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濟喜
論鮑照的“急以怨”
袁濟喜
南朝劉宋時代的詩人鮑照的為文歷來被評為“急以怨”,而這種特征往往與道德評價相聯(lián)系,未能從歷史情境與文學特征本身去加以分析。鮑照出身寒微受到壓抑,因為急于進取而罹禍。他的詩賦創(chuàng)作具有抗爭的悲劇價值,在南朝特定階段,他的“急以怨”具有重振頹風的積極意義,也是對鄉(xiāng)愿社會的反抗。因此,對于他的“急以怨”應當實事求是地分析與評議。
鮑照詩賦;悲劇命運;南朝世態(tài);抗爭價值
鮑照是南朝劉宋時代的著名詩人,以個性鮮明、峻切急怨為特點。隋末大儒王通在《中說·事君篇》云:“子謂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則典。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盵1](P79)王通從儒家理念出發(fā),對于南朝的文人一概罵倒,認為鮑照、南朝江淹是古之狷者,其文急以怨。所謂“古之狷者”,即進取不成則怨憤不容的人物,如屈原一類人物。
從南朝開始,人們對鮑照的評價一直低于顏延之、謝靈運?,F(xiàn)代學者對于鮑照詩文的研究,大多從作家生平與作品風格入手展開研究,近年來有的學者試圖從人生遭際與悲劇角度去探討,出現(xiàn)了一些有價值的論著。但是系統(tǒng)結合六朝時代的士人命運與人生哲學,再到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去探討的論著依然缺失,本文鑒于此而進行探討。
鮑照的“急以怨”,從文體角度來說,人們多從其詩作角度去理解,但是鮑照詩歌的主要成就為樂府詩與擬代體詩作,這類詩作不同于《古詩十九首》與阮籍等人的文人詩,模仿的痕跡較重,對于內(nèi)心世界的抒發(fā)相對來說較為駑鈍,如果要全面解讀他的“急以怨”,則須更加關注他的賦作,因為正是這些賦作,將鮑照的內(nèi)心世界與審美個性全面展現(xiàn)出來。正如《文心雕龍·詮賦》云:“《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2](P134)賦是詩的流變,通過體物寫志,將作者內(nèi)心的情志抒寫出來。東漢以來的賦作,受到文人詩的影響,側重文人內(nèi)心情志的宣泄,較之樂府詩,更能見出文士內(nèi)心的情志。從這個角度去看鮑照的“急以怨”,無疑會有更大的收獲。
鮑照出身較為低微,并非南朝顯貴家族。鐘嶸評之曰:“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3](P47)。鮑照曾經(jīng)去謁見臨川王劉義慶,有人勸告他位卑不宜干謁王侯,但鮑照大膽奏詩,得到劉義慶的賞識,后來又為臨海王參軍。其“急以怨”的性格,是他一生不斷抗爭的彰顯,同時也遮蔽了他的智慧,妨害了他客觀冷靜地觀察世道,在頻繁的政治斗爭中沒有及時引退,終于罹禍而亡。
從審美原理來說,任何崇高及悲劇的誕生,都是主體與客體沖突的產(chǎn)物。這種沖突的范圍包括很廣,從宇宙人生到命運事件都包括在內(nèi)。沖突的方式也是多種多樣,既有劇烈的方式,也有無聲的遭際。在鮑照的作品中,我們也清晰地看到這種悲劇沖突的多樣化,以及主體的反應與評價,形成特殊的悲劇美感。鮑照賦作的悲劇感,可以歸納為這樣幾種:
鮑照的代表作為《蕪城賦》。蕪城指的是廣陵城,是魏晉南北朝時期長江北岸重要都市和軍事重鎮(zhèn),歷經(jīng)戰(zhàn)亂。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舉戈南侵,廣陵被焚。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年)竟陵王劉誕據(jù)廣陵叛變,孝武帝派兵討平。十年之間,廣陵兩遭兵禍,繁華都市變成一座荒城。大明三、四年間,劉誕之亂平定后不久,鮑照來到廣陵,面對荒蕪不堪的城市,感慨萬千,寫下了《蕪城賦》。賦中采用對比的手法寫道:“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琁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薰歇燼滅,光沈響絕,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豈憶同輿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哉?”[4](P13)魯迅曾經(jīng)指出: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賦中描寫的這些生活方式,未嘗不是寒門出身的鮑照心儀的人生目標。而鮑照在痛惜繁華凋落、人生無常的同時,也難免陷入深深的痛楚與思考之中: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歌曰:“邊風急兮城上寒,井逕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5](P13-14)
