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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距離鄉(xiāng)愁

2017-02-17 11:36:34何大草
長城 2017年1期

何大草

今日節(jié)令大雪。大雪日,成都從未有過雪。卻也是讓人期待的。

早晨拉了窗簾,看見一派白茫茫。樓下的樹染白了,對面的樓群影影綽綽,晴天能看見的青城山,已經(jīng)霧化了……是霧霾,鋪天蓋地。

臨了兩張《石門頌》,安寧許多。順手蘸了淡墨,在半張毛邊紙上畫了窗外漂浮的景致。再添了一條蹲伏的狗,還是用手機在云南小鎮(zhèn)上隨手拍下的??蓱z的狗,把它從滾燙的陽光下,移植到了陰冷、寒濕的霧霾中。表情也從愜意、慵懶,換為相當?shù)臒o奈。

書桌上擱了本硬殼的《唐詩百話》,足足800頁,扉頁上有發(fā)黃的云朵似的水跡,可能是屋漏的雨水,上邊留著我的字:“1991.9.29.成古。”成古,就是春熙路上的成都古籍書店?,F(xiàn)在早就搬遷了。書價是6.55元,當時頗不便宜,而且到手時就不是全新了。但店里就剩了這一本,還是買下了。這么多年,常放在順手的地方,沒事翻翻。它不是辭典似的常識,而由若干隨筆構(gòu)成,文人氣、才子氣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寫得出來的。作者施蟄存,作家、詩人而翻譯家、學者。但即便如此,也耗去8年,從72歲寫到了80歲。七八十年的心得,七八個春秋的冷熱,都在書里了。

書中也有些小錯,譬如,他寫杜甫“安史之亂”后,“便回到成都”。而杜甫不是成都人,他漂入成都,不是回歸。寫開元九年,“王維以狀元及第”。而王維進士及第,但并非狀元。寫“漢朝的名將周勃,字亞夫,駐軍在細柳營”。而亞夫其實是周勃的兒子。等等。

讀到這些小錯,我頗感慨。知識浩瀚,施老先生尚且不免出錯,可以想見,我從前寫的東西,不曉得錯過了多少。

但換個角度看,這些小錯,也使老先生的書,有了點手稿的趣味。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蘇東坡的《寒食帖》,就有一鼓作氣書寫帶來的錯漏和涂改。

我這本《唐詩百話》是首版。再版時,估計這些小錯已被糾正了。

寫書是養(yǎng)人的,尤其是玩味古典詩歌。施蟄存就活了98歲,不易而易。他經(jīng)歷許多亂世、兇年,蟄而存之,卻也易而不易。

《唐詩百話》講的最后一個詩人,是江淮名妓徐月英,錄了她一首僅存兩句的詩:

枕前淚共階前雨,

隔個窗兒滴到明。

我的居住地,是成都遠郊的一座小縣城;再細說,是這座小縣城郊外的一個居民區(qū)。距任教的大學,30多公里的距離。這學期,辭掉了所有的課,專心創(chuàng)作。常有朋友、學生問過我,你的日子是咋過的?

我寫了這么一段話:

我的某一天,(而非每一天):七點起床。喝一杯白開水,窗邊呆望兩分鐘。早飯后,喝茶,寫字,臨漢碑《石門頌》兩張。開電腦,喚醒昨天擱置的小說,續(xù)寫,就像織一根長長的、看不到完工之日的圍巾。或者是畫畫,仿佛一個修葺寺廟的泥瓦工,日復一日地涂抹。下午兩點,簡單午飯。飯后,偶爾困倦會排山倒海般襲來,就蜷在沙發(fā)上睡會兒。醒來出門散步,跟街邊賣菜的老太婆聊聊莊稼,收成,雨水,征地,搬遷。回屋拾起活路再做,寫作,畫畫。重復、重復……跟電腦、字、色彩較量,也是跟神經(jīng)較量,祈禱不要成為神經(jīng)病。八點晚飯。飯后摸黑散步?;丶议喿x。永遠不要相信這樣的鬼話:作家、藝術(shù)家都是在酒吧中泡出來的,耍得越巴適,寫得越漂亮。

那是秋天的事了。

入了冬,街邊風颼颼地吹,賣菜的婆婆一個個少了。偶爾來一個,眨眼不見了,宛如麻雀,腳一點地,撲棱棱就飛了。

前些天學校有事,我回去了一趟。飯后先去了弘文書店斜對的一條死巷子,其實只能算半條縫,里邊擠了兩個配鑰匙的小攤攤,都是女師傅。其中一個我認得。十多年前,嚶鳴苑小面館外邊,有排破舊房子,她在那兒租了間鋪面賣水果。有個女兒,活潑開朗,大概念小學二年級,最高興的事,是拿了母親給的兩元錢,搭38路公交車進城,去西南書城,坐地上看半天課外書。后來,舊房子拆了,她似乎改了幾次行,但依然在校園里做活路。我請她給我配一把車鑰匙,備用的。隨口問,你那個愛讀書的女兒呢,咋樣了?

她隨口答,低聲而低調(diào):還在讀……讀研,西南財大。

大雪過后十多天,天氣一直陰沉,霧霾持續(xù)不散,就像灰色的異獸,貼著樓壁,攀援而上,拍著窗戶要進來……很可怖。最低氣溫降到了2℃,對于南方,意味著寒厲的日子早到了。

坐在家里讀書、寫作,簡直就像泡在冷水中一樣。好在,去年搬到郊縣的新居后,安置了暖氣。我把暖氣設置到了23°C。

但在屋里窩久了,感覺像一棵熱帶旱季的植物,蔫極了。

終于裹上羽絨服,出了門,下樓去小區(qū)里走走。

霾塵蒙蒙中,能看見道路、崗亭、黑衣保安,以及蒼黑的樹。這個600畝的小區(qū),入住率還不到四分之一。周遭都是靜,靜如貓爪,撓在人心口,有怪怪的癢和痛。卻居然看見有做奶奶、外婆的,推著嬰兒車,在霧霾中閑閑散步。銜著奶嘴的娃娃,瞪著滴溜溜的眼珠,笑瞇瞇,東張西望……這比霧霾還叫人難過。

踏過小橋,看見一棵石榴樹。春天花開得盛,陽光天風吹過,宛如埃利蒂斯歌吟的“瘋狂的石榴樹”。入了秋,果實累累,把枝枝椏椏都吊彎了。落了葉,樹就消瘦了,在依舊繁茂的常綠喬木中,被隱了進去。我平素散步走過,忘了打量它一眼。

這會兒,我走得很慢,看無所看,它就很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枝條彎曲,銅絲一樣纏繞、精瘦,沒一片葉子,卻依然掛滿了果實:枯干、破裂,有的僅存半個空殼,但幾乎一個不少。橋下冷冽的水中,還有石榴的倒影。很典型的倪云林的一幅畫,蕭疏、古淡,零度敘述,沒感傷,沒表情,也沒有人。

然而,我在那兒。我也沒有感傷。但想起了“文革”中讀過的一部小說,《風雪大別山》,內(nèi)容模糊了,但記住了一個關(guān)于石榴的情節(jié)。一個叫藥葫蘆的人,當初落魄、討口,餓暈倒在大財主的院門外。財主賞一口飯,活了他的命。他醒過來說,您老大富大貴、大仁大德,啥都好,就一樣不好:膝下冷清,香火難續(xù)。

