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陳坤到表哥的公司來面試時,我恰好在一邊。
陳坤,我看看這個名字,再看看眼前的這個人,除了少了一些那個影星陳坤臉上的陰沉之外,我發(fā)現(xiàn)他們長得還真有幾分相像,那段日子,姜文執(zhí)導(dǎo)的《讓子彈飛》剛在全國各大院線上映,陳坤的陰郁相貌天天出現(xiàn)在公交車上的屏幕里。我于是對他點點頭。他很有影星派頭地斜了我一眼,并沒有給予回應(yīng)。
表哥的公司是一家生產(chǎn)高檔的與吉祥文化相關(guān)的禮品公司,像佛像寶瓶啦,檀木佛珠啦,本命年紅腰帶啦,玉雕鎮(zhèn)宅貔貅啦,因為老家那里的九華山是著名的佛教勝地,所以在老家那里經(jīng)營得不錯,他就想在省城里也開拓一下市場,于是將營銷的總部搬到省城來了,剛租了場地,正在招兵買馬。其實,這表哥與我從血緣上來說,隔得還蠻遠,就像人們說礦泉水瓶與十二星座里的水瓶座是親戚一樣,名字里都有個“瓶”字,表哥與我只是都姓余,而且我們的父母都住在一個大村落里,雖然,從他的父母家到我的父母家中間隔著一條河兩個嶺,我們還是一個村。我呢,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竟然到處找不上合適的工作,我就準備繼續(xù)考研,但沒考上之前,我得養(yǎng)活我自己啊,在四處碰壁之后,我父親托人找到了表哥的父母,又讓表哥的父母打電話給表哥,這樣,我終于在表哥的公司領(lǐng)到了一份薄薄的薪水,在他的辦公室里打打雜,閑時我就復(fù)習(xí)考研課程,好在這位表哥對我還是比較寬松的。
私營企業(yè)用人全由老板一個人說了算,面試這天,表哥非要我參加,我本來不想去的,但表哥說,你將來說不定也要被別人面試呢。做生意的就是會抓住人的興奮點,他這樣一說,我立馬就跟著他到了辦公室。
陳坤走進來時,前面都已經(jīng)面試十來個了,我看見表哥勾了好幾個人選,顯然已經(jīng)滿員了,接下來的面試無非是走過場。
表哥一邊看著陳坤的求職資料,一邊用右手五個指頭迅疾地依次敲打桌面,敲打出五個音符的旋律來,我跟在表哥后面一段時間了,知道他的一些習(xí)慣,這表明他這時候的心情是頗為不耐煩的。果然,表哥裝著認真樣看了會材料,就面無表情地說,你回去吧,如果錄用,我們會在一周內(nèi)電話通知你的。
陳坤狐疑地看著表哥,這就完了?
表哥敲打著桌面說,完了。
陳坤說,你不問問我的情況?
表哥揚揚手中的材料說,不都在這上面嗎?
陳坤說,不,我隱瞞了一些情況,我想想,還是老實對你們說吧。
表哥有點奇怪,這年頭,相信大學(xué)生的求職簡歷,就等于相信豬都會上樹,卻不想,有人還認真地要說明真實情況。表哥點點頭,手指不再敲打可憐的桌面。
陳坤說,我之前是在北京工作了一年的,也是做銷售的。
表哥說,北京,可是大碼頭,天子腳下啊,為什么要跑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呢。
表哥的話中含有那么一點嘲諷,陳坤似乎沒聽出來,他認真地說,我在北京是和超市打交道的,你知道的,現(xiàn)在的超市黑啊,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打點。陳坤說到這里有意停頓了一下,看了看表哥,表哥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陳坤清清嗓子接著說,有一天,我和我們主管去一家超市送貨,我們看中了那個超市的一處空位,據(jù)主管的經(jīng)驗,那是人流量最大也是最容易讓顧客停步的地方,占據(jù)了這個地方,銷售量有望大大提升,我們便和超市柜長談判,談得差不多了,這個時候公司老板突然打電話有急事讓我們主管立即回去,那么這邊便由我繼續(xù)對接,主管臨走前,摸給我一個紅包,一千元,我心領(lǐng)神會,縣官不如現(xiàn)管,搞定這些超市各樓層的柜長比搞定超市上層容易多了,給紅包也是慣例。