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志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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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羅爾斯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
汪志堅
(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100871)
羅爾斯在不同地方給出過引進無知之幕的三種理由;一是為了實現契約內容的一致性;二是為了避免道德不應得因素對人們生活前景的影響;三是為了實現康德的自律。這三種理由都有各自的不足。羅爾斯的相關論述暗示了引進無知之幕的第四種理由:從原初狀態(tài)中要選出的是完全正義的原則,但人們的身份信息都受到現有的有缺陷的社會基本結構的影響,只有引進無知之幕遮蔽這些信息,才能得到理想的正義理論。
羅爾斯;無知之幕;應得;自律;理想理論
羅爾斯(John Rawls)在《正義論》初版序言中說他要做的工作是“概括以洛克、盧梭和康德為代表的傳統社會契約論,并使之上升到一種更高的抽象水平”[1](xviii)。羅爾斯對傳統社會契約論的最重要改進之一是用原初狀態(tài)(original position)來代替?zhèn)鹘y契約論中的自然狀態(tài)(state of nature)作為社會契約的選擇情境。原初狀態(tài)與自然狀態(tài)的最大不同是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的引進。無知之幕遮蔽掉了契約訂立者關于自己的三類信息。第一類是自己在社會中的處境、階級地位和社會地位;第二類是自己的自然資質和能力、理智和力量水平;第三類是自己的特殊的善觀念,也就是自己的理性的生活計劃的細節(jié)。
無知之幕決定了原初狀態(tài)的主要特征,因而,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的說服力就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羅爾斯整個契約論證的效力。本文擬概括出羅爾斯引進無知之幕的三種理由,并分別揭示它們各自的缺陷。同時,通過整合羅爾斯的既有理論資源,重構出一種更有說服力的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
原初狀態(tài)中契約訂立者的任務是要選出唯一的正義原則來決定主要社會制度如何分配各種社會基本善(social primary goods)。社會基本善是實現不同生活計劃的通約手段,包括權利、自由、機會、收入和財富等,抱有不同善觀念的人都想得到更多的社會基本善。[1](79)不同的正義原則對應于社會基本善的不同分配方式,這就會使不同契約訂立者提出不同的正義原則,并在正義原則的選擇問題上爭論不休,不能達成一致意見。比如,人的天賦才能差異懸殊,有著卓越天賦才能的人會提出類似諾奇克的資格理論(entitlement theory)的正義原則。資格理論要求保持由自由市場上的自愿交換產生的財產分配狀況,反對一切財產再分配。①這些有著卓越天賦才能的人能夠生產出在市場上受歡迎的產品和服務,從而獲得高額收入。他們有理由支持資格理論作為社會的正義原則。而那些天賦平平,沒有能力在自由市場上掙得體面收入的人就會提出與福利制度相對應的正義原則。這兩類人難以在社會的正義原則的選擇問題上達成一致。再比如人們對文藝有著不同的態(tài)度。文藝酷愛者會提出完善主義(perfectionism)作為正義原則,因為完善主義會資助博物館、劇院等文化藝術事業(yè)的開展,并對歌劇等比較昂貴的文化消費提供補貼。而對文藝沒有特別愛好的人則會反對完善主義,他們更愿意政府把稅收花在修建公路、機場等能給生活帶來更多便捷的地方。這兩類人也難以在正義原則的選擇問題上達成一致。
