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張慶國
一、鮑勃·迪倫的詩有什么好?
張慶國(以下簡稱張):你看,昨天,201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的評獎結(jié)果公布出來,獲獎人評給了美國歌手鮑勃·迪倫,一下子就炸開了鍋。你有一段話傳開,說的就是這個事。你說世界醒了,諾獎評給了靈魂,沒有評給修辭和觀念,我認為說得很好。我一下子就覺得,我們可以吹一下。以前我這個訪談,熟人不好做,但我覺得找到一個新主題,可以跟你探討一下了。我們就從你的那幾句話談起,你說說,那幾句話是怎么思考的?你再解釋一下。
于堅(以下簡稱于):我認為,鮑勃·迪倫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一個存在,年輕的時候,鮑勃·迪倫就已經(jīng)進入了我們的生活時代。當然進入的不止是他,還有垮掉的一代,當然還包括杰克遜,包括好多西方搞搖滾的音樂家。在 80年代,他們對于我們來講,是一種生命的解放力量,我們是在文革里面長大的這一代,曾經(jīng)生活在一個非常壓抑的環(huán)境里,西方這種垮掉的一代、嬉皮士文化,來到我們的生活中,實際上它已經(jīng)不是在歐美的那種概念了,它不像針對西方的搖滾青年,某種另外的生活方式。
張:我的理解,在歐美國家,搖滾樂也是政治,不止是音樂,它在上世紀 80年代的中國,意義就更復(fù)雜了,它代表強行介入的全新生活方式,一種人生觀點,一種真實和直率的情感,其次才是音樂。
于:西方產(chǎn)生鮑勃·迪倫這種人,是對工業(yè)化社會的一種恐懼和反抗,也就是馬克思講的資本主義異化所造成的生命的壓抑,于是產(chǎn)生出了垮掉的一代。包括從卡夫卡以來,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一大批作家、私人藝術(shù)家,他們的作品中,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我覺得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主題,那就是對現(xiàn)代主義以及全球化的恐懼。在他們的作品里面,你都可以找出這種主題,以及對人性的重新審視和回歸,更早的時候,還可以追溯到尼采,上帝一死,人還要活下去的。人怎么再繼續(xù)活下去?人應(yīng)該為自己找到一個精神支柱。你原來的精神支柱是上帝,今天上帝變成一種制度,變成一種窒息生命的東西,我們這一代,就要重新找到一個精神支柱。
張:資本主義變成制度,一種強制的理性規(guī)矩,讓人驚恐不安,所以出現(xiàn)了卡夫卡的小說,出現(xiàn)了鮑勃對自由散漫的本真生命的歌頌。
于:尼采的解決方案,是藝術(shù)的形而上,你看他的《悲劇的誕生》之類,我們在 80年代,如數(shù)家珍地讀過的那些東西,講的都是藝術(shù)的形而上,這個東西就是生命的解放,屬于藝術(shù),是音樂和文學。這些文學和藝術(shù),最終是用來取代上帝位置的。
我們這些人在 80年代,從一種非常壓抑的社會環(huán)境走出來,當時的環(huán)境是,生命非常壓抑,文化也非常封閉。鮑勃·迪倫這些東西一進來,對我們來講是非常強烈的解放。當時《尚義街六號》我們這些人,聽的談的都是這些東西,深受這些東西的影響。我們《尚義街六號》這些朋友,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嬉皮士,我以前就說過這種話。80年代那個時候,我們不止是聽搖滾音樂,穿牛仔褲,我們還干了不少非常危險的事。
那個時候,我們跳個舞都有可能被捕,而且確實也有朋友被捕。在那種狀態(tài)下,我認為,鮑勃·迪倫不止是歌手,我認為他首先是一個詩人。詩人這個概念,我覺得今天的理解太狹隘了,鮑勃·迪倫是荷馬那種類型的詩人,也就是古代中國的詩那種人。
張:詩人是生命的歌者,是時間的見證人也是親歷者。
于:我們?yōu)槭裁葱枰娙??鮑勃·迪倫獲獎,再次提出這個問題。我們要文學干什么?以前,那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我認為好多人,實際上他并沒告訴我們?yōu)槭裁催@個世界需要文學?他只是告訴了我們一種他所掌握的知識的深度,他的修辭技巧,一種專業(yè)活動的高度,但是鮑勃 ·迪倫不同。
張:就像雜技跟戲劇,文學作品可以有雜技的技巧,但文學不是雜技,是戲劇,它最終表現(xiàn)的是人心和人的情感深度,這個深度的實現(xiàn),需要思想之刀來引路,鮑勃·迪倫的思想,揭示出生命的意義。
于:我昨天在路上,還跟馬力,那個書店的老板,我跟他講,鮑勃·迪倫最了不起的是什么?是他教會人們怎么生活,然后,教你怎么面對死亡。我覺得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今天的人,非常怕死,在物質(zhì)主義的時代,物越多,人就越怕死,但是,鮑勃·迪倫他們垮掉的一代,以一種直面生活的方式,教你如何面對死亡,他今天已經(jīng) 75歲了,還生機勃勃地活著,就是這個道理。
張:面對死亡,也就是面對正常而真實的人生。
于:就是說,你怎么能從物質(zhì)主義的、平庸的、庸俗的生活世界里,獲得自己的生命,獲得自己的存在方式,鮑勃·迪倫教給我們的就是這個東西。這也就是文學存在的必要性。如果,文學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如果你作家的作品最后不能使人面對生命、面對死亡,我要讀你的東西干什么?你的作品跟知識有什么區(qū)別?