詩人作為審美主體,對于人世間的悲劇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思索與結論,有的是用虛無的觀念來解釋,有的是用道德歷史主義來批判和憑吊,有的則是痛惋不已。而鮑照則顯然不屬于上述這幾種態(tài)度,他采用的是一種間性思維,介于這諸種立場和態(tài)度之間。首先,他對于廣陵城的今昔命運是痛楚與悲嘆的。清代許梿《六朝文絜》卷一評論:“從盛時極力說入,總為‘蕪’字張本,如此方有勢有力?!盵6](P2 )可見,“蕪”字千言萬語,言不盡意。然而,此賦又不是簡單的“蕪”字所能概括的,而是在痛悼中蘊含有無盡的沉思。對于這種命運結果與人物遭際,鮑照既認為有其盛極而衰的必然性,同時又由衷地表示同情。最后發(fā)出浩嘆:“天道如何,吞恨者多!”這八個字意味無窮,喟然深嘆,天道如何,意為天道難以情測,令人嘆扼,老子嘗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7](P22)。意謂天道冷漠無情,有其必然性。這是哲學家語,但是文學家的吟詠卻不能無情,因此,對于天道與命運是往往會發(fā)出詰問的,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慨嘆:“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8](P2482)。鮑照詠嘆“天道如何,吞恨者多”,也是對于天道的詰問與不平。他不甘心接受天道與命運的安排,這正如他對于自己命運多舛始終不平一樣,所以吞恨終生,“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則是對于蕪城事件的永遠不解與郁悶。這也許是此賦的“文已盡而意有余”的地方。后人對此評論,也往往專注于此。林紆《古文辭類纂選評》卷十評道:“文不敢斥言世祖之夷戮無辜,亦不言竟陵之肇亂,入手言廣陵形勝及其繁盛,后乃寫其凋敝衰颯之形,俯仰蒼茫,滿目悲涼之狀,溢于紙上,真足以驚心動魄矣!”[9](P486)鮑照此賦表現(xiàn)出來的悲劇性超越其他賦作的獨特魅力,也是鮑照“急以怨”的個性在賦作上的彰顯。
鮑照此賦中的悲感心態(tài),直接浸潤稍后的劉宋時期的文人江淹的《恨賦》?!逗拶x》開頭即嘆:“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于是仆本恨人,心驚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盵10](P161)在平原即目而見的死亡情形,引發(fā)了江淹心中的無盡感恨,進而令他想到歷史上各種各樣的飲恨而亡的人物。文章通過對秦始皇、趙王遷、李陵、王昭君、馮衍、嵇康這六個歷史人物各自不同的恨的描寫,來說明人人有恨,恨各不同的普遍現(xiàn)象。不管他們生前身份如何,遭際怎樣,最后都是死亡,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11](P162)
這與鮑照《蕪城賦》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一是以一座荒蕪之城為興嘆,一是以歷史人物為詠嘆。但悲感主體卻是既沒有陷入無常之嘆,也沒有落入簡單的道德歷史主義的評論,而是從人文主義與歷史主義相結合的高度去思考與悲吟。作為六朝的駢賦,這也許是最有價值的地方,也是最具有魅力的地方。
六朝時期,對于四時景物的移遷而引起文士的感物興懷,即景抒情,是一種寫作常態(tài),亦是六朝文學的自覺之體現(xiàn)。陸機在《文賦》中提出:“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12](P20);鐘嶸《詩品序》提出:“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13](P2)。然而,在感物吟志方面,不同的文人有不同的方式。鮑照賦中的描寫與詠嘆,是典型的六朝駢賦手法,文辭工麗,抒情婉約,與他的詩作風格有所不同。錢基博在《中國文學史》一書中評論:“劉宋之世,顏延之、謝靈運,弁冕南朝,體裁明密,并稱文章第一。而鮑照雕藻淫艷,異軍特起,才秀人微,驂駕其間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沈約繼起,更唱聲律于齊梁之際?!盵14](P158)《游思賦》是鮑照從四時之景的變化來抒發(fā)人生感嘆的賦體作品。這篇賦首先從眼前所見景色寫起:“仰盡兮天經(jīng),俯窮兮地絡。望波際兮曇曇,眺云間兮灼灼。乃江南之斷山,信海上之飛鶴。指煙霞而問鄉(xiāng),窺林嶼而訪泊?!盵15](P1)這是一幅水天一色的景色,于暮色蒼茫中,見出作者惆悵之心境。繼而寫道:
塞風馳兮邊草飛,胡沙起兮雁揚翮。雖燕越之異心,在禽鳥而同戚。悵收情而抆淚,遣繁悲而自抑。此日中其幾時,彼月滿而將蝕。生無患于不老,奚引憂以自逼?物因節(jié)以卷舒,道與運而升息。賤賣卜以當壚,隱我耕而子織。誠愛秦王之奇勇,不愿絕筋而稱力。已矣哉!使豫章生而可知,夫何異乎叢棘。[16](P1-2)
作者從眼前的越地,又想到了胡邊?!半m燕越之異心,在禽鳥而同戚。悵收情而抆淚,遣繁悲而自抑?!睆倪@些悵然中,作者感受到人生的短促與悲涼。最后歸結到隱退,“物因節(jié)以卷舒,道與運而升息。賤賣卜以當壚,隱我耕而子織”,這顯然是時節(jié)的變化與景色的凄婉引發(fā)了作者的惆悵之情。在漢魏以來的賦作中,這也是一種經(jīng)常采用的題材與寫法。從悲感來說,主要是作者有感于物色的轉換而引起的心緒變化。鮑照的《游思賦》與前人的賦作相比,在景色的繪制與情感的抒發(fā)上更加細致些。這篇賦中充滿著對命運與環(huán)境的不平與憤懣,這是鮑照賦中“急以怨”地詠嘆四時之景時自然透露出來的“有我之景”,構成鮑照賦中特有的悲慨意蘊。
鮑照賦作中也充滿著內(nèi)心的矛盾,即對于命運的不滿與委順自然的交織。通過景物在四時運逝來加以詠嘆,引發(fā)人生與天道、物候的感嘆,凸顯悲劇命運的無奈。這是漢魏以來詩賦的常見類型,也是鮑照詩賦的重要題材。鮑照在《傷逝賦》中面對秋天的凄慘景觀感嘆:“日月飄而不留,命倏忽而誰保?譬明隙之在梁,如風露之停草。發(fā)迎憂而送華,貌先悴而收藻。共甘苦其幾人?曾無得而偕老。拂埃琴而抽思,啟陳書而遐討。自古來而有之,夫何怨乎天道?!盵17](P10)這是對于歲月飛逝、人生易老而發(fā)出的無奈吟嘆。
漢魏以來思想文化的變遷,便是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生命哲學與老莊順應自然的思想觀念互相交錯。人們對于天道變化與人生境遇的思考進入到整個自然之道的思維之中,不再是簡單地從人為努力上去解釋與認同,而四時之景的變化以及人生的遷易,生命的消逝,是在整個時空變化的范圍內(nèi)去運動的,因而這種焦慮與彷徨,時時出現(xiàn)在詩賦中,即令是陶淵明這樣貌似超脫的人,也難以擺脫這樣的焦灼。陶淵明詩既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18](P37),亦云“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19](P36)??梢姡藢τ谔斓雷匀慌c人生有限的執(zhí)著與無奈。鮑照的詩文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內(nèi)在的矛盾,一方面,對于命運給自己造成的不公平怨天尤人,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出冷靜的超脫。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在鮑照的心態(tài)與創(chuàng)作中夾纏難解,因而他詩文中的以悲為美,不是簡單地用儒家與道家思想就能解釋清楚的。這是鮑照詩文中“急以怨”的特點,簡單將其歸納為急躁怨恨,忽略其復雜性,難免失之偏頗。
這種復雜的心情,在《觀漏賦》中表現(xiàn)得更明晰。此賦通過吟詠漏刻來借題發(fā)揮,賦序一開始即感嘆人生易逝,描寫受不可支配之命運左右的悲劇情景:“客有觀于漏者,退而嘆曰:夫及遠者箭也,而定遠非箭之功;為生者我也,而制生非我之情。故自箭而為心,不可憑者弦;因生以觀我,不可恃者年。憑其不可恃,故以悲哉!”[20](P4)鮑照此賦充滿著哲理,他提出,當下的人生是受主人支配的,而主人又是受冥冥之中的命運支配的,這是最后的推動力,就像箭頭的運動是受弓力的支配一樣。然而,關于最后推動力的討論,魏晉以來有兩種觀點,一種是三國時魏國的王弼《老子注》中“貴無”的本體論,他認為一切事物的變化都是受背后的“無”支配的,“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21](P195);而西晉時的郭象則強調事物的變遷是受不可認識、不可求取的玄冥獨化之神秘力量所支配與左右的,萬生自滅,非有所待;東晉時《列子》一書中有《力命篇》,更是強調“力”受“命”的支配,而“命”則是偶然因素的產(chǎn)物,不可認識,不可左右。而鮑照此賦中對于命運的觀點,受到郭象的影響似乎更多一些,他強調命運的偶然性與無從支配的特點。賦中先從漏刻的變化而感嘆時光的飛逝,然后再從這一變化引申出天秩即命運的無情,繼而哀嘆年輪的飛逝。面對這種無情世界,作者唯有在詩酒中得到些許慰藉:
聊弭志以高歌,順煙雨而沉逸。于是隨秋鴻而泛渚,逐春燕而登梁。進賦詩而展念,退陳酒以排傷。物不可以兩大,得無得而雙昌。薰晚華而后落,槿早秀而前亡。姑屏憂以愉思,樂茲情于寸光。從江河之紆直,委天地之圓方。漏盈兮漏虛,長無絕兮芬芳。[22](P5)