隨后,我和超市柜長就具體細節(jié)又談了一下,比如,怎么擺柜臺,怎么堆貨物,怎么貼貨標,最后,我把那個紅包給了那個柜長。過了幾天,我們再去聯(lián)系時,那個柜長突然改了口,不再同我們合作了,他把那個位置給了另一個廠家,我們怎么說都不行。主管問我,你那個紅包沒給?我說,怎么可能,我當天就給的,那個柜長還不動聲色地用手輕輕捏了捏,雖然是個小小的動作,我可是看在眼里的呢,千真萬確。主管看著我,將信將疑。后來,我們沒把那個柜臺拿下來,而主管又一次裝著不經(jīng)意地問我,到底有沒有把那個紅包送出去,是不是忘了?我受不了這個委屈啊,我一急,跑到那個柜長那里去問他,你有沒有收到我約的紅包,一千元。那個柜長翻了翻白眼,說了句,我怎么會收你的錢?你可別誣賴我啊。我上去就打了他一拳頭,后來,我們倆就在超市打了起來,再后來,我就被公司開了,其實,他不開我我也要開他的,你說我冤不冤?我不喜歡北京了,不喜歡那些人了,我就回到老家來了,老板,我搞銷售可是有經(jīng)驗的,你可以讓我試試嘛。
陳坤一口氣說了這些,說得非常流暢,我看見表哥點點頭,他的會彈奏出五個音符的手指在桌面上轉(zhuǎn)著圈,我知道這表明他這時在思考,在做決策。表哥有個理論,會講故事的人才會做好銷售,銷售不就是對客戶講個好聽的故事么,把客戶吸引了打動了,東西就賣出去了。果然,他最后在陳坤的名字上勾了一下。
表哥把新招來的這些員工們安排在租來的一棟商品房里,5個員工加上我共6人,一個叫吳麗的女孩子一個人住一小間,5個男的,一個住在客廳里,其他每兩人一間,我和陳坤就住在一起,床對床。
我這一下終于和活著的明星住在一起了,我對陳坤開玩笑說。
陳坤躺在床上,伸展開四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也許,我陳某人有一天也會是個人物呢,我當不了演員,可以當個指揮演員的人嘛。
我說那是啊,前提是你要有足夠多的錢。
陳坤說,當然,我在大學(xué)學(xué)的就是市場營銷,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實用最賺錢的職業(yè)是什么?
我以我文科生的腦袋猜了幾猜,金融,挨踢,甚至大膽地猜了一個入殮師,都沒有猜中,我只好搖頭。
陳坤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一說起營銷就兩眼灼灼其華,當然是我們營銷人才啊,他說,這世界上,什么東西離得開營銷?連人都需要營銷。
我問他,那你來這里面試時的那一番話也是營銷?
陳坤看看我,猶豫了一下說,那是當然,我哪里去過北京呢,我告訴你,我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沒找上工作,這可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啊,你想,那天我要是不說那個故事,你的表哥才不會錄用我呢,是不是?
我覺得這家伙還是挺聰明的,我笑笑說,那我就等著你發(fā)大財了,到時,弄個電視劇玩玩,也給我弄個配角。男一號爭不上,男二號總差不多吧。
陳坤鄭重地點點頭說,你呀,要上就上男一號,我一定把你營銷出去,營銷成劉德華、周潤發(fā)、成龍,怎么樣?
我連連擺手說,你可別別,那樣我壓力太大了,你把我營銷成成龍的替身就可以了,成龍的出場費不低,那想必他的專職替身的價位也低不到哪里去。
陳坤非常不滿我的滿不在乎的神情,他哼了一聲說,你呀,看來,是典型的沒有夢想的人,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他說著,跳下床來,踮起腳尖,做了一個芭蕾舞姿,仿佛他的面前是一片蔚藍的湖泊,而他就是那風(fēng)華絕世高貴無比的天鵝王子。他單腿獨立,頭扭向我,你是學(xué)中文的?那你一定知道張賢亮了?
我驚訝地說,咦,你一個學(xué)營銷的,怎么知道張賢亮?
