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后亮,賈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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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現(xiàn)黑人經(jīng)驗的“完整視野”——論查爾斯·約翰遜的黑人哲理小說觀
陳后亮,賈彥艷
(華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武漢,430074)
當代美國非裔作家查爾斯·約翰遜的黑人哲理小說觀既受到約翰·加德納的道德小說觀的影響,同時又融合了他自己的哲學和宗教思想。在約翰遜看來,20世紀70年代的黑人文學已經(jīng)陷入停滯狀態(tài),在形式和內容上都需要一些變革方能繼續(xù)向前發(fā)展,而他所說的黑人哲理小說能夠讓黑人文學重新煥發(fā)生機。他拒絕把黑人小說簡化為哲學公式或政治宣傳工具,反對帶著任何先入為主的觀念去“嵌套”寫作對象,也反對從本質主義的視角出發(fā)關注狹隘的種族政治問題,而是倡導從多元文化中吸取營養(yǎng),開創(chuàng)一種再現(xiàn)黑人生活經(jīng)驗的“完整視野”。
查爾斯·約翰遜;黑人哲理小說;種族政治;黑人美學
“黑人哲理小說”(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是當代美國著名非裔作家查爾斯·約翰遜(Charles Johnson, 1948-)提出的一個重要文學概念。單從字面來看,很多人可能會以為它不過是黑人小說和哲理小說的簡單復合,或者說不過是一種帶有哲學味道的黑人小說而已,但實際并非如此。約翰遜說:“黑人哲理小說首先、并且主要是一種思維方式、一種質疑經(jīng)驗的藝術。它是闡釋的過程或者是一種更高層面上的詮 釋學?!盵1](80)約翰遜的黑人哲理小說有著豐富獨特的 美學內涵,是他以約翰·加德納(John Gardner, 1933—1982)的道德小說觀為基礎坐標,同時把自己的哲學和宗教思想充分運用到黑人文學創(chuàng)新后得出的結果。他在《哲學與黑人小說》(, 1980)、《完整視野:新黑人小說札記》(, 1984),以及《小說與哲學相遇之處》(, 1988)等重要文章中細致闡述了他對“黒人 哲理小說”的界定。下面我們就主要以這三篇文章 為依據(jù),同時結合約翰遜在其他地方的表述,詳細 分析這一類小說的特點,以及它與傳統(tǒng)黑人文學的 關系。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主流黑人文學主要有兩方面特點。首先在寫作風格上帶有強烈的自然主義痕跡,試圖用最直接的筆觸把種族迫害的殘酷性展現(xiàn)出來。其次是在意識形態(tài)上深受黑人民族主義影響,作為黑人權力運動(Black Power Movement)的一個分支,“黑人藝術運動”(Black Art Movement)要求黑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必須服務于民族解放事業(yè),文藝服務于政治甚至成了強制性標準。理查德·賴特(Richard Wright)的《土生子》一直被視為黑人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這部發(fā)表于1940年的小說“以一種充滿了仇恨與暴力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美國黑人文學中,將美國黑人和白人激烈的種族矛盾與沖突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方式表現(xiàn)出來”[2]。主人公比格·托馬斯不再是懦弱無能的“湯姆大叔”,而是強烈發(fā)出自己對社會的憤怒,尤其把黑人在絕境下的暴力本能選擇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讓讀者在震驚之余開始反思種族和社會矛盾?!锻辽印泛芸斐蔀闊o數(shù)黑人作家模仿的對象,就像約翰遜所說的:“(它)在美國黑人文學史上起到了類似分水嶺的作用?!盵3]特別是他的自然主義寫作幾乎成為黑人文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幾十年內的標志性風格。