魏晉以來,面對宇宙的大化,人們往往采取自我解脫的方式,特別是在由南入北的文士的晚期之作中,這種心態(tài)更是明顯。如庾信《傷心賦》賦尾哀嘆:“一朝風燭,萬古埃塵。丘陵兮何忍,能留兮幾人?!盵23](P63)顏之推《觀我生賦》最后悲吟:“予一生而三化,備荼苦而蓼辛,鳥焚株而鎩翮,魚奪水而暴鱗,嗟宇宙之遼曠,愧無所而容身……而今而后,不敢怨天而泣麟也?!盵24](P4090)這是六朝士人共同的心聲,也是人生悲劇觀的顯現(xiàn)。而鮑照則通過他的“急以怨”獨特視角,將這種悲觀主義作了演繹,同時也感吟出士人不甘命運擺布的另一面。
詠物賦與即景寫情、鋪寫心志的賦作相比,體制較小,寄寓更深。漢魏以來的辭賦文學發(fā)展,有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從兩漢的京都苑獵大賦,衍生出一種詠物寓情,體制細小的賦體,這就是詠物小賦。其中對于禽鳥植物的吟詠,借題發(fā)揮,感嘆自己的身世遭際。《文選》中所選錄的禰衡的《鸚鵡賦》等作品就是代表作,在此之前,還有東漢末年趙壹的《窮鳥賦》、張衡等人的賦作,魏晉以來,這類賦的演變與發(fā)展也很明顯,出現(xiàn)了許多著名的作品。在鮑照與江淹的辭賦中,詠物題材是其中的重要作品?!段楮Q賦》可謂鮑照的代表作之一,此賦借詠嘆舞鶴來隱喻自己的人生境遇。賦一開始即寫鶴的種種動人的姿態(tài),繼而又寫出了仙鶴的惆悵與悲涼境遇,它們遠離自己的故土,陷于孤苦岑寂之中,“歲崢嶸而愁莫,心惆惕而哀離”[25](P33),這顯然是一種擬人化的寫法。最后寫道:
眾變繁姿,參差洊密。煙交霧凝,若無毛質。風去雨還,不可談悉。既散魂而蕩目,迷不知其所之。忽星離而云罷,整神容而自持。仰天居之崇絕,更惆悵以驚思。當是時也,燕姬色沮,巴童心恥。巾拂兩停,丸劍雙止。雖邯鄲其敢倫,豈陽阿之能擬。入衛(wèi)國而乘軒,出吳都而傾市。守馴養(yǎng)于千齡,結長悲于萬里。[26](P33)
此賦通過舞鶴的流落與飄零,寫出了那只鶴外表光鮮、內(nèi)里凄涼,與禰衡之賦異曲同工。內(nèi)心志向的遠大、情感世界的依戀故土與身不由己的境遇間的沖突,構成了此賦的悲劇性。
鮑照詠物賦的另一篇是《園葵賦》。此賦是在人們不常關注的植物中,植入了鮑照的人文情思。他將這一植物寫得婀娜多姿、風情萬種,“爾乃晨露夕陰,霏云四委,沈雷遠震,飛雨輕灑,徐未及晞,疾而不靡,柔莩爰秀”[27](P29)。鮑照不愧為辭賦大家,通過他的描寫與抒情,我們得以知道園葵的可愛與可人,此物的天性便是隨太陽而旋轉,而賦家通過對于此物的觀察與詠嘆,也感悟出人的樂天知命而不憂,蕩然任心,以歌以詠,不也是抒發(fā)了賦家的人生觀與審美觀嗎?在這里,我們又一次感受到了鮑照與陶淵明相似的樂天知命、隨遇而安的人生觀與文學理念:“彼圓行而方止,固得之于天性,伊冬箑而夏裘,無雙功而并盛。蕩然任心,樂道安命。春風夕來,秋日晨映。獨酌南軒,擁琴孤聽。篇章間作,以歌以詠。魚深沈而鳥高飛,孰知美色之為正?”[28](P29)鮑照此賦從尋常所見的園葵起興,通過宛轉附物,寄托感慨,最后引出了莊子的相對主義美學觀與人生觀。
這種擅長從老莊思想中引申出人生明哲保身的意念,我們在鮑照的許多詠物賦中都可以找到蹤跡。比如《尺蠖賦》中吟詠:“智哉尺蠖,觀機而作,伸非向厚,屈非向薄?!盵29](P47)這首賦從盡蠖的善于屈伸的物性起興,進而感受到人生亦如此,“動靜必觀于物,消息各隨乎時”[30](P47),這樣才能隨遇而安,動靜有常。遺憾的是,鮑照雖然明于此理,但在當時反復無常的政壇變化中,終究沒有逃脫命運的擺布,未能免于罹難?!讹w蛾賦》則是通過飛蛾趨炎附勢最后難逃厄運的形象,揭示出人生的哲理,其旨趣大抵同于《尺蠖賦》。從鮑照上述賦的人生觀與悲劇觀中,我們可以看到,鮑照的“急以怨”的個性充盈著他那個時代特有的焦慮、憤懣與虛無交織在一起的情緒,充滿著不可克服的矛盾與沖突,漢魏以來的士人建功立業(yè)、尋求超越與人生虛無、明哲保身的心志糾結在一起,造成鮑照人生與文學的悲感與焦慮,與此同時,“急以怨”的個性與風格便浮出水面,形成文本上的特點。而深層的則是老莊與玄學的理念與人生的無望與失意。因此,僅僅用“急以怨”來概括鮑照的個性與文學精神,是非常浮淺的。
當然,鮑照的“急以怨”主體仍然充溢著強烈的沖突之美。悲劇美學的關鍵是主體與客體的彼此關系,面對客觀力量的強大與橫暴,主體的應對與抗爭是構成悲劇美感的重要因素。漢魏以來,對于天道與人生悲劇,建安時代的文士慷慨悲歌,建功立業(yè),正始文士清峻遙深,追求玄遠,太康文士追求身名俱泰,緣情綺靡,東晉士人則嗜好莊玄,歸依佛道,他們的心態(tài)往往逃于佛道,面對外界的壓力,采用自我逃遁的方式來解脫。而鮑照詩文始終蕩漾著一股不平之氣。在《拜侍郎上疏》中,鮑照自謂:“臣北州衰淪,身地孤賤。眾善必達,百行無一。生丁昌運,自比人曹。操乏端概,業(yè)謝成跡。徂年空往,瑣心靡述。褫轡投簪,于斯終志。束菜負薪,期與相畢。安此定命,忝彼公朝。不悟乾羅廣收,圓明兼覽,雕瓠飾笙,備云和之品;潢汙流藻,充金鼎之實。鎩羽暴鱗,復見翻躍;枯楊寒炭,遂起煙華。未識微躬,猥能及此,未知陋生,何以為報?祇奉恩命,憂愧增灼,不勝感荷屏營之情,謹詣閣拜疏以聞。”[31](P60)鮑照在上疏中,對于自己沉處下潦、虛度年華深感憤懣不平,表達了擴時用世、建功立業(yè)的心志。在《解褐謝侍郎表》中自謂:“臣照言:臣孤門賤生,操無炯跡。鶉棲草澤,情不及官。不悟天明廣矚,騰滯援沈,觀光幽節(jié),聞道朝年。榮多身限,思非終報。”[32](P55)從這些文章來看,鮑照的個性確實是有些急躁,并非那些城府較深、善于隱藏的人,唯其如此,他的文學作品將其內(nèi)心情志溢于言表,構成他的文章人性鮮明之特點,他的個性中,優(yōu)點與缺憾同樣明顯。
