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龍
一條黑影躍上院墻,輕巧地落進(jìn)院中。如水月光下,黑影朝屋中走來,屋門不經(jīng)一推,如入無人之境。劉九如想喊喊不出聲,反擊卻沒有能力,逃跑已來不及,絕望之中只感覺到恐懼如大山般壓過來,眼睜睜地看著黑影手中的那把利劍直指咽喉——
啊呀!劉九如大吼一聲,揮汗如雨。眼一睜,一下子跳下床來,順手拉著了電燈。
一只碩大的老鼠正從床上竄出來,順著墻壁往上爬,一點(diǎn)也不在乎劉九如瞪眼發(fā)狠,一轉(zhuǎn)身就鉆進(jìn)了天花板中。廳堂里的老式座鐘剛指上四點(diǎn),這個鐘早已不打點(diǎn)了,也難為它,已為劉九如服務(wù)三十多年了,還是黃菜花陪嫁過來的產(chǎn)物。父親房間的門虛掩著,劉九如輕輕推開,聽到父親粗重的鼾聲,劉九如轉(zhuǎn)身便把房門關(guān)上了。
大門竟然是虛掩著的。
劉九如大吃一驚。摸摸自己的咽喉,感覺還真有點(diǎn)癢癢的難受。難道剛才真的發(fā)生了什么?劉九如恍惚了,心想自己真的忘了關(guān)上大門,讓竊賊光顧了?院內(nèi)一片黑暗,拉開屋外的電燈,見院門緊閉,白天留下的農(nóng)具還靠在墻角里睡覺,風(fēng)把紙屑卷在四周的角落里,有小草從水泥地縫隙里生長出來,小青蛙們慌亂地從燈影下跳過。一切正常,院內(nèi)依舊雜亂無章。
再次躺在床上,床板被翻得吱吱亂響。劉九如打開手機(jī),上面的時間顯示 4時 30分,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呢。這時,手機(jī)的短信鈴聲響了一下,劉九如打開一看,是提醒有一個未接電話,號碼卻是黃菜花的。昨晚他在九點(diǎn)就睡覺了,把手機(jī)也關(guān)了。這是他的習(xí)慣,睡覺就關(guān)手機(jī),除了與老婆黃菜花和兒子定期打打電話外,平常很少和外辦聯(lián)系了。劉九如心頭忐忑不安,那么晚了黃菜花還打電話來做什么?莫非孫子有什么事?劉九如最擔(dān)心的就是孫子胖胖,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斷,一年不知要上醫(yī)院多少回。兒子和媳婦在南方打拼,終于在那邊買了房子和車子,黃菜花順理成章地去了那邊幫他們帶孩子,他們偶爾通個電話,唯一的話題還是胖胖。
劉九如趕緊回?fù)芰四莻€電話,多時無人接聽,劉九如的頭皮發(fā)麻,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忽聽里面吱嘎一聲,響起黃菜花發(fā)火的聲音:發(fā)么事神經(jīng),這么早打電話把胖胖的覺都吵醒了。劉九如趕緊壓低聲音說:昨晚你打電話做什么,胖胖沒什么事吧。黃菜花說:我打什么電話,沒事浪費(fèi)錢。劉九如說:明明是你的號碼呀。黃菜花這才哦了一聲,說可能是胖胖玩手機(jī)時亂撥的吧,好了,掛了,昨晚陪胖胖玩得太晚了,睏了。
話筒里面的黃菜花哈欠連連,劉九如只好掛了電話。抓起床頭柜臺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點(diǎn)著。煙霧彌漫在整個房間,一邊咳嗽一邊穿衣起床。外面還沒有天亮,劉九如在洗漱時真實(shí)地感到咽喉癢痛,張開口對著鏡子想探視里面的究竟,可除了滿嘴黃牙和一條大舌頭,什么也看不見。
難道真的中了夢中黑影大俠的一劍?