到了20世紀60年代,由于美國社會面臨異常尖銳的種族矛盾,以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為代表的“抗議小說”(protest novel)又成為黑人文學的代表。黑人民族主義運動的領袖羅恩·卡倫加(Ron Karenga)在他那篇著名文章《黑人文化民族主義》(1968)中宣稱,黑人藝術也是黑人的革命工具,它們必須“揭露敵人、歌頌人民、支持革命”[3](23),應該兼具藝術價值和社會功能,而社會功能則是首要的。
青年時期的約翰遜也曾深受黑人民族主義的影響。他說:“我寫的前六部作品深受三位作家影響,他們是理查德·賴特、詹姆斯·鮑德溫和約翰·威廉斯(J. A. Williams)。他們全都是我非常尊敬的作家。這些作品都有濃厚的自然主義風格,大部分內容都與種族政治有關。它們都黑暗、恐怖,充滿謀殺?!盵4]其中一部還被紐約一家出版商同意出版,“他們喜歡它的原因正是由于它看上去很像鮑德溫的風格?!盵5]不過,約翰遜也很快便對這種風格感到厭倦。
如前所述,約翰遜其實非常尊敬賴特對黑人文學的貢獻,稱其為“黑人文學之父”[4](22),但他也毫不客氣地表達了對以賴特為代表的自然主義黑人文學的不滿。賴特筆下的黑人世界完全是一個無助的世界,黑人個個都被描寫成種族制度的受害者,他們憤怒、絕望、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任由火山般爆發(fā)的仇恨驅使著自己。但在約翰遜看來,這樣描寫黑人生活“只能博得讀者對受害者的同情,卻得不到尊重”[4](91)。黑人作家沒必要總是充當受害人兼白人導師的角色,一遍又一遍地向白人讀者控訴他們的罪行;后者也不會像犯了錯的小學生那樣認真聆聽并悔過自新。
約翰遜對黑人民族主義文學的批評也是有時代背景的。20世紀中后期,美國社會的種族矛盾已經(jīng)到了極為尖銳的地步。現(xiàn)實中的嚴重暴力沖突已經(jīng)讓人們膽戰(zhàn)心驚,再加上文學中大量對種族恐怖主義行為的渲染,這讓很多黑人讀者真有一種末日臨近的感覺,甚至有謠言說美國政府之所以要把黑人隔離在聚集區(qū)內,就是為了便于將來用裝甲車碾壓和屠戮。在這樣的情形下,黑人作家是不是只能向本來就抑制不住的怒火上再次火上澆油?是不是還要讓本已黯淡無光的黑人生活愈加失去光明?約翰遜的回答是否定的。在他看來,黑人歷史并非只有奴役、無助和苦難等陰暗的一面,也有值得自豪和頌揚的積極一面。不要以為過去的黑人都是奴隸,他們中也曾經(jīng)有偉大的發(fā)明家、詩人和英雄,“而黑人文化中有很多這種積極歡快的東西在理查德·賴特的文學生涯中都被遺漏了”[3](12?13)。約翰遜并沒有否認自然主義文學的價值,它們在“如實展現(xiàn)”黑人經(jīng)驗的非人性方面的確功不可沒。他只是反對把這種寫作確立為講述黑人經(jīng)驗的唯一合法風格,浪漫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以及其他各種實驗方法都應該可以被黑人文學所采用。圖默和埃里森等黑人作家前輩已經(jīng)為后人樹立了很成功的典范,但遺憾的是,他們沒有像賴特那樣吸引到大批追隨者。
約翰遜也并不否認自然主義或抗議文學講述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們或許并未夸大種族迫害和黑人生活經(jīng)驗的殘酷性。他只是反對把它們當成唯一的內容來講述。自然主義不過是理解和闡釋生活經(jīng)驗的一種方式,卻被六七十年代的黑人作家標舉為最合適的方式,這必定會把那些并不符合自然主義狹隘界定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排除出去,比如黑人生活中那些自由、積極的一面。難道所有的黑人都一直生活在奴役之中嗎?他們從未有過自由美好的生活嗎?