財主大驚,驚為異人。藥葫蘆正好點中死穴。自然,藥葫蘆就被留在了府中做事,一直做到了大管家。

事后,好多人問他,咋曉得財主的家務事?他笑道,我隔著院墻就看見一棵好大石榴樹,結(jié)滿了石榴,熟透了,咧嘴了,也沒人去摘過。無需多猜,這家準沒有小娃娃。

石榴是喻家族之多子多福的。而碩果滿枝的石榴樹,卻反喻了氣數(shù)的殘延、悲秋。

天持續(xù)冷著,沒一點回暖的跡象。童年時候,聽外婆嘆息過,“窮人啊,夏天的日子最好過?!毖韵轮猓炀碗y了。瘦人也難熬。我進大學的時候,身高177厘米,體重100斤。畢業(yè)時長了1厘米,增加了20斤?,F(xiàn)在又降下去10斤。御寒,沒脂肪,全靠防寒服硬撐。

硬了頭皮,我還是出門,去了10公里外的幺鎮(zhèn)。說是鎮(zhèn),從前只是個小鄉(xiāng)場,如今鄉(xiāng)鎮(zhèn)合并,拆縣建市,場,也都叫鎮(zhèn)了。

這是周日的下午三點,去幺鎮(zhèn)的公路,車多,灰塵大,塵霧彌漫,兩邊沒莊稼,全做了苗圃,樹倒是青的,蒼青,鋪了灰,沉默、沉悶。車程只有半小時,下了主路,幾拐幾拐,就到了。原生態(tài)得讓人心涼:一條破街,被新劈的路,分割成幾塊,像被頑童切成幾段的蚯蚓。一段是鬧市,有KTV,村艷的時尚。幾段是鋪板老屋,店都開著,也都守著個婦人,臨街打望,或?qū)χ娨暟l(fā)呆。還有幾家小飯館,鍋都冷了,正在懶懶地打烊,把早晨卸下的鋪板,再一塊塊拼上去。

這兩年讓幺鎮(zhèn)揚名的老茶館,就在巷子盡頭。隔條馬路,是一條小河。

破爛的街巷中,停滿了轎車、越野車。懷舊,成為了一種病,須得找些貧窮、酸陋、骯臟來平抑。老茶館中,黯黑、寒冷,墻上涂了些紅色的文革宣傳畫、大標語,好在黯黑,依稀也就是原汁的文物了。穿堂風颼颼地吹,居然還有約八成座的客,一半是原住民中的老漢,一半是患懷舊病的城里人。還有拍婚紗照的,強光源時而照亮某個角落。茶客們見慣不驚,還有老漢摸出手機,樂呵呵拍照助興。我這么怕冷,很不想坐,但還是點了十元一杯的茶,如我所料,淡而無味。老茶館中央,照例是老虎灶,灶上蹲著的,卻是廉價的幾把鋁壺。鋁壺中間,睡了只懶貓,白毛,因為臟,也可以說是花貓。幾個城里人就拿了長鏡頭的單反,和不離手掌的手機,紛紛給貓拍照。貓,自然是愛理不理。邊上坐了個孤單的老太,銀發(fā)整齊,衣著蘇氣,看不出來路,淡漠地觀看著,嘴角一絲笑意,若有若無。

喝了茶,去上廁所,角落上寫著大字:不準大便!一個老漢提著褲子走出來。里邊,必須踮著腳尖走……這所有的惡心,才是從文革路邊公廁直接傳承的遺產(chǎn),但可以有個悖論般的名字:非遺。

坐不住,去茶館周邊走了走。不怕冷的人,還是很多的,屋檐下,坐滿了茶客在搓著冷手閑聊。橋頭上,擺煙攤攤的老婆婆,裹著頭巾,在寒風中閉目養(yǎng)神,頗為淡定。換個話說,也可能是生意比天還要冷,她都閑得睡著了。馬路這邊,卻是一番熱鬧,有個小伙子在現(xiàn)煎現(xiàn)賣東坡餅。頗有幾個騎電瓶車的人,在等著餅出爐。

小伙子發(fā)型一匹瓦,說他是酒吧的歌手,也是很像的。他手上、嘴上都麻利,臉上掛著笑。問他為啥要叫東坡餅?他說不為啥,師父傳下來就叫這個。再問他跟師父學藝多少年?他說,三天。問學費交了多少呢?他說不要錢,平日都在一起耍的,熟人嘛。我說我?guī)€人來跟你學,也不收學費嗎?他說,還是要意思、意思吧,畢竟又沒有啥交情。

他是外來戶,來這兒擺攤只有個多月。每只餅三元錢。即便一天賣出兩百只,純利也還是挺薄的。考慮到他只學了三天的手藝,這結(jié)果,也還相符吧。

紀錄片《壽司之神》里,85歲的小野二郎還在每天捏壽司,他的顧客,得提前一月甚至一年多預約;他的徒弟,學不滿十年,則不得出師。神和人的差異,就是這么區(qū)分出來的。

冬至出了太陽。天純藍,但霧并未全散。陽光穿霧而下,衰減了強度,稀薄了許多。百度顯示,今天的空氣質(zhì)量,也仍是中度污染。

但看著窗外,心里還是歡喜的。

樓上有人家,可能是兩家,在裝修房子。電鋸、電鉆、切割機,揪心地嘶叫著。

我臨著《張遷碑》,努力把這些聲音過濾掉。近于自欺,然而,字畢竟是寫出來了,兩張,不比夜深人靜時寫得差。

過了正午,約莫就是午時三刻吧,我步行出了小區(qū)。這是條大馬路,正在分段地鐵施工。轟隆的聲響,宛如大炮,但不尖銳,容易被忽略。何況,天氣是這么晴好。

臨街的小館子,都乘著陽光,把桌椅擺到了街沿上。行道樹都還是蒼綠的,只有落葉的銀杏,提醒著時值嚴冬。然而,也正是銀杏上殘留的黃葉,在陽光下映射出燦燦光澤,宛如金箔,成了嚴冬里奢華的暖意。

約莫走了兩站路,向右彎進一家菜市場。首先見到的,是幾口大鋁桶,盛滿了濃濃的羊肉湯;大案板上,滿坑滿谷,都是煮熟的羊肉、羊雜。今天的生意,是相當可以期待的。然而,我要買的,是兩條熬湯的小鯽魚。

魚攤前的走道,濕漉漉的,站著個高挑的女子,毛衣、短靴。突然,一條鯉魚從池里跳了出來,嘭地落在走道上,有力地蹦跶著!

“魚跑了?!蔽医辛艘宦暎粗桥?。那女子笑了笑,朝里邊看。里邊,坐了個姆姆在端碗刨飯,緊貼著一只很像電風扇的烤火爐,動作不緊不慢,吃得很享受。我再喊了一遍:“魚跑了!”她不搭理,還吃著?!安皇悄愕聂~嗎?”我忍不住問她。她就像沒聽見。碗很大,菜堆在米飯上,黑糊糊的,看不出是啥,她吃得這么香。

菜攤上有個婦人走過來,把鯉魚撿起來,扔回池子里。我說:“是你的魚嗎?魚都不管了。”她說:“不是我的魚。她的?!彼戳搜鄢燥埖哪纺??!澳撬约赫Σ还??”“她在吃飯?!蔽疫€能說啥,有比吃飯還要緊的事么,沒有。賣魚為了掙錢,掙錢為了吃飯,這個道理,我居然像是才明白。

姆姆終于吃完飯,很淡定地收了碗,關(guān)了烤火爐,起身踱向魚池。她穿了件深藍大褂,矮壯、粗糙,五官模糊,神態(tài)中,卻挾了一股自負、睥睨氣。

高挑女子要買兩斤泥鰍。姆姆說:“可以的。但我只賣,不管殺?!?/p>

那女子猶豫下,改買三斤黔魚。

我又沒忍住,問姆姆:“你是不殺生的吧?”