吃早飯時,劉九如把他昨夜的夢境講給父親劉八仔聽,沒想老爺子聽后哈哈大笑起來,讓劉九如摸不著頭腦。好半天才止住笑,說:你做了老子年輕時的夢了。劉九如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劉八仔便不再說,繼續(xù)吃早飯。劉八仔在村里年紀(jì)最大,88歲,走路要靠手杖幫著。不過,頭腦十分清醒,年輕時在外闖過,見過世面。他最瞧不起就是兒子整天窩在家里,把人生時光都白白浪費(fèi)了。父親脾氣怪,年紀(jì)越大越怪,他從不在劉九如面前多說話,但與村人閑聊時卻可以忘記回家吃飯。
早飯后,劉九如想到村委會的診所里去看看。
診所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大多都是小孩子在掛點(diǎn)滴。醫(yī)生姓周,他的老婆做護(hù)士,夫妻店。周醫(yī)生用一個東西壓住劉九如的舌頭,另一只手拿電筒照往里面,叫他喊啊啊啊。然后坐下來,問了一些日常飲食和生活習(xí)慣問題,在處方紙上寫著什么,說:咽喉炎,打兩天點(diǎn)滴吧。說著就進(jìn)藥房配藥,拿出 3瓶輸液交到老婆手中。劉九如本想說不打針帶點(diǎn)藥回家吃,可人家不看他臉色,更不聽他意見,女人走過來擼起他袖子,針頭扎下去,由不得你再去想說別的什么了。
一個上午就在診所里度過,回家的路上劉九如真像個病人似的趔趄而行。
劉八仔在院中的樹蔭底下翻看著一個手抄本,據(jù)說這是他年輕時從一位高僧那兒得到的,上面有圖有文字,他從不給別人看,包括自己的親兒子劉九如。但對于孫子,劉八仔卻網(wǎng)開一面,親自把書送給孫子手中,那時孫子剛考上大學(xué)。孫子是否看懂了這本書,別人不得而知,劉九如只聽到兒子把手抄本還給劉八仔走出門時小聲嘟嚷了一句:亂七八糟,不知所云。
劉八仔的眼睛非常好,看書不用戴眼鏡。劉九如進(jìn)來時,他只當(dāng)沒看見,一副深沉其中的樣子。
夜晚再次來臨時,劉九如突然心慌氣短。
遵照醫(yī)囑,他暫時不能抽煙了,晚上只有正襟危坐在電視機(jī)旁,總感身上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劉九如仰起臉望著天花板想了半天,腦中漿糊糊一片。燈影把身子放大刻印在墻壁上,像一個入侵的怪物,把天花板上的蜘蛛嚇得躲藏進(jìn)了絲網(wǎng)中不敢亂動。劉九如的手不由向桌子上的煙盒摸去,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不敢點(diǎn)火,使勁吸了兩口,放下了。電視里還在放著廣告,劉九如站起身,走向劉八仔的房間。
劉八仔從不看電視,除了看那個手抄本就是聽收音機(jī)。先前用壞了一個收音機(jī),縣城都沒有賣,鄉(xiāng)下更沒有,劉九如還是托人從市里買了一個,老爺子看得很重,生怕摔壞了,用一個布袋子裝著,隨身攜帶,很少離手。劉九如坐在老爺子的床沿上,說:又在收聽國家大事呵。劉八仔說:你就只曉得看這個劇那個劇,沒有一點(diǎn)兒男人氣概。劉九如心頭不快,近來老爺子老是看他不順眼,說他沒出息,整天窩在家里。其實(shí),劉九如何嘗不想去外面打工呢?只是老爺子年紀(jì)大,讓他一個人在家,一則自己不放心,二來村人也要說閑話的,老爺子不但不領(lǐng)情,反而瞧不起,劉九如真是委屈極了。
收音機(jī)里面的節(jié)目播完了,又在播廣告,而且還是性病廣告。劉八仔并沒有把聲音扭小或者換個臺,他靠在床頭邊,閉目靜聽。劉九如忍不住了,說:爺,這樣的廣告有什么好聽的,吵死了,換臺。劉八仔睜開眼睛,看了兒子一眼,揮揮手說:不愿聽就出去吧,老子聽個收音機(jī)還要你的安排呀,走開。