陳坤原地旋轉(zhuǎn)一圈,仍舊保持單腿獨立的天鵝姿勢,聽說張賢亮是個作家,但我更關(guān)心的是他的營銷,他很牛逼,他搞了一個鎮(zhèn)北堡影視城,那里就是一塊荒涼的地方,他的口號是“出賣荒涼”,大發(fā)了,據(jù)說現(xiàn)在是作家富豪榜上的第三名。
我繼續(xù)問他,你是怎么知道張賢亮的?
陳坤說,怎么知道的?營銷書上都有的啊。這是營銷案例中的經(jīng)典,每個人都要學(xué)的。
哦,出賣荒涼,我喃喃自語,隨即我笑了,我靠,什么營銷,就是看誰能扯,誰的膽子大。
對了,就是這么簡單。陳坤又原地旋轉(zhuǎn)一圈。我告訴你,把牛奶賣出去不算本事,而如果把牛奶賣給了奶牛,那才是真正的營銷人才。
我說,你別轉(zhuǎn)了,轉(zhuǎn)得我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晃,地震一樣。
陳坤這才收拾好兩條天鵝般的腿,站穩(wěn),一只手臂曲成直尺型,猛地往里側(cè)一拉,嘴里隨之喊出了一聲:歐耶!我一定成功?。ㄟ@以后,每天上床之前和起床之后,陳坤都要做一遍這個動作,大聲喊這一句話,像一個虔誠的宗教徒每天做的儀式,一絲不茍分毫不亂。)
陳坤對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充滿了信心,表哥開給他的條件卻很苛刻,頭半年內(nèi),表哥不給他任何底薪,只給他提供住宿和報銷一些電話費,陳坤的收入只從業(yè)務(wù)提成里獲得。
陳坤躊躇滿志,那些日子里,他一早就挎上小方包,擠上公交車,按照電話黃頁上提供的地址,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地去游說。高檔禮品這檔子生意主要靠公款、集團消費,因此人脈關(guān)系非常重要,表哥在招聘時,就注意優(yōu)先招收家在省城的,他們在省城長大,多少還有些熟人。陳坤在外地讀的大學(xué),又是從農(nóng)村來的,沒有發(fā)小,沒有同學(xué),這個營銷就很難了。但他自有主意,他說,營銷是跑出來的,他每天跑一些單位和大賣場,像只辛勤的鳥兒,早上出去覓食,傍晚歸到巢中,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他的業(yè)績似乎并沒有多少,我曾向表哥打聽了一下,表哥嘴一撇說,才賣出去六千多塊錢的貨。我一算,他的提成按百分之二十算,也只有一千二百塊錢,管他自己打的坐公交恐怕都還不夠。表哥說,還是不拿底薪這個政策好,要不,我白付工資了。
我暗暗替陳坤這位未來的富翁著急,這點業(yè)績怎么夠在省城混下去啊,可看陳坤那模樣,他一點不急,還是每天重復(fù)做他的祈禱動作,大喊一聲:歐耶!我一定成功!
不得不說,陳坤的執(zhí)著、自信與勇氣讓我們這個出租屋內(nèi)的集體大為佩服,他的神經(jīng)太大條了,超級強大,90后的美女吳麗說。
吳麗是個真正的美女,我聽表哥私下里對我說,先讓吳麗在銷售一線待幾個月,然后把她調(diào)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負責公關(guān),這年頭,沒有美女公關(guān)不行。
我不知道吳麗自己知不知道她的錦繡前程,我只知道,她每天都發(fā)愁怎么去完成銷售任務(wù),與陳坤的政策不同,吳麗是拿底薪的,一點業(yè)績沒有,她每天見了表哥就像楊白勞見了黃世仁,想要貼著墻皮走,偏偏表哥不走,喊著吳麗的名字,問她都跑了哪些市場,情況怎么樣。
我的天,他要再多問一個問題,我就會立馬倒下,吳麗在出租屋里對我們說。
陳坤說,吳麗,你別怕,等我跑開了,我可以拿一部分市場給你做。
吳麗瞅了他一眼說,得了,你哪天能跑開呢?等你跑開了,我早就被楊白勞逼成白毛女了。
90后的女孩子真是鋒利,陳坤紅了臉,他說,快了,快了,你不是學(xué)營銷的,你不知道,營銷理論上有個幾何遞增效應(yīng)……
好了,好了,拜托大叔,你別說你那些理論,明天,就明天,你帶我去跑一下市場好不好,免得總經(jīng)理問起來我像個木乃伊。
陳坤來了勁,連聲說好啊好啊。
第二天,我恰好閑著沒事,便隨陳坤、吳麗一起到一家大型綜合賣場去推銷,我和吳麗完全是陳坤跟班的樣子,這讓他感覺很好,他說,今天如果有收獲,我請你們吃粉絲煲,聽說那家六樓美食城的粉絲煲很不錯的。
我說,好,不管有沒有收獲,都由我這個學(xué)生來請你這個老師和我的師妹。
陳坤帶著我和吳麗到了賣場,經(jīng)過級級樓梯,穿過層層商場,終于找到了賣場的辦公室,原來,它縮在四樓賣電器那一層的一排隔間里。一個被稱為采購部經(jīng)理的人接待了我們,陳坤拿出公司的樣品,開始推銷,他開始講故事。可以看得出來,陳坤是研究了一下表哥公司的產(chǎn)品的,他對那位經(jīng)理說,老板,大哥,經(jīng)理,領(lǐng)導(dǎo),呵呵呵,先生,您最希望我稱呼您什么?
