者不過圖死后之安樂,下焉者則求富貴利益,名修出世之法,而未免于世間福利之想”。北魏政權(quán)為利用佛教鞏固統(tǒng)治,給予僧尼免除賦役等特權(quán),于是大量普通百姓剃發(fā)出家,因而僧尼人數(shù)激增,據(jù)《魏書·釋老志》記載,北魏末年,天下僧尼數(shù)達二百萬。倘若說普通百姓是為個人私利而剃發(fā)出家的話,那么身居高位的北朝后妃為什么也要選擇出家?細究起來可以從以下幾方面理解。
1.北朝時期佛教政策的影響
佛教在北朝時期傳播廣泛,影響巨大。北魏時法果主張“現(xiàn)在的皇帝就是現(xiàn)在的如來”的思想被北朝佛教界長期繼承下來,佛教表現(xiàn)出對政權(quán)的強烈依附,僧人對帝王尊崇有加,依靠政權(quán)的力量擴張勢力;北魏政權(quán)也把佛教作為維護統(tǒng)治的工具。北魏文成帝時發(fā)布詔書強調(diào)佛教“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排斥群邪,開演正覺”。文成帝認識到佛教的道德教化作用,因而遵照前例仍使僧尼行使教化百姓的任務,“北魏以后北朝佛教的國家色彩變得濃厚起來,咒術的、實踐的、大眾化的傾向也增強了”。為使佛教真正教化百姓又不威脅自己的統(tǒng)治,北朝政權(quán)對佛教采取了強勢控制措施。要求僧尼皈依,遠離繁華都市,潛心禪修,少問世事。社會上各種傳聞逸事也為此造勢,北朝時期崇真寺比丘慧嶷死后七日復活,述說閻羅王對眾僧的處置:坐禪苦行誦經(jīng)者得升天堂,聚徒講經(jīng)教化檀越造作經(jīng)像者被關到暗室。閻羅王認為“講經(jīng)者心懷彼我,以驕凌物,比丘中第一粗行”“沙門之體,必須攝心守道。志在禪誦”。胡太后時,下詔:“不聽持經(jīng)像沿路乞索。”“自此以后,京邑比丘皆事禪誦,不復以講經(jīng)為意?!遍惲_王要求的實為北魏統(tǒng)治者的主張。統(tǒng)治者害怕僧尼講經(jīng)時借題發(fā)揮,鼓動百姓從而威脅自己的統(tǒng)治,于是親自出面干預佛教的修行方式。北朝佛教幾乎完全喪失了超脫、獨立的精神,成為政權(quán)的婢女。
為更好地實施為我所用的佛教政策,北朝統(tǒng)治者也賦予佛教徒以特殊的權(quán)利,世宗即位,詔曰:“緇素既殊,法律亦異?!薄白越褚押?,眾僧犯殺人已上罪者,仍依俗斷,余犯悉付昭玄,以內(nèi)律僧制治之?!薄盎蛴胁话菜律幔沃姑耖g,亂道生過,皆由此等。若有犯者,脫服還民?!狈鸾掏讲坏c俗民適用不同的法律,還可以避免繁重的國家賦稅,于是社會上出現(xiàn)了大量勞動力為躲避租稅而出家為僧尼的現(xiàn)象。北朝佛教深度世俗化和工具化使得比丘僧尼身份有時候成為一種特權(quán)的象征,這個群體是方外之賓而非順化之民,可以不受世俗之禮法的約束,甚至在戰(zhàn)亂之時可以免遭殺身之禍,這也是一些后妃在危難之時匆匆剃發(fā)為尼的原因。
2.強化的貞節(jié)觀念與佛教清規(guī)戒律的結(jié)合
北朝后妃出家為尼與儒家思想的逐步深化,父權(quán)制的發(fā)展和對女性貞節(jié)觀念的強化密不可分。北魏雖為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但極為重視對儒家思想的吸收。開始于北魏時期的禮教復興建設使得女教工作被強化,與之相伴的是社會對女性的貞順節(jié)義要求加強,且貞節(jié)的標準有了變化,從要求妾為夫殉死到要求妻為夫殉死。這種觀念在社會輿論上有時候以一種極致的方式出現(xiàn)。北魏洛陽“開善寺,京兆人韋英宅也。英早卒,其妻梁氏不治喪而嫁,更納河內(nèi)人向子集為夫,雖云改嫁,仍居英宅。英聞梁氏嫁,白日來歸,乘馬將數(shù)人至于庭前,呼曰:‘阿梁!卿忘我耶?子集驚怖,張弓射之,應弦而倒,即變?yōu)樘胰?。所騎之馬亦變?yōu)槊R,從者數(shù)人盡化為蒲人。梁氏惶懼,舍宅為寺”。韋英妻梁氏因夫死不治喪而嫁,使得死去的丈夫白日來歸,這固然是無稽之談,但梁氏因恐懼而舍宅為寺表明北朝時期佛教已經(jīng)與儒家思想結(jié)合起來共同規(guī)制女性的生活。