姆姆撈起黔魚,背過身,操起棒槌,猛擊魚頭,敲碎天靈蓋,扔進盤子,過秤。隨口回答:“我不殺生?我做啥子生意?!背?、做、念、打,一氣呵成。我有點目瞪口呆。

“那你咋不殺泥鰍?”

“我就是不殺泥鰍——滑膩膩的?!?/p>

我還想說啥,嘭的一聲!又一條鯉魚跳了出來。姆姆照例不管,等它蹦跶。等賣過了黔魚,又賣過了鯽魚,才彎腰揪住鯉魚的魚鰭,像彈泥丸一樣,把它彈回了水池子。

好天氣持續(xù)了三天。

午后,我驅(qū)車從這座城市的西邊,沿繞城高速,往東而去……太陽高懸,車窗灰撲撲的。我用雨刮器噴了又噴,沒用。這才明白,不是車窗臟了,是空氣臟了,灰塵懸浮在大氣中,像億萬只的黑蝌蚪,在自由浮游。

約十余年前,我在龍泉山下的小鎮(zhèn)上,買了套一室一廳的小屋。60多平米,頂樓,帶一個8平米的露臺,一抬頭,就看見翠綠的山峰。我很喜歡。那時候,我正值人生的低迷期,內(nèi)外交困,充滿焦慮和掙扎。常常半夜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滿頭大汗,趕緊伸手去抓話筒——而電話其實并沒有響。那真是些讓人憂郁、無助的日子。

我買下那間小屋,期望能把自己隱藏起來,靜靜地度過后半輩子。那個小鎮(zhèn),距離市區(qū)好幾十公里,剛興建不久,有種新鮮的活力,讓下沉的人,能舒展一點心情。

終于,那些不好熬的日子,我熬了過去?;仡^去想,也還不全是苦澀,可能就像高度數(shù)的老酒,強烈到讓人頭痛、暈?!軌蛄粝戮d長的回味。這個味,即所謂的人生況味吧。

那間小屋的鑰匙,我拿到了十余年,從來沒去住過。它成了一個記憶。似乎是為了淡忘這個記憶,我很少去看望它。甚至,不愿費周折去打理出租或出售。每隔兩三年,我去那兒一次交足物管費。它始終是間沒裝修的空屋。

老捷達穿過老縣城,我放慢車速,打量著街景。我頭一回來這兒,是6歲的盛夏,城外的一個水庫邊,那時是市委機關(guān)的干校,父親在伙食團做大廚。我隨他在干校住過幾天,也在水庫中泡過澡。老縣城的前身,是清代的一個驛站,過了這個驛站,就是通向川東丘陵的漫長石板路。文革中,老縣城只有半條街,最繁華的所在,是一家灰不溜秋的電影院。院外的臺階、空地上,打扮村艷的青年男女在那兒打堆,打情罵俏,或者發(fā)呆。

如今是真繁華了。樓群巍巍,地鐵從省城的中心直抵老縣城,繁華得像任何一座大城市的局部,而且GDP已成為全省最高的縣區(qū)之一。出了老縣城,再走10公里,就到了我要去的小鎮(zhèn)。

小鎮(zhèn)貼近山麓,迎面一條大馬路,車子疾馳而過,卷起一陣冷風和煙塵。10年前的蓬勃,還沒有生長出來,似乎就蔫了。這景象,宛如被過早掏空的礦山。大路、小路的兩邊,站立著很多的樓房,就像呆呆的人,是人,但是沒人氣。我買屋的小區(qū),低賤的植物,倒是長得旺盛,但沒有姿態(tài),沒有樣子,依然是荒涼。到處停著電摩,晚上拉出去擺攤的三輪車。物管辦公室,兩個女士、一個師傅,態(tài)度蠻好,冷清清坐著。我交了兩年的物管費,卻告訴我,還欠100多元的水費。我說屋子沒裝修,水龍頭也沒有,咋會有水費?答:可能是水表有問題。我只好說,麻煩替我把水表、電表都關(guān)了吧。

我到自己的小屋看了看。10多年前,我認真考慮過,我的床放哪兒,書柜、書桌又放哪兒……甚至,多次看見我自己坐在那兒喝粥、抽煙、寫作的樣子。這一回,我看見的只有灰塵。我給物管女士留了一把鑰匙,請她合適的時候,替我把小屋賣了。

自然,我也曉得如今樓市低迷,一如我10余年前低迷的心情??峙逻B個問的買家也沒有。

霧霾鋪天蓋地。上午駕老捷達出門,去東郊取父親的骨灰盒。他于2月份病逝后,骨灰暫時存放在殯儀館。秋天,我們在長松寺選購了墓地,等留學美國的外甥假期回來時,一起送別、安葬。

我先沿入城方向行駛,上了三環(huán),再折而向東。霧霾中的三環(huán),已成了漫長的停車場,車都開了霧燈、大燈。密密麻麻的紅色尾燈,漸隱漸顯,有如詭譎之眼。輪子一米米挪動,快中午挪到琉璃立交橋。導航可能出了問題,在兩座立交橋之間,引我不停地兜圈子。我問了路邊一個守車的師傅,他說,不曉得啥子殯儀館哦。見鬼了。我曉得殯儀館就在附近,但去那兒的路,跟盤陀路一樣的怪異。這是我頭一回單獨去。后來我果斷擺脫導航,一個大轉(zhuǎn)彎:警察站在了我的車頭前。他說我違規(guī)了,罰100元、扣3分。

警察的表情,有點幸災樂禍。我按捺焦躁,心中說,沒啥,平安就好。隨后,我在導航上重新設置了地址。這一回,穿過一座丑陋的小場鎮(zhèn),幾條彎彎拐拐的冷清鄉(xiāng)間馬路,終于到了目的地。這該是午飯時間了,空落的殯儀館,空曠的大壩,幾輛小車,幾個值班的保安、清潔工,木木而立,有種聽天由命的凄涼。

我取到骨灰盒,拿出備好的鋼卷尺,量了它的尺寸,最長是335mm,比規(guī)定安葬的標準超了15mm。又找出長松寺的電話,咨詢了一番。那邊態(tài)度很好,問答說可以,在350mm以內(nèi),都行。于是又松了口氣。

把包了紅綢的骨灰盒小心放到后座,再給它系上安全帶,心里對父親說:就快到家了。

回家時,雖然霧霾、堵車,但開得不急不躁。偶爾從后視鏡瞟一眼后座,骨灰盒十分平穩(wěn)。

到家已快兩點。把骨灰盒放到書房的窗臺上,并將正面朝向外邊:霧霾逐漸散去,視線轉(zhuǎn)好,正可以觀賞窗外的景致:蜿蜒而來的江安河,河兩岸的林蔭道,剛竣工和在建的電梯公寓樓。