原初狀態(tài)的任務是要得出唯一的正義原則,但由于契約訂立者在自然稟賦、社會地位和善觀念等諸多方面的不同,他們會分別提出對自己有利的不同的正義原則,無法在社會契約的內容上達成共識。羅爾斯認為,引進無知之幕能夠避免契約訂立者在這一問題上爭論不休,從而完成原初狀態(tài)的任務,得到唯一的正義原則。無知之幕使得人們不知道自己的特殊利益是什么,從而也就使他們無法提出對自己更為有利的正義原則。例如無知之幕遮蔽掉了關于契約訂立者天賦才能的信息,這就使他們無法提出更能適應自己天賦才能的正義原則。沒有人會因為自己天賦才能高、能在自由市場上得到更多收入而提出資格理論作為社會的正義原則,因為在無知之幕之下,契約訂立者無法知道自己是否具有卓越的天賦才能。也沒有人會因為完善主義資助文藝事業(yè)而選擇完善主義,因為在無知之幕之下,契約訂立者不知道自己是否對文藝有特殊愛好。無知之幕遮蔽掉了自然稟賦、家庭出身及善觀念等造成人們差異的因素,也就使得契約訂立者在正義原則的選擇問題上失去了討價還價的基礎。《正義論》的好幾個地方都表明,羅爾斯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之一就是為了要避免契約訂立者在契約內容上的分歧。試舉幾個例子:
我們必須用某種方法消除各種特定偶然事件的影響,這些偶然事件使人們陷入沖突……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假定各方是處在無知之幕的背后;[1](118)
限制條件必須能夠使相同的原則總是被選擇。無知之幕是滿足這一要求的一個關鍵條件;[1](120)
無知之幕使對一種特定正義原則的一致選擇成為可能;[1](121)
對最初處境的更好描述也就是能達到最大一致意見的描述。部分地是由于這種原因,我們接受一種共同觀點的約束,因為,當我們的觀點受到我們的不同環(huán)境的偶然事件影響時,我們就不可能合理地指望我們的觀點能達成一致。[1](453)
無知之幕對造成人們差異的信息的遮蔽的確能夠使得契約訂立者循著同樣的思路推理,從而選出同樣的正義原則。無知之幕由此成為取得一致性契約的先決條件。然而,這種達成一致性契約的方法并不是沒有代價的。一致性契約是在無知之幕這一假設條件下取得的,而所得到的正義原則卻要被應用于現實的公民身上。達成一致性契約的訂立者是那些被無知之幕遮蔽了身份信息的人。然而,現實的公民不同于契約訂立者,他們知道關于自己身份的各種信息。具有不同自然稟賦、社會地位和善觀念的現實的公民不會認同在一種假設條件下所取得的契約內容,不會認同契約訂立者在無知之幕之下所選出的正義原則。因此,無知之幕的引進所實現的契約內容的一致性是一種在假設條件下取得的一致性,不具有現實意義。②
人們的生活前景在一定程度上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但在很大程度上也受一些偶然事件(contingencies)的影響。比如人們的天賦才能、家庭出身及所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等都是作為無法改變的事實降臨到人們頭上的。然而,這些偶然事件卻極大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前景,人們的努力只能在由這些偶然事件所形成的條件之下在一定程度上改善自己的處境。拿自然稟賦來說,中國人常說勤能補拙,但一個天資平平的人雖能通過勤奮用功在一定程度上彌補自己天賦的不足,卻難以使自己像一個天賦很高而又勤勞刻苦的人一樣成功。
上文已經說過,天賦好的人會提出資格理論作為社會的正義原則,因為資格理論對天賦好的人更為有利。家庭出身好的人也會選擇某種能夠保持其有利社會地位的社會正義原則。如此一來,這些偶然事件不但會影響人們的生活前景,而且會影響契約訂立者對正義原則的選擇。羅爾斯認為,無知之幕的引進能夠消除這些偶然事件對社會契約內容的影響。在無知之幕之下,契約訂立者不知道自己的自然稟賦和家庭出身等偶然事件對自己的影響,因而也就無法將這些偶然事件的影響轉移到契約內容中去,從而隔絕這些偶然事件對社會契約內容的影響。他說:
在選擇原則時任何人都不應因自然運氣或社會環(huán)境而得益或受損……這樣我們自然就達到了無知之幕;[1](16?17)
我們必須以某種方法消除各種特定偶然事件的影響……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假定各方是處在無知之幕的背后。[1](118)