盡管約翰遜對自然主義黑人文學及其背后的黑人民族主義提出嚴厲批評,但其實他也非常尊重和敬仰這一傳統(tǒng)[1](327)。他反對的只是已經(jīng)成為壟斷性標準的自然主義寫作。對于那些希望表達社會抗議主題的作家來說,自然主義當然是不錯的選擇。但對于像約翰遜這樣對種族政治之外的其他問題——尤其是哲學和宗教問題——更感興趣的作家來說,自然主義就成了一種束縛。如果說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種族矛盾十分尖銳的情況下,這種文學的大量存在尚有其合理性的話,那么到了20世紀70年代以后,隨著種族關系日益改善,種族矛盾逐漸不再是美國社會面臨的最主要難題。如果再固守自然主義的寫作模式,只會讓黑人文學土壤變得愈加貧瘠。事實上早在1966年,批評家利特爾喬恩(David Littlejohn)就已經(jīng)指出了黑人文學給讀者帶來的“審美疲勞”,他說:“面對那些千篇一律、周而復始地呆板上演著的丑陋情感和悲慘境況,白人讀者起初會感到難過,繼而感到沉重,最后也就麻木了……面對重復出現(xiàn)的絕望、黑人藝術想象空間的局限性……讀者的精神反應會被鈍化,并最終感到厭煩?!盵3](119)到了20世紀80年代之后,很多年輕的黑人作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難為他們的作品找到出版商了,因為評論家和大眾讀者對他們的作品已經(jīng)產生了偏見,想當然地認為他們不過還是在老調重彈而已。在這種背景下來看,約翰遜對自然主義的批評其實也正是試圖為黑人文學的未來發(fā)展探尋道路。
約翰遜發(fā)現(xiàn),雖然黑人哲學家在美國并不多見,黑人作家卻似乎素來對哲學問題很感興趣。他說:“在小說領域,黑人卻有探討有關存在與種族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根本問題的傳統(tǒng)”,“一些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家都有哲學背景”[6](92)。從早期的圖默到后來的賴特、埃里森,再到后來的鮑德溫等人,他們都擅長用小說來表達深層次的哲學問題,這也是讓黑人文學保持生機活力的重要因素。但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由于受黑人美學影響,黑人小說中原本蘊含豐富的哲理性逐漸被枯燥單調的種族政治宣傳所排擠,政治性取代了思想性,成為這一時期黑人文學的標志性特點。約翰遜對此反復提出過批評,他說:
我們想知道,黑人藝術家們到底都在干些什么?……我們對于自身經(jīng)驗的闡釋已經(jīng)變得十分僵化,被壓縮成公式。它已經(jīng)不再像一切真正的哲理性(和審美性)小說所必須做到的那樣,為讀者提供豐富的意義或澄明我們的感覺。我們對黑人世界的感覺已然類型化……黑人生活已被固化成了一種單維度的存在風格。[1](80)
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很多人毫不質疑地接受了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已被固定化、制度化的觀念和范疇,這對黑人文學來說是災難性的。全新的生活感受輕易地蛻變成思想公式,導致思想的終結。原本豐富的黑人生活被想當然地認為可以由自然主義寫作來再現(xiàn),這讓約翰遜感到非常失望,他批評說:“如果只聽那些作家們所講的,我們會以為黑人音樂、克里奧爾飲食、舞蹈、粗魯?shù)难孕校约澳承┓侵捱z俗就構成我們黑人生活的全部內容。如果接受了這種詮釋(它和一切真實的感受一樣片面、狹隘、亟需補充 完善),就必然會像刀子一般斬殺黑人生活意義的延展?!盵1](82)