劉九如沒有生氣,老爺子快九十歲的人了,在這世上是做客,怒罵都由他去吧,讓他開心多活幾天就是對他最好的孝敬。他走出來,輕輕把房門關(guān)上。昨晚忘了關(guān)上大門,今晚他沒立即回自己的房間,而是來到大門旁,拉著電燈看看大門關(guān)嚴(yán)實(shí)了沒有。大門栓全部上了,想必賊想進(jìn)來也要多費(fèi)工夫,除非像夢中的俠客那樣功夫了得。這時,劉九如想應(yīng)該看看院門關(guān)好了沒有,打開大門,看見星光滿天,微風(fēng)吹拂,體內(nèi)陡然升起一股精神之氣,越升越高,直沖腦門。
打開院門,劉九如夢游一般飄進(jìn)了鄉(xiāng)村的夜色中。
晚上九點(diǎn)鐘,城市的夜生活還沒有開始,而在鄉(xiāng)村中卻是沉寂一片。不知不覺中,劉九如走出了自己的家園,走進(jìn)了一個白天熟悉晚上陌生的村莊。有幾十戶人家的村子,現(xiàn)在卻很少見到光亮,即使傳來幾聲狗吠,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做做樣子,被人斷喝,乖乖地溜回主人家屋前。劉九如知道,別看整個村莊有幾十幢房屋,其實(shí)有一半都是空著的無人居住,只有在過年時才派上了用場,熱鬧一回。在一戶窗前,劉九如猛然停住了。
女人:明天,你把牛早點(diǎn)帶過來嘛,把那塊田整完,好早點(diǎn)播種下去。
男人:今晚我把田也耕了種也播了,明天還要呵。
女人:死嘴!聽見一個響動,好像是巴掌拍在了男人的屁股上。
男人:今晚我在這住算了,省得明天又要來。
女人:不行。明天是我請你來的,要算工錢的。
男人:算不算哪個曉得,你我的賬能算得清?
女人:表面上的事要做到,不要讓人家說閑話。
男人還要說什么或者還要做什么,聽見女人已把門打開,劉九如立即往旁邊的小屋躲避,看著黑影消失女人的屋門輕聲關(guān)上。這時劉九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躲進(jìn)了人家的茅房里,一股難聞的氣味直沖腦門,劉九如急竄出來。此時忽聽屋門又是一響,劉九如看到女人竟然向著茅房走來。這時要向前走顯然是不可能的了,向后退也更不行,情急之下,劉九如靠近墻角蹲下身子雙手抱頭把自己蜷縮成一團(tuán)泥似的喘氣都不敢大出。女人拉著了茅房里的電燈,正痛快淋漓,劉九如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就跑。身后傳來女人一聲尖叫。劉九如不敢回頭,一口氣跑出了村子跑上了大路,直到本村頭的大楓樹旁才停歇下來喘氣??纯瓷砗?,黑霧蒙蒙,連天上的星星都躲藏起來了。
推開屋門,聽見劉八仔鼾聲如雷。收音機(jī)還在沙沙響著,劉九如顧不得擦一下汗水,進(jìn)去把收音機(jī)關(guān)了。劉八仔翻轉(zhuǎn)身,猛然醒來,說:做什么去了,滿身汗水。劉九如并不回答老爺子的問話,卻說:睡覺的時候收音機(jī)要關(guān),跟你說過多次了。劉八仔說:關(guān)了睡不著。說著,又把收音機(jī)打開了。劉九如懶得再理他,出來看了一個廳堂里的座鐘,時針還只指向十點(diǎn)。睡不著,做什么?打開電視,又無心看,關(guān)上。許是剛才發(fā)生的事刺激了劉九如沉靜的心,他突然像個年輕人一樣熱血沸騰起來,不由拿起手機(jī)給黃菜花撥了一個電話,里面聲音嘈雜,黃菜花說她和兒子媳婦孫子一起在吃夜宵呢,要不要給兒子說話。劉九如說那就算了,也沒什么事,你們吃吧,這么晚了,別吃多了。
掛了電話,劉九如愣了半天神。同在夜色中,卻是兩個世界。劉九如本來想單獨(dú)和黃菜花說說話,夜深人靜的時候,又睡不著,他想和老婆聊聊天。哪想老婆在那邊卻是熱熱鬧鬧,根本體會不到劉九如的寂寞,更不要說什么安慰的話了。想至此處,劉九如的心漸漸冷卻下來,汗水早已晾干,身子也懶得擦,翻身上床。黑暗里劉九如的腦海中老是播放著外村那對男女的對話,漸漸感覺到了身子里有了另一種溫暖。