張:有關(guān)生命的正確理解必不可少,它會使人生活得更有價值和更快樂。
于:我認為,今天,好多作家的寫作已經(jīng)完全迷失掉了,他們的寫作只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知識深度,寫作成為一種修辭手段的展示。文學不再事關(guān)生命,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現(xiàn)象。人類為什么會有文學?它是有原因的。
張:從源起之初,文學的存在就與生命密切相關(guān),文學要向人們提供一種生活認識,關(guān)鍵的問題是,這是一種什么認識?
于:文學起源于招魂,人從黑暗里出來,需要一種東西來證實自己,人跟野獸是不一樣的,人能夠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存在。所以,孔子講,詩可以興觀群怨,這些都是文學最根本的東西。興就是感激,感激自己來到大地上,動物不會這樣,它不會贊美,只有人會贊美,會感恩。關(guān)鍵是,你就此獲得了一個立場,一個跟動物不一樣的立場,獲得了自己的存在感。群,就是團結(jié)起來,因為,動物在黑暗中是孤獨的,人可以團結(jié)起來。怨,就是批判和審視,對自己的存在環(huán)境,不斷地提出永恒的追問,為什么要活著?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等等。
張:生命最永恒的困惑。
于:最后,文學才表達“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這個指的是知識,是詩最低級的功能。我覺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前把這個知識的東西,變成了第一,把前面的那個招魂的內(nèi)容變成了最后?,F(xiàn)在,我認為,評給鮑勃·迪倫,是反過來了,諾貝爾獎讓文學回到了初衷。
張:知識不是文學的目的,文學的目的是人的生命。
于:是的,為什么我們?nèi)祟愋枰膶W這個東西,是因為需要招魂。所以,我覺得諾獎頒給鮑勃·迪倫,非常正常。他是非常注重人的靈魂的,鮑勃·迪倫是個靈魂詩人,他的詩是招魂的。而且,他的詩是在專業(yè)意義上講,我認為也是一流的詩。
張:他的詩能感動人。
于:對,如果你的詩寫出來,不能感動別人,不能招魂,不能團結(jié)人,我讀你那個詩干什么?
張:好作家就是應(yīng)該經(jīng)常想想寫作的意義,想想世界為什么需要文學?想想寫作為的是什么?
于:比如說他的《像一塊滾石》那種詩,我認為從哪個角度來講,都是一流的,但是,有好多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寫的那種詩,不行,他們可能寫得多,可能這個寫了一書架的書,那個也寫了很多,但是他沒有寫出一本這種詩來,他的寫作只是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知識深度和修辭能力,鮑勃不是。
張:就像你說的,鮑勃的寫作跟人的靈魂有關(guān),所以他了不起。
于:對,靈魂,無比的浩瀚,他的作品能給人帶來慰藉,我覺得鮑勃·迪倫偉大就在這里。
二、文學不能感動人,還有什么價值?
張:但是非鮑勃的寫作太多了,太流行了,帶來了很多錯誤。
于:21世紀以來,人們生活在一個觀念的世界中,人類發(fā)明了觀念,一種主義,認為世界可以根據(jù)某種主義來進行設(shè)計,中國就有這種情況。最后的結(jié)果是,在這種設(shè)計下面,人被整得血糊淋拉,它完全是跟道法自然反著來。老子講,治大國如烹小鮮,就是要人們根據(jù)自己的感覺去生活,可是有很大的一陣子,人類不是這樣的。
張:根據(jù)觀念生活,改造世界,現(xiàn)在也還很流行。
于:所以說,這種反自然的東西,到今天,我覺得已經(jīng)深入到寫作里面去了,先有觀念后有作品。所有的作品,都只是在闡釋一種觀念。觀念固然沒有什么錯,每個人都可以講出一個東西來,但這個觀念,永遠只是你個人的觀念。鮑勃·迪倫他不是從這個出發(fā),他是從人性,從人與世界的最基本的關(guān)系,最基本的感受出發(fā),所以他沒有國界,每個人聽了他的歌,都會被感動,就像宗教一樣。
張:感動真是非常重要,這是文學最本質(zhì)的意義。
于:好的文學,總是在傳播一種偉大的,博愛的真理,我覺得,還有一種,在我們這個時代,觀念所導(dǎo)致的暴力下面,處處都有無可奈何的憂傷。
張:孤獨無助。
于:21世紀,每個普通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感受到了很討厭但又無法說出來的東西。不管你怎么設(shè)計這個社會,不管你的觀念怎么解釋得美好,我們只要生活,不管你怎么說,人就是要唱歌,要做愛,要吃飯,要穿衣,要看見春天的花開,看見秋天的葉落,這是生活最基本的東西。如果你的觀念把人生這些基本的東西摧毀掉,再怎么進步,我覺得,對于生命來講,都是一種鎮(zhèn)壓。
張:所以世界需要被重新喚醒。
于:諾貝爾文學獎獎給鮑勃·迪倫,就是一種覺醒,吻合了我最近 10年來的一貫思考。世界亂成一團,各種教派之間的戰(zhàn)爭,說到底,我覺得,那都是對全球化的恐懼。因為,全球化,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同極化,就是通過經(jīng)濟、商業(yè)和技術(shù),來使世界變成統(tǒng)一標準下的模式化生活,在這個下面,人會覺得越來越不好玩。
張:現(xiàn)代化的技術(shù)生活越來越遠離人性。
于:人的價值觀變得很統(tǒng)一,也只能統(tǒng)一,不能另搞一套。
張:是的,錢都要多,少了不行,都想做富人,做窮人就不行。
于:價值觀變成非常簡單和單一的東西,統(tǒng)一,模式化,標準化。比如說,要有大房子,要有汽車之類。全世界都向著非常狹隘的道路涌去,生活的豐富性,生活的美好全然不顧。一個人,如果不需要這些大房子和汽車,只想要鮑勃·迪倫的歌,只想流浪,這種人在世界上會越來越壓抑,越來越窒息。
張:你覺得諾獎評委也是這樣想嗎?