為什么在訂立社會契約時,這些偶然事件應當被無知之幕遮蔽呢?在羅爾斯看來,這是因為這些偶然事件是人們在道德上不應得的,也即是說,不是人們通過某種努力得來的。因而,由這些偶然事件所帶來的利益也是人們不應得的,原初狀態(tài)應當消除這些偶然事件對契約訂立者選擇正義原則的影響。國內學者葛四友區(qū)分了“反應得(anti-desert)”的兩種含義:不應得(un-deserve)和非應得(non-deserve)?!安粦谩敝肝覀儾粦玫轿覀兊奶熨x或資質,不應得到這些天賦給我們帶來的利益,而“非應得”指我們的天賦或資質既不是我們應得的,也不是我們不應得的,它是與應得無關的。葛四友認為無知之幕所預設的不是“不應得”理論,而是“非應得”理論。[2]葛四友的解讀是建立在羅爾斯某些論述的歧義之上的,比如當羅爾斯說“……those better endowed, or more fortune in their social position, neither of which we can be said to deserve……”[1](13),在這里羅爾斯的意思既可以理解為“人們的天賦和社會地位是人們不應得的”,也可以理解為“人們的天賦和社會地位是與應得無關的”。然而,羅爾斯的有些論述則沒有此種歧義。比如他說“We do not deserve our place in the distribution of native endowments, any more than we deserve our initial starting place in society”[1](89),在這里羅爾斯明確表明他所主張的是一種“不應得”理論。
羅爾斯認為人們不應得自然稟賦和家庭出身所帶來的利益,因為這些自然稟賦和家庭出身是人們不應得的。羅爾斯在這里預設了這樣一種應得理論:如果某人應得某物,他就必須應得產生某物的原因。這種應得理論是無限倒退的,因為按照這種應得理論,如果某人應得產生某物的原因,他就必須應得產生某物原因的原因。于是,在這樣一種應得理論中,沒有任何東西是人們應得的,因為某物的原因總是可以追溯到我們出身以前的某種因素,而這種因素不可能是我們應得的。羅爾斯所預設的無窮后退的應得理論實際上取消了任何應得。
針對羅爾斯應得理論的這種自我消解性,諾奇克指出:“以下說法不正確:只有一個人在掙得Y的過程中所使用的東西(其中包括天賦)也是他掙得的(或應得的),他才掙得Y?!皇鞘褂盟銮蓳碛?不是不正當的)的東西。支撐著應得的基礎本身無須從頭至尾都是應得的?!盵3](225)諾奇克在這里認為應得的基礎本身無須也是人們應得的,應得的基礎可以是人們合法擁有的某種東西,比如人們的天賦。諾奇克進一步指出,羅爾斯的應得理論甚至會削弱每個人存在的正當性。[3](226)每個人的孕育有賴于某個精子成功地使某個卵子受精,而某個精子的成功必然伴隨著數千萬甚至上億其他精子的失敗。然而,這個成功的精子并不比其他失敗的精子更是應得的。如此一來,每個人(作為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偶然結合的產物)的存在就不是應得的。顯然,這一結論是令人擔憂的,因為如果人們不應得他們的存在,那么無論怎樣對待他們就都是可以的了,殺人害命也只是使被殺者失去他們本不應得的東西。
諾奇克的觀點得到費因伯格(J. Feinberg)應得理論的支持。費因伯格認為:“一般而言,構成某主體之應得基礎的事實必須是關于這個主體的事實。例如,如果一個學生在某一課程中得到高分,他的這種應得肯定是由于他的相關事實,即他的早期表現,或者他現在的能力……”[4](58?59)在費因伯格的例子中,一個學生的現有的能力就可以成為他應得高分的基礎,而這個學生現有的能力卻可能受到天賦或家庭的影響,而這些都不是他應得的。費因伯格在這里也認為,一個人的某些事實就可以成為他應得的基礎,這些事實本身無須也是他應得的。
與羅爾斯所預設的無窮后退的應得理論相比,諾奇克(Robert Nozick)和費因伯格關于“應得的基礎不必也是人們應得的”的觀點更為符合人們的直覺。例如在田徑比賽中,當把金牌頒給跳得最高的人或是跑得最快的運動員時,裁判員所依據的正是運動員的能力和臨場表現等事實。裁判員并不會去考慮這些運動員的能力是他們刻苦訓練的結果(因而是他們應得的),還是由他們的遺傳基因決定的(因而是他們不應得的)。觀眾也不會覺得裁判員的判決有什么問題。
羅爾斯認為自然稟賦和家庭出身等偶然事件是人們不應得的,正義原則應當隔絕這些偶然事件對人們生活前景的影響。為達此目的,羅爾斯引進無知之幕,遮蔽關于這些偶然事件的信息。然而,羅爾斯在此過程中所預設的“人們應得的基礎也必須是人們應得的”的應得理論實際上取消了任何應得,而且與人們的直覺不符。