那位經(jīng)理皺了皺眉說,隨便什么,你快說,你們是什么產(chǎn)品。
陳坤笑嘻嘻地說,我不耽誤你多少時間,其實,我最想稱您一聲“施主”,為什么呢,因為我來自佛教圣地,我們那里人都稱最為尊敬的人為施主,為什么叫施主呢,其實不只是施舍財物,更重要的是施舍道理和方法,佛教里叫法布施,法布施的功德比施舍財物的財布施要高不知多少倍……
陳坤正說得酣暢處,那位經(jīng)理再次打斷了他,別給我說這些,你現(xiàn)在就給我看樣品報價格。
陳坤賠著笑說,好,好,你看,你在商場里擺放我們的這些吉祥禮品,其實就是在向大眾弘法,福報多大啊。陳坤的樣子像一個喋喋不休的小和尚。但賣場的人沒聽他的布道,任陳坤口吐蓮花,他還是毫不客氣地把陳坤和我?guī)缀跏寝Z出了門,對不起,我們要開例會了。他說著,把門拉開了,做了一個送客的姿勢。
陳坤走出了門,一聲不響地往樓下走,吳麗很沒心沒肺地說,業(yè)務(wù)沒談成,飯還是要吃的吧,陳坤,你不會不請我們吃粉絲煲了吧。
陳坤不停步,他哽著嗓子說,走,這個店不給我們銷東西,我們就不在這里消費一分錢。我發(fā)誓,我今后永遠不在這個店里消費一分錢的。我到別的店里請你們。
陳坤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手拽著我,一手拉著吳麗,快速地奔下樓,站穩(wěn),我以為他要罵娘,卻看他一只手曲成直尺型,猛地往里側(cè)一拉,嘴里喊出了一聲:歐耶!我一定成功!