日頭每天都準(zhǔn)時起落,白天還好,劉九如有干不完的田地活,還要給自己和父親做飯,可以端著飯碗來到村頭的大楓樹底下跟著人們一起嘮叨。一到晚上,劉九如就心跳氣短,煩躁不安,守著電視機(jī)發(fā)愣。劉八仔看不得他這個樣子,說他丟了魂,要叫屋前邊的三叔婆來喊魂。劉九如最看不慣三叔婆的那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能把唾沫當(dāng)成香水,能把月亮當(dāng)成臉盆。劉九如記得小時候姆媽回娘家后,三叔婆總喜歡來找父親劉八仔,三叔婆總要拿出好多糖果來給劉九如吃,叫他去外面跟小伙伴兒玩。那個時候劉九如最喜歡的人就是三叔婆了,直到有一天姆媽和三叔婆在村頭的大楓樹底下干了一仗,姆媽把三叔婆的褲子都扒了下來,害得三叔婆在眾眾目睽睽之下光著屁股跑回了家,好多天不敢出門。姆媽還無故把劉九如的屁股打了一頓,問他還饞不饞嘴?姆媽是當(dāng)著劉八仔的面打兒子的,她邊打邊罵著一些劉九如根本聽不懂的話,那時劉九如恨死了姆媽,無數(shù)次在心里咒罵她早點(diǎn)死去。
后來姆媽真的死了,是劉九如上初中的那一年。姆媽是在水庫里淹死的,有人說是她故意尋死,也有人說她是不小心跌落溺水身亡。姆媽的身子被水漲得圓鼓鼓的,她的娘家來了許多人逼著劉八仔跪在那遺體前,要劉八仔承認(rèn)是他害死的。事情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最后還是大隊張書記出面才解決。劉九如那時不敢靠近姆媽的遺體,生怕姆媽是自己在心里咒死的,怕她在另一個世界里報復(fù)自己。多年后,劉九如才真正懂得了當(dāng)年父親和三叔婆是怎么一回事,劉九如買了一捆冥幣和火紙到姆媽墳前燒了,在姆媽的墳前懺悔。
不管醫(yī)囑了,劉九如猛吸起煙來。劉八仔在房里不住咳嗽,大喊:你是想嗆死老子還是自己想死啦,吸煙跟燒窯一樣,半點(diǎn)節(jié)制都沒有。
劉九如沒有理會劉八仔,吸完煙后,感覺到身子輕輕飄飄,他打開院門,飄了出去。
這次,他沒有去外村,而是像個巡邏隊員一樣在本村游走。村子從南到北一溜兒有一百多米,建房沒個規(guī)則,都是隨意亂建。劉九如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全村六十多戶人家,有三十多戶全家外出,也就是說,全村有一半房子是空著的。而居住的屋里,大多都是老人與小孩子,偌大的一個村莊,一到夜晚,完全沒有了生氣,沉寂無聲,偶爾傳來小孩的哭叫,便可傳遍整個村莊。
在水生的屋門前,劉九如被一個東西絆了一下,拿出手機(jī)一照,卻是一只小童車。肯定是白天水生的孫子玩丟在門前沒有拿進(jìn)去。屋里沒有燈光,顯然他們早已睡下了。劉九如把童車放在屋前的門坎上,免得讓一清早上學(xué)的孩子拿走。前面的房子是寡嘴的,三層,上面蓋了琉璃瓦,門窗全部是鋁合金,院內(nèi)可以停下好幾輛小汽車。這是一幢全村最好的房屋,寡嘴不但把家里的房子建得很有氣派,而且在縣城也買了房。不過,他們?nèi)叶汲鐾饬?,這么一個好屋就空著,一年也住不著一二回,讓人感到很可惜。
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劉九如心跳了一下。接著這個念頭像電影似的來回放映,把劉九如心頭弄得非常亢奮。深沉的夜空下,沒有誰去關(guān)注劉九如的舉動,也沒有人能去阻止劉九如的行動。屋院外有棵泡桐樹,劉九如輕巧地爬上去,接著縱身一跳,穩(wěn)穩(wěn)地落在院中。大門上了鎖,后門被從里面鎖上了,劉九如轉(zhuǎn)了一圈沒有收獲。但很快,劉九如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廚房只有一層,而且緊挨著大屋。借著旁邊一棵桂花樹的彈力,劉九如像個年輕后生一樣敏捷地爬上了廚房屋頂。屋頂上有一個側(cè)門可以進(jìn)到大屋二層樓內(nèi),讓劉九如感到意外的是側(cè)門竟然沒有鎖上,外面的把手一扭,竟然打開了。
難道是寡嘴走時疏忽大意忘了鎖上?