逐漸強化的女性貞節(jié)要求與佛教對比丘尼的戒律要求完全吻合。如比丘尼戒律《四分律》規(guī)定“若比丘尼與男子同室宿者,波逸提”?!叭舯惹鹉崤c男子說法過五六語,除有智女人,波逸提”?!叭舯惹鹉岐毰c男子露地一處共坐者,波逸提”。避免與男子接觸是比丘尼必須遵守的基本戒律,這在一定程度上能保證女性之貞。尼寺的封閉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神秘和圣潔,于是出家為尼就成為孀婦為夫守貞的最好代名詞?;实凼购箦黾覟槟峋湍鼙WC她們在不適合這種身份時不被染指。不但皇帝,權(quán)臣高官也紛紛采用這種方式,使自己死后姬妾不落入別人之手。北魏名位顯著的權(quán)臣高聰“有妓十余人,有子無子皆注籍為妾,以悅其情。及病,不欲他人得之,并令燒指吞炭,出家為尼”。北魏丞相元雍“貴極人臣,富兼山海”,生活豪奢淫逸,有“僮仆六千,妓女五百”,“元雍薨后,諸妓悉令入道”。北朝后妃在夫死或國亡之時出家為尼,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似都含有為夫守貞之義。北朝時期,出家為尼開始成為女性保持貞節(jié)的委婉表達,同時宗教也成為父權(quán)制社會壓制女性、服務男性的工具。
3.后妃佛教信仰的邊緣化
北朝佛教發(fā)展迅速,出家僧尼人數(shù)眾多,但真正因為宗教熱情而出世修法者卻少見記載。很多人因為統(tǒng)治者個人祈福目的而被度為僧尼,成為服務政權(quán)的犧牲品。“承明元年八月,高祖于永寧寺,設太法供,度良家男女為僧尼者百有余人,帝為剃發(fā),施以僧服,令修道戒,資福于顯祖?!蔽魑何幕屎笤谖幕实垭妨钇渥越^之時“召僧設供,令侍婢數(shù)十人出家,手為落發(fā)”。被落發(fā)的數(shù)十侍婢很難說全是情愿出家為尼。后妃雖然身份特殊,但與普通百姓一樣無法主宰自己的政治命運,更遑論宗教信仰了。北魏政權(quán)建立初期,道武帝為鞏固父權(quán)制,防止母后勢力干預皇權(quán),仿效漢武帝之制,設立子貴母死制度,“不令婦人后與國政,使外家為亂”,這一殘忍且矯枉過正的防后妃參與政權(quán)的制度至宣武帝時期才被革除。雖然子貴母死制度未真正絕斷后宮女性臨朝稱制的機會,但影響深遠,同時也足以說明北魏政權(quán)對后妃是設防嚴守的。在政治權(quán)力方面處于被嚴厲壓制防范的后妃,附屬于以皇帝為代表的政權(quán)體系內(nèi),根本無權(quán)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
黃懷秋在論述女性與基督教信仰關系時指出:“基督徒女性們在經(jīng)典、在傳統(tǒng)教義、在禮儀、在教會政治上”“都受到邊緣化的推擠,只能附屬于整個父權(quán)體制下的男性家主,而成為無聲的邊緣人。長久以來,女性們生活在這種邊緣化的世界中,后者已經(jīng)成了她們中最真實(卻未加反?。┑囊徊糠?。”不唯基督教中的女性,在父權(quán)制社會,女性在其他宗教信仰中被邊緣化的狀態(tài)是相同的。北朝后妃雖然處于女性群體的上層,但在整個男性主導的政權(quán)體系中仍處于無權(quán)的依附狀態(tài),北朝政權(quán)對佛教的工具性政策使得后妃出家為尼成為服務政治需要的手段,她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宗教選擇和宗教命運。
當我們試圖撥開歷史的面紗去認識北朝后妃出家為尼的真實動機時,發(fā)現(xiàn)實際情況是錯綜復雜的,總體來說,北朝后妃出家為尼與佛教信仰關系不大,出家為尼一般都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在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男外女內(nèi)的社會性別制度下,皇后貴妃雖身居高位,身份特殊,但在政治生活中也大多無權(quán),體現(xiàn)在宗教信仰上就是跟隨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趨,皇帝崇佛,她們就焚香誦經(jīng),施地立寺;皇帝廢佛,后妃們就得放棄自己的信仰追求,這直接導致了女性在宗教信仰中被邊緣化的結(jié)果。
