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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欲望不是命題態(tài)度?①

2017-01-26 20:07劉小濤
哲學分析 2017年4期
關鍵詞:語句信念態(tài)度

劉小濤

·日常生活的哲學思 考·

為什么欲望不是命題態(tài)度?①

劉小濤

自分析哲學運動興起以來,當代哲學家普遍認為,“信念”、“欲望”、“懷疑”之類的心理狀態(tài)都是“命題態(tài)度”。這一判斷受英語表達方式的影響?;趯游镉靶拍钸壿嫼陀壿嬛g不對稱性的觀察,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如果信念確實是典型的命題態(tài)度的話,那么,欲望不是命題態(tài)度。

信念;欲望;命題態(tài)度

欲望、信念常常是行動的驅動性原因,至少有些時候,也會成為理性行動的辯護理由。因而,不管是出于“認識你自己”的目標,還是建立一個解釋性或/及規(guī)范性的行動理論,理解“信念”、“欲望”等心智現(xiàn)象的本質都至關重要。

20世紀早期的一些英國分析哲學家,既受“新工具”之便利所鼓舞,又秉承了英國傳統(tǒng)經驗主義對心靈現(xiàn)象的關切,嘗試過用語言分析和邏輯分析方法來處理一些本質上屬于心理現(xiàn)象的問題。羅素的《心的分析》(1921)和賴爾的《心的概念》(1949)都是代表著作,雖然二者在哲學立場和方法論上都有很大差異。

1940年,羅素在哈佛做了關于威廉·詹姆斯系列講座,講座內容結集出版時題為《對意義和真理的探究》;根據(jù)序言所敘,這些內容之前也在牛津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芝加哥大學等做過報告。在此書討論對象語言的章節(jié)中,羅素寫道:“有一類很重要的語詞,……比如‘相信’、‘欲望’、‘懷疑’,當它們出現(xiàn)在一個語句里時,總會緊跟一個從句,闡明究竟相信的是什么、欲望的是什么、或者懷疑的是什么。這類語詞,就我所知,都是心理的,都含有我所說的‘命題態(tài)度’?!雹貰. Russell, An Inquiry Into Meaning and Truth, 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40, p.67.

自羅素的演講之后,“‘信念’、‘欲望’、‘懷疑’之類的心理狀態(tài)都是‘命題態(tài)度’”這個說法開始廣為流傳,并逐漸成為分析傳統(tǒng)哲學家之間的主流看法。②根據(jù)威廉·萊肯的意見,命題態(tài)度的觀念最早可以追溯至皮爾士和弗雷格的著作,不過,分析哲學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太關心欲望(除了籠統(tǒng)地認為它也是命題態(tài)度以外)。對欲望的真正關注產生于行動理論,特別是與戴維森的工作有關。(參見W. Lycan, “Desise Considered as a Propositional Attitude”,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 Vol.26, No.1, 2012, pp.201—215)“信念、欲望、懷疑等命題態(tài)度”的表達在心靈哲學、知識論相關的哲學文獻里也隨處可見,似乎已成為某種可免于審查的觀念。哲學家普遍相信,他們對命題態(tài)度報道語句的意義(真值條件)分析和邏輯分析,可以同等有效地運用于“信念”和“欲望”。③G. E. Myers,“Atomicity and Propositional Attitudes”,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66, No.1, 1957, pp.81—86.對有些哲學家而言,哪怕強烈意識到“欲望”和“信念”在本質上的差別,他們也仍然樂意承認——“‘欲望’是一種區(qū)別于‘信念’的命題態(tài)度”④G. Barnes,“Some Remarks on Belief and Desire”,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86, No.3, 1977,pp.340—349.