說完這句話后,陳坤的臉色開始緩和,他掏出方肩包里的小本子,看了看,說,時間還早,我們?nèi)チ硪患摇?/p>
很不好意思,我注定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我不想再跟他去了,我支支吾吾著說,我下午還要去圖書館找個資料,我下次再向你學(xué)營銷去。
吳麗也想開溜,我說,吳麗啊,你可要好好向陳坤學(xué)哦,這很難得。我說著,落荒而逃,我仿佛看見陳坤蔑視我的眼神,像魯迅寫的那樣:幾乎要榨出我衣服下的小來。走到幾十米遠了,我看見,陳坤還拉著吳麗,好像是在給她打氣鼓勁或者是上營銷課。我們要做一個有為青年,我似乎聽見陳坤這樣對吳麗說。
那天晚上回來,陳坤與吳麗的神情都還不錯,據(jù)吳麗說,陳坤終于成功地推銷出去了一批貨單,雖然只是三千元的小單子,但覺得好有成就感,其感覺不亞于把牛奶賣給了奶牛。
現(xiàn)在想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那個三千元的小單子惹的禍。
與吳麗第一次出去就首戰(zhàn)告捷,陳坤的積極性更高漲了,他在床邊對我說,看來,幾何遞增效應(yīng)馬上要出現(xiàn)了,你別看我好像天天勞而無功,其實,我每天都在為自己積累人氣,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噴發(fā)。
隨后幾天,有為青年陳坤每天都帶著吳麗去跑市場,但他們再沒有第一天的收獲,吳麗一天比一天倦怠,她在客廳里一邊梳理頭發(fā)一邊說,再這樣跑下去,公司的貨物沒有銷掉,我的人先要銷掉了。
吳麗的頭發(fā)烏黑而長,在這個滿街黃發(fā)短打的年代里顯得十分美麗動人,而吳麗自己似乎也很得意自己的頭發(fā),她樂意在我們幾個男人面前梳理她的長發(fā)。吳麗頂著剛洗的頭發(fā)側(cè)臉低頭的樣子無比嫵媚也無比家常,這讓我們不由地目光蜻蜓點水般掠過去又掠過來。她這樣抱怨的時候,陳坤在一邊緊張地說,不會,不會,你看,堅持就是勝利,再堅持堅持。
吳麗沒理會他,徑直攏著一頭好看的頭發(fā)回到自己房間里去了,關(guān)上了門。
陳坤的臉色一片灰暗,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有了一絲迷惘。
更讓陳坤迷惘的是,幾天后的一個早晨,他再邀請吳麗和他一起跑市場的時候,吳麗說,我不出去了,我崗位變了,我現(xiàn)在在總經(jīng)理辦公室負責文案了。吳麗那天穿著長長的碎花裙,她輕盈地轉(zhuǎn)過身,像一朵旋轉(zhuǎn)的花兒,和陳坤說聲拜拜,就走遠了。
吳麗都走得很遠了,看不見身影了,陳坤還久久地沒動,我這時才意識到,這位有為青年八成是陷入了情網(wǎng)了。
陳坤呆了半天,這次,他沒有做出那個祈禱式的動作,他嘴唇動了兩動,手臂甩了兩甩,最終還是沒有喊出來,他踢踏踢踏地走了出去,走到公交站牌,不一會兒,公交車來了,我看見他跳上了車,走了。
我這天向表哥請了假沒去上班,一方面,因為吳麗去了辦公室,我去了那里沒有多少事,另一方面,研究生考試在即,我需要突擊惡補英文。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天晚上,與往常不同,陳坤很早就回來了,他一進門就將眼睛望向吳麗的房門,吳麗不在。
陳坤咬咬嘴唇,轉(zhuǎn)身跑到樓下的單元樓道口,看了看,又跑上樓,接著又再次跑下樓,他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一樣,我說,你丟了魂了?
陳坤沒理我,最后他躺在床上,手指在手機上翻飛,不斷有手機QQ的吱吱聲,像一群出洞的老鼠撕咬著這個黃昏。我說,陳坤,拜托,你能不能把這窩老鼠弄小點聲音?
陳坤把手機向床上一扔,悶著頭,一聲不吭。
我繼續(xù)背我的英語單詞。白天我接到我父親的電話,他問我準備得怎么樣了,我不敢說沒有把握,我說差不多吧,我父親說,那就好,我真不明白,現(xiàn)在這世道怎么了,你一個大學(xué)生還要在一個初中生手底下討生活。他罵罵咧咧地十分不滿,我不敢對他說,有可能我這個研究生考上了,出來還得在一個初中生手底下干呢。我把話題岔開,我問他我媽呢?父親說,到窯村去了,送了點新鮮雞蛋去了。我知道我父親說的是怎么一回事,為了感謝表哥收留我,過個個把月的,父親就讓我母親拎著些土特產(chǎn)送到表哥的父母家中。送點東西沒什么,可是一想到母親在表哥父母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樣子,我就極不舒服,可是,我又沒有力量讓他們不要去。這個時候,我就強烈地憎恨起我自己來,不管怎么樣,首先,我得把這個研究生考試給通過,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我背著單詞,不再理會陳坤,我覺得他這么堅強的一個人,什么也打不倒他。
