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鑫
(中山職業(yè)技術學院 素質教育中心,廣東 中山 528400)
楊絳的“無悔”和楊蔭杭的“絕對選擇”
金 鑫
(中山職業(yè)技術學院 素質教育中心,廣東 中山 528400)
相對同時代知識分子出現(xiàn)精神成長斷裂和自我否棄的現(xiàn)象,楊絳的生命氣質更為完整和統(tǒng)一,這也表現(xiàn)在她對人生選擇的“無悔”上。19世紀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關于“絕對選擇”的哲學概念為理解楊絳提供了參考。通過憑借獨立意志、敢于承擔自我倫理責任的“絕對選擇”,楊絳從單純的“審美者”成長為具有獨立意志的“倫理者”。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扮演了引導她精神成長的“倫理的法官”的角色,啟示楊絳進行無悔的“絕對選擇”。
楊絳;楊蔭杭;克爾凱郭爾;絕對選擇;審美者;倫理者
在楊絳的《干校六記》中,有一段她和錢鐘書在菜園子里的對話:
默存過菜園,我指著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
默存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p>
真的,什么物質享受,全都罷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筆記本、碑帖等等。
我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
他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
默存向來抉擇很爽快,好像未經思考的;但事后從不游移反復。我不免思前想后,可是我們的抉擇總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不是盲目的選擇,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①
在這里,楊絳極其明確地聲明,之所以面對干校時期的困境也死心塌地,是因為建國后選擇留下“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不是盲目的選擇”。“選擇”、如何選擇、憑借什么進行選擇,這些對楊絳而言都是生命中重要的哲學命題,在她的創(chuàng)作和思想中也有較多的反映。和同時代的一些知識分子具有的強烈的懺悔意識相比,楊絳在回憶過去的人生選擇中,則多次表示“無悔”,其無悔的原因,并不是事后證明這些選擇具有現(xiàn)實上的或道德上的正確性或正義性,而是這些選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無獨有偶,19世紀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②對“選擇”這一概念,從生命哲學的角度進行了深思,并提出了“絕對選擇”這一哲學概念,對我們理解楊絳作品中有關選擇的思想具有啟發(fā)意義,也有益于我們借助“絕對選擇”理解楊絳諸多人生選擇背后的真實成因。
筆者認為,楊絳在《干校六記》中對選擇的理解,和克爾凱郭爾有關選擇的哲學理解有著深度的共通??耸险J為“選擇”有兩層含義,個體首先依靠“絕對選擇”進入倫理層面,然后通過具體選擇進入倫理層面的普遍責任。③克氏的“絕對選擇”有別于黑格爾哲學體系中將自我從內在的特殊性中轉移出來,參與到整體的、客觀理性層面的外在作為??藸杽P郭爾揭露了黑格爾歷史哲學中“必然性”的秘密,“必然性是統(tǒng)治者,因此中介就有著自己的有效性”④。他否棄了黑格爾以客觀理性之名指出的歷史必然性之路,同樣也否定了各種中介權威替代個體進行歷史選擇的權力,將選擇權交還給個體自身,讓自我開展第二種作為——所謂“內在的作為”。也即是說,個體根據(jù)具體特殊的外在情景進行自由選擇,沒有必然性的方向必須服從,在與外在的交互運動和雙重生存中書寫屬于自己的“內在的歷史”。必然性哲學和個體內在的作為“根本毫無關系,但這內在的作為則是自由的真實生命”⑤。