對于理解“欲望”、“信念”之類的心理現(xiàn)象而言,這個觀念已經產生某些重要影響。然而,我以為,這個觀念的某些方面是錯誤的,而且,它的產生原因有值得思考之處,特別是語言對于思想(以及我們的哲學)究竟會產生怎樣的影響。接下來,首先,我要分析這一觀念產生的原因;然后,敘述一種已有的反駁這一觀念的思路;之后,我想發(fā)展兩個獨立的論證,以期表明這一觀念的悖謬;最后,我們做拓展性評論,并簡要總結全文。

要預先說明的是,因為命題的形而上學研究還沒有特別一致的意見,在本文中,我暫時假定一種對命題(以及命題內容)的通行理解:即根據(jù)弗雷格的理念,視命題為真值載體(truth bearer),是一個陳述句所表達的概念內容;而命題內容多少可以某種方式表征在認知者的大腦里(但我們不需要進一步假定它們是如何被表征的)。不過,我會盡可能不讓隨后的論證依賴所假定的命題形而上學。

與人類對“欲望”的思考想比,“命題態(tài)度”這個術語年齒尚幼。以事后之見來看,分析哲學家之所以引入這個術語來解釋信念、欲望之類的心理狀態(tài),出于一些比較復雜的原因;在原因的鏈條里,可以識別出以下幾個因素。

第一個首要原因,是因為弗雷格哲學引起的關注,特別是與信念報道語句產生的內涵語境相關的語義學問題。保真替換原則在內涵語境下的失效,促使弗雷格引入“間接指稱(即表達式的通稱涵義)”概念來解釋形如“Russell believes that Frege is the author of on Sense and Reference”的語句中所包含的從句為整個語句所作出的語義貢獻。對意義理論的追求和對弗雷格方案的深入研究,讓越來越多的哲學家和邏輯學家關心起內涵語境來。將“信念”稱為“命題態(tài)度”即是出于這樣一個背景,因為根據(jù)弗雷格的建議,“相信”所跟隨的從句的間接指稱乃是這個語句的通常涵義,也就是思想(即命題)。

直覺上,信念報道語句都含有一個或真或假的命題;的確存在一些不典型的信念報道語句,不過,經過分析,幾乎總是能表明它們的不完整或者模糊性。因而,說信念是命題態(tài)度,它總是表征或包含一個或多個命題作為其內容,這樣一種將信念解釋為主體和命題之間的一種關系的主張在大多數(shù)分析哲學家看來都是合理的。盡管,偶爾也還有些反對的聲音。

第二個重要因素在于,對英語國家的哲學家而言,“desire”、“want”、、“doubt”、“expect”等語詞,都可以像“believe”一般嵌入相同的語言結構中,嵌入的結果是產生一個內涵語境并因而導致同樣的語義學問題和邏輯問題。換言之,典型的心理狀態(tài)歸屬語句(即報道某特定主體的心理狀態(tài)的語句)都具有這樣的語句形式:“S Vs that P”(這里的“S”指代“某主體”,“P”指代一特定命題,“V”指代某個“心理活動”)。比如:

(1) He believes that the world is flat.

(2) She desires that you come at once.

(3) I hope that you pay me back as soon as possible.

自然,還有許多心理狀態(tài)歸屬語句不具有上述形式,比如:

(4) I believe you.

(5) She wants you to come at once.

不過,在羅素式的分析(以摹狀詞理論為范式)受追捧的年代,人們很自然地認為,這類語句在經過恰當改寫之后,都會顯露出應有的“典型”語句形式。比如,在特定語境下,“I believe you”也許可以改寫為“I believe that you are an honest man”,而(5)或許可以改寫為(2)??傊?,看起來,欲望報道語句和信念報道語句有相同的語言形式,因而,有理由認為,對欲望報道語句的語義分析也應該以信念報道語句的語義學為范型。

第三個重要原因是分析哲學運動聲譽日隆所形成的理智氣候,特別是早期分析哲學家對語言和思想之間關系所秉持的哲學立場。20世紀的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相信,語言是思想的載體(vehicle),對思想的研究依賴一種語言哲學。這一觀念體現(xiàn)在羅素的《心的分析》和賴爾的《心的概念》里,也體現(xiàn)在達米特的一個著名說法中。

在1981年,達米特提出以下三個判斷,以之作為分析哲學的核心主張:(1)對語言的一種說明并不預設一種對思想的說明;(2)對語言的一種說明會產生一種對思想的說明;(3)再沒有其他充分的手段,據(jù)之可以作出一種對思想的說明。①D. Dummett, Freg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London: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73, p.39.

