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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時節(jié)

2017-01-16 12:12田俊娥
伊犁河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槐花

田俊娥

雪還在零零星星的落下來,仿佛梨樹園里飄著的點點梨花雨。灰濛濛的槐樹林像蒙著一層紫紗,再配上靜寂的幽谷,儼然一幅水墨畫。幾只綠眼睛水鳥黑塔似的蹲伏在禿枝椏上。湯勺形的大社場上端有幾戶人家,孫五家就住在離社場最近的那一個院落里。此刻,孫五家的堂屋里坐滿了人,大家嘰嘰喳喳地討論著為孫家迎親的事。孫五的父親孫金戴著一頂破舊的黑氈帽,坐在爐壁旁不停地翻動著一雙粗糙的大手,仿佛在烤炙兩段五爪的簍勾,人聲間歇片刻,孫金從頭上摘下破氈帽,粗聲說道:“依我說女娃娘家就一個老大兒,一個弟弟,彩禮四萬六不算少,擱著我娶孫五他媽那陣子,也就千兒八百的。我尋思著……”

媒人蔡安是婉春的姐夫,他打斷了孫金的話:“他姨夫,咱們都是自己人,有話說到面面上,人家娃娃也俊著哩,就是她娘走得早,爹和弟弟沒個人照應(yīng),飯拾掇不到世上,所以才拖這么久。”

有個本房的叔輩插問道:“他蔡姨夫,雨紅她娘是怎么走法唻?”

“哎哎呀,說來話長哩,說是跟野漢子跑了,這一跑就是十來年。跟一個秦川來的賒鴨販子走的,走時,小丫頭子才七歲,兒子玉郎也不過五歲嘛。好狠心呀!”媒人嘖嘖,直搖頭。

“那么,后來就再沒了音訊?”旁邊人問道。

“音訊倒是有,”蔡媒人摸摸短胡茬兒,饒有興趣地接下去,“那年個,雨紅娘實在熬不住了,想兩個孩子呀,俗話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沒有不想的道理??捎昙t她爹銀斗子是個要面子的人,堅決不接受這個女人,掄起钁頭把她趕出了家門,一直追到上竹林,才眼淚汪汪地回來,雨紅那會兒十歲,領(lǐng)著小弟弟尋了十里路,也沒見著她娘,后來也就斷了音訊了。”

孫金起身往爐膛里添了幾塊木柴,走到門道里,招呼院子里正在給一只奶山羊喂草料的老婆婉春:“快晌午了罷,趕緊給他蔡姨夫們弄些飯吃?!?/p>

婉春從面缸里舀出幾碗面和成柔軟的面團(tuán),搟了幾把子細(xì)細(xì)的長面條;她像一只臃腫的大肥貓,在鍋臺前緩慢移動著,她向來做事慢,是出了名兒的柔性子。她把泡好的菠菜干撈出來,剩下半盆綠綠的翡翠色的菠菜水,靜置在桌面上,上面漂浮著幾根枯黃的草屑,仿佛凝固了的碧玉肉凍子。鄉(xiāng)下人一年四季很少能吃上幾回新鮮蔬菜,除了夏天去集市買幾顆洋蔥和西紅柿當(dāng)寶貝似地拎回來,其余季節(jié)都吃野苜蓿、地軟之類的野菜,偶爾也買幾斤菠菜回來穿在細(xì)繩上晾干了備著冬天做長面吃。

蔡安一連吃了三大瓷碗長面,抹了抹冒汗的腦門,長吁了一口氣,抻了抻雞腸子似的脖子,看了看窗外,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二十里路,遠(yuǎn)著呢?!?/p>

孫金放下碗筷,再三勸蔡安多吃一點,蔡安說什么也不吃了,于是人們都起身送蔡安出門。婉春拎著一個黑皮包趕出來,胖臉上堆滿了笑容,說:“這幾個油饅頭和包子請他姨夫帶回去給姐姐嘗嘗,別嫌少?!?/p>

蔡安笑著說:“哪里的話,真是勞你費心,雨紅和孫五的事兒就這么定了,我再去說叨說叨,沒準(zhǔn)兒能趕在年前迎進(jìn)門,來年抱個大孫子。”