北朝后妃出家為尼與佛教追求精神超脫的主旨相去甚遠,這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中國人把宗教當成為自己服務的工具,而不是真正的精神追求和信仰。正如常金倉先生在論述中國上古三代是人治而不是神治時指出:“中國人把現(xiàn)世看作是人類的一切,統(tǒng)治者唯一重視的是治亂安危,是權(quán)力之勿失;人民所重視的便是長壽、富貴、多子孫,立德、立功、立言。至于宗教信仰、祀神禮儀,無論其多寡,都不過是圣人們用來教導世人(包括統(tǒng)治者)的工具罷了?!?/p>
北朝皇后出家為尼現(xiàn)象直接影響了隋唐以后孀居婦女的宗教選擇并開啟了唐代的內(nèi)道場制度和唐代皇帝去世安置后妃出家為尼的慣例,用社會性別的視角重新審視這一歷史文化現(xiàn)象,有助于加深對這些承前啟后制度的理解和認識。
注釋
①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62、368頁。②夏毅輝:《北朝皇后與佛教》,《學術月刊》1994年第11期。③陳懷宇:《中古時代后妃為尼史事考》,《華林》2002年第2卷。④許智銀:《論北魏女性出家為尼現(xiàn)象》,《許昌師專學報》2001年第6期。⑤石少欣,陳洪:《北魏世宗高皇后出俗為尼考—兼談北朝后妃出家與宮廷政爭》,《文學與文化》2012年第2期。⑥⑦⑨⑩李延壽:《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第506、517—518、529、527—528、524、523—524、507頁。⑧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1399、589—590、336、340、332、333、3035—3036、3040—3041、1523、214、3039、49頁。蔡鴻生:《學境》,中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16頁。李百藥:《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第125—126頁。鐮田茂雄:《簡明中國佛教史》,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第94頁。楊衒之撰,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中華書局,2010年,第60—62、146頁。焦杰:《〈烈女傳〉與周秦漢唐婦德標準》,《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6期?!缎滦薮笳蟛亟?jīng)》《四分律》卷二四《尼戒法三十拾墮法》,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第734—735頁。李憑:《北魏平城時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64頁。黃懷秋:《女性靈修的特質(zhì)——以基督宗教和后基督宗教為研究方向》輔仁宗教研究,2002年第6期,轉(zhuǎn)引自李玉珍:《中國婦女與佛教》,李貞德主編:《中國史新論》,《性別史》分冊,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9年,第477頁。常金倉:《中國神話學的基本問題:神話的歷史化還是歷史的神話化》,《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