這幾個主張的哲學蘊涵特別豐富。就我們關心的主題而言,如果對“思想”做心理主義解釋(而不是弗雷格式的獨特用法的話),那么,既然“信念”、“欲望”和“思想”一樣在心理王國占有座次,則達米特式的主張就也應該加諸其上。設若我們的語言的確反映了思想和實在的結構,而信念歸屬語句和欲望歸屬語句有相同的語句表達形式,那么,在視信念為命題態(tài)度的基礎上,似乎就有了將欲望也認定為命題態(tài)度的足夠理由。

另外,從哲學解釋的角度來說,引入作為抽象實體的命題,進而將欲望解說為命題態(tài)度,還有些顯然的理論長處(我并不清楚是否有人在探索這一道路,也不知道它誘惑力的強度),特別是對關于抽象、虛構對象的欲望的說明。比如,設想有個婦人一直期望觀世音菩薩保佑她。然而,讓理論家困惑的是,觀世音菩薩并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里,人如何能產生一個跟虛構對象相關的欲望呢?看起來,把這個婦人的“欲望”解釋為她與“觀世音菩薩保佑我”這個命題之間的關系,多少提供了點理論安慰 。

自20世紀末以來,哲學家對“語言轉向”的熱情在逐漸消退,相反,人們對于從語言的本質到世界的本質的推論的懷疑日增。形而上學領域里關于析取性質的討論是個例子;另一個突出案例是知識論研究領域對賈森·史丹利(Jason Stanley)等人的討伐,后者支持技能知識可以還原為命題知識的論證顯然依賴英語的表達習 慣。

在上一節(jié),我已經暗示,對于英語使用者而言,稱“信念”(以及“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所使用的語言影響了他們的判斷。倘若某個哲學判斷依賴特定的語言表達方式,而這種方式在別的語言里未必如此,那么,這個哲學判斷就很可疑;如果它確實值得擁戴,勤王之師至少還需要提供進一步的正面理由。在考慮心智狀態(tài)是否能夠被刻畫為命題態(tài)度的時候,哈諾克·本亞米(Hanoch Ben-Yami)就是這么想的。他認為,一般性地將心智狀態(tài)(包括欲望)刻畫為命題態(tài)度是不妥當?shù)?。②H. Ben-Yami,“Against Characterizing Mental States as Propositional Attitudes”, 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Vol.47, No.186, 1997, pp.84—89.他的論證思路簡潔明快,值得扼要加以敘述。根據(jù)本亞米的觀察,不是所有的心理狀態(tài)(信念、欲望等)歸屬語句都具有“S Vs that P”的語句形式,并且,它們也常常不能被“翻譯”成標準形式。比如:強行將“I want to sleep”表達成“I desire that I shall sleep”就很不自然。針對這一點,塔爾博特·布魯爾(Talbot Brewer)表達了類似的意見。他論證說,英語中典型的表達欲望的語句可以在動詞之后跟一個對象(如,I want an apple),或者一個不定式短語(如,I want to sleep),對這兩種情況,我們都不能說欲望的內容是一個命題。①T. Brewer,“Three Dogmas of Desire”, in Values and Virtues: Aristotelianism in Contemporary Ethics, edited by T. D. J. Chappell,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257—284.

就漢語而言,本亞米的觀察有更強的力度。漢語不常使用英語中的從句結構(也沒有任何一個語詞其功能完全對等于“that”在英語中的作用),而且,漢語對“欲望”和“信念”的表達也往往使用不同的語句形式(比如“我想結婚”與“我相信地球是平的”)。因為這兩個原因,使用從句來表達欲望、愿望往往都不是雅致的中文;“我想買個房子”之類的主謂賓結構是自然的口語,但“我的欲望/愿望是,我買個房子”則不是。另外,想要將缺省的信念報道語句補充成完整的標準句式,對漢語來說倒還便利,但是,漢語中的類似欲望報道語句卻幾乎沒福分享受這種便利;“我相信你”在某個語境下可以補充完整為“我相信你會按時還錢”,然而,在不特設一個語境的前提下,“我想喝水”卻完全沒有這樣的對應物——它形如“S Vs that P”,其中的“P”是一個完整的命題。