大家都笑著送走了蔡媒人。

迎親的隊伍像擺長蛇陣似地在平坦的鄉(xiāng)間道路上移動著,橘紅色陽光照耀在車窗玻璃上,熠熠生輝,像跳動著的星光。打頭的車子緩緩移動著,大紅色被面橫綁在車頭上,兩朵嬌艷的大紅花扎在車翼兩側(cè),彩帶隨風(fēng)一飄一揚的。鄉(xiāng)下時興一種習(xí)俗,誰家迎親開“牛頭牌”汽車,可算是排場極了?;橐龃笫乱簧挥幸淮?,孫金也狠了狠心,租了一輛“牛頭牌”汽車,又租了幾輛普通汽車載迎親的人以及新娘家的親戚。

太陽已經(jīng)斜到了半山腰,通紅的西邊天際有幾只雀鳥疾馳而過。這一座古老而蕭條的村莊坐落在一個灣臂里,仿佛一只蠶匍匐在一片桑葉上,因為村莊所處地方是一塊平整的橢圓形狀,活像一片樹葉;村莊的東邊是一條寬而深的河,與其說是河,不如說成壩,因為是蓄水用的,因淹死了一個放羊娃,壩被拆除了,現(xiàn)在變成了干涸的河床。只長一些水草之類的,草叢子里流著涓涓的細(xì)流。河底一棵柳樹下有兩眼泉,每逢旱季,村上的人會到泉里挑水吃。這條河分為上河坡和下河坡,呈“v”字型,像一條盤虬的長蛇,一直延伸下去,河上游是幾眼泉和一片小樹林;黑壓壓一片,尤其在夏天,風(fēng)涌動著樹冠,像巫婆在施法似的搖擺不定,據(jù)說那里長滿了齊腰高的苜蓿草,但很少有人進(jìn)去過。對于人們來說,那是一片神秘的不可隨意進(jìn)入的領(lǐng)地。

太陽像一團(tuán)即將燃盡的火焰,在做最后的掙扎,想把最后的光明留給人間。“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一群脖子上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學(xué)生排著一條長隊,邊唱著“下學(xué)歌”邊沿著河對岸一條平坦如砥的黃土路前進(jìn)著,隊伍的首末兩端各跟著一個隊長,他們大多是六年級的學(xué)生,專門負(fù)責(zé)整隊和下達(dá)散隊號令。當(dāng)隊伍抵達(dá)了河坡口時,隊首的隊長下達(dá)了命令:“家住在附近的同學(xué)們可以散隊了,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其余的同學(xué)重新整隊,跟上,不許亂?!?/p>

蘆珠和班里一個瘦小的女孩子假裝鞋被踩掉了,故意落在隊伍最后面,蘆珠用胳膊捅了捅望著河對岸發(fā)愣的同伴,神秘兮兮地說:“哎,我大爹家的大哥今天迎親,我們從下河坡走,這樣快些,我好想看看新娘子的樣子呦?!碧J珠生得倒很俊秀。一張薄薄的白凈的瓜子臉上嵌著一雙圓石子般的大眼睛,泛著紫黑色的光,像剛從水里撈上來的,呈有螺旋形的花紋,四周覆蓋著一圈烏黑而濃密的長睫毛,看著靈活可人。一管細(xì)嫩直挺的鼻子不偏不倚地生在臉的正中間,尖尖的下巴上方一張薄唇,嘴角微揚,說話時調(diào)皮又爽朗,活像一頭養(yǎng)在山間的麋鹿。還不曾涉想到人世的復(fù)雜與離奇。

那個女孩子把眼睛瞪得奇大,由于眼白多,活像兩個白色的五子棋上點了兩滴黑墨水,許久,才吃吃地說:“我怕哩,聽我爺爺說,這河里有鬼哩,下河坡也有狼,我們還是……”

蘆珠胸脯微微起伏著,略帶惱火地說:“別聽你爺爺瞎說,你到底去不去,這條路多近,一翻過河坡底就到大社場了,我大爹家就在河坡底上端,我們一起去看新娘子好不好?”蘆珠近乎央求道。