雖然約翰遜在感情上也理解黑人民族主義的各種關切,但他不能接受其狹隘的美學、文化和哲學視野。在他看來,黑人民族主義主要有兩方面的局限性。首先是種族分裂主義的政治傾向,它試圖建立完全由黑人組成的政治實體,這并不符合大部分黑人希望與白人和解的政治愿望,在世界范圍內看也違背歷史潮流。其次,它對種族身份的理解是本質主義的,認為黑人和白人之間存在本質上的差異,他們之間是敵對關系,不存在任何同一性,沒有和解的可能[1](101)。這種觀念會讓黑人作家對種族問題的認識非常片面和教條,讓他們用一種十分僵化的視角去看待和闡釋黑人經(jīng)驗,不加質疑地接受黑人文學傳統(tǒng)遺留下來的很多未經(jīng)澄清的假定。在這種本質化的視野中,黑人生活總是由一些不斷重復的經(jīng)驗構成,比如奴役、暴力和壓迫等,而白人則必定代表著完全相反的另一種生活經(jīng)驗。但對于有著深厚的現(xiàn)象學背景的約翰遜來說,他最不認可的做法就是帶著滿腦子預先設定的本質化思維去理解事物,其中當然包括對種族關系的理解。他強調說:“不存在相互隔絕、互相排斥的黑人經(jīng)驗或白人經(jīng)驗,而只能說存在不同版本的人類經(jīng)驗,它們總能通過語言的兩種分析形式——哲學和文學——實現(xiàn)跨越種族、政治和文化疆界的想象性的或感同身受的體驗 交流?!盵1](110)
現(xiàn)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文學有一個未經(jīng)嚴格推敲的假定,即作家應該從自己身邊熟悉的經(jīng)驗和事物寫起。但究竟何為經(jīng)驗?它只是事物在人心里留下的被動記憶嗎?還是至少部分地存在主觀建構?一個顯然的例子是,即便同一件事物在不同人那里也會產生不同的經(jīng)驗感受,比如說美國黑人群體對種族主義的經(jīng)驗必定是多樣的,不可能所有人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經(jīng)驗。甚至有不少證據(jù)表明很多黑人其實也參與了販奴貿易,他們從中漁利并且對同胞實施迫害。也有不少黑人自19世紀中期以來就一直過著相對較舒適的田園生活。這些東西在今天讓很多人感覺詫異,就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黑人民族主義對黑人經(jīng)驗的本質化界定。約翰遜指出:“普遍性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變化的、歷史的、演進的,并且不斷由特殊性加以充實和豐富。黑人的生活世界始終允許我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去審視那些有數(shù)百年古老歷史的結構和主題?!盵1](81)
然而遺憾的是,受本質主義思維影響,很多黑人作家就是擺脫不了僵化的視角,總是習慣于從某種固定的套路來講述黑人生活。其實有不少白人藝術家亦是如此。只需要看看好萊塢影片中那些高度臉譜化的黑人形象就可以知道他們對黑人經(jīng)驗的理解有多么匱乏。很多作家自認為忠實講述了黑人生活,但其實不過是用頭腦中預先植入的種種本質化假定對黑人經(jīng)驗的片面過濾和析取。這也正是很多黑人小說存在的問題,即自然主義的寫作習慣讓他們在忠實于現(xiàn)實的幌子下恰恰違背了現(xiàn)實經(jīng)驗。
如前所述,美國黑人作家一直有創(chuàng)作哲理小說的傳統(tǒng)。但在約翰遜看來,至少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除了圖默、賴特和埃里森之外,幾乎沒有幾部作品算得上是“真正的黑人哲理小說”[1](23),“我沒有發(fā)現(xiàn)在哲學上成系統(tǒng)的黑人小說,那種能夠回答西方人所面對的那些永恒問題的小說,能夠一脈相承地去探討那些價值、倫理、意義、真、善、美、自我、認識論的問題。我沒能發(fā)現(xiàn)這樣的作品。”[4](22)所以從一開始,當他意識到以抗議文學為代表的黑人文學已經(jīng)到了窮途末路之后,他就決心去填補這一空白。那么約翰遜對自己所說的真正的黑人哲理小說到底有哪些要 求呢?