既然許多心智狀態(tài)都不能用標準的語句形式來進行表達,那么,僅僅依據(jù)語句表達形式(或者英語語法),就不能成為斷言心智狀態(tài)是命題態(tài)度的充分理由。然而,根據(jù)本亞米的判斷,除此之外,哲學文獻并沒有提供更有說服力的論證。因此,他斷然否認信念、欲望之類的心智狀態(tài)都是命題態(tài)度。

值得補充的是,本亞米還使用了幾個特別強的理由來強化自己的論證。其一,即便所有的心智狀態(tài)報道語句都可以改寫成標準形式,這也并不意味著后者就是更基礎或更真實的語言表達形式,因為任何改寫(如果它恰當?shù)脑挘┒际请p向的。其二,即便所有的改寫都獲得成功,而且標準形式恰好就是我們最基礎的語言表達方式,這也不意味著它就揭示了心智狀態(tài)的實質。其三,對英語來說,許多心智狀態(tài)報道語句都含有“不定式”動詞,而不是that從句,如“I want to sleep”,這樣的語句與許多表達行為或行為傾向的語句有相同的形式。因而,“如果語法形式意味著什么的話,那就是,心智狀態(tài)總是與行為或行為傾向相聯(lián)系”。②H. Ben-Yami, “Against Characterizing Mental States as Propositional Attitudes”, p.88.

說心智狀態(tài)與行為相聯(lián)系自然是不錯的,雖然還顯得空洞了些。實際上,實用主義創(chuàng)始人皮爾士就曾斷言,信念的本質在于行為習慣的建立,③Charles S. Peirce, “The Fixation of Belief”,Popular Science Monthly, No.12, 1877, pp.1—15.賴爾式的哲學行為主義更是把鐘擺推向了另一個極端,他相信,一切心理謂詞表達的都是行為傾向。①Gilbert Ryle, The Concept of Mind, New York: Barnes & Noble, 1949, Chapter V.不同于本亞米,我沒有特別的理由反對將信念刻畫為命題態(tài)度(此處不展開討論);和本亞米一樣,我也認為欲望不是命題態(tài)度,不過,我的堅持還基于別的一些理 由。

當代哲學家普遍認為,和人類的其他心智活動一樣,欲望也體現(xiàn)了意向性。也就是說,欲望也總是指向、關于某對象,有其表征內容(representational content)。在表征主義的心靈哲學框架里,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的看法相當于說,欲望所指向的表征內容是命題(或者說,欲望也是主體對一個或真或假的命題所持有的心理態(tài)度)。

考慮到心靈哲學和認知科學哲學關于“表征”、“心靈架構”等議題的討論都遠遠沒有企及真相,審慎的頭腦容易意識到,倘若立足于特定的心靈哲學來論證欲望不是命題態(tài)度,就很難獲得一個決定性的結論。所幸,接下來要敘述的兩個論證(它們彼此獨立)都沒有這個弱點;而且,我們不會利用本亞米已經闡明過的理由(除了懷疑他的論證是否對信念有效外,我?guī)缀跬耆馑目?法)。

在進入論證細節(jié)前,需要提醒讀者兩點:(1)我接受欲望有意向性的判斷(用福多的話說,需要滿足性條件),但我不認為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或者說,我不認為欲望的滿足條件非命題不可。例如,一個加班熬了一夜的人想睡覺。無論如何,這時候,他的意向對象都不會是一個命題。(2)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的判斷并不能直接從欲望的意向性特征衍推出來。不妨用一個視覺經驗的例子來說明。設想這樣一個場景:突然看見草叢里鉆出一條蛇來,林妹妹害怕得直哆嗦。害怕的心理感受是意向性的(由看見蛇的感覺經驗引起),但她此刻的害怕卻未必是“命題態(tài)度”。就如同害怕雖然有意向性卻未必要求命題性內容,②T.Crane, “Is Perception a Propositional Attitude?” 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Vol.59, No.236, 2009,pp.452—469.我以為,欲望也一樣。