那小女孩仍固執(zhí)地?fù)u搖頭,甩開兩只羊角辮,頭也不回地邊跑邊顫聲回答道:“我要去追前面的隊伍,興許還能追上,你還是跟我們走上河坡吧?!憋L(fēng)吹著道路兩旁的蘆葦嗚嗚作響,仿佛哀怨的簫鳴聲。蘆珠望著遠(yuǎn)去的背影,失望地嘆了口氣,望了望落日的余暉,在一片灰蒙中快速向下河坡跑去。她一邊跑一邊回想起以前聽過的鬼故事,嚇出一身冷汗。還好,她終于看到了大社場旁苜蓿地里的幾株核桃樹,緊繃的神經(jīng)像上緊了的發(fā)條被人突然間擰松了似的,瞬間松懈下來。此時,黃昏染紅了落日,透過稀疏的樹枝,灑下斑駁的影子。她趴倒在苜蓿地上,揪了一棵嫩苜蓿芽兒,丟進(jìn)嘴里,慢慢地咀嚼了一會兒,又吐出來,拍拍身上的泥土,歡快地向家奔去。路過大媽家門口,她伸出糖瓜似的腦袋向門道里望了望,院子里人像螞蟻似的熱潮著,忙忙碌碌的,靠堂屋的廊檐下擺了十幾桌酒席,搭起塑料頂棚,還拉著長長的細(xì)電繩子,末端吊著一個50瓦的白熾燈,投下一片橘黃色的燈光??腿藗儌€個喝得面紅耳赤,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紅紅綠綠的葷菜,還有細(xì)細(xì)的胡蘿卜粉絲兒……

“啊六六,滿上呵……”幾個絡(luò)腮胡子的人在劃拳,喝聲震天,地上鋪了一層鮮艷的鞭炮碎屑,棚壁上和門楣上貼滿了大紅“喜”字,幾個圓溜溜腦袋的小孩子在人群中穿來穿去。蘆珠心想,咦,怎么不見新娘子啊,這時,婉春從廚房里出來了。今天,她身上穿了一件天藍(lán)色碎花上衣,青黑色毛底料褲子,頭發(fā)梳得油光光的,用一根皮繩束著,像燕子尾巴似的朝天翹著。一看到蘆珠,笑容便立刻僵在她那茄子似的胖臉上,在寒氣和燈光的襯托下,泛著紫光,她齜了齜那顆鑲鐵的耙齒一樣的門牙,厭惡地皺了皺眉頭,想轉(zhuǎn)身進(jìn)去。走了沒幾步,她一轉(zhuǎn)身看見蘆珠還沒有走,就走過來,在蘆珠腦袋上按了一下,揚了揚了手,趕雞似地說:“去,回家找你奶奶去?!蓖翊汉浅獾馈_@時,孫金端著一碟醬花生往堂屋里走,見到這情形便走過來略帶惱火地對了婉春說:“要煮餃子了,還不回廚房看看去?!闭f完便轉(zhuǎn)身進(jìn)去把兩扇紅漆鐵門虛掩上了。蘆珠雙目如熄滅了的火焰,頓時黯淡下來了,她的臉剎那間變得通紅,像烤熟的紅薯發(fā)著熱。她低著頭走回了家。

在門道里一頭撞到了奶奶懷里,奶奶微笑著用她的兩只瘦而粗糙的大手捧著蘆珠的頭急切地問道:“蘆珠,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這么晚了,你放學(xué)不趕快回家,跑哪兒去了?”

蘆珠把頭扭向一邊,嘔了一口氣,懨懨地說:“上我大媽家去了,本來想看一眼新娘子,沒想到被我大媽趕回來了?!?/p>

奶奶用大手摩挲著蘆珠黑亮亮的頭發(fā),安慰道:“別傷心了,先吃飯,吃完飯,我領(lǐng)你去好不好?”