首先,真正的黑人哲理小說應該是“一種緩慢的發(fā)現(xiàn)過程”[1](81),它拒絕被簡化為膚淺的哲學公式或思想宣傳工具,反對帶著任何先入為主的觀念和假定去“嵌套”寫作對象。約翰遜認為,不管是對作家還是普通人來說,最可怕的就是我們的思想變得迂腐僵化,看不到任何事物都有靈活變通的一面。我們如果固步自封,就會很容易讓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陷入停滯。因此黑人哲理小說就應該“讓你的思想、眼界和生活保持開放,尋找不被限制住的方法。小說應該為我們打開新的可能,應該為我們澄清事物。它應該改變我們的感受”[1](81)。他以黑人經(jīng)驗為例,倡導作家們在描寫它的時候應該運用一種類似于現(xiàn)象學還原的方法,盡可能地懸擱一切有關黑人生活的本質化的成見或假定。這樣一來,黑人生活便呈現(xiàn)為一個純粹的現(xiàn)象領域,而作家的義務就是不帶偏見地描述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或觀察不深刻的方面。這樣的描述一定可以帶給我們有關黑人經(jīng)驗的“顯著的新感受”[1](81),“一種把真實從遮蔽狀態(tài)下帶出來的話語,這就像現(xiàn)象學家馬克斯·舍勒(Max Scheler)所說的‘除蔽’(alethia):一種以黑人作家在世界中的黑人境況為基礎的揭示”[1](81)。
其次,和約翰·福爾斯(John Fowles)一樣,約翰遜也認為包括黑人哲理小說在內的一切偉大藝術的最終目標都應該是為讀者創(chuàng)造一種“完整視野”(whole sight)。他引用克萊頓·萊利(Clayton Riley)的話說:
我堅信,藝術家首先要忠于想象,而非任何流行的教條?!囆g家應該試著去發(fā)現(xiàn)、探究、理解不容易理解的事物。這是一項危險的工作,即發(fā)現(xiàn)的危險。如此,作家將擁有整個世界——不僅是由美國種族主義和心靈上的社會動蕩構成的破碎世界——他將利用系統(tǒng)方法去建造新的星球、新的社會、新的作為更卓越之人的方式。[1](87)
約翰遜也承認黑人文學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成就,尤其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以來,黑人文學無論在質量還是數(shù)量上都已經(jīng)今非昔比,受到的關注也與日俱增。黑人文學的文化和政治意義毋庸置疑,它們?yōu)樽x者理解黑人群體的存在經(jīng)驗提供了很多視角。但在約翰遜看來,這些視角都太狹隘、太碎片化,距離他所期待的標準還有不小距離。他說:“真正恒久的世界級文學一直是、并且永遠都是一種華麗的闡釋行為,或者如現(xiàn)象學家米蓋爾·杜夫海納(Mikel Dufrenne)經(jīng)常說的‘一種對現(xiàn)實的有條理的變形’。簡言之,通過創(chuàng)造一個好故事,構造了一個四維的虛構世界,借以幫助我們澄清自身經(jīng)驗,滿足我們對完全理解的渴望?!盵1](86)黑人作家要想獲得這種對黑人生活的“完整視野”,就應該廣泛地從不同文化中吸取營養(yǎng)。不管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是哲學的還是宗教的,只要它們有助于提升作家的思想高度,拓寬他們的視野,就應該成為黑人作家利用的資源。這也正是約翰遜在自己的小說中大量融入東西方哲學和宗教元素的重要原因。
再次,黑人哲理小說不能總是關注種族政治題材,尤其是那些被黑人民族主義狹隘界定的種族政治題材。盡管從表面上來看,很多黑人文學都強烈關注了美國社會的種族問題,比如什么是種族?身份差異從何而來?種族矛盾的根源何在?如何徹底化解沖突?如此等等。但其實他們很少真正深入地思考這些問題。很多人只是帶著預先設定好的假想去回答這些問題而已。由于受本質主義種族觀念影響,很多黑人作家都把種族關系設想成兩極對立模式,他們?yōu)榉N族矛盾尋求的解決方案不過是想把白人對黑人的壓迫結構顛倒過來而已。從約翰遜所說的“完整視野”來看,這顯然是不能化解種族矛盾的正確方案。作為一名佛教徒,約翰遜把種族和政治都看作是某種“幻象”[6],他并不否認積極的政治活動可以減少種族不平等,但他認為這絕非是實現(xiàn)人類最終平等的有效途徑。只要我們仍囿于二元對立種族思維模式,那么即便一種不平等的制度被推翻了,新的不平等也會接踵而至。
很多黑人民族主義批評家號召黑人作家把文學變成政治斗爭的武器,并因此譴責約翰遜的小說“不夠政治化”。約翰遜對這種指責相當不以為然。他反駁說:“眾所周知,吉姆·克勞隔離法早在1960年代就結束了,因此我不認為還有必要(至少在當前)去使用‘文字的武器’。作為一名現(xiàn)象學家,我使用語言去‘除蔽’,或揭示現(xiàn)象。作為一名佛教徒,我使用語言去彌合而非撕裂事物?!盵7]約翰遜并非沒有意識到當前美國社會依舊存在很多需要黑人努力克服的政治難題,他只是反對把文學降格為政治斗爭的宣傳工具。他說:“我認為一部憤怒的小說可以很有力,它可以是一種控訴;它可以喚醒你對某些問題的關注。但這并不意味著它是藝術,也不能讓它成為藝術?!盵7](87)在約翰遜眼里,鮑德溫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有余而藝術性不足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約翰遜并不反對種族政治成為黑人文學關注的內容,他只是反對它成為黑人文學關注的唯一內容。對他來說,小說的“道德問題走在政治問題之前”[4](51)。