還需要申明的是,就我所知,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的判斷也缺少正面論證的支持,它更像是英語哲學家之間的一個流俗說法(或許還因為信念報道語句的語義學提供了可以仿效的形式化框架)。因為哲學文獻沒有提供太多可供審查的理由,接下來的討論看起來會不太像論戰(zhàn),而更像是闡明性的,即對拒斥“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這個論題的理由的闡明。

我反駁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的兩個主論證形式上比較簡單;不過,其中有一兩個前提需要做解釋。以下是第一個論證:

(1) 動物的欲望不是命題態(tài)度;

(2) 人類和動物共享一些欲望;

(3) 因而,至少相當一部分人類欲望不是命題態(tài)度;

(4) 因而,欲望在本質上不是命題態(tài)度(哪怕有部分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

因為推理步驟簡單,這個論證的邏輯力量易于衡量。重要的是,對它的兩個前提都還需要做點進一步的辯護。前提(1)遠非自明,它的合理性基于維特根斯坦和戴維森等人對動物信念的反駁。維特根斯坦曾斷言,小狗不可能期待它的主人周一下班后回家,因為它缺乏形成相關信念的概念能力。根據(jù)戴維森發(fā)展的復雜論證,不使用語言的動物沒有思想,特別是,它們沒有信念。①D. Davidson, “Thought and Talk”, Mind and Language, edited by Guttenpla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5,pp.7—23. 根據(jù)希維茨蓋博(Eric Schwitzgebel)的解讀,戴維森至少提供了三個論證以表明不使用語言的動物沒有思想。(參見http://plato.stanford.edu/entries/belief/)

在這里,我們不會特別討論自然語言的性質,特別是語言能力和概念能力之間的關系。但是,我們確實認為,有很強的理由支持這一點,即將欲望歸屬給動物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將命題態(tài)度歸屬給動物則不然,因為命題態(tài)度的歸屬要求對象具有形成概念的認知能力,而動物缺乏形成抽象概念的能力。因而,在將信念理解為“命題態(tài)度”之后,我們就不能以同樣的方式說欲望也是“命題態(tài)度”,因為后者顯然無法容納動物欲望。要言之,沒有任何一只狗或者猩猩能夠理解或者在大腦里表征一個由英文的“that”引導的從句,但它們都有種種指向外部世界對象的欲望。②談論動物欲望,自然要對這里的“動物”加以限制;我們心里想著的是一些典型的人類近親,至于最低端的動物是不是如此或者是不是應該在動物群體里再畫出分界,這對于我們的論證而言并不重要。

前提(2)看起來則不需要過多論證。對于動物行為學家而言,人從動物進化而來,人類和動物一樣都有一些天賦本能,這乃是最基本的生物學事實。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茲所說的動物四大本能——覓食、性、侵犯、逃避——人類也全都具備。這些天賦本能會在特定的情境下產生行為沖動,行為沖動進而又會因果地導致特定欲望的產生;比如,青春期的性欲、受到威脅而產生的逃避欲望。作為觀察者,我們可以恰當?shù)貙ⅰ坝睔w屬給正受特定行為沖動支配的動物或者人。和動物共享相同的行為沖動和欲望,并不會對人類的尊嚴構成冒犯,人類的尊嚴在于(但不僅僅在于)對自己的欲望有更多的支配力量。

有些哲學家強調動物欲望與人類欲望有某些差異。比如,在法蘭克福(Harry G. Frankfurt)的一篇著名論文里,③H. Frankfurt, “Freedom of the Will and the Concept of a Person”,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68, No.1,1971, pp.5—20.他嘗試區(qū)分一階欲望和二階欲望,并以之為基礎解釋自由意志以及人格(person)的本質。概略言之,根據(jù)他的意見,動物只有一階欲望(想要或者不想要做某事),而人除了一階欲望外,還有二階欲望(即關于欲望的欲望)或更高階的欲望;人的意志自由就體現(xiàn)在能夠滿足自己的二階或高階欲望,能夠讓意志(will)順從自己的二階或高階意愿(violation)。如果限制于欲望這一主題的話,我們的論證沒有任何與法蘭克福的判斷相沖突的地方;實際上,法蘭克福的區(qū)分不但對于欲望是不是命題態(tài)度的爭論是中立的,他還和我們享有一些共同的基礎判斷,比如,人和動物具有一些相同的一階欲望。