蘆珠點了點頭。

一道象牙色的光從窗戶里透進(jìn)來,奶奶低垂著雙眸,把兩扇笨重的木窗關(guān)上,捻開了燈。她的臉皺縮成一個核桃,看著熟睡的蘆珠,呆坐了半晌。

2

春天到了,太陽暖烘烘的,殘雪多半已化去了,高突的山丘像小面包似的連綿不絕地排列著,漫山遍野的桃樹舒展了枝條,吐出焦紅色碎蕾。遠(yuǎn)處的山峰一顯黛青色,被一層薄薄的煙霧籠罩著,田野里冒著熱騰騰的蒸汽,在太陽的烘烤下裊裊升騰。一個老農(nóng)扶著一把鐵犁,“噢唷噢唷”地趕著一頭黃牛,在田間劃出一道道勻稱規(guī)整的溝壑,像一架彎彎的彩虹橋。再加上蒸汽的陪襯,仿佛古畫里的仙人耕作圖。

蘆珠的爺爺一大清早就去耕田了。這座獨門小院里靜悄悄的,幾只鵲鳥張著一對對琥珀色的圓眼,靜謐地端坐在梨樹枝頭,安詳?shù)劂逶≈鴾嘏年柟狻?/p>

蘆珠醒了,掀開被頭一骨碌爬起來,揉了揉朦朧的睡眼,跳下炕去,穿上鞋,跑去廚房里找奶奶。

廚房里煙霧彌漫,奶奶正在蒸一鍋糜面饅頭,黃黃的饃饃出鍋了,蘆珠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頭扎下去,又抽出來,閃動著靈活的大眼睛,說:“奶奶,熟了,沒粘筷子?!?/p>

“好孩子,你睡醒了沒?”奶奶撫摸著蘆珠光滑的發(fā)絲問。

“睡醒了?!碧J珠說。

“那有一樁差事需要你去辦?!?/p>

“什么事?”

“去給田里耕地的爺爺送餉午飯?!?/p>

“哦?!?/p>

一切都裝備好了,裝了滿滿一竹籃子干糧,四角各放一玻璃杯泡好的濃茶。“爺爺就愛就著茶吃餉午飯?!碧J珠嘻笑著從奶奶臂彎里接過籃子,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地上路了。

蜿蜒曲折的小路如羊腸般錯綜復(fù)雜,蘆珠緊握編織籃一路欣賞著道路旁的原野。小路兩邊,鑲著茂盛的野草,狗尾草簌簌地?fù)u曳著栗色的毛茸茸穗子,烏紫的寒鴉花像個俊俏的小媳婦似的,在微風(fēng)中把尖細(xì)的喙伸得老長。偶爾,有一兩只藕荷色的短尾兔在草叢中出沒,驚起幾只覓花的蝴蝶。

太陽漸漸升高了,牽?;ǚ诼费厣希瑥堉圩系男±龋宦愤呌袔字觊L枝條的柳樹,抽出了柔白的絮,帶著蜜糖似的味兒,蛺蝶在微風(fēng)中飛來飛去,像綠葉的戀人。蘆珠左手挎著籃子,右手拿著一把從田野里采來的野花,爬上了一段小坡,望見一個老人正扶著犁頭,佝僂著背,活像一只龍蝦。他吃力地?fù)P起靈蛇般的鞭子,“哦噓”“哦噓”地趕著一頭黃牛耕地。后面緊跟著兩個女人,一顛一顛地撒著白色的顆粒物。

蘆珠見他們還不來,于是將籃子放在一塊凹地上,防止它滾落。她伸手從旁邊的袋子里抓起一把顆粒物,仔細(xì)觀察著,陷入了無限的遐想。哇,這白色顆粒物像極了秦川貨郎擔(dān)子里擺著的豆豆糖。不過,那豆豆糖五顏六色的,嚼在嘴里有一股子冰涼的汽水味兒,極甜。想著想著,她抓起一粒欲往嘴里塞。