鮑照“急以怨”的性格特征,在五七言詩歌中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這是因為,詩歌是直抒其事、怊悵緣情的,不像辭賦那樣以鋪敘為長。鮑照的詩歌以五七言詩為特長,其中樂府詩更是他的特長文體。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指出:“鮑照由于‘身地孤賤’,曾經(jīng)從事農(nóng)耕,生活在門閥士族統(tǒng)治的時代,處處受人壓抑。他在《瓜步山揭文》里曾經(jīng)嘆息說:‘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這和左思《詠史》中的‘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的憤慨不平是完全一致的。他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經(jīng)歷使他在創(chuàng)作上選擇了一條和謝靈運不同的道路。當謝靈運大力創(chuàng)作富艷精工的山水詩時,鮑照也開始了創(chuàng)作生活,并以‘文甚遒麗’的古樂府逐漸聞名于詩壇。”[33](P311-312 )這一論述,基本概括了鮑照詩歌與謝靈運詩歌的不同特點。鮑照詩歌中的悲劇感,依照內(nèi)容來分類的話,大約可以分成這樣兩類:
一是對壓抑的社會現(xiàn)實的憤懣?!稊M行路難》十八首系鮑照的代表作。這組詩并非一時一地之作,內(nèi)容非常豐富。首先,他在這里對士族門閥的壓迫表現(xiàn)了強烈的不滿和反抗:“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盵34](P229)“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盵35](P231)前一首雖然沒有說出他所愁嘆的是什么,但是從他的吞聲躑躅之中,可深深感到他胸中的一股悲憤不平之氣。在后一首里,這種悲憤不平之氣一開始就在對案不食、拔劍擊柱之中爆發(fā)出來,他寧肯棄置罷官,也不愿蹀躞垂翼、受人壓抑,這就是他所以憤慨不平的內(nèi)容。最后兩句,更鮮明地表現(xiàn)了詩人孤直耿介的性格和對門閥社會傲岸不屈的態(tài)度。
二是通過歷史人物的擬代抒發(fā)心中的不平?!洞鸥栊小愤@首詩通過對比的方式,將小人與曠士的品行與遭際加以對比,揭示了賢士不得其遇,而庸人比比皆是的社會現(xiàn)實。除了歷史人物之外,鮑照詩中還描寫了一些虛擬中的人物悲慘故事,以此影射自己的遭際,《代貧賤苦愁行》詠嘆:“湮沒雖死悲,貧苦即生劇。長嘆至天曉,愁苦窮日夕?!盵36](P200)鮑照還通過代擬體,寫了一些挽歌體《代蒿里行》:“人生良自劇。天道與何人。赍我長恨意。歸為狐兔塵?!盵37](P140)《代挽歌》:“獨處重冥下,憶昔登高臺。傲岸平生中,不為物所裁。埏門只復閉,白蟻相將來。生時芳蘭體。小蟲今為災?!盵38](P142)六朝時代的挽歌,是“以悲為美”的特殊表現(xiàn)文體,意在通過對于死者的哀挽,抒發(fā)自己的曠達之情。正如西晉文士陸機在《大暮賦》中所說:“夫死生是得失之大者,故樂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知其不如生?如遂無知耶,又何生之足戀?故極言其哀,而終之于達,庶以開夫近俗云?!盵39](P197)對于現(xiàn)實的不滿與失望,走到極端,便是對于死亡的向往與詠歌,正如《列子》中說的:“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40](P26),但終究也反映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與超越。陸機有《挽歌詩三首》,其中第三首哀嘆:“人往有返歲。我行無歸年。昔居四民宅。今托萬鬼鄰。昔為七尺軀。今成灰與塵?!盵41](P667)陶淵明也有《擬挽歌辭三首》,其中第三首嘆道:“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42](P142)。鮑照的《挽歌詩》與他們相比,老莊與玄學的意味少了一些,更多了一些不平與牢騷之氣,主體與客體沖突的蘊致更強烈一些。