于:那倒不一定,我覺得諾貝爾文學獎獎給了鮑勃·迪倫,但是,評委也許沒有我想的這么深刻,我判斷他們也只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也許是要支持希拉里等等,可能是權(quán)宜之計。但是,不經(jīng)意之間,這個決定使一個曾經(jīng)召喚過我們,在 90年代以后逐漸被遺忘掉的聲音,重新回到了我們中間。我覺得,這對年輕的一代非常好,通過對鮑勃·迪倫詩歌的學習,肯定會抬高熱愛生活這種態(tài)度的權(quán)威性,年輕一代會重新思考何謂的生活。
張:會想一想,我們到底要如何活在世界上?
于:這很重要。
三、諾獎大多數(shù)時候獎給了非一流作家
張:下面,請你談另一個問題,你覺得最近幾年諾獎評得怎么樣?你對那些獲獎作家有什么評價?
于:我覺得,這些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獎給了那種表達某種意義,再加上一個就事論事,以及表達了某種知識的作家。
張:獎給了非一流作家?
于:最低意義上的文學,是描述事實,然后,高一層的,是表達意識形態(tài),再高一點,是表達了感情,創(chuàng)造了一種感情,再高一點的文學,就是鮑勃·迪倫這種,是對靈魂的召喚。但是,我認為,對靈魂的召喚,還不是文學的最高境界,最高境界的文學,還是中國人講的,道可道,非常道。文學的最高境界是這種東西,是率性這一道。
張:因人而異,各不相同,自然天成。
于:我覺得,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中,表達了某種意義,某種智慧,或者某種知識的作品占多數(shù)。
張:那已經(jīng)成為有關(guān)文學的世界性共識,可是它并不正確。
于:對。所以你看,鮑勃獲獎,立即引起巨大的轟動,引起了世界的巨大爭論,鮑勃·迪倫的獲獎對好多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產(chǎn)生了巨大沖擊。因為,那些人已經(jīng)把文學看成一個知識或者智慧的操練,不再是靈魂的召喚了,所以我覺得諾獎中這類的作家太多了。比如說是獎給傳奇作家,講故事的作家,莫言就是個講故事的作家,去年俄羅斯的那個獲獎作家,我覺得也是個講傳奇的,還是缺乏我認為的那種精神深度,缺乏那種東西,可能我比較欣賞的是那個加拿大門羅。
張:俄羅斯的阿列克謝耶維奇,我也覺得一般。那么,意大利作家門羅,你覺得她有什么非同尋常之處?
于:是這樣的,我覺得,這些作家在深度上面,接近了鮑勃·迪倫的那種東西,那種對人性和生命的關(guān)懷。但是,真正偉大的作家,真正我認為進入了最高境界的作家,是托爾斯泰,還有就是魯迅那種作家,但是,那樣的作家,在諾貝爾文學獎中,我覺得還是沒有。
張:奈保爾呢,你覺得他怎么樣?
于:奈保爾不錯。
張:請具體解釋一下。
于:我覺得,奈保爾和門羅都有相似的東西,就是從對日常生活的關(guān)注出發(fā),抵達了一種行而上的對生命上的追問。我覺得兩個人,都是某種意義上,比較小的普魯斯特,我覺得普魯斯特達到了大道的高度,我認為是。
張:普魯斯特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真正的大道,非常人可以掌控。
于:大道跟這些東西無關(guān)。
張:你出國比較多,國際文壇,你覺得有什么問題,是個什么情況?