“哎呀,你在做什么?”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吼道。她亂蓬蓬的頭發(fā)仿佛一個老鴰窩。她摘下扣在蓬發(fā)上的草帽,在陽光下不耐煩地撩起上嘴唇,露出黑炭似的齲齒的門牙,呆滯的目光四下里掃視著,下嘴唇似滾水燙過一般向外翻著。由于先天性弱視,父母給她取名“亮子”,希望眼睛能明亮些。二十四歲時嫁給蘆珠的啞巴二叔,蘆珠的父親排行老三,加上蘆珠共有五個孩子。蘆珠是第三個孩子,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七八年前都隨父母去了省外,一直沒有回來。蘆珠一歲半時,她母親又產(chǎn)下了一個妹妹,她便跟奶奶生活在一起,一直由爺爺奶奶照顧著。

“二媽,你看這東西像不像豆豆糖?”蘆珠抓了一把化肥側(cè)著頭問道。

“那是化肥,小笨豬。”亮子齜著獠牙喝道。

這時,蘆珠的爺爺和大嬸婉春也從田埂上走了過來。

老人雙腿軟得像裝了彈簧似的,顫悠顫悠地朝籃子這邊走來,站定了。藍(lán)卡嘰破褂子衣裾上沾滿了泥土,臉痛苦地抽搐著,粗大的毛孔里滲出密密的汗珠子,身體歪斜著,像泡酥的瓦片一樣會頃刻間破碎。他欠身脫下一只破布鞋,墊在屁股底下,摘下土黦黦的一頂草帽,露出了極短的頭發(fā),似剛收割過的莊稼茬兒,高低不齊,灰白而失去了生機。松懈的臉皮上堆著皺紋,眼窩深陷,兩鬢染上了白霜,在一張橘皮臉的下方,留著一撮山羊胡子。他靜坐片刻,伸手從籃子里揪起一個金黃的糜面饃,喝著茶吃嚼起來。

在他們吃餉午飯的當(dāng)兒,蘆珠在一旁靜靜地玩著沙土。不一會兒,他們吃完了,婉春和亮子還坐在原地休息,老人并不閑著,起身去犁鏵前撕扯著纏繞在上面的一團(tuán)團(tuán)如銅絲般的草根。亮子便轉(zhuǎn)動著兩只像凝固了的羊油似的白眼珠,低聲對蘆珠說:“蘆珠,你想不想吃胡蘿卜呀?”

“想。”蘆珠天真地回答道。

“去田埂下面那塊長條地去,那里種了一大片胡蘿卜,還有紅芯子的水蘿卜?!绷磷討Z恿道。

“那人家找上來怎么辦?”蘆珠畏懼道。

“膽小鬼,你不會跑啊,跑到我這里來就安全了?!绷磷尤怨膭畹?。

蘆珠還是猶豫不決,亮子用肘子捅了捅婉春,使了一個眼色。于是,婉春故意笑吟吟地諷刺說:“蘆珠,你這么膽小,難怪你媽不要你了,連個蘿卜都不敢拔?!?/p>

蘆珠最怕人家說自己是沒人管的孩子,于是連忙說:“我去。”便站起來,渾身有些顫抖地朝蘿卜地走去,像白天出穴游走的鼠子。

一片綠茵茵的蘿卜地呈現(xiàn)在眼前,鳥羽般的葉子鋪滿一地。雞爪狀的葉子沿著一根軸梗生長著,四散開來,罩住了地面。蘆珠四下里張望了一下,一個箭步?jīng)_上去,雙手攥住一個蘿卜,用力拔了出來,接著又拔了幾個嬰兒腳拇指頭那么粗的胡蘿卜,慌忙跑了出來。婉春和亮子一人擰了一個胡蘿卜,在衣襟上蹭了蹭,咔嚓咔嚓地吃起來。

這時,不遠(yuǎn)處走來一個身影,婉春低聲對亮子說:“人來了,快走!”