關于鮑照的“急以怨”,曹道衡先生認為鮑照詩文風格主要來自于《楚辭》與漢賦,有的學者則認為受建安文學影響為主。其實,從全面角度來看,鮑照之所以成為一位從人生到性格都極具悲劇性的人物,他的“急以怨”文學內(nèi)格與他的人生直接相關。鮑照之所以成為元嘉三大家,與他的兼收并蓄的文學世界相關,他的文學風骨與描寫手法,特別是詩歌,受到建安文士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很明顯的。但是他的人生悲感,以及對于人生與天道的悲劇意識,則受到“正始之音”的浸潤,阮籍、嵇康遠大遙深的文學旨趣,給予他很大的潤澤,我們從他的詩文中,經(jīng)常在不平之中感受到那種深沉而無奈的喟然長嘆,以及對于世界與人生終極意義的探尋。西晉陸機、潘岳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直接澤溉鮑照的詩文。
梁代史家蕭子顯在《南齊書·幸臣傳序》中指出:“孝武以來,士庶雜選,如東海鮑照,以才學知名。”[43](P972)梁代虞炎《鮑照集序》中指出,鮑照“身既遇難,篇章無遺。流遷人間者,往往見在。儲皇博采群言,游好文藝,片辭只韻,罔不收集。照所賦述,雖乏精典,而有超麗,爰命陪趨,備加研訪,年代稍遠,零落者多,今所存者,儻能半焉?!盵44](P5)鮑照生前以才學見稱,但因他出身寒微,不甘淪落,個性狷急,因此,命運乖蹇,死后著述零落。鮑照對晉宋之際的文學嬗變之作用,過去的文學史家缺少積極正面的評價。比如《文心雕龍·時序》中說:“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構。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飆起。王袁聯(lián)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何范張沈之徒,亦不可勝數(shù)也。蓋聞之于世,故略舉大較?!盵45](P675)劉勰對劉宋時代的謝靈運、顏延之很推崇,對于鮑照在南朝劉宋時代之作用不曾提起。鐘嶸《詩品》提出:“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故知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盵46](P2)在鐘嶸筆下,劉宋元嘉仍以謝靈運為主,顏延之為輔,鮑照無法與他們匹敵。鐘嶸將鮑照的五言詩列為中品,評價曰:“宋參軍鮑照,其源出于二張,善制形狀寫物之詞,得景陽之諔詭,含茂先之靡嫚。骨節(jié)強于謝混,驅邁疾于顏延??偹募叶妹?,跨兩代而孤出。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盵47](P47)鐘嶸認為鮑照兼有眾人之美,但是又批評鮑照五言詩“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48](P47),認為鮑照之詩對于后世的影響主要是負面作用。梁代史學家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也批評:“次則發(fā)聲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斯鮑照之遺烈也?!盵49](P908)這些批評都是偏執(zhí)于外表的皮相之見,未能從整個文學史發(fā)展的角度去加以實事求是的評價。
從東漢晚期至東晉,士人的文學精神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這便是從慷慨仗氣到淡遠平和的心境演化?!段男牡颀垺r序》提出:“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馀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盵50](P675)魯迅先生曾經(jīng)比較建安文士、正始文士與陶淵明詩文創(chuàng)作風格之不同,指出:
劉勰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边@“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滅后,敢于師心使氣的作家也沒有了。到東晉,風氣變了。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他的態(tài)度是隨便飲酒,乞食,高興的時候就談論和作文章,無尤無怨。所以現(xiàn)在有人稱他為“田園詩人”,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他的態(tài)度是不容易學的,他非常之窮,而心里很平靜。[51](P505)