于:今天的世界文壇,越來越變成一種國際化的東西,國際跟世界,就像國家跟祖國,在我的詞匯表里,這些概念是有嚴格區(qū)分的。我覺得,國際作家就是混獎,混開會,混吃混喝的那些作家,現(xiàn)在在國際文壇,這些人占主力。我跟你講,有一些那種國際上的文學節(jié),詩歌節(jié)啊什么,我經(jīng)常到處看見相同的人,兩三次都會遇見同一些人,在不同的詩歌節(jié),都會遇見那個人,比如某個德國詩人。中國也有些詩人是這樣,混國際文壇的人太多了。這些人的詩,你不能說寫得很差,但也就是如此,聰明智慧,有點那個感覺,如此而已。我覺得,今天,相比較之下,相反中國是一個混沌的,光明與黑暗并生的地方,這些大的工地,翻過來扯過去的,人迷惘和困惑,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作家很幸運。
張:哈!是的,我也說過,生活在今天的中國這樣一個時代,作為一個身居其中的市民,會有很多痛苦,轉(zhuǎn)過來,作為一個作家,又很幸運,因為這是非常文學化的一種生活。
于:偉大文學寫作,產(chǎn)生于相應(yīng)的特殊環(huán)境,今天,好多人老是在抱怨時代,他們不懂,這個時代非常重要,迷惘,就是文學產(chǎn)生的土壤,非常難得。以前,那些被稱為第二世界的作家,老是一種吃飽了撐著的寫作,寫作變成一種玩,像老干部澆花養(yǎng)草那種。我認為,西方那種福利社會,感覺正在走向末期,黑暗已經(jīng)重返歐洲了。
張:是的,我們今天閱讀的西方文學作品,最能感同身受并認為好的作品,都是二十世紀的作品,最新的歐美小說,我讀了以后,就覺得他們完全是在無事找事,根本就沒有什么話可說,當前的歐美作家,我認為已經(jīng)找不到文學的出路了,他們寫的都是些雞毛蒜皮。
于:整個社會,焦慮開始在曼延了,也就意味著文學時代的開始。還有另外一個恐懼,那就是現(xiàn)代化全面完工,好多作家和詩人,都沉浸在物質(zhì)主義的享受里面,作品的同質(zhì)化非常嚴重。今天的寫作,我覺得,反過來講,這個時代,蘊含著文學,但是,寫作未必能跟上。因為,作家的世界觀出了問題。
張:生活在一個難得的文學時代,但作家未必能把人生寫好,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于:你看,像鮑勃·迪倫獲獎,網(wǎng)上冒出來的那種爭論,就能看得出來,我覺得非常危險,情況很不好?,F(xiàn)在的文學,比不上 80年代。80年代的寫作,可能在技術(shù)上沒有今天成熟,才是個開始,但是,80年代的文學之中,有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撐,80年代寫作,最接近寫作的初衷,也就是為什么要寫作?
張:為人生的寫作。
于:80年代,可能會比較偏向意識形態(tài),偏向于政治。但是,怎么喚起人對存在的感悟?這一點,我覺得是基本的東西,當時的文學中,有這個東西。文學在重新追問我們是誰?我們?yōu)槭裁椿钪??我們要去哪里?這個東西,在 80年代是寫作中最基本的主題,相當了不起的主題。到了 90年代,這個東西被消解掉了,變成什么宏大敘事,它對那種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產(chǎn)生了巨大的消解,然后,進入了后現(xiàn)代時期。
后現(xiàn)代,我覺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一個媚俗的東西。整個中國哪個不是后現(xiàn)代?每一部手機都在解構(gòu),我覺得后現(xiàn)代是非常無聊的事,那種解構(gòu),沒有任何專業(yè)性和嚴肅性,再也沒有那種嚴肅認真的使命感文學了。今天,我跟一個詩人寫他詩集的前面幾句話,提出一點,我認為,寫作必須重新回到祖國,今天是一個祖國詩人的時代,我覺得可以這么說。
張:上世紀 80年代的中國文學寫作,有兩個東西非常重要,一是作家都想成名成家,在嚴肅認真地寫作,二是寫作跟心靈有關(guān),作家都是瞄準了人心深處最關(guān)鍵的感情去寫。現(xiàn)在的后現(xiàn)代文學表達,很多人不正經(jīng),寫了玩,無所謂,賺點錢就行了,這是一個大問題,可能導(dǎo)致文學的致命傷害。但你說的祖國詩人這個概念,確實很新。
于:這個跟最近 20年的拆遷有關(guān),多的就不說了,只說在全球化的這種活動中,祖國已經(jīng)變成了彼岸,我們生活的此岸是一個全球化的此岸。這個此岸,并不像我們在 80年代非常期盼的未來,當時我們也不知道今天的此岸會是什么東西,到了今天,它出現(xiàn)了,很簡單,就是同質(zhì)化、高速公路、汽車,然后是商品化的房子。人失去了家,失去了故鄉(xiāng),最終失去了祖國。所以,今天我認為最危險也最重要的是我們會不會失去漢語?失去漢語,寫作就不存在了。
張: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人人都說英語,到處寫的是英語,用無處不在的考試來體現(xiàn)英語的存在,漢語就慢慢地消失。我們?yōu)槭裁匆绨萦⒄Z而看不起漢語呢?這個現(xiàn)象一百多年前就出現(xiàn)了,一直在膨脹。漢字拼音化,一度成為理直氣壯的文化規(guī)劃,幸好,現(xiàn)在有了扭轉(zhuǎn),政府重新重視漢語,在努力恢復(fù)漢語的尊嚴。