人類和動物共享一些欲望這個生物學事實,會啟發(fā)我們去考慮另一個語言事實:對于某些欲望來說,就其產生有特定的本能基礎而言,稱其為本能性欲望毫無不妥,比如特定情況下的性欲和食欲;然而,在相同的意義上,卻不能說某些信念是“本能性信念”,其原因既在于“信念”的獲得跟后天的教導有關,也因為“本能”的先天性。設若語言的用法對哲學有些教益的話,這多少提醒我們,欲望和信念可能是不同的心理類型。

還有另外一個暗示性的理由,讓人懷疑欲望和信念可能是不同的心理類型。根據(jù)由哲學史得知的經驗,對于同屬一個類型的兩類對象,哲學家關于一類對象的爭論,其模式也往往會體現(xiàn)在另一類對象身上(比如兩類抽象對象,或者兩種規(guī)范性質)。有些知識論學者注意到信念的辯護和意志之間的微妙關系:一方面,我們需要為自己的特定信念負有認知責任,因而,可能需要一門信念倫理學來規(guī)范我們的認知活動;另一方面,特定信念的形成卻似乎未必是一樁可由意志控制的事情。信念意志論和信念非意志論兩個陣營所持有的理據(jù)和爭論模式,在欲望這類對象身上是不適用的,因為我們的許多欲望都可受意志控制(特別是法蘭克福所說的二階欲望),欲望非意志論者(假設有的話)找不到可以立論的根據(jù)。

給定前提(1)和前提(2)的真確性,一個最直接的推論就是,將人類和動物共享的那些欲望稱為“命題態(tài)度”是不恰當?shù)摹2还苄拍钚纬赡芰υ诤畏N程度上依賴語言能力,人類和動物所共享的那些欲望的產生并不依賴語言能力(這并不否認語言能力可能會對某些欲望產生影響甚或根本性改變)。進而,如果語言能力(以及概念能力)對于某些欲望的產生不是必要的,那么,即便文明人的相當一部分欲望因文化之故受語言影響甚深,(如果不是對“本質”一詞特別過敏的話)我們也可以講,欲望在本質上并不是命題態(tài)度。①這個判斷或多或少預設了“本質”的亞里士多德式解釋,我指的是,“欲望”等心理類的本質取決于其可用生物學術語描述的生物基礎、結構、功能等方面。

我的第二個論證依賴不一樣的觀察。它的推理如下:

(1) 信念是典型的命題態(tài)度;

(2) 命題態(tài)度的表征內容所遵循的邏輯是謂詞邏輯;

(3) 欲望的表征內容不遵循謂詞邏輯;

(4) 因而,欲望不是命題態(tài)度。

這個論證的基本理念在于,信念是典型的命題態(tài)度,信念的表征內容(即命題)遵循謂詞邏輯,但欲望的表征內容(不管它是什么)并不遵循謂詞邏輯;其推理形式不過是利用了萊布尼茲律。

說命題態(tài)度所含有的命題內容遵循謂詞邏輯,這對于一些哲學家或邏輯學家,特別是那些對邏輯持工具主義立場的人而言,會是一顆苦口的藥丸。不過,如果讀者抱著愿意和談的態(tài)度(而不想把討論引向實在論和反實在論之間的爭論的話),那么,這個判斷可以利用一個類比說明來裹上糖衣。

物理學家有很強的理由認為所有物理的東西都遵循物理定律,倘若為了論證的需要而避免預設實在論的信念的話,對這個觀念的一種稍弱些的辯護方式是:迄今所知,當代物理學對物理東西的性質和運動提供了最佳解釋。類似地,說命題遵循謂詞邏輯,也可以在這個意義上得到辯護,即對于命題的結構、語義以及命題和命題之間的推理關系,就目前所知,謂詞邏輯提供了最好的說明。