根據施尼溫德(J. B. Schneewind)的研究,“康德發(fā)明了作為自律的道德的觀念”[5](3)。康德自律概念的提出與他對自由與因果必然性之間關系的思考有關。在現象世界中,所有事件都是作為結果被在先的原因決定的,甚至人類的意念和行為都不能逃脫自然的因果鏈。如果現象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那么人類的意志自由就是不可能的,以人類意志自由為基礎的道德價值也是不可能的。為了挽救人類的尊嚴,康德提出在現象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本體的世界,在本體的世界里,人類是自由的,道德是可能的。人類在本體世界的自由包括消極和積極兩種含義,消極自由指人類意志不受外在經驗事物的決定,積極自由指人類意志為自己設立行動的法則。自律包含了自由的這兩種含義,指人類意志擺脫經驗條件的決定,并為自己設立行動的法則。[6](34?35)與自律對立的概念是他律(heteronomy)。關于他律,康德說:“一般理性存在者的感性自然就是在以經驗為條件的法則之下的實存,因而這種感性自然對于理性而言便是他律?!盵6](45)他律即指人類意志把對經驗性對象的欲求設定為自己的行為準則。
如上所述,自律與他律的區(qū)別在于意志是否能夠擺脫經驗條件的決定,并為自己立法。現在回到原初狀態(tài)中正義原則的選擇問題。在原初狀態(tài)中,如果允許契約訂立者知道關于自己身份的信息,如自己的自然稟賦、家庭出身及生活計劃等,他們在選擇正義原則時就會以這些經驗信息為依據,選擇對自己最為有利的正義原則。如此一來,這些契約訂立者在選擇正義原則時就是他律的,所選出的正義原則也是他律性原則。羅爾斯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之一就是要使得契約訂立者選出自律性正義原則。羅爾斯說:
無知之幕使原初狀態(tài)中的人不具有那種使他能夠選擇他律性原則的知識;[1](222)
原初狀態(tài)可以被看作是在經驗理論框架內對康德的自律和定言命令觀念的一個程序性解釋。[1](226)
無知之幕遮蔽掉了關于契約訂立者身份的經驗信息之后,契約訂立者在選擇正義原則時就無法參考這些經驗信息,所有他律性原則都被排除,契約訂立者所選出的無論什么正義原則都只能是自律性的。無知之幕由此使得契約訂立者在選擇正義原則時實現了康德的自律。
然而,羅爾斯把實現自律作為在原初狀態(tài)中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是有問題的。為了看清楚問題之所在,有必要先簡要介紹一下羅爾斯在《正義論》中對穩(wěn)定性問題處理方式上的缺陷。羅爾斯認為單單論證原初狀態(tài)中的契約訂立者會選擇他所建議的兩個正義原則還不夠,還必須對這兩個正義原則進行可行性測試,這就是正義原則的穩(wěn)定性問題。論證兩個正義原則的穩(wěn)定性的關鍵是要論證人們的正義感是一種內在善(intrinsic good),即遵守兩個正義原則本身對人們來說就是善的(good)。羅爾斯關于這個問題的論證復雜而又分散,其論證要點可以總結如下:從原初狀態(tài)所選出的正義原則擺脫了偶然事件的影響,是一種自律原則。按照康德倫理學觀點,自律是道德價值的唯一來源,是一種內在善。因而,遵從和維護從原初狀態(tài)中選出的正義原則就是一種內在善。羅爾斯的兩個正義原則因而是穩(wěn)定的。
在《政治自由主義》導論中,羅爾斯指出《正義論》第三部分關于穩(wěn)定性問題的論述與全書的觀點不一致。[7](xv?xvi)不一致的原因是《正義論》中關于穩(wěn)定性問題的論述忽視了“合理多元論的事實(fact of reasonable pluralism)”?!墩x論》關于正義的環(huán)境(circumstances of justice)的探討指出:正義的問題之所以產生的一個原因就是社會合作主體“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計劃。這些計劃(或者說善觀念)使他們抱有不同的目的和目標,造成利用自然和社會資源方面的沖突要求”[1](110)。在后期著作中,羅爾斯將社會合作者在善觀念方面的多元性稱為合理多元論的事實。揭示這一事實本身也就揭示了《正義論》中關于穩(wěn)定性問題的論證的虛妄?!墩x論》中關于穩(wěn)定性問題的論證假定所有人都是康德倫理學的信徒,都把人的本質看作自由而平等的理性存在者,都認為自律是一種內在善。然而,現代社會的價值是多元的,人們抱有不同的倫理、宗教和哲學觀點,非康德主義者不會贊同以康德倫理學為基礎的對兩個正義原則的穩(wěn)定性的 論證。