于:全球化帶來的結(jié)果是什么?帶來的是一切以英語為基礎(chǔ),為標準。英語,實際上已經(jīng)變成一種全世界的普通話,剛才我講的那些國際詩人,他們最奇怪的一點就是,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地區(qū)的文學界,他們都能跟所有人進行交談。只有我這種人,像我這種從中國來的,但說不了外語的人,在其中沉默不語。但是,這一點,我真的覺得自己很牛,我就是不說英語,我對英語就是不以為然。我說的話,要通過翻譯才能傳達出來,就是這樣,我覺得,如果世界不需要翻譯了,直接講話,都講英語,那么,上帝的巴別塔就被拆掉了。
張:大麻煩要出來。
于:當然世界會變得非常好管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就像奧威爾講的動物集中營一樣??赡苡行┤藭g呼,希望變成那樣,但對我來講,這個世界再沒有差異了,最后,就是馬克思講的,完全變成一個異化的社會,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最后就是寫作的同質(zhì)化到人的同質(zhì)化,我覺得太恐怖了。
張:是的,奧維爾的小說《動物莊園》,說的就是這個事。他說的是政治后果,其實,政治的東西,也可能通過經(jīng)濟手段來實現(xiàn)。所以你剛才說的祖國詩人這個概念,不僅新奇,而且非常重要,你再解釋一下這個說法。
于:我覺得,今天的祖國,已經(jīng)不是“五四”以前反傳統(tǒng)要反對的那個東西,“五四”時反傳統(tǒng),是因為當時的傳統(tǒng)太強大了,像空氣一樣,窒息著每一個作家,魯迅他們那代人,極端的反傳統(tǒng)。因為,傳統(tǒng)對他們來講,嚴重窒息生命,是非常壓抑的一個東西,所以魯迅就極端地說出了所謂漢字不滅,中國必亡這樣的話。魯迅、瞿秋白這些人都講過這種話。他們也講到了根本上,如果沒有漢語,作為民族國家的中國,也就不存在了。但是,今天的祖國,我覺得是這樣的,傳統(tǒng)對于我們來講,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不再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不再成為壓迫人的東西。
張:傳統(tǒng)中國今天已經(jīng)蹤影難尋。
于:中國的傳統(tǒng)有一個特點,它不像西方的那種文化,西方人是這樣的,生活是生活,政治是政治,教會是教會。在西方,你可以一直進行革命,但是傳統(tǒng)生活方式可以一直延續(xù)下來。
張:是的。
于:巴黎經(jīng)歷了多少次革命?但是巴黎還是那個巴黎,我就覺得驚訝,巴黎也搞拆遷,奧斯曼帝國的時候就搞拆遷,拆遷之后還是那個巴黎,沒有變化,還在。到今天,巴黎發(fā)生過那么多的動蕩,但是,教堂那些東西,全部延續(xù)下來了,重建巴黎,也是按照舊巴黎模式來建的,他們只是把舊巴黎的模式,蓋得更為堅固而已。
但是,有些地區(qū),拆遷,拆得一樣也不剩,傳統(tǒng)全部拆干凈,最近 30年的這種拆遷,傳統(tǒng)中國的雕梁畫棟,沒有保留下來,我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國家。有人可能不在乎,說物質(zhì)是物質(zhì),精神是精神,不會變的,無所謂,人還是生活在中國的土地上,沒有關(guān)系。其實不是這樣的,中國這個社會,它講的是天人合一,建筑就是生活方式,不是無所謂,是相當關(guān)鍵,拆不好,后果很嚴重。
張:拆掉的不止是房子,還有生活本身。
于:我們這里,一夜之間被推入新生活里,從熟人社會推入了陌生人社會。西方的陌生人社會,是漸進的,我們這里,30年之間,全部搬進小區(qū)里去,我們年輕時候的那種朋友關(guān)系,在昆明,早上 10點鐘,找朋友玩,晚上 7點鐘,從我家出門走去你家,走 40分鐘就到了,坐在你家那個巷口,吃燒豆腐的那種生活,現(xiàn)在完全不在了。不在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種語言方式被改變了,今天好多人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
所以,傳統(tǒng)對于我們來講,不像有些青年作家認為的那樣可怕,好像還是魯迅時代的東西,今天,傳統(tǒng)已經(jīng)成為彼岸,西方倒是成為了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惟一的拯救,就是漢語。漢語的偉大,在于它可以穿越一切。中國人是世界上最神秘的一個民族,所有民族的語言都消亡了,在歷史的進程里,他們的語言都消亡了,或者讀不懂了,或者是怎么了,中國不一樣,漢語一直存在。
張:也必須存在。
于:中國人,今天,你作為一個現(xiàn)代主義的作家,依然在用 5000年以前,甲骨文上出現(xiàn)的漢字來進行寫作,這是非常嚇人的一件事。
張:非常了不起,不可思議的堅定存在。
于:西方的漢學家進入不了這個層面,搞不懂,今天中國的各種混亂也好,進步也好,光明也好,黑暗也好,都是漢語造成的,因為漢語這種語言,它本身就是寫詩的語言,巫術(shù)的語言,它最早是用來占卜的,用來算卦?,F(xiàn)代主義,是一個量化的、精確的、標準化的東西,這種東西跟漢語撞在一起,造成了混亂。
所以,今天的現(xiàn)實是,一方面樣樣都要標準化,A是 A,B是 B。另一方面,漢語是永遠不斷的再解構(gòu),我跟某個事物之間,不是固定不變的關(guān)系,是流動的,我跟他的關(guān)系,今天是這種,明天意思就改變了,關(guān)系也不一樣了,漢語跟西方的精確和標準化完全不同。
張:漢語復(fù)雜多變,是模糊的,感性的,隨遇而安的。英語比較簡單,我看英語,那么多從句,一層一層限制,把意思表達得非常精細和累贅,同時也非常難讀。
四、傳統(tǒng)中國的合法性在哪里?