你有可能對論證前提中的“謂詞邏輯”深表懷疑。然而,實際上,在某種意義上,論證中的“謂詞邏輯”字樣不起實質性的作用。我指的是,倘若未來邏輯學家發(fā)明或發(fā)現(xiàn)了比謂詞邏輯更好的工具,可以用來刻畫命題的結構以及命題之間的推理關系,比如“X邏輯”,那么,在用“X邏輯”替換“謂詞邏輯”之后,這個論證會仍然有 效。

因為信念都含有特定的命題內容(或者說相信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主體和特定命題之間的關系),而命題的結構和推理關系又受謂詞邏輯約束,因而,邏輯對于特定信念的產生常常有決定性作用;比如,一個理想的、絕對理性的人(設若存在的話),不可能相信一個矛盾的命題(或者持有兩個矛盾的信念),他的信念系統(tǒng)應當是絕對融貫的。這進一步使得談論信念的合理性和信念邏輯成為可能;比如,對于一個理性的人S,倘若S相信P,并且S相信P蘊涵Q,那么,可以推斷S相信Q(懷疑知識閉合原則的讀者可以自行換用另一個較無爭議的信念邏輯原則作為例子)。

在同樣的意義上,我們卻不能認為欲望的表征內容也遵循謂詞邏輯。支持這一點的直觀理由是,沒有任何邏輯的理由,可以保證我們就欲望作出類似的推理,比如,從S想要吃點東西推出他想吃魚,或者推出他不想喝水;或者從S想要P,并且S知道P與Q不相容,推出S不想要Q。誠然,你可能質疑說,我們不是常常能從“張三想讓父母抱孫子”推出“張三想結婚”嗎?對于這種基于日常歸納的推論,我僅僅想指出,它并不是基于邏輯,而且,推論的結果常常可以出錯,所論及的“張三”很可能并不想結婚。如果將“愛情不講邏輯”這個通俗的說法視作大眾基于豐富經驗歸納所得的結果,它就有可能指示了一些很重要的真相。信念和欲望之間的這一差異在人類的理智事業(yè)中也有所反映:正因為信念的表征內容遵循謂詞邏輯,“信念邏輯”才成為值得追求的理論目標;然而,沒有任何一個真正的哲學家或邏輯學家想過要建立一門“欲望邏輯”,我指的是,就如信念邏輯要刻畫信念歸屬語句之間的推理關系,欲望邏輯應對欲望歸屬語句之間的推理關系作出刻畫。

支持欲望不受邏輯約束的另一個有力理由是,個體往往可以同時擁有多個彼此沖突的欲望。文學家對“又愛又恨”之類的復雜情感有很深的體會,這一類復雜情感的構成部分可能讓人產生互不相容的欲望;動物行為學家對動物身上出現(xiàn)沖突的沖動的情形也做了詳盡描述,比如,康拉德·洛倫茲(Konrad Lorenz)注意到,鵝、狗的某些動作是攻擊和逃避兩種相反的沖動同時作用的結果。①K. Lorenz, On Aggression, translated by Marjorie Kerr Wilson, London: Methuen & Co. Ltd, 1966, p.93,p.97.如果以“邏輯”作為刻畫“理性”概念的核心要素,在個體的欲望可以相互沖突的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欲望(以及相關的情感)并不理性;當然,這仍并不意味著“理性是且僅應是欲望的奴隸”(休謨語)。

因為個人理智的不完善,在考慮具體個體的時候,人們容易懷疑邏輯對信念(產生和變化)的決定性,并可能因而僅僅把邏輯命題理解成是規(guī)范性的。不過,哪怕如此,我們也會立即發(fā)現(xiàn),人類用來規(guī)范欲望的訓導跟規(guī)范信念的訓導不太一樣;“你應清心寡欲”、“你不應有非分之想”之類的規(guī)范跟邏輯無關,而后者會在MP規(guī)則和“你應當只相信有充分證據(jù)的東西”之類的信念規(guī)范中起作用。