青城山,則隱在蒙蒙天幕后,今天、今冬,都看不到了。

今日安葬父親的骨灰。長松寺公墓距城區(qū)30多公里,從前是有寺的,源頭可追溯到唐末,現(xiàn)在連半塊磚瓦也見不到。估計也只是傳說了。地理風水是好的,墓地在幾座小山上綿延,墓碑連著墓碑,看不到盡頭。

這兒,把安葬叫做“入住”。負責安葬的師傅說,這兒住了10萬人。

公墓又劃分為許多園區(qū),父親的墓址,位于坡頂?shù)纳街駡@??梢愿╊粭l公路、兩條隧道,還有若干向前展開的山谷。倘若天氣好,能見度能到百里之外。

今天沒太陽,空氣清冷,但不清新。美國回來的外甥,坐車過來的路上,還戴了嚴防霧霾的口罩。

墓園的桃花已經(jīng)盛開了,粉紅的,還有亮綠的嫩葉,讓人看了,心頭也是一亮。

但我心疑,走過去摸一摸,是塑料、人工綢緞的。

骨灰盒安放后,我們獻上了兩束鮮花。鞭炮、蠟燭、紙錢……都免了。墓碑上,連照片也沒有貼。母親說,貼照片做啥呢?拿給人家看啊。

今日小寒,進入三九?!叭潘木?,凍死豬狗?!?/p>

但,霧霾不散,氣溫抬升,手機顯示:11—6°C;空氣質(zhì)量181,中度污染。

小區(qū)里,一早就有人戴了口罩,牽了狗在閑閑散步。這氣溫,要凍死蒼蠅都難。

昨天我去伊藤洋華堂,想買一只花鰱頭做酸菜魚。天是陰沉沉的,商場內(nèi)卻人山人海,連停車場都擁堵了起來,感覺是逛大廟會:兩周年店慶,商品打折大酬賓。結(jié)果花鰱頭也沒買到。

午睡一會兒,我下樓去走走。物管在砍芭蕉。芭蕉成了叢林,巍巍然,半枯半綠,倒下去,雖不劇烈,也是轟轟一串響動。

我小時候也種過芭蕉的,在窗下健碩地拔過屋檐,濃蔭剛好擋住西曬。冬天,葉全枯了,枯而焦黃,還卷了起來,仿佛一捏即碎??梢姡菚r的確是冷多了。我也砍過芭蕉,用菜刀從腰身上砍,砍了之后,斷面上一派水淋淋,還有清新氣味。等我把枯葉收拾干凈,再去瞟上一眼,斷面的中央,已冒出了兩三寸芭蕉芯,宛如新芽,嬌嫩得讓人心顫。整個少年時期,花開花落也沒讓我印象如此強烈。

出了小區(qū),沿江安河走去。

河水少多了,也清冽多了,但水在橋下沖刷的聲音,仍十分有力。它源出都江堰,再上溯即是青藏高原,落差大,看似小河,卻挾著相當?shù)臍鈩?。橋上,行人稀少。三個賣盆花的青年蹲在地上斗地主。有個賣甘蔗的,把甘蔗蓬起來,貼了張標語:每根五元!每根大約兩米多長,根根都比我高。還有賣柑橘、柚子的,是兩口子,堆在一臺微型貨車上。還帶了煤氣罐、爐子、鍋兒,到點了,就在橋上開火煮飯。下午三點多,一個顧客也沒有。橋頭,有個腿殘的少年擺了個修鞋、擦鞋的攤子,埋頭專心刷屏。

路邊還擱有一只只塑料口袋,裝滿了很大的帶泥土的土豆。我想問下價錢,可怕問了又不想買,讓人家失望。忍忍,走開了。

橋那邊有片空地,好幾十畝,用紅磚圍了起來。是開發(fā)商買了預備建樓的,可樓市低迷,幾年了,還荒著。附近的居民就扛了鋤頭,把圍墻挖了缺口,進去開荒種菜?;牡乇粍澇龀砂賶K菜畦,各不相擾。有的用籬笆圍了一圈為界;有的則以無界為有界,很莊子,無所謂。我上次散步進菜畦里走走,看見種菜的人,大多是年過半百的男女,不年輕,也還不見老,人呢,不像城里人,可也不是鄉(xiāng)下人。問他們是拆遷的農(nóng)民嗎,他們搖頭,斷然說,不是農(nóng)民,是居民。種菜取水,就在這條河里。我見過一個顫悠悠男子,斜身把桶伸進峻急的河水,幾乎被河水連桶帶人給拖走了。

他登上堤岸后,我說,“好危險。”他說,“不算?!?/p>

今天,菜地里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堆點燃的秸稈在冒出一柱濃煙。霧霾天放火,不是缺德,就是愚昧。大概是缺德,他放火心虛,溜了。

我在菜畦之間走了走。園子很大,菜品卻很單調(diào),多是胡豆、蘿卜。還有老了的紅油菜。豌豆苗也老了,像是藤條。都很萎靡的樣子,沒啥生氣,任主人宰割;不宰割,也就那么活著。

我剛跨出菜園,看見一個穿紅絨衣的老頭,軒昂而大步地走來。終于有人來料理那些菜了。

然而不然。他走到墻根下,解了褲帶,就撒起尿來。他這泡尿,撒了很久,想必憋了很久,嘴里發(fā)出呼呼的聲音,想必十分暢快。幾步外的霧霾中、街沿上,他老婆在等他:端著手機,淡定地刷屏。

霧霾持續(xù)十多天后,終于吹風、下雨。氣溫是降了,但空氣好了些。我就冒了寒冷,搭乘地鐵四號線進了城。

車廂空蕩蕩。新線路,有淡淡的新鮮金屬味和塑料味。省醫(yī)院站,上來三口之家,約四十歲的夫妻,一個明顯智障的男孩。男孩沖著一個姑娘叫:姐姐!姑娘略驚,但回了個微笑。他又沖我呵呵笑,但沒叫,可能是吃不準該叫叔叔還是爺爺。我也回了微笑。

男孩緊挨母親坐。母子手握手,輕輕撫摸。父親坐在對面。三人都很面善,穿得暖暖和和,厚實的保暖鞋,新嶄嶄的。母親說丈夫,你那雙還可以,但沒有兒子的巴適,他的才25元,你的還要了30元。丈夫一笑。母親又拍兒子的腿,摸摸他的牛仔褲,說,你還不信嘛,都穿二尺八了,硬是一點都不嫌長,好肯長哦。丈夫又一笑,兒子也一笑。母親又說,還是坐地鐵舒服,熱和,又干凈。到了萬年場,再轉(zhuǎn)公交,我們就回龍?zhí)端铝恕冒惨菖?。說著,拍兒子的臉。兒子呵呵地笑。

一家人,就像不是來看病的,也不像兒子有智障,就是進城耍了一趟,走了回親戚。龍?zhí)端聫那笆寝r(nóng)村,后來圈進了城區(qū),他們可能是龍?zhí)端碌霓r(nóng)民,征了地,補償了錢,搬遷了安置房,不富裕,但吃穿是不缺的。而他們呢,應該是把病和命都認了的那種人,自然而怡然地活著。