于:我最近寫了一個長篇散文叫《建水記》,我以建水為標本,分析建水這種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合法性在哪里。
張:哦,講講你的這個寫作。
于:為什么中國人會創(chuàng)造了四合院這種東西?為什么四合院在我們今天看來是如此的混亂?又如此充滿了意義?為什么它如此地不使人厭煩,如此地使人可以在里面面對生命,終其一生?我的那本書已經(jīng)完成了,很長,解釋的就是這個意思。
張:你的寫作跟所有作家的不同之處是,你不是一種修辭的操練,是對人生的全新觀察與分析,對時間和生命的感受、理解與重新表達。
于:我覺得,今天,知識分子還在迷糊的是,他們還在反傳統(tǒng),你反什么?你住在一個小區(qū)里面,跟西方人一樣,關(guān)起門來就沒有誰認得你,你跟世界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你已經(jīng)進入了徹底的孤獨,進入了跟西方文化里面創(chuàng)造孤獨。
張:中國文化中,有一個詞非常重,那就是故鄉(xiāng),所有中國的文學作品中,或多或少地都表達過思鄉(xiāng)之情,古代的中國詩詞作品中,故鄉(xiāng)更是一個大詞。西方不一樣,他們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故鄉(xiāng)的主題很少,西方人是四海為家,漂泊不定,一個人去遠方,搞些探險什么,魯賓遜漂流記,荒島的獨孤,終其一生。瓦爾登湖,也是一個人那么孤單地住著。中國人不行,中國人要團圓,要一家人坐在一起,要回家,踏上回故鄉(xiāng)之路。
于:問題是,西方人可以忍受這種孤獨,他們有上帝,有未來,他們的未來在天堂那里。中國人沒有那個未來,中國人的未來就是當下。天堂就在你的現(xiàn)實里面,今天,天堂變成了孤獨,每個人關(guān)起門來,自己好自為之,你還講什么傳統(tǒng)?今天的中國作家,很少有人思考這個問題,所以,鮑勃·迪倫一獲獎,好多人就嚷起來,還不服氣。
張:還調(diào)侃,說下次么可能評一個舞蹈家。
于:最危險的是,好多人的那種觀念化,已經(jīng)固化了。那種觀念再也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中國傳統(tǒng)是這樣的,它可以根據(jù)生活中新的經(jīng)驗,來感受和重新調(diào)整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這種功能。
張:隨意賦形。
于:鮑勃·迪倫出來,這些人就認為,他一個唱歌的,怎么能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種人的思維方式太低級了,非常簡單。他完全忘記了,文學是用來干什么的?
張:你剛才說過,文學是用來招魂的,不然它就沒有意思了。
于:所以,我認為,今天我提出這個概念,講祖國詩人,是說詩人必須回到他的祖國。祖國是你寫作的巨大動力,靈感的源泉。屈原是一個祖國詩人,李白、杜甫也是祖國詩人,他們都不是國際詩人。你只有是一個祖國詩人,才可以是世界的。今天,現(xiàn)代化如此強大,凱歌高奏,每個民族都抵擋不住,日本、韓國這些國家早就向現(xiàn)代化投降了。那些國家我去過,已經(jīng)被捆起來了,其實非常緊張,處于一種被各種規(guī)則限制的生命壓抑里面,在日本的地鐵站上,人站著站著就跳下去了,多得是。
張:自殺?
于:是的,太可怕了。
張:富士康也是。
于:我覺得,祖國詩人,實際上就是向同質(zhì)化的反抗。文學是對世界的回憶,文學是對世界的記錄,一個作家的異同,就看你對世界的想象力有多強大,差的作家和詩人,寫作沒有細節(jié),只有概念,他們只有大詞。有了祖國才有世界,否則,就只有概念化的高速公路。祖國存在于過去古老的書籍中,我記得好多年以前,你寫的一個文章,說過一個話,你說看見了美麗的東西存在于古老的事物中,你記得嗎?所以,美是什么?美就是細節(jié),沒有細節(jié)是不美的。今天年輕一代追求的美,都是沒有細節(jié)的,臉要光滑,要白,個個都是一樣的。像我這樣,如此黑的人,被認為是不美的,丑陋的。你想想這個時代的美是多么蒼白,多么的無聊,多么的乏味。
張:一個時代的審美觀出了問題,表明這個時代陷入了深深的迷失。
于:所以,在這種基礎(chǔ)上,鮑勃·迪倫獲獎,一片驚呼,我覺得太正常了。鮑勃·迪倫是個試金石,好多偽裝成現(xiàn)代主義的詩人,一下就原形畢露了。那些人根本就不熱愛生活,現(xiàn)代主義對他來講只是一個觀念,但是,現(xiàn)代主義對我們這一代來講,是一種生活方式,是波希米亞,是嬉皮士,是行動。
張:是的,行動。
于:鮑勃·迪倫最偉大的地方就是,他告訴我們,世上的人還可以像那樣生活。我這兩天看鮑勃·迪倫的介紹,真的很感動,他那個人很簡單,他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他就是認為你幾個不要來攪亂我的生活。我覺得,今天的中國,寫作中一個非常危險的傾向,就是寫作不再跟生命發(fā)生關(guān)系,只是一種修辭方式,或者只是一種自我表演方式,最后,實際上它只是一種經(jīng)濟方式。寫作變成了一種 360行里面的一行,我覺得最可怕的是這個東西。
張:寫作變成一種手藝,它就可有可無了。
于:所以,現(xiàn)在重新講王陽明的知行合一,非常重要,寫作就是一種知行合一,文如其人,我覺得這句話非常對,現(xiàn)在有好多人,在作品里面花言巧語,寫得那種天花亂墜,作為人來講,簡直是一踏糊涂,太多了,這種人越來越多,寫作不跟做人發(fā)生關(guān)系。
五、用寫作來證明自己也富起來了,這很可怕
張:好的,我們說點別的,你說中國作家要注意什么問題?