現在回到對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的探討。羅爾斯的有關論述表明他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之一是為要實現康德的自律。然而,如同羅爾斯在《正義論》中對穩(wěn)定性問題的論證忽視了合理多元論的事實一樣,羅爾斯引進無知之幕的這一理由也忽視了人們善觀念的多樣性?,F代社會中,人們抱有不同的價值觀,有很多人不把自律看作一種內在善。比如有些宗教徒認為道德規(guī)則是上帝的命令,他們把遵從道德規(guī)則看作是對上帝的順從,而不是理性的自我立法。當羅爾斯以實現康德的自律為理由引進無知之幕時,他忽視了人們價值觀的多元性,這一理由對那些不把自律看作是一種內在善的人也是無效的。
以上分析表明,羅爾斯引進無知之幕的三種理由都是有問題的。本節(jié)擬利用羅爾斯的相關理論資源,重構出一種更有說服力的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這一重構的要點是:社會基本結構(basic structure of society)在邏輯上優(yōu)先于人們自然稟賦的發(fā)展、家庭出身及善觀念,因而在建立理想的正義理論時,這些關于契約訂立者身份的信息都是不相關的。
羅爾斯把正義的主題規(guī)定為社會的基本結構。社會的基本結構是指社會的主要制度分配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決定于社會合作所產生的利益的劃分方式。[1](6)社會基本結構不但對社會不同生活群體的生活前景有重大影響,而且對社會成員自然稟賦的發(fā)展、家庭出身及善觀念有重要影響。
就自然稟賦來說,雖然人們的自然稟賦是獨立于社會基本結構的,但自然稟賦只是一些潛能,某種特定的社會基本結構影響著自然稟賦的發(fā)展。不同的社會基本結構會鼓勵或抑制人們不同的潛能的發(fā)展,在不同的社會基本結構之下,具有相同自然稟賦的人會培養(yǎng)出不同的實際才能。正如羅爾斯所說:“人們所實現的才能雖有基因的因素,但這些基因只是一種潛能,其實現需要有一定的社會條件。同時,人們的潛能可能是多方面的,不同的社會基本結構會鼓勵和抑制不同才能的發(fā)展?!盵7](269?270)更重要的是,社會基本結構會影響人們對自然稟賦的評價,不同自然稟賦的相對重要性的標準只有在某種特定的社會基本結構內部才能確立。比如某些藝術天賦,在不同的社會基本結構中會受到不同的評價,藝術天賦的擁有者也會有不同的生活前景。社會基本結構對人們的家庭出身的影響就更為明顯,比如說一個人是貴族出身,這種出身本身就暗示了某種等級制的社會基本結構的存在,在一個民主社會中,就不可能有人是貴族出身。
關于社會基本結構對人們善觀念的影響,羅爾 斯說:
社會結構還以不同方式限制著人們的志向和希望,因為他們有理由部分按照他們在社會結構中的地位來看待自己,并把他們可以現實期待的手段和機會納入考慮的因素。所以,一種經濟制度不僅僅是一種滿足人們現存欲望和抱負的制度體系,還是一種塑造人們未來的欲望和抱負的方式。更一般地說,基本結構塑造著社會制度持續(xù)生產和再生產某種文化的方式,這種文化為具有各自善觀念的人所共享。[7](269)
這段話告訴我們,社會基本結構對于人們善觀念的形成有著深遠影響。人們會根據他們在社會基本結構中所處的地位和他們能夠獲得的機會和手段,選擇適合自己的善觀念。另外,人們的善觀念是嵌在某種社會文化中的,而社會基本結構則對社會文化有著深遠的影響。羅爾斯在這里所表達的觀點與社群主義者(communitarian)的觀點類似。社群主義者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人們的善觀念不是人們憑空創(chuàng)造的,而是受到社會文化背景的形成性(formative)影響。
以上的分析表明,人們自然稟賦的發(fā)展、家庭出身及善觀念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到社會基本結構的決定性影響。社會基本結構在邏輯上是在先的,也即是說,只有在某一特定的社會基本結構中,人們才會選擇發(fā)展某些自然稟賦,才會有某種家庭出身,才會形成某種善觀念。
社會基本結構的邏輯在先性與原初狀態(tài)中無知之幕的引進有什么關系呢?羅爾斯所討論的是理想理論(ideal theory),從原初狀態(tài)中要選出的是完全正義的(perfectly just)原則,而這一原則所指導建立的也是完全正義的社會基本結構。以這一完全正義的社會基本結構為標準,我們才能衡量現實中的各種社會基本結構在哪些地方需要改進。羅爾斯說,“……兩個正義原則確定了完全正義的體系;它們屬于理想理論,并確立了一個指導社會改革的目標”[1](215);“這樣,規(guī)定了一種完全正義的基本結構的理想理論,就是非理想理論的一種必要補充;沒有這種理想理論,要求改變的愿望就缺乏目標”[7](285)。