那天晚上,到半夜了,吳麗才回到出租房來,她一回來,陳坤就奔了出去。半醒半睡之間,我不知道他對吳麗說了句什么,也不知道吳麗對他說了句什么,我只知道,吳麗大聲叫了一聲,隨后一切恢復(fù)寂靜。
同室的幾個人被驚醒了,罵了一聲,發(fā)神經(jīng)啊。見沒有什么響動,又都繼續(xù)做他們的春秋大夢去了。
對面高樓的霓虹燈光照射在我們的出租屋內(nèi),地上青紅紫綠,我看見陳坤靜靜地走進房間,燈光把他的臉也照得青紅紫綠,像一個不負責任的油畫家隨意涂抹著顏料。陳坤靜立在那兒,一個靜物一樣。
我不知道陳坤什么時候睡的,反正我起床的時候,對面的床上沒有他。我敲敲吳麗的門,想問問她頭天晚上的事情,敲了好久,吳麗才開門,她打著哈欠說,我不在這里住了,我要搬走了,我實在受不了那個有為青年。
我看見吳麗已經(jīng)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在了大皮箱里,只等拔腿離開這兒。
過了幾天,表哥叫我到他辦公室去,給他翻譯一件產(chǎn)品說明書,在我翻譯的時候,吳麗進來了一次,給我倒水,幾天不見,吳麗的服飾、形象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怎么說呢,就是,變得更洋氣了,也,更漂亮了。
等我翻譯好后,表哥用手指在桌面上緩緩劃著圈,他說,那個陳坤最近都在做什么?
我說,天天都出去跑市場吧,他還是很勤快的。
表哥笑了笑,這小子,好像在跟蹤我呢,你可以適當?shù)臅r候提醒他,要他好好地做業(yè)務(wù),不要胡思亂想,否則,有他好看的。
陳坤跟蹤你干什么呢?我不解地問表哥。
表哥噗噗地笑,笑得有點淫蕩,以后你就知道了,他說,然后,五個手指依次在桌面上敲五個音符的旋律來,我便站起身來走了。
從表哥那里回來后,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和陳坤說說表哥的忠告或者說是警告,但表哥突然要我押送一批貨到浙江,等我?guī)滋旌笸瓿扇蝿?wù),回到出租屋時,我看見大白天的,陳坤竟然躺在床上,頭上纏著一圈紗布。
我心里一怔,你怎么了?我問陳坤。
陳坤不說話,把頭扭向一邊,我覺得我有義務(wù)給他鼓鼓勁,我便湊到他面前,學(xué)著他的姿勢,身子站穩(wěn),一只手曲成直尺型,猛地往里側(cè)一拉,嘴里喊出了一聲:歐耶!我一定成功!
我的鼓勵沒有奏效,相反,我看見有為青年陳坤的眼睛里無聲地流下了兩行液體,他在床上繃緊了身子,嚎叫了一聲,隨后,淚水奔涌。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只好掩上門,讓他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我以為,有為青年陳坤神經(jīng)那么大條,他一覺睡醒了就會一切都好了。
到了晚上八點多鐘,我再推門去看陳坤時,他果然醒了,而且,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平日的剛硬好像消失一盡,呈現(xiàn)一種初生嬰孩般的柔弱。他站起來說,我去買點吃的。
我連忙陪著他下樓,到對面小區(qū)的一個較大的超市去。
晚間的超市里非常熱鬧,陳坤在挑選著食物,這時,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從他媽媽的手里掙脫出來,他顛顛著鴨步,在貨物架間奔跑,他大約把這里當成幼兒園的游樂場了,他的嘴里還含著一個藍色的奶嘴兒,像一只海里的小海豚,可愛極了。小男孩的媽媽在后面追趕著他,他奔跑著,跑到了陳坤的跟前,眼看著他媽媽追近了,小男孩扎煞兩只粉嫩的小手,一頭沖進陳坤的懷里,小奶嘴兒也掉在了地上,陳坤一手扶著小男孩,一手撿起奶嘴遞給了那位年輕的媽媽。等到小男孩和他的媽媽走了,陳坤忽然急步攆上去問,你這個在哪兒買的?