只留下蘆珠瞪大了眼睛坐著,那黑影像一陣黑風(fēng)似的旋來,一步步朝她逼近,仿佛一只惡狼要活吞了兔子似的瑟縮著的蘆珠。蘆珠慌忙站起來用爺爺?shù)钠撇忌郎w住那幾只胡蘿卜。她內(nèi)心充滿了無限的恐懼,心臟像一個充足了氣的氣球,輕輕一碰就會爆炸。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朝爺爺那邊走去。

“站住?!蹦莻€黑色的巨影朝她吼道。

蘆珠紅著臉,低頭站著。

那個黑臉女人猛地掀開衫子,露出了幾只黃黃的瘦小的胡蘿卜,那胡蘿卜也像害羞似的蹙縮著,似乎比蘆珠還要緊張。那黑臉女人本來就黑的臉愈發(fā)地黑了,像半截扭曲了的黑樹皮,猙獰地笑著,像拎小雞似的一把將蘆珠提起來,蘆珠像一片掛在臘月樹梢上的枯葉,渾身發(fā)抖。爺爺急忙趕了過來,黑臉女人指著地上的幾只胡蘿卜,張著一張血盆大口謾罵起來,不堪的言語像冰水般灌進(jìn)了老人的耳朵,老人渾身瑟抖著,臉色鐵青,抄起手中的鞭子,劈頭蓋臉地朝蘆珠瘦小的身體上抽去??蘼晩A雜著叫罵聲,嚷成一片,嘈雜極了。女人尖厲的叫罵聲像刀刃一樣割著空氣和陽光,傳出好遠(yuǎn),回蕩在田野上空,像拉電鋸般尖銳刺耳。

3

五月時節(jié),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下河坡一片片枝干粗壯的槐樹茁壯地生長著,枝頭掛滿了雪白的槐花。蘆珠穿一件白色碎花小衫,一只手提著笸籮,一只手捏著奶奶給捏的“泥瓦嗚”,可以橫在嘴上吹出曲子的,追著小伙伴們歡快地跑下河坡去。因為每年這個時節(jié)人們都會采槐花,掐苜蓿芽兒,蒸香甜的槐花糕吃,已經(jīng)有許多身著花衣裳的婦女在那里忙碌了。當(dāng)然,孩子們也不情愿寂寞,照例跟了去。

孩子們互相嬉戲追逐著,像一群活潑可愛的嬉鬧的小鴨子,在草地上踱來踱去的。一串串銀鈴般爽朗的笑聲回蕩在瓦藍(lán)瓦藍(lán)的河坡上空,他們的頭頂是槐樹龐大的樹冠,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槐花盛開著,如雪一般潔白。幾只圓肚子細(xì)腰的黃蜂伏在槐花上,針尖似的尾巴一顛一顛的,吮吸著蜜汁。整個河坡悶香撲鼻,濃郁芳香的氣味令人窒息。樹林的溝壑處流出涓涓的細(xì)流,地上鋪了一層形狀圓圓的半卷的槐葉,在露水長時間的浸潤下散發(fā)著腐朽的味道,高處的巖層中不斷有水珠滲出,滴落在落葉上,發(fā)出窸窸窣窣清脆的響聲,仿佛音樂般動聽。野苜蓿搖曳著美麗的身姿,猶如一位絕代佳人。

這時,一只灰騰騰的野兔從身旁閃電般躍過,孩子們驚呼起來,群起而逐之。不一會兒,野兔跑上向陽的一個斜坡洞穴里躲了起來,任憑孩子們?nèi)绾瓮稊S石子,甚至是放開喇叭似的喉嚨大喊大叫,如春雷般震徹河谷,它就是匿藏著不出來。

“算了吧,兔子不會出來了?!碧J珠略帶失望地說。

“為什么呀?干嘛那么肯定?”一個小伙伴不解地問道。

“因為它一定是被媽媽保護(hù)起來了。”蘆珠誠懇地答道。

“呦,自己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還說兔子?!币粋€調(diào)皮的男孩子譏諷道。

“你胡說什么?我爸爸媽媽會回來的?!碧J珠爭辯道。

那個男孩子又說:“你是槐花林里撿來的,我奶奶告訴我的。還說,也不知道哪個沒德性的騷女人生完了孩子扔下就跑了。”