上述觀察立足于考慮信念內容和欲望內容二者與邏輯之間的關聯(lián)。所闡明的差異也許只是現(xiàn)象層面的,更深入的探險方向可能指向科學心理學和心理語義學。威廉·萊肯已經對后者做了細致的考慮。根據(jù)他的判斷,信念內容和欲望內容的語義學有重要差別;信念的內容是描述性的,其功能主要是表征或描述外部世界的事實(因而有真假),但欲望的內容卻不是要表征或描述外部世界的事實(因而談不上真假,它與信念之真假類似的一個特征是“滿足”或“實現(xiàn)”)。②W. Lycan, “Desire Considered as a Propositional Attitude”,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Vol.26, No.1, 2012,pp.203—215.威廉·萊肯的正面語義學方案(解釋欲望內容的滿足條件)值得進一步討論,對當前目的而言,重要的是,他的基本判斷跟我們的立論極為契合。

人類知識的藏經閣還缺少一本足夠好的科學心理學,也還沒有人真正清楚信念、欲望之類的心理對象在生理—心理層面究竟怎樣運作。倘若信念的內容和欲望的內容遵循不一樣的“邏輯”,那自然意味著,二者的差異絕不僅僅只是“邏輯”而已。在認識論和認知科學領域,已經有相當多的研究嘗試闡明信念的某些特征,比如透明性、程度性、組合性、生產性、系統(tǒng)性,等等。相對而言,哲學家和認知科學家對欲望的探究要少許多。不過,我堅信,假以時日,我們一定還可以發(fā)現(xiàn),信念的其他某些重要特征在欲望那里也找不到對應物。

上述論證,歸根到底只有一個目的,即要把“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這顆沙粒從米缸里剔出去。經驗是否一定包含命題性內容(或者說,是不是有概念內容)的當代爭論對于心靈哲學和知識論都非常重要。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因而有命題內容)的說法對哲學的某些討論究竟產生了哪些有害影響,這一點尚不明朗。我們不很確信,這里推薦的判斷是否會有某種治療效果;我們也不確信,上文所述觀察是否對其他一些心理狀態(tài)(如希望、預期)適 用。

“信念、欲望、期望、意圖等命題態(tài)度”的說法是20世紀早期哲學的遺物,那個時代容易染上“語言轉向”的時代風尚,那個時代的哲學家也特別容易用過于理智化的態(tài)度看待我們的心靈。羅素曾批評傳統(tǒng)邏輯,說亞里士多德式的邏輯誤解了語言的結構。羅素未必誤解了語言的邏輯,但他對從語言的結構和性質到世界的結構和性質的推理抱有過強的信心,視“欲望”為命題態(tài)度的說法就受了英語語法的強烈誤導。

隨著認知科學的興盛,近些年,哲學各個領域的發(fā)展都越來越不依賴一種語言哲學。一些實驗哲學家甚至還想表明,不同文化(包括語言)群體的成員可能有不一樣的哲學直覺。①E. Machery, R. Mallon, S. Nichols, S. P. Stich,“Semantics, Cross-cultural Style”,Cognition,Vol.92, No.3,2004, pp.1—12.“欲望是命題態(tài)度”這個判斷在英語世界的廣為人知,與這個觀念在漢語世界里的不被接納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這個對比之強烈以及我們所作出的考察,或許都有一種令人警醒的作用,既讓我們留意語言影響哲學的方式,也讓我們對任何一個從語言的本質到世界的本質的推理保持三分警惕;這兩層意思可以濃縮為一條箴言:切勿把對世界的描述當成世界本身,不管是物理世界,還是心理世 界。

(責任編輯:肖志珂)

B15

A

2095-0047(2017)04-0095-11

劉小濤,上海大學社會科學學部哲學系副教授。

本文受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基于虛擬現(xiàn)實的實驗研究對實驗哲學的超越”(15ZDB016)、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實用主義研究”(14ZDB022)、上海市教育委員會“陽光計劃”項目資助。

①本文曾先后在華東師范大學青年學術沙龍(2016年5月)、第十屆全國分析哲學大會(2016年8月)宣讀。一些師友、同仁分別提出若干修改意見,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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