羅爾斯想要建立的是一種理想的正義理論,以指導對現實中各種有缺陷的社會基本結構的改進。由于現實中人們自然稟賦的發(fā)展、家庭出身和善觀念都受到現有的各種不完善的社會基本結構的影響,因而根據這些信息所選出的正義原則就受到了現有的有缺陷的社會基本結構的污染,不能成為完全正義的原則。為要得到完全正義的原則,我們必須采取一種能夠擺脫現實的不完善的社會結構影響的視角,而只有通過引進無知之幕遮蔽關于人們身份的信息,我們才能得到這種視角。正如羅爾斯所說:
我們必須規(guī)定一種視角,從這種視角出發(fā),自由和平等的人們能夠達成一個公平的協議,但是這種視角必須既與現存基本結構的特殊性質和境況保持距離,也不為其所扭曲。帶有無知之幕的原初狀態(tài)規(guī)定了這種視角。[8](15)
為了建立一種理想理論,得到完全正義的正義原則,原初狀態(tài)必須擺脫現實中的人們自然稟賦、家庭出身和善觀念的影響。通過無知之幕對契約訂立者身份信息的遮蔽,使原初狀態(tài)同現有的社會基本結構保持距離,從而為我們得到一種描繪完全正義的原則和社會基本結構的理想理論提供可能。
可能有讀者會擔心,受現有的社會基本結構影響的信息遠不止人們的自然稟賦、家庭出身和善觀念這些,如果無知之幕把所有信息都遮蔽掉了,原初狀態(tài)中的契約選擇者將缺乏足夠的信息來選擇正義原則。為消除這一擔心,有必要在“受某一特殊社會基本結構影響的信息”和“人類社會的一般事實(general facts about human society)”之間做出區(qū)分。前者指只有在某一特定社會基本結構中才會產生的信息,比如某一才能的特定市場價值,社會階層的具體劃分,以及人們特殊的善觀念等。這些信息與某一特定社會基本結構緊密相關,因而在建立理想的正義理論時應當被無知之幕遮蔽掉。而后者指在不同社會基本結構(包括完全正義的社會基本結構)中都起作用的原則,比如政治事務和經濟理論原則、社會組織的基礎和人的心理學法則等。這些原則是對人類社會一般規(guī)律的概括,羅爾斯認為對這些原則的了解有助于契約訂立者選出適合于調節(jié)社會合作的正義原則,因而不被無知之幕遮蔽。[1](119)
通過對羅爾斯相關文本的細讀,我們分離出羅爾斯引進無知之幕的三種理由。遺憾的是,這三種理由都有各自的不足。第一種理由是為避免了人們的不同身份使他們在契約內容上產生分歧,進而保證唯一的正義原則會被選出。然而,雖然當身份信息都被無知之幕遮蔽時,人們會選擇同樣的正義原則,但當無知之幕被撤去,有著各異身份的現實公民不會認同原初狀態(tài)中人們所選出的正義原則。通過引進無知之幕所實現的契約內容的一致性不具有現實意義。第二種理由是為了隔絕人們的自然稟賦和家庭出身等偶然事件給人們帶來不應得的利益。然而,羅爾斯在此預設了一個無窮后退的應得理論。這種應得理論實際上取消了任何應得,與人們的直覺不符。第三種理由是為使契約訂立者在選擇正義原則時擺脫經驗條件的影響,從而實現康德的自律。然而,在價值多元的現代社會中,很多人(例如某些宗教徒)并不把自律看作一種內在價值,因而以實現自律為理由引進無知之幕無法贏得普遍的支持。
雖然以上三種理由都有缺陷,但通過整合羅爾斯既有理論資源,我們可以重構出一種更有說服力的引進無知之幕的理由。羅爾斯想要建立的是一種理想的正義理論,用以指導對現實的有缺陷的社會基本結構的改革。由于人們的身份信息都受到他們生活于其中的不完全正義的社會基本結構的影響,因而只有引進無知之幕遮蔽這些信息,契約訂立者才能選出完全正義的原則,理想的正義理論才能得到。
① 關于資格理論的具體內容,參見Robert Nozick. Anarchy, State, and Utopia[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4: 150?153.
② 我在這里對無知之幕所實現的契約內容一致性的批評與德沃金對原初狀態(tài)的論證效力的批評有類似之處,參見Ronald Dworkin. Taking Rights Seriously[M].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150.
[1] 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M].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2] 葛四友. 論無知之幕和社會契約的作用[J].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 2012(5): 45?51.