他們回家吃飯的情景,大約就像凡·高素描《吃土豆的人》。有人看見窮窘,我看見了暖意:沒有苦相,不是苦熬。

我從市中心的太升南路站鉆出來。這是賣手機的一條街,有幾年沒來過了。從前人山人海,街沿上到處是搭了戲臺子賣吼貨、演廣告歌舞的,讓人頭暈、想吐。這會兒在飄冬雨,地上濕膩膩的,冷清了許多。我卻有點找不到方向了。在一爿陰黢黢的小鋪買了根三星充電線,順便問了紅星路咋走?老板指了方向,又搓手、跺腳,嘆氣道:好冷、好冷。

紅星路背后有條小街,在挖溝修路,爛漬漬的。但街邊有家餐廳還挺明亮、暖和。中茂兄請我在里邊吃了午飯。我們步行去大慈寺看川劇攝影展。1990年代,我們常在寺里喝茶,吃飯。那時,文革中被攆走的和尚還沒有歸來,廟產(chǎn)屬于博物館,幾進幾出的院落里,擺滿了竹椅、茶桌,整日人聲鼎沸,茶客不僅喝茶,還抽煙,喝酒……談千萬大生意的騙子、為文學憔悴的才子,比鄰而坐。龍門陣擺累了,把腳擱在對方的椅子上,仰頭而睡,黏口水拖到地上。

挖耳屎的,賣炒貨的,賣報的,賣花的……還有牛仔褲緊繃繃的美女,穿梭而過。鐘磬肅穆、梵音裊裊?簡直開玩笑。熱騰騰的,都是飲食男女、酒、色、財、氣。

2012年冬,我寫過一首詩,就叫《大慈寺》:

還記得那年的大慈寺,秋天

黃桷樹枝椏低垂,垂上茶桌

茶桌,一張張

從大雄寶殿擺到了藏經(jīng)樓

葉子金黃

宛如和尚的袈裟

和尚尚未歸來,那一年

我們在寺院中喝茶

喝白酒,吃肝腰合炒,啃鹵鵝翅,嚼豆腐干

身如一張軟弓

放在椅子上

懶得說話

說也聽不見

幾百張嘴在擺閑聊

幾百雙手在搓麻將

鳥籠里的黃鸝在瞌睡

風那么溫和

寫三吏三別的杜甫回了成都

也會趁陽光打一個長長的盹吧

挖耳屎的男人踱過來

鑷子閃亮,一張一合

敲出叮叮的金屬音

他說讓我看看你的耳朵嘛

無人睬他

他說還可以看看你的手相呢

無人睬他

我們在看一個女人的背影,專注

就像急診大夫

看危險的病人

長發(fā),軟腰肢

牛仔褲裹緊翹翹的屁股

一雙紅拖鞋,左邊扭、右邊扭

瓜子殼隨口飛出來

落在我對面

詩人的茶碗里

詩人說,一個騷貨

作家笑瞇瞇,只怕騷得還不夠

女作家撇了撇嘴巴

我說好一個美人兒啊

且等她轉(zhuǎn)過身子來

……

她終于轉(zhuǎn)了過來

時間的臉

你還能不能看?

這是一張冬天的黃桷葉

這是十八年前的故事了

今天,離那首詩也已過去了三年。和尚們早已回到大慈寺。冬天和冷雨也回來了。中茂兄和我踩著濕而堅硬的地面,在寺中信步。有一撥和尚、居士穿了法衣,在低聲慢唱……周遭清靜,光線昏暗,落盡葉子的銀杏樹,枝椏光禿,宛如黑白木刻。飛檐之上,是巍巍寫字樓、大酒店;紅墻緊鄰,是新開發(fā)的繁華商圈太古里。太古里,名字似乎有點惡搞,想想,倒也是反諷而貼切。

茶館,茶客寥寥。有個中年茶客在呆坐,中茂兄看他眼熟,剛打個招呼,就發(fā)現(xiàn)認錯了,趕緊道歉。那茶客的臉上,興奮也是一閃而過,落寞道,沒啥沒啥。另有兩個中年茶客,操著地道的成都話,在日媽搗娘地罵一個不在場的人,間隙中,還接了個電話,并捂住手機,接著把那句話罵完。

轉(zhuǎn)彎過去的廳堂中,有個老人在獨自吃一碗飯、一碗菜。

很多空的竹椅子,被層層堆起,沿天井碼了大半圈。天井中央,是拼裝的大玻璃,也不曉得是為啥。玻璃倒映著雨天、樓宇,兩只肥斑鳩在玻璃上小心地踱步。

葉青的“川西川劇攝影作品展”,就掛在茶館里外的墻上。是跟拍的幾個草臺班子,相當有意思,想起了文革前謝晉的一個電影《舞臺姐妹》。照片中的季節(jié),也大多是冬天,跟眼前的冷風冷雨很呼應,從皮膚冷到骨頭,就像舞臺上的蒼涼,暈染到了總在漂泊的江湖。

十一

頭發(fā)長了,我跑了30多公里回學校理發(fā)。搬遷到縣城一年多,從沒在這兒理過發(fā),一是嫌貴,小縣城的理發(fā)鋪,居然要比大學校園貴一倍。一是守舊,坐到個陌生環(huán)境,任陌生人把涼手摸在我頭上、頸子上,莫名有一點發(fā)怵。

校園內(nèi)散落著好幾家理發(fā)鋪,比書店生意好,更持久。我在校內(nèi)住了14年,親見一個個書店倒閉,一家家理發(fā)鋪開張,這是可慨嘆也沒法子的事。校園從前有扇小東門,通向墻外的菜市場、田埂、成昆鐵路和小森林……門內(nèi)自然也很熱鬧,飯館、書店、理發(fā)鋪一間挨著一間。我常去那兒理發(fā),老板摁住我的頭,問:你是藝術(shù)學院的老師吧?我脖子頗不舒服,卻還是反問他:咋要這么說?他答:看起來像。我說:不是。他不說話,手上用力,剪得我頭皮一痛一痛的。不曉得他跟教藝術(shù)的,結(jié)了怨,還是結(jié)了親。

后來,那扇小東門關(guān)閉了,門內(nèi)門外一下子冷清了。店鋪齊撲撲地,倒了很多。

我換了家理發(fā)鋪。那老板是年青女子,瘦瘦的,直發(fā)。長相、氣質(zhì)都不俗,也許做咖啡館、書吧老板更合適。說話也溫和,但相當簡練,溫和也只是出于職業(yè)禮儀吧。給我理發(fā)的是個小伙子,胖胖的,地道的成都口音(這在校園中并不多)。他話多,東聊西聊,聊到女子,他老氣橫秋道,好女人的標準,就是賢妻良母,溫柔第一。我說,你們老板如何呢?他說,她不算女人。

這家鋪子不曉得啥時換了老板,理發(fā)師也換了一撥一撥,我還是習慣去……直到有一天:理發(fā)師拿起一把電動理發(fā)剪,剪了幾下,沒電了。連換了幾把,也沒電了,他就用小剪刀給我剪,剪了一個多小時,頭發(fā)幾乎全剪光,我的腦袋看起來,宛如一顆滑稽的土豆。我再也沒登過他們家的門