在個體生命開展自我的內在歷史中,克氏確立了“絕對選擇”的重要性。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克爾凱郭爾強調的絕對選擇,是一種關于選擇的哲學態(tài)度,先于對“正確地選擇這個”或“錯誤地選擇那個”的具體考量。即在“選擇”這一行為中,最重要的是要能彰顯個體內在的主觀意志,而不是首先考慮選擇的結果是否能夠達到客觀的“正確”:“不是在談論關于對某樣東西的選擇,不是在談論那被選擇的東西的實在性,而是談論這‘去選擇’的實在性。這是有著決定性意義的關鍵。”⑥
所謂“絕對選擇”,就是首先考慮的不是選擇的結果——所謂選擇“正確的、有利的”東西,第一重要的是擁有選擇的態(tài)度——即憑借獨立意志去做出選擇。
只有用克氏倫理層面的理論來理解楊絳說的“自己的選擇”,我們才能明白,楊絳其實既不在乎自己的選擇和別人的一樣,也不在乎和別人的不一樣。她在乎的是這必須是自己的選擇,也就是楊絳所說的“‘我’在做主,也可以說是這人的個性做主。這就是所謂個性決定命運了……是傾聽靈性良心的呼喚,是堅決的選擇,絕非不由自主”。⑦圍繞著自己的選擇,在《干校六記》里,楊絳沒有把外在的、當時流行的道德信念、理想價值等作為選擇的依據(jù),也未對選擇“走或留”造成的不同結局進行分析評判。楊絳實際上回避了對選擇的具體內容和可能后果的利害衡量,更沒有在寫作的當時(也就是在事件之后),對自己的行為予以外在意義的道德自我追認。⑧
當然,這種由自我決定的選擇哲學雖然否定了歷史必然性和中介權威的代勞,但并未墮入歷史的虛無。楊絳和克爾凱郭爾一樣,否定的是必然性,而不是歷史,否定的是他者對自我權力的僭越,而不是否定自我責任的擔當。在具體的選擇事件中,即進入倫理層面后,楊絳主張的是以順乎個性的方式擔當起個體應負的普遍責任。這種責任的核心是“愛”,概而言之有二:一是愛中國的文化,“我們愛中國的文化,我們是文化人。中國的語言是我們喝奶時喝下去的,我們是怎么也不肯放棄的”。⑨二是愛家,“且求獨善其家”。⑩也即是說,楊絳的具體選擇是堅守文化之愛和親情之愛。而支撐楊絳在進入普遍責任后的選擇(即具體選擇)中不失去自我,可以做到解放以來,經過九蒸九焙“我還是依然故我”的,正是楊絳具有的“去選擇”的獨立意志。保有著“絕對選擇”的哲學態(tài)度,才不會拘泥于具體選擇對個體帶來的好壞、利弊結果的辨析或追悔。楊絳的選擇是在行動中貫徹自我的意義,并敢于在任何生存環(huán)境面前堅持選擇,不需要以歷史必然性為理念支持?!霸谶@自由的‘去選擇’之中最重要的方面,與其說是‘去選擇那正確的東西’這行為,還不如說是那相應者用來進行選擇的那種能量、那種嚴肅(Alvor)和悲愴(Pathos)。就在這能量、在這嚴肅和悲愴之中,人格在其內在的無限性中宣示出自身,并且人格也通過這種自我宣示而又得到了強化鞏固”。
楊絳的父親楊蔭杭,對其精神世界的影響不容忽視。楊絳所著的《回憶我的父親》一文,也絕非是簡單的懷人憶舊之作。與其說是回憶父親,不如說楊絳是回憶自己早年精神世界的導師——楊蔭杭。表面上看,楊絳在文中講述的是父女間的親情小事,但仔細體察就能發(fā)現(xiàn)楊絳的更深用心:《回憶我的父親》記錄的其實是她在父親略帶強迫的教導之下,在數(shù)次被迫面對選擇的過程中,逐步體會到父親對其精神獨立自由的指引,對其樹立堅定的自我生命意志的期許。楊絳講述的是她自己如何從一個不敢擔當、沉溺在文化審美感受中的“審美者”,依據(jù)“絕對選擇”的生命哲學,逐漸成長為一個敢于憑借自我的獨立意志做出選擇,并勇于承擔后果責任的“倫理者”。
在《回憶我的父親》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楊絳從小生活在比較優(yōu)裕和富有文化氣息的家庭,她的生命是基于審美的境界開始生長,充分享受著父輩所給予的親情和文化的滋養(yǎng),這是人生中最初的愛的體驗。但這種審美的享受一如克爾凱郭爾所指出,面臨著兩個問題。