最后,黑人哲理小說必須承擔社會責任。如前所述,在加德納的影響下,約翰遜把文學創(chuàng)作視為無比高尚的事業(yè),他認為作家必須帶著神圣的社會使命感去從事創(chuàng)作,絕不能僅僅出于物質功利或是唯美主義的目的。不過約翰遜又堅決反對把文學的社會使命等同于政治責任。他說:“我堅信藝術應該為社會負責……它履行這種社會責任的方式很簡單,那便是不管它是什么作品、什么書、什么產品,它都是我們擲入公共空間的事物。它是一個公共行為,是一種人類的表達。而我們應該為一切形式的人類表達、為我們的各種行動和作為負責。”[8]和傳統(tǒng)作家一樣,約翰遜深信文學有能力影響甚至改變讀者的思想和行為。作家給讀者呈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這對讀者來說非常重要。在他看來,“讀者期待三種事物:他們想笑、想哭、還想學到東西。如果你忽略其中任何一項,你的作品就不夠成功?!盵4](28)具體到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社會語境,很多黑人文學在重復那些種族政治的陳詞濫調的時候,已經(jīng)很少還能提供娛樂和教育意義。它們的基調過于壓抑和陰郁,讓人感受不到黑人經(jīng)驗中有任何輕松、幽默之處,更無從學到有關黑人經(jīng)驗的新知識。他強調說:“我們應該為世界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樣子負責,為它的深刻和豐富(當我們向他人開放自我的時候)、為它的貧乏(當我們拒絕向他人開放自 我的時候)、為我們的視界將給他人造成的影響負責?!盵6](157)反復地向讀者展示黑人生活中那些消極面、讓他們不斷反芻有關痛苦、憤怒和絕望的回憶,這就是不道德、不負責任的文學。在約翰遜看來,時代已經(jīng)不同了,特別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之后,美國社會的種族問題已經(jīng)得到很大改善,很多黑人夢想得到的在物質和精神方面的平等對待至少已經(jīng)部分實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黑人文學就應該帶給黑人一些新東西。黑人經(jīng)驗是復雜多元的,既具有作為黑人經(jīng)驗的特殊性,也有作為人類經(jīng)驗的普遍性。作家應該在不忽略前者的基礎上兼顧后者,幫他們對黑人問題的關注上升到對人類問題的關注。
更具體一點來說,美國黑人文學自誕生之日起就一直存在一個貫穿至今的主題,那就是“尋找自由和身份”[6](94),黑人渴望自由,也渴望知道黑人不自由的根源。然而在約翰遜看來,以往有很多黑人文學在這方面的理解是有問題的。很多人只是把自由簡單理解成在經(jīng)濟和政治上與白人平等的地位,對身份的認識更是一種典型的二元對立模式。如果說這種認識在以前曾發(fā)揮過一定社會作用的話,那么到了20世紀80年代之后它就顯得很有局限了。因為在此時的美國社會,種族融合已經(jīng)取代種族對抗成為大勢所趨,美國黑人最匱乏的也不再是物質自由,而是精神自由。
與傳統(tǒng)黑人文學一樣,約翰遜也認為“對自我 及個人身份的追問是我大部分小說和故事的核心主題”[9],“在我們有關身份(包括個人身份和種族身份等問題)的文化討論的大背景中,我感興趣的是自我身份的本質問題?!盵4](144)“我是誰”的問題必然涉及“你是誰”“我和你之間的關系”“自由和責任”等一系列具有深刻倫理內涵的問題。約翰遜認為,文學的最高倫理使命也恰恰在這里,那就是充分喚起人類對彼此的相互關聯(lián)性(interrelatedness)的認識?,F(xiàn)代社會的勞動分工和貿易制度決定了任何產品——不管是一張紙、一個杯子、還是一架分機、一輛汽車——都是很多人共同參與勞動的產物,人類在物質上從未像今天這樣有如此之高的相互依存性。其實不只在今天、在物質層面上是如此,我們在過去、在精神和文化層面上也是這樣。人類從未像本質主義者想象的那樣相互分離、相互矛盾、不可通約,只不過我們忘記了這一點,而文學的責任就是要糾正這一點。
[1] Charles Johnson. Philosophy and black fiction[C]// Rudolph P. Byrd. I Call Myself an Artist: Writings by and about Charles Johnson.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9: 80.
[2] 李公昭. 20世紀美國文學導論[M]. 西安: 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 2000: 251.
[3] Charles Johnson. Being and Race: Black Writing since 1970[M].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8: 13.
[4] Nicholas O’ Connell. Charles Johnson[C]// James McWilliams. Passing the Three Gates: Interviews with Charles Johnson.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4: 19.