從此改投南大門外的理發(fā)鋪。那些鋪子,名字都叫發(fā)廊,燈光明亮,態(tài)度也好,就是電視機一直開著,音量大得人心慌。醫(yī)院的護工,最喜歡看抗日神?。话l(fā)廊的電視機,遙控板成天追著爛言情劇……唉,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今天還好,電視機似乎壞了,清靜得好像走錯了地方。我摘了眼鏡,模糊看見理發(fā)師穿了件紅色防寒背心,是個男孩子。他動作輕快,也很健談,說自己是貴州遵義人,農(nóng)家子,16歲初中畢業(yè),讀不進書,讀也是浪費學費,就出來做工了。先做廚師,太苦了,夏天熱得沒法,汗多得啊,人就像泡在水中。后來改了理發(fā),已經(jīng)做了四年。活路輕松多了,但是耗時,早9晚10,不管有事沒事,都得耗在店里?,F(xiàn)在21歲,自己養(yǎng)活自己已經(jīng)5年。跟朋友合租房子,每月各攤500元,日子也還可以。老家只剩了爺爺、奶奶,父母、哥哥都在別處打工。春節(jié)總是要回去團聚的,一年就這么一回,不團聚,就像個沒家的人,那咋個行。

我問他,成都你還過得慣?

他說,還可以,很可以,比起遵義、貴陽,人多得多。人多了,人氣就旺,生意就好做,想今后也開家小的理發(fā)鋪,一是自己有手藝,一是門檻低。

他邊說,邊先用小剪刀給我修頭發(fā),說這樣費事些,但更自然點。我點不了頭,嘴里嗯嗯,以示贊同。

出了發(fā)廊,我感覺脖子怪怪的,一摸,毛巾還在那兒頂著的。趕緊把毛巾拿回去,女老板沖著男孩吼起來:你們只圖快、快,又忘了!男孩挨罵,我有點抱歉,可這毛巾又不能不還回去,唉。

十二

今日大寒。凌晨醒了一次,屋子漆黑,腦子昏沉沉,聽到樓下此起彼伏的鳴叫,想了一會兒,才明白,是小區(qū)里半野半養(yǎng)的白鷺、野鴨、灰雁、黃鴛鴦……棲息于池塘溝渠,也許是比人更靈異吧,感知到大寒降臨,嘎嘎不安了。我迷糊在枕上,覺得這鳴叫聲也是十分好聽的。

然而,隨即就是一陣翅膀撲嚕嚕的聲音……啥也聽不見了。

我完全清醒了,卻好像被一下子拋棄在了黑暗中。

去物管中心交電費。天色陰郁,昨夜下過雨,地上濕濕的。吹著風,溝渠邊的柳葉終于凍蔫了,耷拉著。幾個趕菜市的老人匆匆走過,都穿了厚厚的羽絨服。物管中心開了空調(diào),熱風吹著,并不舒服,像頭上架了臺電吹風。工作人員是個20出頭的小妹,一個中年女士遞給她銀行卡,說了句,大寒了,多加衣哦。小妹不答。我就說,大寒好靈,說降溫就降溫。小妹終于咕噥:啥子大寒?女士說,今天大寒,你不曉得?小妹說,啥子叫大寒?女士笑,你咋會不曉得大寒?小妹說,我真的不曉得。我爸媽倒是老把這個節(jié)氣那個節(jié)氣掛在嘴邊……我簡直搞不懂。女士很無奈。

我笑道,年青好,輕松,搞懂那么多做啥子呢,麻煩。

沿江安河走了走。三天前,有陽光,我陪母親也在這兒走過,好多人曬太陽。夏天的水退后,岸邊留下肥沃的淤泥,有居民在這兒種了菜,還搭了微型的塑料溫室。好景突然就沒有了:兩臺黃色挖土機,轟轟地叫著,把淤泥帶蔬菜統(tǒng)統(tǒng)都鏟了,種菜人就趕在挖土機前,心急手慢地拔蘿卜、割青菜、掐豌豆苗……活像電影演的,老百姓在鬼子掃蕩前搶收麥子和高粱。母親連連嘆息,菜好好哦,挖了好可惜哦!

這有啥法子呢?我安慰她,河邊種菜,風險一開始就有的……風險投資嘛。

今天的河邊,冷清得枯樹都打顫顫。遠遠,聽見鞭子在冷風中的呼嘯聲,心頭一緊。一個老人在揮動著一根牛繩長鞭,張開大臂,猛抽地上一只旋轉(zhuǎn)的陀螺!很像清宮電視劇中,太和殿前甩凈鞭的太監(jiān)。然而,太監(jiān)比他富態(tài),也比他溫和,柔聲柔調(diào)。他則不然,面無表情,牙齒緊咬,那張臉,像被切割、打磨、又鍍了層鹽霜的石頭,硬而又硬,他抽打著陀螺,像在舒展著內(nèi)心的某種積郁,也可能宣泄內(nèi)心的某種風暴……但,表情卻是一點也沒有。唯有比石頭還要冷和硬。

路過的人,聽見這鞭子的呼嘯,倘若他有過痛苦的記憶,多半是會驚厥、腿軟的。

河邊還有幾個不怕冷的,是釣魚的老頭和閑漢,戴著手套、耳套,抽著紙煙,一次次把魚竿伸向迂緩的水中,收回來,竿竿都是空鉤。有個老頭的運氣還不錯,桶里有三四條小魚,每條都有幺指頭大。

還有個老頭不服氣,拿了帶長柄的漁網(wǎng)徑直去河水中網(wǎng)魚。可是,他就算能網(wǎng)起月亮來,他也網(wǎng)不起魚?。耗切┛蓱z的魚,比他的網(wǎng)眼還要小。

十三

78歲的老岳母,病愈后想念自己的四姐,執(zhí)意要去跟她團聚些日子。

四姐住在南邊約700公里外的小縣城,川滇交界,彝漢雜居,與云南隔金沙江相望。50年前,四姐從成都的省醫(yī)院下放到那兒做護士,路上走了整四天。后來,有了鐵路、國道、高速路,那兒依然很遙遠。杜甫流落甘肅天水時,寫過一首《天末懷李白》。天末,意思是天邊、天盡頭。我想到老岳母四姐的小城,覺得說它是天末,也很貼切。

送老岳母南行的那天,是大寒后的第三日。夜里的冷雨,一直落到早晨。把車駛出城時,天色尚暗,輪子碾著水洼,雨珠還在反復拍打車窗。老岳母一臉喜色,愜意道:

“今天天氣不錯?。 ?/p>

我小小一驚,她老人家正話反說,還是藏了禪意?但,她學地質(zhì)出身,是科學的信徒,從不說佛談玄。那可能是她預測的天氣,比這個還要糟糕很多吧。

飄雨中,穿過了10公里長的泥巴山隧道。泥巴山主峰3300米,是氣候分水嶺,從前鉆出這個山洞,就是一片陽光。今天不然,出洞一看,雨是停了,但窗外已在飄雪。遠眺貢嘎山,群山純白。再往前開,進入拖烏山,路邊已有積雪。雪覆蓋著、也勾畫著群山的起伏和線條。雖是從南向南,卻頗有北國風情。

午后,終于下了山,在西昌前邊的西寧服務區(qū)歇息。我泡了桶方便面,鄰座有位大哥問我:“那么儉省???”我說:“不儉省錢,儉省時間?!彼读寺暎⑿c頭,自我介紹,是大貨車司機。我略驚訝,他矮個、面善,跟公路上兇巴巴、急吼吼的大貨車,全然不相似。