第二,生命在這種享受中沒有開展其內在的人格歷史,而人格才是生命賴以扎根于這個世界的東西。文化和親情可以在知識和精神上豐富楊絳的生命,但它們并不必然帶來人格的形成。人格的養(yǎng)成不是依靠知識的豐富,人格是一種內在歷史的開展,是個體面對非此即彼的現(xiàn)實時,通過選擇來完成的?!澳沁x擇本身對于人格的內容是起著決定性作用的;通過選擇,人格就沉入那被選擇的東西之中,而如果它不選擇,那么它就在消耗中枯萎”。
這里所說的選擇就是前文所說的“絕對選擇”,是個體面對“非此即彼”的現(xiàn)實進行的選擇,是將責任置于自身并以此鍛煉內在人格的“自己的選擇”。楊蔭杭在引領和呵護著女兒享受審美生存的樂趣時,也用“絕對選擇”給楊絳上了生命的第二課——倫理之課。這次的選擇,完全沒有答案可以參考,尤其不是先去比較選項的客觀優(yōu)劣再去做出選擇。在絕對選擇中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這屬于自己的選擇。這一事件本身也許并不重要,但這絕對選擇卻絕對重要,它將給楊絳的生命帶來生成內在人格所需要的“嚴肅”。我們要感謝楊絳的父親,他為女兒的生命注入了這種嚴肅。正如楊絳如下的描述所呈現(xiàn)的,一向事事寬和的楊蔭杭,也有自己的另一面,也有自己的另一種態(tài)度:
對有些事父親卻嚴厲得很。我十六歲,正念高中。那時北伐已經勝利,學生運動很多,常要游行、開群眾大會等。一次學生會要各校學生上街宣傳——掇一條板凳,站上向街上行人演講。我也被推選去宣傳??墒俏沂鶜q看來只像十四歲,一著急就漲紅了臉。當時蘇州風氣閉塞,街上的輕薄人很會欺負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們準會看猴兒似的攏上來看,甚至還會耍猴兒。我料想不會有人好好聽。學校里有些古板人家的“小姐”,只要說“家里不贊成”,就能豁免一切開會、游行、當代表等等。我周末回家就向父親求救,問能不能也說“家里不贊成”。父親一口拒絕。他說,“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蔽艺f,“不行啊,少數(shù)得服從多數(shù)呀?!备赣H說:“該服從的就服
在有的讀者眼中,這最多是一件瑣事,但卻用去了楊絳一大段筆墨,足見它對楊絳生命的深刻影響。楊蔭杭一向寬和,在這件事情上卻意外的嚴厲,同樣值得我們深思。
在應對這一事件的過程中,楊絳最開始表現(xiàn)出了克爾凱郭爾筆下典型的審美者形象:“敏銳、多情、感受力極強,珍視自己的‘心情’和人生感受。這樣的人從不缺少精神性,但卻不會被各種哲學、理論牽著鼻子走。比之于體系哲學和空洞的大道理,他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受,寧愿在人生之旅中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楊絳自有文化的靈韻,但對宏大的歷史節(jié)目不感興趣。她真正關心的只是“自己的臉皮比別人薄”,千萬不要被輕薄之人“耍了猴兒”。她將“自己的‘心情’和人生感受”看得最為重要,當然要將之置于時代流行的革命道理之前。
在克氏眼中,類似少年楊絳這樣的“審美者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世界’之中,讓那些自然流露的心情成為主宰”,但“審美者的病根(卻也)在于,面對紛亂如麻的‘生活世界’,面對復雜難解的人生問題,他們無法做出決斷,無力采取行動”。于是,作為審美者的楊絳不得不面對的,便是非此即彼的現(xiàn)實和選擇的困境:去,就是遵從了外在的指令和普遍性,但卻要壓抑自己的心境——而后者恰恰是最為審美者看重的;不去,自然是順從了自己的心境,但卻意味著個體要和外在的指令構成緊張的對抗關系。當然,外在的指令并未過于強勢,而是留了一個后門:“只要說‘家里不贊成’,就能豁免一切開會、游行、當代表等等。”在審美者楊絳眼中,這無疑是一個可供她逃避選擇、擺脫困境的后門。她很自然地“周末回家就向父親求救,問能不能也說‘家里不贊成’”。出乎楊絳的意料,在親情上可以和她淘氣、文化上可以讓她落后的父親,這次卻在“一件小事”上選擇了嚴厲的拒絕,徹底地堵上了楊絳賴以逃脫的后門,將她硬生生地推上了面對矛盾,得自己做出選擇的生活前臺,讓她獨自開展內在的作為。