于:我覺得,一個作家你永遠要思考,為什么要寫作?我這個人是永遠都在想這個問題的,而且,有些問題不是說想一次就會想得清楚,要不斷地想,你為什么要寫作?世界為什么要文學這種東西?
張:是啊,這是伴隨寫作的終生思考。
于:有汽車、有洋房、吃得飽,穿得暖,還要文學這個東西干什么?這件事說到底,是無用的。但是,今天作家的焦慮是因為一切東西都以貨幣來衡量,東西都要捏在手里才算,作家就非常焦慮,作家想把寫作變成有用的東西,用寫作來低檔地證實自己也富起來了,這很可怕,不出麻煩才怪。
張:我也反復(fù)說過,寫作是一種價值觀,某種意義上說,選擇文學這個工作,就表明你跟別的人劃清了某種界限,要過另一種日子,表明你有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
于:真是很可怕,好多年輕一代的詩人,在干寫作這個事時,作品本身已經(jīng)不重要了,考慮的是獲獎了沒有?發(fā)表作品了沒有?有沒有名氣?這些變成最重要的,相反,作品內(nèi)容不重要,寫的是什么?寫得好不好?不重要,也不關(guān)
心,不去討論這些文學的根本問題。作家在一起,就說些我今天買了一輛哪樣汽車,換了一輛什么車之類,我覺得太低級了,鮑勃·迪倫對這些東西是棄如廢土。
張:不是不可以關(guān)心物質(zhì),是寫作本身就不是一個物質(zhì)的問題,是心靈的問題,做文學這個工作,就要討論人的心,永遠在討論、追問,探尋。
于:還有,我覺得,今天中國的文學批評,對中國文學從 80年代以來所取得的成果,定位是缺席的。我認為批評家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寫什么?也不知道我們到達了什么地方。中國當代文學并沒有人們所估計得那么差。
張:是的,我也有這個感覺,我閱讀最新的歐美作品,感覺那些作家寫得不怎么樣?很多時候我覺得就是無病呻吟,小打小鬧。相反,一部分中國作家的作品,是相當優(yōu)秀的,因為國際文學的標準由歐美人來定,就沒有辦法了。
于:你批評定位的標準是漢語的標準還是什么?真是沒有辦法,我們講的意思是有普世價值的,但是語言沒有普世價值,語言就是非常個性化,它體現(xiàn)的就是每個民族都住在自己不同的家里面,海德格爾講的,我非常同意。
張:所以,用語言來完成的文學寫作,就很麻煩,它的思想并不能有效傳達到使用另一種語言的文化中去。
于:就是這個意思,所以諾貝爾文學獎不能證實你的作品是好作品,只能證實你的作品是有影響的。
張:說得好。
于:道理很簡單,你的作品翻譯成外語,漢字已經(jīng)不在了,沒有漢字,只有拼音那種東西,這種作品,它永遠只能傳達個意思,我覺得這是個存在論的東西,非常重要的一個東西,所以,如果今天中國的所謂批評,只是在意義的層次上,在智慧的層次上,在知識的層次上展開,沒從根本的存在論上面來進行批評,就必然看不見漢語從新文化運動以來到今天,它達到什么水平?
張:文學最不具有世界性,它是隱蔽的地方性個人秘密。
于:在這上面,要重建一個歷史譜系,這個歷史譜系非常重要。也許對非漢語的讀者來講不存在這個譜系,但是,我們只能在這個歷史的譜系里面來確定標準。今年是新詩誕生 100年,今天有一家報紙采訪我,提了問題,我就講到新詩的三個階段。
張:你認為有哪三個階段?