其他各個門上的鑰匙都插在鎖孔上,劉九如興奮地登堂入室,他甚至還把寡嘴臥室里的床頭燈打開了,仰靠在那松軟的被子上小憩一番。墻壁上掛著一個大彩電,劉九如上前打開電源,沒有信號。柜子上有一臺 DVD播放機(jī),劉九如把電源插上后,屏幕立馬有了畫面,可看了不到幾秒鐘,卻把劉九如渾身的血液都給沸騰起來。畫面上的男女皆赤裸,而這對男女不是別人,正是寡嘴和他的老婆。寡嘴的身子黑不溜秋,而他的老婆則白白胖胖,兩人戰(zhàn)斗得汗水淋淋。年輕時,劉九如在縣城的地下室里也看過這種錄相,但那里面的男女都是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而且那時是用錄相機(jī)放的,清晰度根本不能和現(xiàn)在相比。早聽人說寡嘴在外面風(fēng)流快活,沒想到回家也要和老婆玩這種自拍,而且還錄下來作紀(jì)念,劉九如是萬萬想不到的,怪不得有人說有錢人就是任性。這個碟片肯定是寡嘴走的前夜和老婆重溫舊夢時放的,勞累后用遙控關(guān)上電視和機(jī)子后沉沉睡去,碟片也忘記取出來。片子有半個小時,其清晰度很高,劉九如把寡嘴老婆身上的幾顆痣都數(shù)得清清楚楚。
劉九如口干舌燥,臥室里當(dāng)然不會為這個不速之客準(zhǔn)備茶水,但衛(wèi)生間里有自來水,劉九如沖著水龍頭猛喝了幾口,又把頭埋在水龍頭底下淋了個濕透。但并沒有緩解劉九如渾身的躁熱,后來干脆把全身的衣服脫了個精光,痛痛快快地淋了個冷水浴。
出來時,月光竟從云底里亮了出來,劉九如這才感覺到了一絲涼意。夜已深,村莊幾乎很少看到燈光了,整個村莊沉睡在一片月光中,朦朧而又神秘。
到家后,劉九如照例去劉八仔房間,看看老爺子睡了沒有。拉著電燈,見劉八仔已蒙頭大睡,沒有鼾聲,也沒有收音機(jī)的沙沙聲,房間沉寂如水。劉九如感覺有點(diǎn)不正常,一絲慌亂先從臉上顯現(xiàn)出來,接著腳下一鼓勁,嗖地竄到劉八仔的床前,掀開被子一看,大出他的意外——床上沒有劉八仔的影子,里面只有他一件棉襖卷成人的形狀蜷縮在枕巾上,睜著烏黑的大眼看著劉九如。劉九如一拳打在棉襖上,大喊:爺!爺 ——
深夜里的聲音像破碎瓷器般的尖銳,帶著顫悠穿透墻壁拐著彎兒沖向夜空,更像三叔婆叫魂樣的恐怖而怪異。沒容劉九如再喊出第三聲,他的后腦殼被一個物件砸了一下,不重不輕,又痛又癢,接著,劉九如聽見收音機(jī)的沙沙聲,還有劉八仔的一聲輕喝:老子又沒病,叫魂啦!