他的桌上,除了一加侖桶白開水,空無一物。問他咋不吃飯?。克f,煮著呢,在車上,電爐子。

車上煮飯的,是他的女婿。兩個人合開一臺四軸大貨車,花40萬買了不久,今晨拉了一車種籽,從邛崍出發(fā),往中緬邊境而去,預計今晚10點左右路上歇,明天下午到孟定。卸了種籽,再拉一車蔬菜回成都。蔬菜走綠色通道,不收過路費,跑一趟,賺錢就全指望蔬菜了。拉別的貨,超載查得嚴,過路費、汽油費、生活費加起來,等于是白跑。

我說:“還好,自由嘛。”

大哥說:“好?苦啊?!?/p>

“比當民工好,不受老板的氣嘛?!?/p>

“是啊,就這一點好?!?/p>

大哥快60歲了,身子還是結(jié)實的。每晚把車開進服務區(qū),就在車上睡。車上備了上下鋪。

我想問他,車上睡覺,冷不冷?夏天熱不熱?但我終于沒有問。

我離開時,他還坐在那兒等飯熟。我道了聲,一路平安哈。他點頭,搓手,連聲說,平安、平安。

下午三點,過了羅乜順河大橋,羅乜小橋,又過了羅乜飯莊……羅乜,這個名字讓人很好奇,也很茫然。公路兩邊,開始出現(xiàn)壯觀的甘蔗長陣,一根緊挨一根豎立,等著出售。老岳母望著窗外,喃喃自語:“咋看不見呢,一顆也看不見哦……”她說的是柿子。陽光在光禿禿的柿子樹枝上跳躍,溫暖而又蕭索的冬景。“前幾年我來,一路的樹上都掛滿了柿子,好多、好多……咋一顆也看不見了呢?”沒人接老人家的話,她說的滿樹柿子,誰都沒見過。終于,她拍手笑了聲:“看見了!總算看見了……”笑聲很是欣慰。我瞟了眼車窗外,看見一棵大樹上,掛了稀落落兩三顆黑疙瘩。

傍晚,把老岳母送到了小縣城。

夕陽給縣城添了許多古意。城里的建筑,大多為百年之前的;明代的北城樓和鐘鼓樓還完整地保留著。它有兩個別名,小春城,言其氣候之和暖;川滇鎖鑰,喻其地理軍事之險要。

我印象深的,卻是它的封閉性,比沈從文的鳳凰、茶峒更像一座邊城。

第二天是周六,我們?nèi)ペs場。南門外布滿了攤販,雞公車、馬車、三輪車、挑擔……幾十年前的東西,都有??h城海拔1800米,陽光早早出來了,在小街里遲緩移動,曬到的,熱得發(fā)酥;曬不到的,冷得冰涼。一排排老頭子,坐在向陽的墻根下,喝茶、吹牛、打牌、發(fā)呆。其中一個,頭上裹了厚層層的黑布,戴了紅色大墨鏡,讓人生畏,而舉止卻十分安詳,活像是來自凡·高、高更的油畫。

蔬菜比成都的碩壯、新鮮,因日照充足,而釋放著濃郁的菜青味。有個賣紅糖的,久不來顧客,他就掰了塊放進嘴大嚼,相當快意。賣肉的燃了盆火,一手在冷肉上搗鼓,一手伸了在火上烤炙。有個男子挑了兩擔黑羽、紅冠的公雞,個頭不大,但緊湊,雄赳赳,是雞中的美少年,連毛帶骨17元1斤。他反復強調(diào):好吃得很啊,是生雞。生雞哈!我猜,生雞,該就是處男雞吧。

岳母四姐的兒子,是一位中年才子,熟知文史掌故,堪稱本縣的百科全書。他指給我看小街上的行人:他們走路很慢是不是?比成都人的姿勢悠閑得多了。

他又指給我看街邊的房屋:都沒有安空調(diào)是不是?不是安不起,是不需要——夏天不熱,冬天不冷。

晚上,他請我們吃火鍋。我雖然不吃肉,但熱騰騰的香味,相當感染人。我頭一回吃了三種涼拌的花:核桃花、蟲草花、石榴花,很長了見識。譬如石榴花,這兒是盛產(chǎn)石榴的,我念小學時,課本上有一篇《石榴花開紅軍來》,說的就是這兒。陽光下,漫山遍野石榴花開,就像是為《瘋狂的石榴樹》作注釋。

把石榴花摘下來,在開水中汆一遍,再在清水中漂上兩三天,去除生澀,就可澆了作料上桌了。味道,是清淡的清香。

晚飯出來,氣溫驟降,天空飄著雪花,冷得人縮脖子。這時候,我最渴望的就是暖氣、空調(diào)。然而,這兩樣都是奢望。這種寒冷,是當?shù)貛资甓茧y遇到的。

十四

投宿的賓館,是城里唯一的四星級,有中央空調(diào)。然而,設置到30度,開足兩小時,噪聲宛如牛喘,溫度也才上升了1度。而且,過了午夜1點,很奇怪,就開始吹冷風。苦笑之余,只有讀書,熬。

前幾次出遠門,我?guī)е鴱垚哿岬摹懂愢l(xiāng)記》,因為薄,又耐讀。這回帶的,就更薄了,65頁的《小癩子》,16世紀的西班牙無名氏所著,據(jù)譯者后記說,是西方流浪漢小說的開山之作。20年前,我在單位資料室東嗅西看,信手從一排黑糊糊的書中抽出它,一經(jīng)打開,立刻被吸引,就站在那兒讀了一小半。這是年長的無賴講述自己做小無賴時,跟隨老無賴主子浪跡江湖、抓拿騙吃的故事,相當好耍。讀著讀著,我腦子忽然一頓,感覺自己讀的不是翻譯小說,毫無翻譯腔,倒像極了中國的筆記小說,是相當順暢、簡練的白話文。

這才想起合上書看譯者,封面上卻只寫了:(西班牙)佚名。

這是上海譯文1978年版,那時的風尚,常把譯者放置于幕后:明明有名有姓,反倒更像是佚名。再翻到扉頁,才看見作者下邊多了三個字:楊絳譯。我嘆口氣,難怪。老姜,還是要比嫩姜老辣些:辣而不覺辣味。

楊絳的丈夫?qū)戇^一部長篇,也被稱為流浪漢小說……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我就想把《小癩子》據(jù)為己有。按規(guī)則行事,是申報遺失,以書價的兩倍賠償。《小癩子》的定價是0.21元,兩倍也就0.42元。資料員寬容一笑,你拿去就是了,反正,也沒有人看。我既生感激,也相當同感:資料室藏書頗豐,而常在那兒閑逛的,似乎就我一個人。

20多年過去了,我在川滇交界的小城,寒夜挨凍重讀《小癩子》,滋味可謂不尋常。當年讀得我笑的地方,依然讓我笑。當年讀得心酸處,卻不那么心酸了:世事如斯,各人自有各人的心酸。誠如奈保爾所說,世界如其所是。人微不足道,人聽任自己微不足道,人在這世界上沒有位置。