楊蔭杭主動屏蔽了自己對女兒的庇護和所能提供的外在條件,楊絳只能依靠自己做出選擇,一如他父親所言:“去不去,在你!”他深知楊絳的逃避背后,有著對選擇之后需要承擔的責任的逃避。“所有生命中的錯誤或者罪惡都可以解釋為人的社會生活的紛亂,由此不存在任何個人的過失,任何個人的責任”。因為這些個體沒有“去選擇”,只是服從,便不用擔負任何責任。
楊蔭杭不是服從的士兵,而是“倫理的法官”,敢于擔負。“倫理的個體敢于宣布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某一理念的工具或螺絲釘),因為他勇敢地承擔起了伴隨著‘選擇’的全部‘責任’,其中包括對自己的責任,因為他的選擇必將對自身產生影響。他也承擔起了對自己棲身其間的‘事物的秩序’的責任。
楊蔭杭沒有從宏觀角度教導楊絳選擇“去”,也沒有以好好讀書為由建議她選擇“不去”,更沒有基于愛護女兒、怕她受輕薄的心理,同意她選擇“不去”。他在這一事件中只看重一點:你要自己選擇,自己承擔選擇后的責任,“就是直接使得個體對自己的生命變得有責任”。這是關乎自我內在生命的選擇,不依靠普遍的命令“去選擇”,那不過是服從外在的權威中介;不通過利益的算計“去選擇”,那不過是服從外在的利害關系;不迷信絕對的完美“去選擇”,那不過是服從外在的理念真理。他給予楊絳唯一的啟示是,敢于承擔不確定的后果,勇于面對無法調和的矛盾,能夠面對并不完美的將來,從內在的“自我定性”出發(fā)“去選擇”!
楊蔭杭有關選擇的思考與克爾凱郭爾筆下“倫理的法官”如出一轍,后者也認為,“我想著一種早年的青春,那時我并沒有真正理解什么是‘在生命中做選擇’,而是帶著一種孩子氣的信任聽成年人講話,選擇的瞬間對于我變得非常莊嚴和隆重,盡管我在‘去做選擇’這一行為中只是順從另一個人的指示。在更遲一些的生命中,在我站在岔路口的時候、在我的靈魂在決定的一刻變得成熟的時候,我想著這些瞬間。我想著生命中那許多不怎么重要但對于我卻不是無關緊要的事件,在這些事件中‘去選擇’起著至關緊要的作用;因為盡管只在一種關系中,也就是說,每當真相、公正和圣潔顯現(xiàn)在一邊而欲樂和天生的愛好傾向以及朦朧的激情和迷失在另一邊時,這個詞有著其絕對的意義?!?/p>
楊蔭杭擔心女兒因為逃避選擇而導致內在生命意志無法成熟,也害怕女兒因為只想憑借外在力量或他者意志做出選擇而導致自我生命意志的喪失,他必須借助生活中有關選擇的命題喚醒楊絳的勇氣,因為“這選擇所依據(jù)的不是那慎重的考慮,而是意志的洗禮”。當然,楊蔭杭是要喚醒女兒的這種勇氣,而不是為了濫用這種勇氣。在他看來,不必害怕和外在一樣,也不必害怕和外在不一樣,成為自己才最重要。
作為一名倫理者,楊蔭杭想把女兒從審美者的身份中喚醒。這與“倫理的法官”威爾海姆對那個審美的年輕人的喚醒如出一轍:“我向你大喊我的非此即彼……我知道,如果我有足夠的力量,只有這條咒語(“去選擇”)是能夠喚醒你的,不是將你喚進思想的活動中——因為你不缺乏這種活動,而是將你喚進精神的嚴肅之中。沒有這種嚴肅,你也許也能夠成功地去達成許多,也許甚至會使得世界驚訝,然而你卻會錯過那最高的、那唯一真正賦予生命意義的東西。也許你會贏得全世界,卻喪失了你自己?!?/p>
謎底終于揭曉。原來楊蔭杭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楊絳敢于去“成為自己”,而不是去“成就自己”。如果父親替她做出選擇,或別人替她做出選擇,“名與器假以人”,那么她將失去她自己。不是他失去了她,而是她失去了她自己。對于一個父親而言,還有什么比自己的女兒失去她自己更為可怕的事情?楊蔭杭之所以拒絕直接給予女兒楊絳以一般意義的呵護,是因為作為倫理的父親,他要給予審美的女兒最好的生命禮物——令她得以進入倫理生命的絕對選擇。通過將她喚醒,讓她開啟自己內在的人格歷史,開始尋找那永恒的自我,以最終成為她自己。楊蔭杭的所作所為和“倫理的法官”威爾海姆的一樣,都是為了要給年輕的后輩這樣一件生命禮物,它“使得他的靈魂強化,為他鞏固他對于世界的信心。想要讓他確信,在一個人身上有著能夠去對抗整個世界的權力!”