劉九如揉搓著腦殼轉(zhuǎn)過身來,苦著臉問:你剛才去哪兒了?劉八仔不回答兒子的問話,而是脫衣躺上床,然后反問道:我要問你呢,逛到哪里去了?
許是受到寡嘴的自拍影響,劉九如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他匆忙跑出門,剛近三叔婆的屋前,只見窗戶一下黑暗,也就是說,那房間剛剛還是亮著燈。劉九如雙腿灌了鉛般沉重,再次來到劉八仔的床前,說:你從三叔婆屋里出來?
劉八仔哼哧了兩下,說:是又怎樣?
你還不死心。劉九如眼睛望著別處,他看到墻壁上有只蚊子在亂飛,一不小心,被墻角的蜘蛛網(wǎng)纏住,掙扎了幾下,不動彈了。
我讓她給你叫魂呢,你真是不知好歹。劉八仔已把頭縮進(jìn)被子中,聲音嗡嗡響著,就像剛才亂飛的蚊子。
我不相信!劉九如搖著頭,慢慢踱出門來。身后傳來劉八仔兇惡的聲音:老子的事不要你亂管,先管好自己吧,半夜三更出去游魂,要不是我找三叔婆喊魂,你還不知在哪個角落里蹲著哩。劉九如走出去的步子想轉(zhuǎn)回,想想又止住了。自己的魂兒丟了,難道父親劉八仔的魂兒也丟了嗎?
明天去找三叔婆去。
又是一個艷陽天。吃過早飯后的劉九如感覺身子有點(diǎn)懶慵,田畈里也不想去了。可能是昨晚渾身燥熱被冷水一沖,身體有了感冒的跡象。無精打采走出門,腳下不由自主便走向三叔婆的屋前。三叔婆在院墻下曬尿布,紅紅綠綠的在竹竿上掛了一長溜,迎風(fēng)招展。
三叔婆的孫女也快有一歲吧,還要用這么多尿布片么?
劉九如進(jìn)去時,三叔婆早已停下手中的活兒,睜大眼睛看著他,直把劉九如看得心慌意亂。三叔婆的臉上很瘦,皺紋當(dāng)然就越發(fā)深刻了,許是剛掉了牙,嘴巴癟下去了許多,但并不影響她說話的發(fā)揮:怪不得今天這么悶熱,原來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劉九如咂巴著嘴巴,說:日頭從西邊出來就不好么,有的地方還沒有日頭哩。三叔婆說:那是陰間,閻王爺管的地方,陰冷得讓人發(fā)抖。劉九如說:三叔婆這么清楚,想必去過吧。三叔婆哼了一聲:是人到頭來都要去那個地方,你不想去閻王爺會派人來抓。說著,不理會劉九如,扭著瘦小的身子進(jìn)屋。劉九如也跟著進(jìn)來,忍不住捂著嘴巴偷偷笑了一下,因?yàn)樗吹饺迤排诒澈蟮拈L發(fā)。三叔婆的頭發(fā)雖然稱得上長,但只有稀疏幾縷,且已花白,卻總像個青春少女一樣披肩而下。在劉九如的記憶中,早年三叔婆的頭發(fā)是剪得短短的,前面有一只彩色蝴蝶發(fā)夾卡著,顯得精精神神的富有朝氣,大眼盈笑,滿臉春風(fēng),男人們總喜歡多看幾眼。
三叔婆的屋里劉九如不記得有多長時間沒來過,屋是個老屋,有點(diǎn)朝濕,但被整理得井井有條。三叔婆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已做了三屋樓房,全家外出后,樓房就鎖在那里。這舊屋歸小兒子,夫妻雙雙出門打工掙錢,準(zhǔn)備在近年內(nèi)要把舊屋改建。三叔婆帶著小孫女,日子也夠忙的了。劉九如不坐下,站在堂屋里四處張望嗅著什么,三叔婆不管他,進(jìn)里面把坐著童車的孫女推出來,逗著她玩。劉九如說:這屋中有一種氣味。三叔婆笑了:我知道你是說有劉八仔的氣息吧。
劉九如噎住了。