于:第一個階段從胡適開始到 1949年,是新詩的救亡階段。救亡階段是什么意思?就是說漢語這種語言,它誕生 5000年以來,從來沒被懷疑過,每個作家生下來,用漢語寫作是天經(jīng)地義,就像太陽在天空,河流奔過大地,大海是咸的一樣,沒有人懷疑。但是,1840年,中國人開始對漢語產(chǎn)生了懷疑。
張:歷史之河,流到 1840年被堵住了。
于:這個懷疑是千古意義的,從來沒有過的這種懷疑,這個懷疑太嚴重了,什么拼音化。但是,漢語這根巨大的樁子,晃了幾晃,又站穩(wěn)了,晃了 100年,站穩(wěn)了。到 1949年以后,它不再是救亡了,變成了工具性的東西,把漢語看成工具,是受了斯大林主義的影響。
張:對對,工具,專用來表達某種概念。
于:漢語變成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是 1949年到 1979年這段時間的事,從詩來講,1949年到朦朧詩,就是這個階段,朦朧詩也是把語言看成一種工具。但是,從 80年代初期,第三代人的詩開始,在中國文學里面,有了一個最偉大的貢獻,就是使語言重新回到了一種存在論,語言就是存在本身。
張:對,語言從來就是一種存在,跟生命和情感是一體的,它被當作工具使用,就跟生命割裂了。
于:這個恰恰跟漢語重新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時候,是一樣的。語言就是存在,你看我今天早上讀《左傳》,《左傳》里講的一個公主,她生下來的時候,手上就寫著一行字,她是某某公主之類的意思,她就成了那個公主,這些在《左傳》里面是隨便講的故事,說明什么?說明漢語對于我們來講,它就是世界本身。你說什么,它就是
什么。春節(jié)掛個福字在家里,那個福就是神。我寫個福字給你,你敢把它撕掉嗎?沒有人敢干這個事。兩個新郎新娘結(jié)婚,我寫個喜字,只是一個字,寫在紙上,你敢撕掉?不敢。
張:漢語本身就是存在。
于:它本身就是一種存在,神靈從來沒有從漢語里面消除,唯物主義盛行了一個世紀,神還是住在漢語里面,神字旁的字我數(shù)過,在漢語里面有 109個,109還是 110幾,很多,我數(shù)過的。只要有神字旁,那個漢字,就是一個神。
張:大多數(shù)象形文字,最初都是用來占卜的,跟神有關(guān)。但拼音文字不是,拼音文字只是記錄發(fā)音的符號。
于:我們這一代作家,跟 30年代、40年代、50年代的那些作家都不一樣,今天的作家,隨便喊出一個來,都是寫了 40年以上的,這點很了不起,寫作成了一種常態(tài)的勞動。沒有因為戰(zhàn)爭,或者革命之類,放棄寫作,沒有中斷。沒有那種一本書主義,丁玲的那種。所以我覺得非常了不起,我們就講內(nèi)容,講重量,每個作家寫的東西,都可以拉一板車,這個重量本身就有意義。
張:是的,不管你怎么說,把作品拿出來看。
于:這個存在的事實,本身就具有意義,你不要說寫那么多有什么用?不是這個概念,重要的是,漢語就是在這種浩如煙海的寫作里面,站住了,這個語言立下來了。它曾經(jīng)要被推翻,要消滅,要懷疑,是要被放逐的語言。你想想,為個功績有多大?年輕一代,對漢語充滿了信心,只要漢語根基站穩(wěn),我覺得祖國就會活在我們中間。
張:我們再談別的,談讀書吧。
于:我現(xiàn)在讀書,是百把本書同時讀,一下子翻這個,一下子翻那本。我的書擺在房間的各個地方,今天翻這本,明天翻那本,后天翻那幾本,我只是看它們之間那種共同的聯(lián)系,我讀的書有哲學的,社會學的,有人類學的,這類書占多數(shù),也有小說。我現(xiàn)在詩集看得比較少,小說看得比較多些,還有回憶錄,還有傳記也看得多。那些古代的經(jīng)典,比如《圣經(jīng)》啊,《論語》這些,我是擺在隨時可以拿到的地方,經(jīng)常翻過來看兩句,翻過去看兩句。
張:哈,我也是床頭桌子上到處是書,各本書都在看,到我們這個年紀,書讀得差不多了,都一樣。
于:對,我這個年紀的人,跟年輕人不一樣。我覺得對年輕人來講,書一定要從頭讀到尾,從頭讀到尾的書要有一大批。我們年輕的時候看書,你記得的,地下閱讀,你借我一本,趕緊讀,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后一個句號。比如去你那里找書,《約翰克里斯朵夫》只借給我 5天,我 5天就必須把一套 4本書讀完,還要記一本筆記,我那個時候就是這樣,還把我認為的格言抄下來,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讀書的。
張:哈哈!我還把看過的電影,用小說的形式寫出來,對話、場景、人物,一段段地寫,那是高中剛畢業(yè)之后做的事。
于:到了現(xiàn)在的年紀,不會像那種讀書,我只是覺得對這本書感興趣了,看了個書名,翻翻,我覺得這個詞跟我正在想的某種東西有聯(lián)系,就買回來,我可能會翻幾頁看看,也可能會讀完一本,也可能讀一半。大部分書店架子上出的書,我翻幾頁,就能判斷這個書是糞草還是可以買的書。
張:是的。
于:不是說正在讀哪幾本,是都在讀。比如說我今天買了一本石川啄木的詩集,我為什么要買這個石川啄木?這個人的詩集,50年代翻譯過來的,周作人譯的,是一本那種很薄的書,只有 20幾頁的小冊子。那是一套書,那套書今天很見不到了,當時還有什么《馬克思給燕妮的情書》也在那套書里面。70年代我就讀到這本石川啄木的書了,我覺得這本書對我有影響。那個時候我太吃驚了,一個是泰戈爾,一個是惠特曼,還有石川啄木的這種方式,我覺得驚奇,詩還可以這種寫? 70年代啊,滿街貼著革命標語。
張:小冊子,一根火柴照亮世界。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