“你再說一遍,你這不要臉的小混蛋。”蘆珠氣紫了臉,說著,撲上去,用兩只小手死死鉗住男孩子的脖子,那男孩子掙扎著,雙手抓住了蘆珠的衣領(lǐng),用力一扯,露珠抓著的手松開了,那個男孩子就勢推了她一把,蘆珠向后一個趔趄,皮球似地從斜坡上滾落下去,躺在河溝里一動不動了。孩子們尖叫著跑下河坡去,有幾個跑回去叫人。瘦小的蘆珠靜靜地躺在那里,像火化過的紙人,只剩下黑色的灰燼組成的影子留在那里隨風(fēng)顫動著,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化為灰燼消失。她黑石子般的眼睛漸漸褪去了光澤,像一團(tuán)將要燃盡的火焰,慢慢黯淡下去,眼珠子木然不動地盯著天空,臉頰上被荊棘劃破了幾道口子,沁出了鮮血,發(fā)暗的嘴唇微微抖動著。

蘆珠在眾人的尖叫聲和呼喚聲中,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子,一個稍大一點的女孩子在蘆珠的胳膊上輕輕地?fù)u動著,帶著哭腔說:“蘆珠,你快醒醒呀。”

蘆珠的臉色變得像白堊石的土壤般慘白,兩股鮮紅的血液從鼻孔中汩汩流出,染紅了白色碎花衣襟。遠(yuǎn)處一只水鳥驚起,蘆花搖曳著灰白的穗子,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仿佛地獄般陰森。

奶奶趕到時,蘆珠已被人們抬到了大社場的草垛后面。蘆珠睡在一堆麥草上,用一團(tuán)青藤草從頭到腳覆蓋著。頓時,老人像一灘消融的蠟似的癱在地上昏厥了過去……

蘆珠被安葬在槐花林中。

第二年,又是一個槐花飄香的季節(jié)。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婦人左手拄著一根竹竿,右手提著一個小笸籮,嘴里念叨著:“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人家的姑娘都來了,就剩我蘆珠沒有來……”她步履蹣跚地行走在下河坡河畔的小道上。

一陣風(fēng)吹過,槐林如綠浪般翻涌著,發(fā)出“嘩啦啦”的悶響聲,吞噬了老婦人憂傷的哀吟聲。

臥蠶縣有個四月八廟會,每年四月八日要舉行為期半個月的祭祀活動,祈求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也有年輕婦女祈求神靈賜個男孩子的。這個習(xí)俗沿襲了多少年無從知曉,反正是很久很久了。祭祀除了擺供奉香案,獻(xiàn)奉果,收香火錢,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香客外,最隆重的要數(shù)唱十四天的迎神戲。

四月初,全莊人開始為迎神的事做準(zhǔn)備了。孫金爹是四月八廟會里的會長,專門負(fù)責(zé)請戲團(tuán)和安排戲子們的食宿問題。天麻糊亮,孫金爹肩上搭了一條長褡褳,手里拎著一個布口袋,挨家挨戶地收面收錢。錢數(shù)不限,白面最少一碗,也有人給兩碗的。一連收了兩天,總共收了滿滿兩大袋白面,一大沓紅紅綠綠的鈔票,眼下戲子們的伙食問題解決了,可住宿問題仍沒有著落。

一天,一個須發(fā)皆白,長衫飄飄的老人來到孫金爹的小院子里,寒暄一陣后,道長說:“老兄啊,有一件事不知道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孫金爹一向為人曠達(dá),便揚頭答道:“有什么事你盡管講出來,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幫上忙的,我一定會全力幫助的?!?/p>

道長捻了捻花白胡子,把兩只銅鈴般的雙目瞇成一條縫,低聲說道:“戲團(tuán)里有個快要臨盆的女戲子,不必上臺表演,我想給她找個住處,你看——”老道長頓了頓,呷了一口濃茶,接著說:“寺院里肯定住不成,生產(chǎn)就在這幾天里頭,血腥之氣必會沖犯天神,這要是天神降罪下來,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所以,我想請你務(wù)必想個辦法,把這個女戲子安頓下來,要快??!”

說完,老道長便揚長而去,孫金爹望著茶杯里冒出的熱氣發(fā)呆。孫金娘苦著臉怏怏地坐在炕沿上,慢吞吞地說:“依我看,村子里頭一定沒有愿意收留這女戲子的。我娘先前給我講過一個大姑娘回娘家生孩子的事,說是被血氣沖晦了祖上,栽了滿院的菊花,三年過后,才鎮(zhèn)住了這邪氣!”