你也該去劉十生那兒去住些日子啦。三叔婆忽然一本正經(jīng)地對劉九如說出這話。劉十生是劉九如的兒子,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市。黃菜花就在那兒給劉十生帶兒子。
劉九如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在進(jìn)這個屋之前,劉九如設(shè)想了幾個話題來警告三叔婆,讓她不要再跟老爺子親近,免得村人說閑話。三叔婆就是厲害,不但把話題轉(zhuǎn)移了,竟能一語中的地說出劉九如潛藏在心底里的話,這個女人真的像個巫婆一樣洞察了劉九如的內(nèi)心,像夢中的那把利劍一樣直指他的咽喉,讓他先行敗下陣來。
劉八仔那兒我可以幫著照顧一些日子。
三叔婆說這話時目光緊盯著劉九如,里面似乎充盈著溫柔敦厚的光亮,慢慢地浸染進(jìn)劉九如的魂魄之中,讓他心頭癢癢地難受。
劉九如幾乎要繳械投降。
忽然,有個影子跳了出來,只一閃就不見了。劉九如輕喊了一聲:姆媽!
這一聲喊,把劉九如的魂兒給招了回來,同樣也把三叔婆給驚回到了現(xiàn)實(shí)中。
三叔婆,你真是個老巫婆!清醒過來的劉九如冷硬地說出了這句話,沒有看老太婆一眼,急走出門。
劉九如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村診所。
里面還是人滿為患,小孩的哭叫證明著鄉(xiāng)村旺盛的生命氣息,留守的小孩子基本上都是老人帶著,孩子只要有一點(diǎn)小毛病,他們便立刻送到診所來,生怕耽誤了時辰出現(xiàn)意外,無法向外面的兒女們交待。掛點(diǎn)滴的皮條和瓶子排了一長溜,有的還掛在了墻壁上,把小小的空間擠得熱氣騰騰。劉九如這次沒有讓周醫(yī)生看病,而是直接向他要了一盒感冒藥。周醫(yī)生的老婆過來說:吃丸藥見效慢,還是吊兩瓶吧。周醫(yī)生也停住要去拿藥的腳步,望著劉九如說:我老婆說得不錯,還是吊針好得快,感冒看似小病,要拖長了時間,也可以變成大病哩。劉九如笑笑,連著搖頭,說:我只要一盒感冒藥就夠了。周醫(yī)生便沉下臉來拿給了一盒藥,劉九如急急地走出來,生怕他老婆來擼他的袖子。
那天晚上劉九如服下丸藥后早點(diǎn)睡了,倒是劉八仔起來了兩次,在劉九如房前站了會兒才回去。
白天渾身倦軟,接連三天,劉九如晚上都是早早上床休息,沒敢出屋門。直到把那盒丸藥吃完后,感冒的癥狀才漸漸消失,渾身上下的勁兒好像又回到了身上。
吃晚飯時,兒子劉十生的電話打了進(jìn)來。劉十生隔個個把月會例行公事般打個電話給劉九如,無非是叫他在家干田地活兒不要太累,問一下他和爺爺?shù)纳眢w情況啦,當(dāng)然這次也不例外。簡單說過這些后,劉九如問你媽在嗎叫她接個電話吧,劉十生說媽帶著胖胖出去啦要不我叫她晚上給你打過去,劉九如忙說那就算了,又沒有什么事,別浪費(fèi)了話費(fèi)。不過——劉九如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聽到里面嘎嚓一聲,掛了。劉九如感覺到嘴巴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熱辣辣地痛起來。
這天晚上劉九如的心情并沒有前幾天那樣平靜,他不時地看看手機(jī)上的時間,或者看看有沒有未接電話,好像生怕錯過了約會的時間。他來到院子里,看到天上月亮高掛,地上自己的身影如破碎的樹葉般微渺,心頭充塞著一塊沉重的磚頭,非常難受。
自然而然地,劉九如的身影飄出了村外。
隨心所欲地來到了一個小村莊。