楊蔭杭為了進一步啟示楊絳,特意給她講了自己的一個故事:
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的時候,張勛不知打敗了哪位軍閥勝利入京。江蘇士紳聯(lián)名登報擁戴歡迎。父親在歡迎者名單里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屬下某某擅自干的,以為名字既已見報,我父親不愿意也只好罷了??墒俏腋赣H怎么也不肯歡迎那位“辮帥”,他說“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報上登了一條大字的啟事,聲明自己沒有歡迎。他對我講的時候自己失笑,因為深知這番聲明太不通世故了。他學著一位朋友的話說:“唉,補塘,聲明也可以不必了。”但是父親說:“你知道林肯說的一句話嗎?Dare to say no!你敢嗎?”
這種“一個人身上有著能夠去對抗整個世界的權力”的自信,在楊絳后來的生命中愈益分明乃至凸顯:“我雖然每天胸前掛著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眾憤怒而嚴厲的呵罵聲中……但我卻覺得,即使那是事實,我還是問心無愧……反正‘我自巍然不動’?!边@就是一個敢于和整個世界對抗的楊絳!她那近乎“愚頑”的靈魂和絕對的自信,總會讓歷史的宏大敘事者們感到不適。
楊絳從一個逃避日常選擇的小女孩,最后成長到居然敢于行使與整個世界對抗的權力。這一反差極大的成長的根由,顯然不能歸于一般意義的知識汲取,例如“人道主義的學習”或者“中西文化的交融”之類。這些與楊絳的眾多同時代知識人相較,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說到底,楊絳的這一人生質變要歸功于現(xiàn)實生活的磨練和個體實踐的獨特,尤其要感謝她的父親,就如威爾海姆感謝他自己的父親一樣:
“我得感謝我父親的嚴肅,如果我不欠他別的,那么這一事件就足以將我?guī)нM一種歸于他的永恒債務之中:在教養(yǎng)中關鍵的東西不是孩子學這樣學那樣,而是精神得以成熟、能量被喚醒……從這個角度看,我可以說,我的童年是幸福的,因為它用倫理的印象豐富了我。讓我在它之上再停留一瞬間,它讓我想到我的父親,而這是我所擁有的最親愛的記憶。”
借助威爾海姆對“倫理自我”的回想,我們明白了楊蔭杭的深意。他害怕女兒變成克爾凱郭爾所說的那種人:“他們的靈魂過于松弛而無法搞明白在這樣的兩難世界中蘊含有什么東西,他們的人格缺少那種能夠帶著悲愴去說出非此即彼的能量?!币虼藯钍a杭要說出那句咒語“去啟動最可怕的對立”。我們也終于明白,楊絳為什么會如此細致地回憶這件貌似微不足道的年少往事。因為它將不斷地啟示著她后來的生命,這件“完全無足輕重的小事情……脫去了那卑微的外衣,它們帶著它們全部尊嚴,身著法衣,呈現(xiàn)在我面前”。這種“去選擇”的態(tài)度就是,“在任何一種情況下,我都要努力帶著誠摯真實的嚴肅去選擇。至少,我敢這樣安慰自己:我會有著更大的可能性盡快地離開我的歧途”。
不妨再次回到菜園里,回到錢鐘書與楊絳對話的那一幕,我們終于明白,楊絳之所以在時代的風潮變幻中始終堅守著親情與文化之愛無怨無悔,在置身于干校的艱難困苦中保持淡然,在身處文革困境依然矢志不渝地翻譯《堂吉訶德》,是因為她那堅韌的內在生命意志,而非所謂的“智與隱”。而“絕對選擇”作為歷練生命意志的極為重要的一課,在她父親楊蔭杭的幫助下原來早已完成。
注釋:
②克爾凱郭爾的創(chuàng)作分三個時期,假名寫作時期(1843-1846)、基督教寫作時期(1847-1851)與教會論戰(zhàn)時期(1854-1855)。在假名寫作時期,人物名稱的處理是有寓意的。假名人物,可以視作克爾凱郭爾某一種觀念的代言人。因為克爾凱郭爾提出的一些觀念是彼此沖突的。他不想設定某種觀念的體系和范式,他的寫作是讓一些不同的觀念呈現(xiàn)。但他又不愿意因為作者的權威和選擇影響了這些觀念在讀者面前的平等呈現(xiàn)。所以,筆者在論文中引用克氏的寫作時,有時不會說克氏所言,而會說是某假名作者所言。