陳坤指的是小男孩的那個奶嘴兒。年輕媽媽說,那邊,嬰幼兒商品專柜前,什么都有呢。
真搞笑,陳坤竟然買了一只奶嘴。他迫不及待地撕去包裝,把那個奶嘴兒放在嘴里吮吸起來,吮得滋滋有味。
我的研考終于通過了,很快,我就搬到了學(xué)校去住,表哥又招了人,出租屋里又有了新人,我和陳坤匆匆告別時,他正在吮吸著奶嘴,對我點點頭。這位有為青年照舊每天出去跑市場,不同的是,一回來后,他就關(guān)在房間里,也不知做什么,他再也不向我們布道了。
三個月后的一天,表哥又有一個產(chǎn)品說明要我去翻譯,我趕去時,吳麗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我問表哥,你把那位美女呢?
表哥噗噗地笑,看來惦記美女的還不少,可是美女不惦記你,她呀,跳槽了。
我想起陳坤,我說,那個陳坤呢,他做得怎么樣?
表哥說,還不錯,他被我修理了一頓后,好多了,業(yè)績在慢慢上升,聽說,他現(xiàn)在自己租了個單間,過得不錯。
這倒讓我驚奇,我看看時間還早,便決定去看看他。
我是在天黑盡了的時候按響陳坤房間的門鈴的,他一打開門,我驚訝得差點叫起來。我懷疑我找錯了人,可是,眼前的這張臉,就是他,沒錯。
眼前的陳坤穿著一件奇怪的服裝,像是睡衣,連體的,我使勁看,總覺得在哪里見過誰有這身打扮,可又想不起來,再看他嘴里塞著個東西,細一看,還是那個奶嘴,我一下子想起來了,他穿的可不就是嬰兒服嘛,不過,這世界上恐怕只有他這一件這么大的嬰兒服,顯然是特地定制的。
陳坤把我讓進房間里,關(guān)上門,燈光下,我細細打量陳坤,這完全是一個放大版的嬰兒呀。他的胸前圍著圍兜,嘴里吸著奶嘴,再看他房間的布置,墻上掛著嬰兒卡通畫,那床呢,是一個大搖籃的形狀,四周圍著圍欄,圍欄上掛著各種嬰兒玩具,更讓我驚奇的是,床上還放著一打嬰兒用的尿不濕。
陳坤的嗓音好像也變得如嬰兒般,脆而細,我的房間怎么樣?
我指著那些尿不濕,你,難道尿床?
嗯,他說,我現(xiàn)在每天晚上都要尿床,要不,我會睡不著的。
你,你變成了嬰兒呀。我問他。
陳坤咯咯地嬰兒一樣地笑了,是呀,我喜歡當嬰兒,你試試,你摸摸這尿不濕,多么柔軟啊。
看我一臉驚訝,陳坤干脆躺了下來,躺在了那張大嬰兒床上,他微閉著眼,曾經(jīng)剛勁有力的兩手向上蜷曲著,輕輕抓撓著空氣,臉上是嬰兒天真的表情。
我再一次從陳坤的眼前奪路而逃,他一定有毛病,他精神上一定有毛病,我出來后打電話給表哥。
誰知表哥卻在電話里嚷嚷說,你才有毛病呢,你喝酒了吧。
我對表哥喊,你才喝酒了呢,你肯定喝酒了。
表哥說,我都聞到了你電話里的酒氣了,大碩士,你沒別的事吧,那我掛了,我可沒時間跟你扯這些沒用的。
我喝酒了?我狐疑地聳聳鼻子,似乎真的聞到了一點酒氣,難道,跟我中午接到的電話有關(guān)?中午父親打來電話,說母親又去給表哥的父母家送雞蛋去了,我說,我又不在他那里上班了,你還送個什么呢,父親說,你媽是怕你將來畢業(yè)了又找不到工作,提前做準備啊。難道,我掛了電話后,一個人跑到路邊的小酒館里喝酒去了?難道,我見到的陳坤不是那個陳坤,或者說,我壓根兒也沒見到陳坤?
我跌跌撞撞地走回到了學(xué)校。
過了兩個月,我去超市購物,我又想起了陳坤,我再一次打電話給表哥,我問他,陳坤怎么樣了?他還好好的?還每天出去跑市場?
表哥說,你怎么了,他呀,早走了。
我掛掉電話,才發(fā)現(xiàn),我站在貨架前,手里攥著一個東西,那東西,十分順滑,十分柔軟,還,十分溫暖,我一看,是一塊嬰兒用的淺藍色尿不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