劉九如記得這個村莊的名字,距離自己的村子有七八里地了,劉九如為自己一下子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程而感到驚訝。本來就小的村子,燈光更少了,月光照在沉寂的村落里,倒增添了不少生氣。劉九如的腳步停在了一個只建了一層的毛坯房前。屋墻邊堆了好幾碼磚,顯然,是屋的主人準(zhǔn)備在屋上加層的。劉九如嗖地一下竄上了磚堆,順手一扒,輕松地跳上了屋頂。站在屋頂上,借著月光可以看到村前銀光閃閃的池塘,還有遠(yuǎn)處一條灰色的簡易公路。那是小村唯一的出路,許許多多的后生們就是從那里走向村外走向他們謀生的都市,誰也阻擋不住他們通往外面的腳步,那是全村的希望所在。
樓面通向屋里的樓梯前只有一塊編織袋遮掩著,劉九如點(diǎn)著一支煙,就著煙火的光亮,劉九如順利地走下樓,走進(jìn)了這個簡陋的屋子。讓劉九如想不到的是廳堂中的桌上還有飯菜,這讓他感到吃驚,想退步回去。這時,隱約間從后面一個地方傳來人的哼哼聲,讓劉九如更覺慌亂,腳下竟然軟塌塌的不能動彈。
做個好事吧,幫我打個電話,你要拿什么東西盡管拿去吧。
聲音從廳堂左側(cè)哪個門縫中傳出,是一個老太婆在說話。
劉九如屏住呼吸,還是不敢動彈。
我曉得你在廳堂里,做個好事,給我兒子打個電話吧。電話機(jī)在角柜上,上面的墻壁上有他的電話號碼,求求你了。
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劉九如輕輕推開那扇門,里面竟然有燈光,5瓦的燈炮上滿是黑煙和蜘蛛絲,前面又沒有窗戶,外面幾乎看不到里面的光亮。這是一個廚房,一個老人倒在地下,面前有摔碎的瓷片和飯粒??梢酝葡?,老人是在盛飯時摔倒了,而且是骨折,爬不起來。劉九如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來,先退至黑暗之處,讓咚咚的心跳平靜下來。這時,他感覺到手指一痛,原來是煙頭燃盡了,他踩滅煙火,悄悄退至樓梯前,轉(zhuǎn)身抬腿向上走。
身后的哼哼聲變成了大聲的呻吟,伴著那絕望的聲音:好人啊,幫我打個電話吧,我知道,你不是賊,你是菩薩派來保佑我的。
劉九如再次點(diǎn)著了一根煙,轉(zhuǎn)身停住,煙火明暗間,他再次看到了桌上的飯菜,兒時熟悉的場景浮上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劉九如重回到廳堂,借著煙火光,看到角落里的柜子上果然有部電話機(jī),上面的墻壁上用黑筆寫著一個手機(jī)號碼。劉九如拿起電話筒,并沒有撥出那個手機(jī)號,而是按了 120三個簡單的數(shù)字。
打完電話,劉九如把廳堂里的電燈拉著,大開屋門,他不敢繼續(xù)停留,急急跑了出去,跑出了村莊,跑進(jìn)了濃重的夜色中。
汗水一層層地冒出來,坎坎坷坷的小路讓他跌倒了幾次,但依然沒有阻止住劉九如奔跑的腳步。直到夜空中傳來悠長的呼喊聲,像一堵從天而降的墻壁攔住去路,奔跑的腳步戛然而止。
九如哎,回來喲——
三叔婆喊魂的聲音穿透月光在夜空中回旋。
回來了——
劉八仔的聲音略顯沙啞,但同樣悠長而執(zhí)著。
九如哎,回來喲——
回來了——
這時,手機(jī)鈴聲驟然響起,劉九如一看那個熟悉的號碼,不由蹲下身子,抱頭大哭。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