誰不是流浪漢呢?重要的是,看你終結(jié)于何處。

但,這問題太形而上了,枯燥。更重要的是,燈光昏沉,視線漸漸模糊,看不清終結(jié)也看不清起始……這倒好,困倦上來,可以倒頭入睡了。

十五

清晨在賓館醒來,窗外風雪交加。屋頂、車頂、車窗,都鋪白了。老街北關(guān)322號,賣米粉、火鍋的羊肉館,熱氣騰騰。霧氣中,看見不睡懶覺的居民,裹了羽絨服,戴了帽子,進館子坐下,大吃大喝。老岳母在小城留下了,春暖花開才回成都。她四姐的兒子,選了這兒為我們餞行,別有一番邊城的粗邁氣。羊肉比成都的肥嫩,米線比云南的粗壯,分量嘛……我吃了一碗小份的素米粉,撐了又撐,還是沒有吃完。

一個送貨的老婦,蹬三輪、打黃傘,在北關(guān)的風雪中飄然而過。想到春天,實在還很遙遠啊。

我們把車駛上國道。有60多公里沒有高速,國道在一座小山上不停地盤繞……就是它,讓這座小城的封閉性,得以延緩和延伸。道上積了雪,雪被車輪碾成了冰,彎道又多,我看見已有兩三臺小車斜栽進了路邊的溝渠中。小心翼翼開著車,同時把收音機調(diào)到101.7的交通臺,里邊在隨時發(fā)布雅西高速的路況:大雪封山,正在清理,很多收費站已經(jīng)關(guān)閉。隨后,播音員說,今天的成都,艷陽高照,讓人心情舒暢。簡直存心惡作劇。

過了中午,車到西昌,終于聽到拖烏山收費站已經(jīng)放行。

拖烏山的道路上,飛雪中,車輛擠得水泄不通,車速近于步行。鏟雪車還在作業(yè)。路邊的積雪有半尺多厚。有幾臺大車走了背運,壞在路上,應急燈一閃一閃。路況稍好后,車子開始加速,心急火燎的司機在車縫中不停穿梭。終于,在擁堵不前的片刻,我們旁邊的一臺四軸大車上,跳下兩個小伙子,冰天雪地中,穿著短袖T恤,手臂上刺青,其中一個提了根三尺長的鋼釬,沖到我們前邊的面包車前,拉開車門,指著司機大罵。那司機想必也是個硬邦邦的角色,回嘴罵了起來……但還是蔫了下去,否則,車子或身子戳兩口窟窿是免不了的了……好在,車流很快又通行了,劍拔弩張的場面終于緩解。

我希望在天黑前能平安穿過泥巴山10公里長的隧道。如我所愿,進洞前,天還是灰色的,出洞的幾乎一瞬,黑幕在群山之上垂落了。

到了滎經(jīng)服務區(qū)吃晚飯。臺階下還堆滿了雪,我踏上去狠踩了一腳,好硬,竟像被暴曬得干巴巴的泥塊。

回家已近中午。很累,卻不困,有種放松后的釋然和新鮮。泡了杯竹葉青,在書房的臺燈下,讀了10多頁《小癩子》。

十六

進城喝茶,在一個叫不舍的茶室。每回進城,我都有點暈頭轉(zhuǎn)向,尤其是鉆進兒時經(jīng)常出沒的區(qū)域。不舍位于實業(yè)街88號,而緊鄰的實業(yè)街產(chǎn)院(二產(chǎn)院),就是我出生之地。實業(yè)街上還有座省委招待所,文革中我常在那兒看紅色電影……如今也已難尋陳跡了。

不舍臨街,說是茶室,也很像是一間客廳,不寬敞,看著卻還寬松,靠墻陳列著茶餅、茶具,有只供桌舊舊的,說是從雅安淘回的,很能鎮(zhèn)得住氣場。向門,一張茶桌,兩位女主人朝南而坐,輕言細語,相當?shù)?。一?0后,美院出身,長于設計;一位80后,主打文字。從前都在同一家視媒任職,兩年前就出來自己開店了。事情應該是繁雜的,其中一個還要帶孩子,神情卻是閑閑的,做事也相當有閑心。有只胭脂紅的茶蓋摔碎了,就自己補,用生漆粘,勾金粉……生漆讓手過敏、起泡,痛了個把月。補好的茶蓋,我托在手里看了看,裂縫成了金繡的線條,有了些華貴氣。

她們又看到本破損的日本古書《賣茶翁茶器圖》,就在電腦上修補。修補是耗心力的,有點像晴雯夜補孔雀裘吧。只是不趕時間,也還有許多隨性在其中,陸續(xù)花了一年,修補好,精印出來,再手工裝訂成線裝書,一冊冊擱在案上,不讀,摸一摸,手感也是舒適的。

承蒙她倆好意,贈了我一冊,還用鋼筆題寫了贈詞。字是繁體,清秀而有骨力;鋼筆,今天也少有人在用了。

這時,有位老先生推門進來歇了會兒。他是她倆從前的領(lǐng)導,已經(jīng)榮休了,早起出門會友,就在不舍門外等公交,看電子屏幕顯示,來車還有四站的距離,就進不舍坐一坐。

老先生頭發(fā)白了大半,但衣衫整潔,也面善、謙和。他自己功成身退,兒子則北大畢業(yè),在迪斯尼北京公司任職,十分氣順。按本城人說法,這老先生一看,就是日子相當過得的。

十七

這個寒冬的強勁,向南橫掃,一直波及到了陸地的盡頭。跟五哥通了電話,他自駕去了海南,又剛從海南驅(qū)車到了廣州。他說,走到哪兒都是冷。陽光很少,陰云處處,海南要穿毛衣,廣州還得再加一件絨衣。

氣象報道,雅西高速拖烏山、泥巴山段又降了大雪,積雪已達40厘米厚。

遠在川滇小城的老岳母,原本計劃至少在那兒過春節(jié),再隨接她的兒子一塊返回的。但寒冷難以忍受,1800米高海拔又讓她的血壓持續(xù)升高……在等待兒子和盡快離開之間,她選擇了后者:早上九點,這個78歲的老太太、50多年前的地質(zhì)學院畢業(yè)生、女地質(zhì)隊員,帶著一瓶溫開水、兩只盛滿年貨的大口袋,獨自登上了返程的大巴。我們被告知這一消息時,已是下午三點鐘,大巴走到中途了。

通常,下午三點,大巴已該到終點了。但,風雪彌漫,汽車在山中艱難行駛,時間被拖長了許多。出于對惡劣氣候的畏懼,車上空蕩蕩的,只有寥寥十來個乘客。這倒讓老岳母有了躺臥之便,可以閉眼養(yǎng)神、睡覺。不過,到底已經(jīng)年邁,血壓又高,睡覺是昏沉沉的,還嘔吐了十幾次。

大巴終于駛?cè)腴L途汽車站,已經(jīng)晚上九點,全黑了。我們開車去接她,幾乎同時抵達。這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車站,出站的、乘車的,涌入涌出,長途車、公交車、出租車、黑車、拉客的……亂紛紛。跟老岳母通上了手機,但總是找不見人,又怕她手機突然沒電了……終于,她出來了,好像一個望酸了脖子的亮相:

圍巾一層層裹著頭,多穿了件她四姐的花格厚棉衣,披滿了寒冷、燈光和極度的疲憊,但有種平安到家的欣慰。

再過兩天,就是立春了。

責任編輯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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