魯迅從時代變遷談到了文章風格的變化,將文章風格的變化置于時代因素中去考察,這比孤立地考察文章風格特征更加深刻。魯迅指出,從東晉開始,由于世道的多變與世人的心態(tài)麻木,于是文章變得平和淡然了,代表人物便是陶淵明,這雖然可以理解,但是卻喪失了那種慷慨激昂的人生態(tài)度與文學風骨,淡泊平和往往掩藏著人生的逃遁與無奈。在這種時候,鮑照以“急以怨”的風格成為與顏、謝并駕齊驅的文學潮流,對于南朝文學精神之傳承漢魏風骨,起到了挽救頹風、重振風骨的作用。也可以說,鮑照的文學創(chuàng)作先于劉勰與鐘嶸,以“急以怨”的方式打破了東晉以來的平和之美,對于漢末建安文風與正始之音的復興具有重要的作用,而劉勰與鐘嶸倡導“風骨”與“風力”的文學批評思想,也與鮑照的影響有著直接的關系。
鮑照的“急以怨”從源頭來說,主要受到屈原的影響。屈原的遭際與創(chuàng)作精神是鮑照及其文學風格的來源。漢代對于屈原的狷介有過爭議,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對屈原的人格與《離騷》作了肯定:“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52](P2482)司馬遷從“發(fā)憤著書”的親身感受出發(fā),繼承了孔子“詩可以怨”的思想?!峨x騷》是屈原的代表作。在這部不朽之作中,詩人以瑰麗奇特的想象、悲憤沉痛的情感、飛動華美的詞藻,抒寫了自己“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遭遇。在西漢初年,許多文人與貴族對《離騷》鐘愛有加,東漢王逸編纂的《楚辭章句》收錄有許多文人與貴族仿效屈原賦而作的騷體賦。到了東漢班固作《離騷序》,針對淮南王劉安和司馬遷關于屈原的評價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盵53](P49-50)班固以其明哲保身的哲學對屈原的高峻人格進行非議,評價他是“狂狷景行之士”,同時也對《離騷》中的藝術特色作了否定:“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54](P49-50 )。迄至東漢后期的王逸,又對班固等人的評價作了否定。他在《楚辭章句序》中根據(jù)孔子倡中庸又不廢殺身成仁,言時變又反對“鄉(xiāng)愿”的思想,提出了他所倡導的“人臣之義”,以批駁班固和光同塵的媚世哲學:“且人臣之義,以忠正為高,以伏節(jié)為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忠立而行成,榮顯而名著”[55](P48 )。王逸認為人臣如果只圖順世以保命,雖然壽比南山,那也是“志士之所恥”,不值得肯定。王逸指出屈原創(chuàng)作《離騷》借用了想象的手法,大量運用比喻,舉一反三,引譬連類,使《離騷》的意境瑰麗奇譎,想象紛繁萬狀,這些觀點在劉勰《文心雕龍》的《辨騷篇》中得到了弘揚,對于正確對待鮑照的“急以怨”不乏啟發(fā)價值。
孔子曾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盵56](P931)孔子的“詩可以怨”,正是這種狂狷精神的彰顯。鮑照的狂狷正是在當時被逼出來的,在門閥世族壟斷權力,弱者受到欺凌的時代,他不斷發(fā)出反抗的聲音,雖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世風,但是如同建安骨一樣,彰顯出不屈的處于社會下層人士的抗爭與聲音,他的文學價值,以及風格特點也應作如是觀。宋齊之交的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中有《鮑參軍戎行》一首:“豪士枉尺璧。宵人重恩光。狥義非為利。執(zhí)羈輕去鄉(xiāng)。孟冬郊祀月。殺氣起嚴霜。戎馬粟不暖。軍士冰為漿。晨上城皋坂。磧礫皆羊腸。寒陰籠白日。大谷晦蒼蒼。息徒稅征駕。倚劍臨八荒。鷦鵬不能飛。玄武伏川梁。鎩翮由時至。感物聊自傷。堅儒守一經(jīng)。未足識行藏?!盵57](P128-129)江淹深受鮑照文風的浸潤,對于鮑照的遭際深感同情,他自己早年的命運也與鮑照頗為相似。這首詩對于鮑照的命運與慷慨陳詞深有體會,對世人理解的“急以怨”作了最好的詮釋。唐末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有《悲慨》一品,其中描寫了悲慨的特征:“大風卷水,林木為摧。適苦欲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58](P35)。鮑照正是這種浩然彌哀的悲劇人物。鮑照誕生于東晉之后的劉宋時代,他的所謂“急以怨”,正是時代的產(chǎn)物,從儒家的中庸之道來看,似乎有些狷急,但是深入分析則不然,有其歷史必然性與積極意義。宗白華先生1940年在《學燈》雜志發(fā)表的《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指出:
漢代以來,孔子所深惡痛絕的“鄉(xiāng)原”支配著中國社會,成為“社會棟梁”,把孔子至大至剛、極高明的中庸之道化成彌漫社會的庸俗主義、妥協(xié)主義、折衷主義、茍安主義,孔子好像預感到這一點,他所以極力贊美狂狷而排斥鄉(xiāng)原。他自己也能超然于禮法之表追尋活潑的真實的豐富的人生……漢代的俗儒鉆進利祿之途,鄉(xiāng)原滿天下。魏晉人以狂狷來反抗這鄉(xiāng)原的社會,反抗這桎梏性靈的禮教和士大夫階層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其血性里掘發(fā)人生的真意義、真道德。他們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地位、名譽來冒犯統(tǒng)治階級的奸雄假借禮教以維持權位的惡勢力。[59](P188-189)
從宗白華先生這一段文化批評中,我們可以看出鮑照“急以怨”性格與詩文風格的歷史原因與進取價值。
六朝文化的主體是由皇權與世家大族錯綜復雜的關系所構成的,隨著時代的變遷,這諸種關系也彼消此長,門閥世族到了南朝時代,勢力有所消退,精神狀態(tài)更是全面世俗化,失卻了兩晉時代的銳氣,日趨保守與腐化,耽于享樂而不能自拔,在這種時候,鮑照的詩風興起,與元嘉時代顏謝相比,具有正義感與悲劇觀,富有批判意識,傳承了漢魏風骨與正始之音,以及太康之英中的精華,形成了劉宋時代的文學高峰?!凹币栽埂闭沁@種獨特風格的彰顯。他的詩文風骨與文學精神,直接影響到齊梁時代的江淹,世稱“江鮑體”。雖然他們并沒有從根本上扭轉整個南朝文學精神的平庸化與世俗化,甚至本身也被誤解為一種俗流,但其悲劇精神應當?shù)玫匠浞挚隙?。劉勰的《文心雕龍》與鐘嶸的《詩品》,在一定程度上說,也是這種反抗精神與悲慨詩學的重現(xiàn)。他們雖然對于鮑照的評價不高,但是其文學批評精神卻與鮑照的風骨有相同之處。鮑照之文學精神與風格直接影響了劉宋年間的江淹,灌育了盛唐時期的偉大詩人李白的人格與文學精神,可以說,沒有鮑照就沒有李白。杜甫《春日憶李白》中云:“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盵60](P52)杜甫所言,可以說是對鮑照的一種終極而公正的評價。因此,對王通評價鮑照的“急以怨”,應當加以全面的分析與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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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 靜)
On Bao Zhao’s“Ji yi Yuan”
YUAN Ji-xi
(School of Classic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The Liu Song dynasty poet Bao Zhao’s style of writing has been rated as“Ji yi Yuan”. But this literary style is always related to moral evaluation. Few scholars analyzed it from the view of historical context and literature characteristics. Bao Zhao was isolated and repressed because he was born in poverty in the Liu Song dynasty. As he was full of ambition and dying to change his political situation, he was involved in a political dispute and got killed. Bao Zhao’s poems and proses had the tragic value of resistance. His“Ji yi Yuan” had positive meaning in restoring the prestige in the Southern dynasties. This style of writing was also a kind of resistance to Hypocritical society. We should, therefore, analyze and comment on his“Ji yi Yuan”practically and realistically.
Bao Zhao’s poems and proses;tragic destiny;the Southern dynasties;the value of resistance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南朝文學批評形態(tài)研究”(15BZW002)
袁濟喜: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