孫金爹眉頭挽成雞蛋那么大,沒好氣地說:“道長發(fā)了話,不照辦,還能怎么整!”

孫金娘是個菩薩心腸,又信奉神,于是便說:“實在不行,就讓住咱家吧?!?/p>

孫金爹粗聲吼道:“那怎么成,萬一生孩子怎么辦?”

孫金娘寬慰地說:“先住下來,等快要生的時候,我們再想辦法。不然,那就送到槐林里去,那兒密不透風(fēng)的,也沒什么人。生完了,大社場有間破門房,讓娘倆先住在里頭,我會照應(yīng)好的?!?/p>

“就這么辦吧?!睂O金爹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來。

七天后,那個女戲子在槐樹林中產(chǎn)下了一個女嬰?;睒淞稚L得十分茂密,進(jìn)去宛若迷宮。生下孩子后,孫金娘一手抱著裹在棉被里的孩子,一手?jǐn)v扶著極度虛弱的女戲子,一步一步緩慢地朝槐樹林外走去?;睒淞掷锂惓灍?,一串串銀子般的馬蹄形槐花掛在枝頭,還有一種中間紫紅四周雪白的槐花更如水晶珠似的懸在枝頭。林子里香氣彌漫,仿佛浸泡在香水缸中一樣。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大社場邊緣的幾株老胡桃樹了,在四月的陽光里宛若幾只歪脖子野雞站立著。玫瑰色陽光透過密密的樹枝照射下來,斑斑駁駁的樹影在潮濕的空地上跳躍。窄窄的道路兩旁長滿了翠綠的蘆葦,蘆葦狹長的葉片上掛滿了水珠,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一串串珍珠似的。突然,女戲子扶著一株槐樹坐下來。白的、紫的槐花落了一地,踩上去吱吱作響,仿佛鋪了一層蠶絲絨被似的。孫金媽把孩子放在蘆葦棵下,一滴露珠從葉子上窸窣滾落下來,滴在了女嬰紅皺的臉頰上,女嬰立刻打了一個冷顫,哼哼了一聲,又安靜地躺著。

孫金媽走過去,蹲在女戲子身旁,掏出一只手帕,替女戲子揩去額頭上沁出的密密的冷汗,關(guān)切地說道:“姑娘,你再忍耐一下,馬上就到家了?!?/p>

女戲子艱難地抬起頭,臉慘白得猶如一張白紙,幾綹亂發(fā)被汗黏貼在臉龐上,嘴唇上像掛著一層霜,眼睛像兩口枯井似的空洞著。半晌,她才緩緩地說:“大娘,我恐怕活不了多長時間了,請你……一定要……替我照顧好……孩子……”她又喘了幾口氣,說:“孩子——”突然,她的喉頭像卡住了魚刺似的,干咳一聲,頭歪向了左肩,斜倚在槐樹干上一動不動。

孫金媽包裹好孩子抱回了家,想起蘆花上的水珠滴在女嬰臉上,便取名叫“蘆珠”。三兒子孫福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兩歲,小女兒一歲。經(jīng)過商議,決定把蘆珠給三兒子做三女兒。當(dāng)然,孫福媳婦后來又生下了一個女兒,第四胎終于是個男孩兒。后來,孫福帶著妻子兒女去了外省,再也沒有回來過。蘆珠由奶奶拉扯大,并送去學(xué)堂讀書。秋天,他們一起去槐樹林掃樹葉兒,捉珍珠眼的綠蜻蜓……蘆珠像一頭歡快的小鹿,東蹦西跳,采了一大把狗曲花兒,要奶奶給編成一只花環(huán)戴在頭上。

如今,槐花林依舊是那個槐花林,蘆梗棒像往年一樣結(jié)了紅通通的蒲棒,儼然一枝枝小蠟燭,風(fēng)一吹,雪白而輕盈的蘆花飛舞著;不同的是,槐林小道的盡頭,多了一座小土丘,孤零零的佇立著。一個目光呆滯、憔悴不堪的老婦人在墳堆前燒一堆黃色的紙錢兒,幾縷輕煙垂直上升,直沖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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