[5] Rob Trucks. An Interview with Charles Johnson [J]. Triquaterly, 2000 (3): 537?560.
[6] Charles Johnson. Turning the Wheel: Essays on Buddhism and Writing[M]. New York: Scribner, 2003: 43.
[7] Nibir K. Ghosh. From Narrow Complaint to Broad Celebration: A Conversation with Charles Johnson[J]. MELUS, 2004(3): 359?378.
[8] Jonathan Little. An Interview with Charles Johnson [J].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1993(2): 159?181.
[9] Michae Boccia. An Interview with Charles Johnson [J]. African American Review, 1996(4): 611?618.
[編輯: 何彩章]
Representing black experience with “Whole Sight”:A general review of Charles Johnson’s concept of 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
CHEN Houliang, JIA Yan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Raised by contemporary African American novelist Charles Johnson, 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 is a particular literary category with rich and unique aesthetic merits, which results from his applying philosophical and spiritual thinking to the innovation of black literary creation under the guidance of John Gardner’s moral fiction. From Johnson’s viewpoint, black fiction had already run into a stagnation by the 1970s, and changes must be made both in literary forms and contents to promote its development, while his 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 is such a promotion. With its rejection to any reduction of literature to philosophical doctrine or political propaganda, and its rejection to representing the object with preoccupied assumption, it refuses to narrow down its concerns over racial politics from an essentialist point of view, and argues for a multicultural aesthetics to bring out a “whole-sight” representation of black experience.
Charles Johnson; philosophical black fiction; racial politics; black aesthetics
I106
A
1672-3104(2017)05?0160?06
2017?03?24;
2017?08?28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當代非裔美國作家查爾斯?約翰遜小說研究”(14CWW022);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美國非裔文學史》:翻譯與研究”(13&ZD127)
陳后亮(1979?),男,山東臨沂人,博士,華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美國非裔文學,倫理批評;賈彥艷(1980?),女,山東濟寧人,華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外語教學,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