[3] Robert Nozick. Anarchy, state, and utopia[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4.
[4] Feinberg J. Doing and deserving[M]. Princeton and Lond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0: 58?59.
[5] Schneewind J B. The invention of autonomy[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3.
[6] 伊曼努爾·康德. 實踐理性批評[M]. 韓水法譯. 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09.
[7] John Rawls. Political liberalism[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6.
[8] John Rawls. Justice as fairness: A restatement[M]. Cambridge, Mass. and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15.
[編輯: 顏關明]
On Rawls’ reasons for setting the veil of ignorance
WANG Zhijia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veil of ignorance into the original position distinguishes Rawls’ theory of social contract from all traditional ones. Rawls raises three reasons for setting the veil of ignorance: first, because it would bring about a unanimous social contract; second, because it prevents morally undeserved factors from influencing people’s life prospect; third, because it helps to realize Kant’s autonomy. However, these three reasons all suffer various drawbacks. Rawls’s relevant accounts imply that he also has a fourth reason for setting the veil of ignorance: he expects to produce a perfectly just principle out of the original state as people’s identity is influenced by existing defective social basic structure; only by introducing the veil of ignorance to screen out such defective information, can the ideal theory of justice be obtained.
Rawls; veil of ignorance; desert; autonomy; ideal theory
B712.6
A
1672-3104(2017)02?0008?06
2016?06?22;
2016?12?07
汪志堅(1985?),男,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美國喬治敦大學聯合培養(yǎng)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政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