研究界對克爾凱郭爾的研究也分三個階段:19世紀末20世紀初,其作品未被學界、思想界嚴肅對待階段;20世紀30-40年代由于存在主義的興起,被奉為“存在主義先驅”的階段;20世紀70年代解構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重新發(fā)現(xiàn)階段。作為“存在主義先驅”,克氏對“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存有疑慮。他理解的存在(Existenz)在于“活著”、“活著的方式”或“存在的狀態(tài)”。他認為人的生存有三個層面:審美層面——作為生活指導原則的第一個選項是“為自己而活”,這個層面的人關心的是個人的滿足;倫理層面——個體所想的是什么對群體是最好的,而不是單單為自己考慮;宗教層面——人可以為上帝而活,其中信仰的騎士是這一層面的最高生存形式。見蘇珊·李·安德森《:克爾凱郭爾》,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0-60頁。
⑦楊絳:《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67頁。
⑧苦難之后的道德自我追認,是“文革”過后進入新時期的作家群中一個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而楊絳顯然不屬于這個群體,而且有意和這種行為劃清界限。
⑨羅銀勝:《百年風華:楊絳傳》,京華出版社2011年版,第127頁。
Yang Jiang’s “No Regret” and Yang Yinhang’s “Absolute Choice”
JIN Xin
(Zhongshan Polytechnic, Quality Education Center,Zhongshan 528400, China)
Against some intellectuals with the breakage and self abandonment of spiritual growth of her time, Yang Jiang’s life temperament is more complete and unified, which is also shown in the “no regret” of her life choice. Danish philosopher Kierkegaard’s philosophical concept“Absolute Choice”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provides a valuable reference for the understanding of Yang Jiang.Through the independent will and the“absolute choice”of undertaking responsibility of self-ethics courageously, Yang Jiang grew into an Ethical Person with a firm independent will from a simple Aesthetic Person. Yang Jiang’s father Yang Yinhang played akey role as an“Ethical Judge” in the whole process of guiding her soul growth,enlighteningYang Jiang to make an “absolute choice” with “no regret”.
Yang Jiang;Yang Yinhang; Kierkegaard; absolute choice; aesthete; ethic person
I206.7
A
1008-8318(2017)03-0051-06
2017-04-08
金鑫(1978-),女,江西高安人,講師,哲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